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书名《石头记》《红楼梦》

第一章 书名《石头记》《红楼梦》

第一节 《石头记》:全息集合

一、石头的来历

《红楼梦》开卷就提出“你道此书从何而来”的问题,这个事关全书的“根由”便是那块弃而未用的补天石。原神话只说“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并没有炼多少用多少未用多少的说道,说道是由后人演进而来的,到曹雪芹完成。唐李秘《禁中送任山人》:“补天留彩石,缩地入青山。”姚合《天竺寺殿前立石》:“补天残片女娲抛,扑落禅门压地坳。”李咸用《谢友生遗端溪砚瓦》:“娲天补剩石,昆剑切来泥。”宋杨杰《辟雍砚上胡先生》:“娲皇锻炼补天石,天完余石人间掷。”苏东坡《儋耳山》诗:“突兀隘空虚,他山总不如。君看道傍石,尽是补天余。”清黄子云《舟行望南韶诸山》:“女皇补天后,狼藉五色石。”可见唐宋时已有补天弃石之说,祖构了“补天余”或“补天弃石”意象,后多有沿袭者。《山海经·大荒北经》中的“儋耳之国”,就在“大荒之中”。这样,《红楼梦》中的“大荒山”“青埂峰”及补天弃石,这些《石头记》的“根由”便都在文化根源上有了着落。

在东坡和雪芹中间还有曹寅这一重要环节,《楝亭诗钞》卷八《巫峡石歌》说:有一块巫峡石,是“娲皇采炼古所遗,廉角磨用不得”,它不中补天之用被遗弃;而且“嗟哉石,顽而矿,砺刃不发硎,系舂不举踵,砑光何堪日一番,抱山泣亦徒湩湩”。它无棱角,钝拙而粗朴,磨不了刀,舂不成米,不能做石碾来造纸,白白抱着和氏璞玉而泣。这叫作非无用也,无用者,所以深用之也。它转而参与天地自然山水的演变,见闻荆山巫峡的神话传说,阅历过人文历史的诸多故事:“排八翼(骏)、叫九阍、勒封隆、驱巨灵”;“瀼西村,鱼复浦,滟滪堆前发棹郎,昭君村中负壶女。穷猿擂木昼长伏,月黑蛇游巨于股。谁云阳台乐?不信巫峡苦。得失毫厘间,父子不相顾……”这就演进为《石头记》中的补天弃石,求僧道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于是便有了《石头记》。它“崚嶒骨相摇光晶”,虽未生口窍,却别有灵气,演进为《红楼梦》的顽石自经锻炼,灵性已通,“便口吐人言,苦求一僧一道携石度世”。巫峡石还有理想:“铲削崄巇作平地,周行万里歌砥京”;“惟愿耳不闻哀号之声,目不赌横亡夭折,百姓安乐千亿耕”。最后还要在自身上镌刻字迹,“嗟哉石,宜勒箴,爱君金剪刀,镌作一寸深”。到《红楼梦》里,就演进为在宝玉上所镌“通灵宝玉”和八个字“莫失莫忘,仙寿恒昌”,甚至是石归山下后镌满字迹的《石头记》。

这样就可理出补天弃石意象的文化传承演进脉络:女娲炼石补天(《淮南子》)——大荒山儋耳国(《山海经》)——儋耳山补天弃石(苏东坡)——补天弃石巫峡石;获灵性智能,阅历人文历史;石上镌字(曹寅)——大荒山,青埂峰;补天弃石;通灵人化;贾宝玉;入世阅历传奇;石归山下;镌满石头记全文(曹雪芹)。这就是石头经历的路线图。

