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车站
三十多年前在北京,一说东车站,人人都知道那是指的前门外东侧的北京东站。现在,这座在高楼与闹市夹峙中显得不起眼的半西式建筑物,挂着“铁路工人俱乐部”的小牌子,已经成为一个“古迹”,无复昔日的繁华与辉煌。
这个火车站曾经一片喧嚣紧迫景象,日夜吞吐着出入古都的各色旅客们。外地人,凡乘火车到过北京的,可以没逛过香山,甚至没逛过故宫,但没有不记得这个火车站的。
这个火车站,像北京任何一个地方一样,历尽沧桑,兴亡过眼。它迎来了自愿与被迫而来的游子,也迎来了它欢迎或不欢迎的权力者。它送走了高高兴兴首途的人们、悲悲切切离去的人们,他们当中有多少从此没有归来?
二十岁的沈从文从湖南凤凰辗转来到北京的时候,走出车站,在站前的广坪上站了一会,当年站前还有一块广坪,他该首先看到规整的箭楼,彩绘剥落的正阳门楼,心慑于一种深沉的庄严的美丽,他想没想到康梁是在一种森严的网罗下登车远遁,仓忙中不遑回首留恋这帝城的凤阙飞檐?
那年七月卢沟桥炮响,从北平到天津的铁路恢复通车后,第一趟车就有“四千赤色分子逃亡来津”,天津报纸这样说。这车上的旅客走进东车站,踏上逃亡的路,他们之中有没有人预想到自己“生还偶然遂”之后,到了1958年,会再次狼狈地告别北京站,把命运交给生死未卜的征途?
最近翻看了柳萌的《雨天的记忆》,写1958年4月集体发配北大荒那个下雨天,下雨天的月台,下雨天的列车;他故作平静地回忆着,说仿佛这记忆也被哩哩啦啦的雨给淋湿了。柳萌当时年纪轻,但同行的上了年纪的落难知识分子,想必每人都有自己的更早的“当时”。
低头踏上雨天的路,这是远行者。每一扇窗都在流泪,这是雨中怀远的人。
而1949年3月,郭沫若跟其他民主人士一起抵达北京东车站时,受到隆重的礼遇,流的是欢乐的眼泪,他当时成诗一首:“多少人民血,换来此尊荣。思之泪欲坠,欢笑不成声。”——不知为什么,这首诗他后来所有的诗集都没有收。
北京东车站的月台,从上世纪末到本世纪中,是一个日夜轮流开演的舞台,不管在台角弹压的是北洋军阀的军警、日本宪兵、国民党的军警宪特,还是“人民交警”。但因为几乎人人都在这里“表演”过,至少走过过场,反倒把它淡忘了。文学作品都把它一笔带过,只有《金粉世家》末尾给了一个镜头。遗留下的这座建筑也还够不上一个“区级保护单位”。因为北京的古迹太多了,一百年的玩意儿算什么古董?
今天也将成为历史。而北京的每一寸土地都将成为历史的见证。
9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