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皇帝的亲戚们
一 皇帝的关系网
皇帝的亲戚有两个系统。一是内亲,即通过血缘派生出来的各种皇室成员,有皇帝的叔伯、兄弟、姐妹、子女等;二是外戚,即通过婚姻结成的各个嫔妃之家。就皇帝自身看,妃子多,孩子就多;就皇帝后代看,孩子多,亲戚就多。一般说来,每个皇帝都可能有数以十计的皇子和公主,亦即数以十计之数倍的王妃和驸马。是可知,皇帝亲戚的多少主要取决于外戚数量。就此言,外戚决定内亲。可以说,皇帝有多少嫔妃,就有多少个外戚之家。更重要的是,外戚本身也有亲戚。一个女人拉近了一个家族和皇帝的关系。于是,这个家族全都成为皇帝的亲戚。进言之,元春为妃,不仅贾府一家和皇帝结亲,和贾家相互联姻的王、史、薛三大家族也和皇帝有了某种沾亲带故的特殊关系。[1]一个女人嫁给皇帝,四大家族都成了皇帝的亲戚。某种意义上,这个亲属圈几乎可以无限地扩展下去。如此一来,不光理论上,实际上也是如此,皇帝的亲戚遍天下。于是,家天下由一家天下变成天下一家。这种过程和状态不完全是幻觉。它有着人情世故和家常伦理的深厚基础与广泛支持。
家使天下成为一体。家天下成为一种最理想的政治格局。人们从不怀疑家天下的正统性和道义性。家天下的每一家都以自身的存在支撑着家天下的秩序。不过,绝大多数情况下,家天下只能让人看见天家,却看不清人家。二十四史作为“二十四姓家谱”,虽然让人看明白了两千多年中这二十四姓家里的门道,但溥天之下无数的小门小户和世家大族的日常生活和内部情况,人们却所知寥寥。所幸《红楼梦》以一种“无朝代年纪可考”[2]的方式,向人展示了一个普通皇亲的家族世界。[3]
贾政生日,元春被封贵妃。看似巧合,不无深意。因为在这天,贾政正式成了皇帝的岳父,至少是皇帝的岳父之一。这样,贾府已不限于公侯府邸一种身份,更有了皇亲国戚的特殊身份。皇帝的亲戚多得数不过来。从皇帝角度看,纳妃只是扩大自己亲戚圈的例行程序,小事一桩。从贾府角度看,却是欢天喜地的大事。
对贾宝玉来说,虽然已贵为皇帝的小舅子,也就是个小国舅,[4]但这个特殊身份并未给他的言行心态带来任何变化。因为,这个身份在他心中还不如秦钟的病情更重要。“秦钟本自怯弱,又带病未痊,受了笞杖,今见老父气死,此时悔痛无及,更又添了许多症候。因此宝玉心中怅然,如有所失,虽闻得元春晋封之事,亦未解得愁闷。贾母等如何谢恩,如何回家,亲朋如何来庆贺,宁荣两处近日如何热闹,众人如何得意,独他一个视有如无,毫不曾介意。因此众人嘲他越发呆了。”[5]
国舅的身份,对王熙凤来说,或许也只是一种调侃,却很有意思。贾琏出差回来,凤姐看房内无外人,便调侃说:“国舅老爷大喜!国舅老爷一路风尘辛苦!小的听见昨日的头起报马来报,说今日大驾归府,略预备了一杯水酒掸尘,不知赐光谬领否?”贾琏笑道,“岂敢,岂敢。多承,多承”。[6]
人们心中不仅对皇帝充满了想象,而且对和皇帝有关系的人同样充满了想象。这种想象的本质在于,依据皇帝的态度来决定自己的行动。“外面这些趋炎奉势的亲戚朋友,先前贾宅有事都远避不来,今见贾政袭职,知圣眷尚好,大家都来贺喜。”[7]贾母死,“众亲友虽知贾家势败,今见圣恩隆重,都来探丧”。[8]可见,皇帝和贾府的关系远近,决定了人们对贾府的态度。这不光说明了人们的势利,更说明了皇权对家族兴衰的决定性影响。家族越大,和皇权的关系越深,对皇帝的依赖性越强。正所谓“一闻降旨,阖家如有所失;一闻喜信,阖家如有所得”。[9]