石头始初是自在自为的自然物,自女娲锻炼之后,灵性已通;他又是女娲补天的弃石,这时便输入了补天弃石的信息,荷载了这层符号意义,具有了从根上带来的性格(借喻失意士子)。由于灵性已通,即有生命有感知有思想情感,听到一僧一道说要到红尘中享受荣华富贵,被打动思凡之心,也想到人间去享一享,便口吐人言,苦求一僧一道携石度世。二仙答应,那僧便念咒书符,大展幻术,将一块大石(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上面镌着“通灵宝玉”四字。适逢太虚幻境赤瑕宫神瑛侍者凡心偶炽,意欲下凡造历幻缘;修成女体的绛珠草也要下世为人,好把眼泪还他灌溉之债。因此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陪他们去了结此案。那僧就趁神瑛侍者投胎入世的机会,将此蠢物(变成通灵宝玉的石头)夹带于中,使他去经历经历。这蠢物便含在胎儿宝玉的口中而降生,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去安身乐业。那僧有约言:“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即随神瑛侍者下世一遭之后,仍回幻境,还原为石头立在青埂峰下。造历幻缘之后的石头,旧貌全换新颜,现在它已是荷载全部《红楼梦》(《石头记》)信息的特大符号:

后来,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因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忽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大块石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空空道人乃从头一看,原来就是无材补天,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后面又有一首偈云:“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诗后便是此石坠落之乡,投胎之处,亲自经历的一段陈迹故事。其中家庭闺阁琐事,以及闲情诗词倒还全备,或可适趣解闷;……空空道人……将《石头记》再检阅一遍……方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

这就是《红楼梦》的神奇来历。《红楼梦》有五个名(另三个是《情僧录》《风月宝鉴》《金陵十二钗》),其中最原本的名是《石头记》。

二、《石头记》之义

所谓《石头记》,一是“记在石头上”之义,即记在石头上的故事。空空道人“忽见一大块石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这就是刻写在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的石头上的文字,也就是全部《红楼梦》。《红楼梦》的文字符号全部刻写在石头上,那么这石头便是《红楼梦》符号的全息集合。空空道人把它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仿佛作者只是在成书基础上做点后期技术制作工作。

所谓《石头记》,二是“石头所记”之义,即《石头记》全部故事,均由石头所采集记录而成。赵冈先生指出:

按照曹雪芹最初的安排,这块顽石是担任旁观者,它以第三人称的口吻把这个故事叙述出来。或者说这块石头是一位记录人,一位电影摄影师。而故事的当事人,或者说是电影中的演员,则是警幻仙子下面的一位神瑛侍者与太虚幻境中的一棵绛珠草。神瑛侍者和绛珠草双双下凡投胎,以偿灌溉之情。这就是宝玉与黛玉。因为他们两位,就又“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陪他们去了结此案”。这些人就是书中的配角。这块顽石是以什么身份来从事记录工作呢?它被变成一块五彩晶莹的通灵宝玉,被神瑛侍者衔在口中而降世。此后它就一直被贾宝玉佩在身上,形影不离。因此,这块顽石成为最好的目击者。宝玉及其周围的人物一举一动,故事的全部发展,它都一一看在眼中。

曹雪芹的时代虽然没有提出“叙事学”理论和“叙事视点”的概念,但曹雪芹还是注意叙事视点的,如第六回就考虑到这点:“按荣府中一宅人合算起来,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事虽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乱麻一般,并无个头绪可作纲领。正寻思从那一件事自那一个人写起方妙,恰好忽从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个人家,因与荣府略有些瓜葛,这日正往荣府中来,因此便就此一家说来,倒还是头绪。”刘姥姥一进荣国府,从她的视点看荣府,看出了荣府家政管理的组织系统。其他如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林黛玉初进荣国府,刘姥姥二进荣国府,薛宝琴旁观祭宗祠,兴儿品评人物等,从变换着的不同人物的视点看贾府。石头的视点即通灵玉的视点,它贯穿全书保持始终。石头是宝玉随身带的旁观者、目击者、记录者、摄影机、录音机,它是信息接收器、储存器、运算器(编述历历)、传输器。故事记在石头上,说明它也是故事叙述者,它连宝玉黛玉的心理活动、内心独白都知道,它又是全知叙事者。除全书开头交代的石头的叙事功能外,中间也有提及,第四回贾雨村看护官符时,“石头亦曾抄写了一张,今据石上所抄云……”,第八回薛宝钗观看通灵玉时,“那顽石亦曾记下他这幻相,并癞僧所镌的篆文,今亦按图画于后”。第十八回云:“此时自己回想当初在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凄凉寂寞,若不亏癞僧跛道二人携来到此,又安能得见这般世面?”同回又有:“诸公不知,待蠢物将原委说明,大家方知。”这些都说明石头扮演着叙事角色。话又说回来,石头再通灵性也不会灵到写小说的地步,所谓石头采编和叙述小说,不过是想象虚构。真正担任观察记录、创作小说的当然还是作者,真正“床头捉刀人”还是曹雪芹,而不是另有一位“石兄”成了《红楼梦》的作者,戴不凡的持论是错误的。

