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演讲

说演讲

演讲或讲演是一门学问,所以在书店里有《外国名人演讲集》卖。虽然演讲的不一定都是名人,名人不会演讲好像总觉缺憾。上海曾经出过一本杂志《演讲与社交》,后来改名叫《青年社交》了,不知道为了什么;不过原来的命名,至少说明社交虽不限于演讲,但演讲与社交关系密切。

可是细想,什么叫演讲?说不清楚。说是当众讲话吧?三人成众,面对三五个听众,算不上演讲。面对三五十个听众,在课堂上条分缕析,习惯称之为讲课,似也不叫演讲。然而把讲课的同样内容,拿到一个什么讲座上去念叨,海报上有时就理所当然地把“主讲人”写成“演讲者”了。

现在又有“报告”和“发言”。开一个会,按照预定的议程,甲乙丙丁依次上去表态,无论有稿没稿,各说各的题目或围绕一个问题,也都不叫演讲,而叫发言。所谓作报告,多少有点居高临下的味道,是有点身份的人来,照本宣科也罢,即席发挥也罢,一二三点,带指导性,甚至带结论性,主持报告会的人有时索性就说“请某某同志作指示”。因此,会上发言、作报告,都不等于演讲。

讲经讲道,由来久矣。然而演讲之名虽非外来,演讲之事我猜原来是西方货色,例如在上下议院,海德公园,街头集会,有所辩难,抒发政见,鼓动群众,需要如簧之舌,淋漓酣畅,驳倒对手,博得掌声。说是丘吉尔在演讲时把听众都当作蠢材,这样就毫无心理障碍,理直气壮,理不直也气犹壮。倒有点像戈培尔,胸有成竹地把谎言重复若干遍,以便使它化为“真理”。又听说丘吉尔事前总是把讲词背熟,并且对镜演习,并非毫无准备。想来戈培尔的谎言也不是信口胡诌的。

因此,演讲需要训练。我记得读初中时听过高班生的演讲比赛。印象最深的是评为第一名的那一位同学,除了把讲稿熟记,声调抑扬顿挫,忽高忽低,忽大忽小,辅之以手势,两臂轮番左右开弓,平举,高扬,横扫,直切,收缩,像机械人,忙得不亦乐乎,当时只觉得突兀奇崛,怪累得慌,光顾看他动作,竟没注意他讲了些什么。从此认为演讲这事,跟我辈不沾边,因为类乎技巧运动,不是人人能干得了。

前面说的丘吉尔、戈培尔都是外国政治人物。至于中国,自孙中山以下,一些政治人物的讲演,从照片和电影片断看来,也都突出了他们的体态语言,更加印证了我关于演讲的揣想。

后来我听过一些文化人的演讲,包括外国作家、诗人聂鲁达、吉洪诺夫,却并不剑拔弩张,而是娓娓而谈、很少附加什么手势和动作,却也潺湲入耳。于是我想,演讲大约有文武之别:文化人多属文演讲,适用于室内,从中小教室到大型会议厅;政治家则大抵是武演讲,从街头的群众集会发轫,直到万头攒动的大露天会场,始终保持着驾驭汹涌的人潮的劲头。因此前者如室内乐,如江南丝竹;后者则如野台子戏,锣鼓喧天,先声夺人,以号召远迩,即使进了剧场会堂,也是文场变武场,震耳欲聋,或者如交响乐,那动作就向指挥先生看齐了。我没赶上听闻一多先生演讲,据说非常激昂慷慨,不复文质彬彬,然则也是武演讲了,那也不违上述规律,因为他这些演讲的内容,大概已经不是文化,而是政治。

闻一多被暗杀前的最后一次演讲,现在有记录稿保存,读来仍感到大声镗鞑,正气凛然,这是演讲者全生命、全人格的自然表现,不是任何循规蹈矩、训练有素或矫揉造作、玩弄技巧的演讲所能同日而语,至于谎话连篇或虚声恫吓的所谓演讲,更不可相提并论了。

9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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