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

序二

四年前给这册书稿命名《秉烛日札》,缘起已见小序一。这回正经改题《闭门日札》了,为什么?

不是荷尔德林说过“诗意地栖居”吗?在当下,说诗意,往往指的是一些古意。“秉烛”云云,就是如此。但语境完全不同了。除了停电,没有什么人会“秉烛”夜行或夜读了,这个话头太老了。这像是改书名的理由,似乎又不成理由。

“雨打梨花深闭门”吧,那诗意确是古典的,写的却是“细雨湿流光”的早春,跟日札时当初秋到隆冬的节候不搭界。

有了,从前的读书人,把“雪夜闭门读禁书”当成一大快事。读禁书,要关上门,非请莫入。雪夜,万籁俱寂,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什么明查暗访的,巡逻放哨的,都歇着去了;这时就着旺旺的炉火,展开私藏的书卷,与禁书作者精神相接,仿佛促膝谈心,那可是不自由中小自由,“不亦快哉”的事。——这是什么年代的事?我也不知道,什么年代中国开始有“禁书”?该是有了文字狱严缉作者,同时就必然地查禁书籍了。

我这里闭门是闭门了,但并非限于“雪夜”,则无闭门读禁书的嫌疑;白天也可以安心在家里读书,这就是“天上掉下读书假”了。知我在“读书假”中,朋友便很少来相访;日报期刊的编者也不来约稿索债。难得的告别了心为形役、案牍劳神,简直是陶渊明门前没有“车马喧”的日子。

这就跟陆游的“老而学”不同,不是正正经经的“学”,而是读书以“消遣”。历来正统的人士是不以“消遣”为然的,好像只有没出息的人才信奉“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我在这里没有读书计划,随手找些“人所常见之书”,少数被认为有用的,多数则是世俗所谓无用之书。

零零碎碎抄些片断,记些心得,还有一些书内书外引伸想象之词。不为发表,只是自存以为一段岁月的纪念。编上号,证明日有所记,不是从早到晚吃闲饭看闲书,而“作读书状”,立此存照。

悠悠数十年过去了,古人叹道“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其实世事非梦,是“硬碰硬”的,新凉也罢,春暖也罢,社会气候与自然气候同样影响着人们的感觉。扰攘的、污染的现实生活中,诗意已经渺茫难寻,只不知在忘情的读写中,能够稍有超越否也。

邵燕祥

2016年4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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