在百姓眼中,贾府和皇帝差不多就是一家人;但在贾府心中,家国终究有别,皇帝还是皇帝,贾家还是贾家。“乌进孝笑道:‘那府里如今虽添了事,有去有来,娘娘和万岁爷岂不赏的!’贾珍听了,笑向贾蓉等道:‘你们听听他这说话可笑不可笑?’贾蓉等忙笑道:‘你们山坳海沿子上的人那里知道这道理。娘娘难道把皇上的库给了我们不成!他心里纵有这心,他也不能作主。’”[10]周瑞老婆也给王熙凤说:“外头的人打谅着咱们府里不知怎么样有钱呢。……也有说:‘姑娘做了王妃,自然皇上家的东西分的了一半子给娘家。前儿贵妃娘娘省亲回来,我们还亲见他带了几车金银回来,所以家里收拾摆设的水晶宫是的。那日在庙里还愿花了几万银子,只算得牛身上拔了一根毛罢咧。’”[11]遑论常人,就连冯紫英这样的豪门公子,也未能免俗,同样持有这种逻辑。一次,他给贾政带来四样宝贝,要价两万银子。“母珠一万,鲛绡帐五千,‘汉宫春晓’与自鸣钟五千。”贾政说买不起。冯紫英问:“你们是个国戚,难道宫里头用不着么?”贾政道:“用的着的很多,只是那里有这些银子。”[12]
究其本质,人们对皇亲的想象,源于对皇帝的想象。但这种想象并非单纯的想象而已。首先,它有其观念性。民众对抗官府的有力武器,就是两条,花自己的钱,住皇上的地。这样,自己和皇帝之间就有了最为直接的联系。这种联系任何人无法切断,就连官府也无能为力。在这种想象中,皇帝成为民众的挡箭牌。它客观上起到了保护民众免遭官府欺压的心理作用。至少民众内心相信,自己住在皇帝的地盘,自然就是皇帝的人,皇帝必然会保护自己。应该承认,这是民众生存的基本信念。这种信念有助于民众保持心理平衡,自我调节,应对生活。一次,倪二醉酒发疯,挡住了京兆尹贾雨村的轿子。
雨村坐在轿内,听见轿前开路的人吵嚷。雨村问是何事,那开路的拉了一个人过来,跪在轿前禀道:“那人酒醉不知回避,反冲突过来。小的吆喝他,他倒恃酒撒赖,躺在街心,说小的打了他了。”雨村便道:“我是管理这里地方的,你们都是我的子民。知道本府经过,喝了酒不知退避,还敢撒赖。”那人道:“我喝酒是自己的钱,醉了躺的是皇上的地,便是大人老爷也管不得。”[13]
作为京城的最高地方长官,贾雨村说京城地界的百姓都是他的子民,都应怕他、敬他。这完全符合贾雨村的观念逻辑。但倪二搬出皇帝,对抗贾雨村。言外之意,除了皇帝,谁也管不着。这是一种典型的“皇帝面前人人平等”的观念。所以倪二才敢借酒发疯,大呼“便是大人老爷也管不得”。虽然醉话未必当真,但有时醉话最真,因为它反映出来的是最质朴的社会常识。尽管它面对官府产生的实际效力有限,甚至可能毫无效用。其次,不容否认的是,对皇帝的想象确有实际的作用,并能发生真实的联系。因为,皇权秩序中存在一种关系延长线。在这条延长线上,皇帝和农妇之间的距离其实很近,也就隔着三四层。以刘姥姥为例。刘姥姥的女婿狗儿祖父姓王,做过小京官,曾与王夫人之父连宗,认作侄儿。[14]刘姥姥借此由头,来到贾府,和贾府重新接上关系。王夫人之女贾元春贵为皇妃。如此,刘姥姥和皇帝之间也就有了某种关系。这种关系就是典型的延长线关系。所谓延长线关系是一种循环性的近乎无限的关系网络。它蜿蜒曲折,重叠交织,盘根错节,层层叠加,构成了皇权秩序中的复杂关系网。
