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聂绀弩

读聂绀弩

聂绀弩1945年初在重庆写过《伦理三见》,其一其二是对钱穆、冯友兰两位教授的辩驳,这里不去复述;其三则批评了重庆坐滑竿或轿子的老爷太太们。他说当碰到上面坐着的是十来岁的小少爷、小小姐的时候,“我对于这种儿童的父母的憎恶和鄙视的情绪,远过于看见那儿童的父母们自己坐的时候所有的”。他说,“对于那些骑在人身上走路的家伙,向来不存在什么幻想,比如希望他们什么时候自觉,变得像人样一点之类”。他对于下一代,哪怕是那些家伙的儿女,则总希望比现在的人像样。这也是希望所有的下一代人能够健康地、合理地做人的意思,因此他甚至想这些儿童即使变成孤儿,未必就是不幸;而这些儿童的父母之死,于全人类毫无损失,“假如……人类不会因之变得好些的话”。这些话说得如此决绝,也正是因为作者“对于那些骑在人身上走路的家伙,向来不存在什么幻想”。

查《散宜生诗》中,有“无多幻想要全删”句,我想同这意思是一贯的。聂绀弩以杂文为诗,其诗其杂文,正宜互相参看。读他的杂文,那热情与冷峻相激扬,那酣畅不失沉郁顿挫、执著而又绝不滞涩的节奏,使人有读好诗的快乐。

翻开《聂绀弩杂文集》,这样的例子连篇皆是。绀弩以“金红三水”名,是深研《金瓶梅》《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的大家。就说一篇《探春论》,不仅论了探春,而且论了王善保家的,更论了“大观园当局”的王夫人;论了荣宁二府的道德,封建社会的政治,更论了为君之不难和为君的难处,圣贤之无用和圣贤之言的“用处”。小处如抄检大观园时,对凤姐、林薛、宝玉、迎春、惜春、李纨们各个的处境心态,洞隐烛幽,令人想见“人情练达”、“世事洞明”,此老成精,宜乎付诸缧绁了!

我在1962年写了一组“红楼”唱词,计划要写而未写的有《笞玉》和《抄检大观园》。现在想来,没写也不足为憾。如果成篇,在“文化大革命”中多一条罪状是无疑的,也是“够格”的了;但以我当时的认识水平,显然达不到聂绀弩1941年在《探春论》中说到“抄检”时的一语中的:“诛夷尽净,以为天下事大定矣的治安之道,从来没有,以后也永远不会有”那样的高度,岂不会落一个点金成铁的更大的遗憾么?

翻读《聂绀弩杂文集》,到1950年7月3日写于九龙的《论悲哀将不可想象》就戛然而止了。也许因为他后来离开报馆工作的缘故。不过更多是后来杂文无处发表的关系吧。简直很难想象在前此十几年中侃侃而谈、鞭辟入里,写为杂文的作者,竟会觉得无话可说;或者以为可说与该说的话尽已见诸前此十几年的杂文之中了耶?

不过,从聂绀弩50年代回大陆后写的关于古典文学的文字中,从他的“三草”及其他诗稿中,可以感到,以笔为唯一武器的这位战士,锋芒是不减当年的。

9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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