引子 把我包括在外

引子 把我包括在外

“把我包括在外”是好莱坞制片人高尔温说的,但中文传播,张爱玲绝对是第一人。可能这句话深得她心。她一生的生活,可以凝成这句话,把我包括在外。

张爱玲有一次谈小报时说,她读报纸都要在“在两行之外,读出另一行来”,她自己的文字更是玄机四伏,话里有话,话外亦有话。

她是一座孤岛。孤岛的意象真是如她。她的横空出世是在上海孤岛时期,像是武则天后花园的牡丹,她一开放,万花无色无香。她文字的奇异之香压倒性地占领了沦陷的上海,像她笔下的白流苏,一座城市的倾覆成全了她的写作与爱情。当然她是不自知的。她在美国的后23年,像一座孤岛隐藏在洛杉矶闹市区,市声如海浪,是她写作与睡眠的背景音乐。

在儒家伦理里,女性是母亲、妻子和女儿三位一体,终生扮演好这三个角色,是衡量一个女性贤德之厚,却独独从来不鼓励女性做人。连大先生都说,女人的天性中有母性,有女儿性,无妻性。妻性是逼成的。张爱玲全部拒绝了。但内心忠厚的她,对两任丈夫都是付出许多,金钱是看得见的。胡兰成在乡下的时候,张爱玲不断寄东西,最后分手也寄他30万元。对赖雅,见面不久,就赠美元,后来到萨拉托卡泉镇看他时,又赠他300美元支票。最后赖雅中风瘫痪,也是她放下小姐身段,贴身侍候,尽了妻道。她是古典与现代矛盾的混合体。

中国文化浸染下的人,大都重视伦理亲情,为族群延续委屈自己,成全别人,是为奉献。张爱玲斩断亲情,拒绝做母亲,对生活不做长久打算,对物质淡漠,是对中国文化的全面叛逆。和萧红一样,她更看重自己的作家身份,在人生中做出了很多普通人不能理解的选择,其中很大的一部分原因是,作为个人生命,是为她们作为作家服务的。如果没有文字记忆的生活,不值得一过。“生活不是我们活过的日子,而是我们记住的日子,我们为了讲述而在记忆中重现的日子。”在这一点上,作家都是一样的。活着是为了讲述,用自己的生命供养自己的文字。

张爱玲不愿意像普通人一样,拼命抓住身外之物,来固定自己,通过家庭、丈夫、孩子等,让自己进入大众队列。她把最重要的一部分自我献给了作家张爱玲,普通人身份的失败,也是必然。

她说,我很早就没了家庭,孤独惯了,在哪儿都觉得一样。而且在外国,更有一种孤独的借口。

“我有时觉得,我是一座孤岛。”她习惯性地微仰着头,斜斜地看去,额上映出的单纯与平静,仿佛使人觉得,她是在岁月之外的。她是最最自由的人。

“把我包括在外”是她一生生活的注释。她是在一切潮流与运动之外,冷眼旁观,独立于世。她爱这尘世,她有自己的方式。她爱中国与上海,但有条件了也不愿意回来,她想念的方式就是不断让它们出现在自己的文字里。她爱爱情,但她反浪漫,反对那种人为的、矫情的东西。千疮百孔之后那点真情才动人。

做一个社会要求我们成为的那个人容易,只要努力就够了。但做一个真正的自己难,需要一生的寻找,这也许是张爱玲之于我们现代人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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