一个社会关系越复杂,人际关系就越密切,人与人之间交往或发生联系的可能性就越大。在中国这样一个典型的关系社会(何况古代中国人数比现在少得多),运用“六度空间”(又称“六度分隔”)理论,[15]可以说,经过三四度,每个老百姓都能和皇帝建立联系。比如,刘姥姥经过狗儿→王夫人→元春就和皇帝建立了联系,中间隔了三层。古人也有“皇帝也有三门穷亲戚”之说。可见“三”并非笼统言之,似乎有其定数。不妨说,“六度空间”在中国古代很可能只有“三度空间”。是可知,“天高皇帝近”原理确乎有着某种现代科学理论的有力支持。
皇亲不等于皇权,却象征着皇权。这样,贾府便成为皇权的象征。在贾府这条皇权延长线上,有两个人具有标志性意义,一个是贾雨村,一个是刘姥姥。二人构成了皇权延长线上方向不同的两个线头。贾雨村此前虽然当过官,但和皇帝之间并未有直接联系。只有通过贾府,贾雨村才算真正接近了皇帝。至于刘姥姥和皇帝的关系,则通过一种貌似虚拟实则真实的方式将皇权延伸至民间。[16]刘姥姥进入荣国府,等于进入了皇帝的视线;刘姥姥和贾府发生联系,等于和皇帝有了关系。这样,便有了“皇帝也有三门穷亲戚”的民谚。
王熙凤对刘姥姥说道:“俗语说,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戚呢,何况你我。”[17]所谓“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戚”这种现象绝不会在西方历史上出现,即西方绝无“皇帝还有三门穷亲戚”这种事。俗语说,“皇帝也有穷亲戚”,“皇帝家还有几门穷亲戚”,这些皆可视为“天高皇帝近”的通俗说法。某种意义上,刘姥姥和贾府的关系正可视作“天高皇帝近”的初级版本。一个乡村老妪,仅凭八竿子够得着的早年社会关系,再加上丰富的人生经验和沧桑阅历,就能七拐八拐地走进贾府,进而和贾府当家人之间建立起不容回绝的“亲情”关系。
“皇帝也有三门穷亲戚”之所以成为“天高皇帝近”的另一种更为生活化的生动表述,是因为,某种意义上,全国百姓不仅是皇帝的子民,还是皇帝的亲戚。这种皇帝的亲戚固然有其虚拟性和想象性,但同样也是真实的。因为它符合“天下一家”的传统观念和深刻心理。尽管天下一家只是家天下的观念投影和倒置,但它产生了强烈的心理暗示,使人们得以分享天下的荣耀和皇家的光彩。天下一家人的说法,把天下人无远近、无亲疏、无差别地拉到了一家,从而自然地将全体民众由皇帝的子民合理转换为皇帝的亲戚。子民略显空泛,亲戚就很实在。不过,从子民到亲戚,并不存在任何过渡,它是一种高度重合的话语循环,换一个说法表达同一个意思。无论是子民还是亲戚,都是一大家子。在大家庭的表述和想象中,以皇帝为大家长的天下一家人的感觉就显得非常亲切和温馨。
贾家是皇亲,贾家和乡下财主结亲,某种意义上,就是将皇亲从贾府延伸到乡下。凤姐对巧姐说:“你的名字还是他起的呢,就和干娘一样,你给他请个安。”巧姐走到跟前,刘姥姥笑道:“我给姑娘做个媒罢。我们那里虽说是屯乡里,也有大财主人家,几千顷地,几百牲口,银子钱亦不少;只是不像这里有金的有玉的。姑奶奶是瞧不起这种人家,我们庄家人瞧着这样大财主也算是天上的人了。”凤姐说:“你说去,我愿意就给。”[18]国舅的女儿嫁到农家,乡野村妇和皇帝也就有了关系。