所谓《石头记》,三是“记石头”之义,即记叙石头的故事。什么故事呢?按开头“楔子”的交代,是石头被“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又是“此石坠落之乡、投胎之处,亲自经历的一段陈迹故事”,但在书中并没有展现,这块“通灵宝玉”并未独立自主地活动,有的是金玉姻缘与木石姻缘的关系,这也只是象征性的;再就是“叔嫂逢五鬼”时被那僧持颂一番,起到除邪治病的作用。所以所谓石头的故事,实是神瑛侍者的故事,亦即贾宝玉的故事;《石头记》是记贾宝玉故事的。鲁迅曾说:“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宝玉是贯穿主线的人,又是与配角们呼吸与共的人,所以记石头或曰记贾宝玉,基本上就笼括了全书。所谓“记石头”,也意味着“记作者”。曹雪芹以《石头记》命书名,说明他对石头有特殊好感,以石自况。鲁迅说:“曹雪芹实生于荣华,终于苓落,半生经历,绝似石头。”曹雪芹喜欢画石,敦敏《题芹圃画石》一诗云:“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见此支离。醉余奋扫如椽笔,写出胸中块垒时。”傲骨嶙峋的石头,可破不可夺坚的石头,都是曹雪芹性格和人格的象征。《红楼梦》开头,石头先向一僧一道口吐人言,苦求携它下凡;复还本质后,又向空空道人口吐人言,为了使《石头记》问世传奇而自我介绍,自我推销,自我辩护。这种“石言”艺术境界的营构,有其前文本或曰文化原型,《左传·昭公八年》载:

八年春,石言于晋魏榆。晋侯问于师旷曰:“石何故言?”对曰:“石不能言,或冯焉(有人凭借石)。不然,民听滥也。抑臣又闻之曰:‘作事不时,怨动于民,则有非言之物而言。’今宫室崇侈,民力凋尽,怨并作,莫保其性。石言,不亦宜乎?”于是晋侯方筑虒祁之宫。

统治者贪酷侈靡,民力凋尽,怨怒已极,连不会说话的石头也要说话。“石言”就是民众的忧愤。当然,石头毕竟不能言,是欲发言的人凭借石头来说话。曹雪芹虽然说书中“毫不干涉时世”“非伤时骂世之旨”“不敢干涉朝廷”,这是遮饰,他明言“有涉于世态”,他要“指奸责佞,贬恶诛邪”。戚蓼生说:“如春秋之有微词,史家之多曲笔。”曹雪芹的抒愤,就是凭借《石头记》来实现的。明义的《题红楼梦》诗云:“石归山下无灵气,纵使能言亦枉然”,明确指出《红楼梦》的“石言”性质。石头与曹雪芹建立了合作关系,曹说:“石不能言我代言。”石说:“你怕文网我遮挡。”二者是一对互补的搭档。

  1. 《全唐诗》卷四七二,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5360页。
  1. 《全唐诗》卷四九九,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5677页。
  1. 《全唐诗》卷六四五,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7402页。
  1. 《全宋诗》卷六七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7845页。
  1. 苏轼:《苏轼诗集》(卷四十一),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250页。
  1. 沈德潜选编:《清诗别裁集》(卷三十),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49页。
  1. 曹寅:《楝亭集·楝亭诗钞》,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371­—373页。
  1. 曹寅:《楝亭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372—373页。
  1. 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3—6页。本书引文均出自此校注本。
  1. 曹雪芹:《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6页。
  1. 赵冈:《红楼梦的两种写法》,载《红楼梦论集》,台北志文出版社1975年版,第122—123页。
  1. 参见戴不凡:《揭开红楼梦作者之谜》两篇,《北方论丛》1979年第1、3期。
  1.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载《鲁迅全集》(8),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193页。
  1. 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30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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