巧姐随了刘姥姥带着平儿出了城到了庄上。……那庄上也有几家富户,知道刘姥姥家来了贾府姑娘,谁不来瞧,都道是天上神仙。也有送菜果的,也有送野味的,到也热闹。内中有个极富的人家,姓周,家财巨万,良田千顷,只有一子,生得文雅清秀,年纪十四岁,他父母延师读书,新近科试中了秀才。那日他母亲看见了巧姐,心里羡慕,自想:“我是庄家人家,那能配得起这样世家小姐!”呆呆的想着。刘姥姥知他心事,拉着他说:“你的心事我知道了。我给你们做个媒罢。”[19]
贾琏对贾政说:“巧姐亲事,父亲、太太都愿意给周家为媳。”贾政也说:“莫说村居不好,只要人家清白,孩子肯念书能够上进。朝里那些官儿难道都是城里的人么!”贾琏打发人请刘姥姥来,“应了这件事。刘姥姥见了王夫人等,便说些将来怎样升官,怎样起家,怎样子孙昌盛”。[20]
其实,在此之前,贾府对刘姥姥生活上的救济帮衬,也可以视作皇权秩序的正当扩展。在这个过程中,刘姥姥和贾府不仅有了联系,而且有了感情。这种感情充满了乡野的朴素。所以,当王熙凤问“近来的日子还过的么”,刘姥姥便指着青儿,千恩万谢地说:
我们若不仗着姑奶奶……他的老子娘都要饿死了。如今虽说是庄家人苦,家里也挣了好几亩地,又打了一眼井,种些菜蔬瓜果,一年卖的钱也不少,尽够他们嚼吃的了。这两年姑奶奶还时常给些衣服布匹,在我们村里算过得的了。阿弥陀佛,前日他老子进城,听见姑奶奶这里动了家,我就几乎吓杀了。亏得又有人说不是这里,我才放心。后来又听见说这里老爷升了,我又喜欢,就要来道喜,为的是满地的庄稼来不得。昨日又听见说老太太没有了,我在地里打豆子,听见了这话吓得连豆子都拿不起来了,就在地里狠狠的哭了一大场。[21]
二 贾府和皇帝之关系
贾府和皇帝的特殊关系,首先体现在世卿世禄。正像众人对荣府所说:“那世职的荣耀比任什么还难得,你们大老爷闹掉了,想要这个再不能的了,如今的圣人在位,赦过宥罪,还赏给二老爷袭了。这是千载难逢的。”[22]其次体现为元妃的身份存在,其实这点更具关键含义。“一个家庭有条线直通皇宫,那政治意义是很大的。”[23]它体制性地确认了皇帝和贾府之间的亲戚关系,从而使荣府成为皇亲国戚中的一员。这立刻提升了贾家的身价,使其直接跃入皇权社会的最高阶层。
这一切使贾府吃的、穿的、用的,无不充斥着皇宫的印记。“这个家庭的日常生活就很有皇亲味,与众不同。从一些很小的地方也可以看到。例如王熙凤所穿袄子的襟子,用的就是‘上用’的料子。……贾琏为了讨好鸳鸯,叫小丫头把昨日‘进上’的新茶快沏一碗来。”[24]令人惊异的是,贾府竟有胡人女乐,亦可见来自宫中,或元妃所赐。其实,对延续近百年的荣府来说,家中的许多贵重物件很可能一时半会说不清来历。贾府失盗,报官的失单怎么开,透露着隐秘玄机。贾政特别交代,失单不能随便开。“咱们动过家的,若开出好的来反担罪名。”[25]贾琏便说:“这上头元妃赐的东西已经注明。还有那人家不大有的东西不便开上。”[26]可见贾府中肯定有不少违禁之物。[27]
作为皇帝的亲戚,贾府生活和观念中时常不经意地显露出皇帝存在的痕迹。比如贾政表示:“不能管教子侄,这就是辜负圣恩。”[28]贾政念念在兹的就是唯恐有损皇上颜面。还有他命宝玉、贾环、贾兰作诗赞颂忠君报国的林四娘,所谓“志其忠义”,以体现“圣朝无阙事”。[29]诸如此类,皆暗示贾府与皇帝之间建立起来的种种广泛而复杂的联系。但贾府上下并不刻意谈论皇帝,当然,也谈不上有意回避。只是日常话语中难免留下些许痕迹。[30]
贾家与皇帝的联系,除了形形色色的物件和事情,就是人员往来,最常见的则是各种礼仪过程。概言之,皇宫和贾府的联系主要体现在六个方面,即人、物、字、事、礼、时。
(一)人
1.宫中之人
(1)元妃。“贾妃未入宫时,自幼亦系贾母教养。后来添了宝玉,贾妃乃长姊,宝玉为弱弟,贾妃每上念母年将迈,始得此弟,是以怜爱宝玉,与诸弟待之不同。……其名分虽系姊弟,其情形有如母子。自入宫后,时时带信出来与父母说:千万好生扶养,不严不能成器,过严恐生不虞,且致父母之忧。眷念切爱之心刻未能忘。”[31]贾妃回宫,“次日见驾谢恩,并回奏归省之事,龙颜甚说。又发内帑彩缎金银等物,以赐贾政及各椒房等员”,稍后,“又有贾妃赐出糖蒸酥酪来”。[32]有时,元妃也会具体指示贾府做些法事。“昨儿贵妃打发夏太监出来,送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叫在清虚观,初一到初三打三天平安醮,唱戏献供,叫珍大爷领着众位爷们跪香拜佛呢。”[33]
(2)太医。贾府也有资格要太医上门看病,而且随叫随到,可见贾府的政治待遇很不一般。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太医到贾府,姿态谦卑。走路都不敢走正道,只能走旁道。一般说来,日常生活中贾府和皇宫有联系的可能就是太医。太医看病也要收费,大概一两银子。至于病人并不限于贾母、秦可卿、林黛玉等,有时丫头也有机会享受太医的服务。而且,来贾府看病的太医颇多,甚至有太医和贾府保持了多年的世交关系。
张太医给秦可卿看病。一个贴身服侍的婆子忍不住赞道:“真正先生说得如神,倒不用我们告诉了。如今我们家里现有好几位太医老爷瞧着呢,都不能的当真切的这么说。有一位说是喜,有一位说是病,这位说不相干,那位说怕冬至。总没有个准话儿。”[34]
鲍太医给林黛玉看病。王夫人问黛玉:“你吃那鲍太医的药可好些?”黛玉道:“也不过这么着。老太太还叫我吃王大夫的药呢。”[35]
王太医给贾宝玉看病。
王太医进来见许多的人,忙上去请了贾母的安,拿了宝玉的手诊了一回。……起身说道:“世兄这症乃是急痛迷心。古人曾云,痰迷有别:有气血亏柔,饮食不能熔化痰迷者;有怒恼中痰裹而迷者;有急痛壅塞者。此亦痰迷之症,系急痛所致,不过一时壅闭,较诸痰迷似轻。”贾母道:“你只说怕不怕,谁同你背药书呢。”王太医忙躬身笑说:“不妨,不妨。”贾母道:“果真不妨?”王太医道:“实在不妨。都在晚生身上。”贾母道:“既如此,请到外面坐,开方子。若吃好了,我另外预备好谢礼,叫他亲自捧了,送去磕头;若耽误了,我打发人去拆了太医院的大堂。”王太医只躬身笑说:“不敢,不敢。”他原听了说另具上等谢礼,命宝玉去磕头,故满口说“不敢”,竟未听见贾母后来说拆太医院之戏语,犹说“不敢”。贾母与众人反倒笑了。[36]
胡太医给尤二姐看病。
小厮们走去,便请了个姓胡的太医,号叫君荣,进来诊脉了。说是经水不调,全要大看补。贾琏便说:“已是三月庚信不行,又常作呕酸,恐是胎气。”胡君荣听了,复又命老婆子们请出手来再看看。尤二姐少不得又从帐内伸出手来。胡君荣又诊了半日,说:“若论胎气,肝脉自应洪大。然木盛则生火,经水不调,亦皆因由肝木所致。医生要大胆,须得请奶奶将金面略露露,医生观观气色方敢下药。”贾琏无法,只得命将帐子掀起一缝,尤二姐露出脸来。胡君荣一见,魂魄如飞上九天,通身麻木,一无所知。一时掩了帐子,贾琏陪他出来,问是如何。胡太医道:“不是胎气,只是瘀血凝结。如今只以下瘀血通经脉要紧。”于是写了一方,作辞而去。贾琏命人送了药礼,抓了药来,调服下去。只半夜,尤二姐腹痛不止,谁知竟将一个已成形的男胎打了下来。于是血行不止,二姐就昏迷过去。贾琏闻知,大骂胡君荣,一面再遣人去请医调治,一面命人去打告胡君荣。胡君荣听了,早已卷包逃走。这里太医院便说:“本来气血生成亏弱,受胎以来,想是着了些气恼,郁结于中。这位先生擅用虎狼之剂,如今大人元气十分伤其八九,一时难保就愈。煎丸二药并行,还要一些闲言闲事不闻,庶可望好。”说毕而去。[37]
王太医给贾母看病。
一时,只见贾珍、贾琏、贾蓉三个人将王太医领来。王太医不敢走甬路,只走旁阶,跟着贾珍到了阶矶上。早有两个婆子在两边打起帘子,两个婆子在前导引进去。又见宝玉迎了出来。只见贾母穿着青绉绸一斗珠的羊皮褂子,端坐在榻上。两边四个未留头的小丫鬟,都拿着蝇帚、漱盂等物;又有五六个老嬷嬷,雁翅排立两旁。碧纱厨后,隐隐约约有许多穿红着绿戴宝簪珠的人。王太医便不敢抬头,忙上来请了安。贾母见他穿着六品服色,便知是御医了,含笑问“供奉好”。因问贾珍:“这位供奉贵姓?”贾珍等忙回:“姓王。”贾母笑道:“当日太医院正堂有个王君效,好脉息。”王太医忙躬身低头含笑回说:“那是晚晚生的家叔祖。”贾母听了,笑道:“原来这样,也是世交了。”一面说,一面慢慢的伸手放在小枕头上。老嬷嬷端着一张小杌,连忙放在小桌前,略偏些。王太医便屈一膝坐下,歪着头诊了半日,又诊了那只手,忙欠身低头退出。贾母笑道:“劳动了。珍儿让出去,好生看茶。”贾珍、贾琏等忙答应了几个“是”,复领王太医出至外书房中。王太医说:“太夫人并无别症,不过偶感一点风凉,究竟不用吃药,不过略清淡些,暖着一点儿就好了。如今写个方子在这里,若老人家爱吃呢,便按方煎一剂吃;若懒待吃,也就罢了。”说着吃过茶,写了方子。刚要告辞,只见奶子抱了大姐儿出来,笑说:“王老爷也瞧瞧我们。”王太医听说,忙站起来,就奶子怀中,用左手托着大姐儿的手,右手诊了一诊,又摸了一摸头,又叫伸出舌头来瞧瞧,笑道:“我说,姐儿又要骂我了。只是要清清净净的饿两顿就好了。不必吃煎药,我送丸药来,临睡时用姜汤研开,吃下去就是了。”说毕作辞而去。[38]
胡太医给晴雯看病。
只见两三个后门口的老婆子带了一个大夫进来。这里的丫鬟都回避了,有三四个老嬷嬷放下暖阁上的大红绣幔,晴雯从幔帐中单伸出手去。那大夫见这只手上有两根指甲,足有二三寸长,尚有金凤花染的通红的痕迹,便忙回过头来。有一个老嬷嬷忙拿了一块手帕掩了,那大夫方诊了一回脉,起身到外间,向嬷嬷们说道:“小姐的病症是外感内滞,近日时气不好,竟算是个小伤寒。幸亏是小姐素日饮食有限,风寒也不大,不过是气血原弱,偶然沾带了些。吃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说着,便又随婆子们出去。彼时李纨已遣人知会过后门上的人及各处丫鬟回避,那大夫只见了园中的景致,并不曾见一个女子。一时,出了园门,就在守园门的小厮们的班房内坐了,开了方子。老嬷嬷道:“你老且别去,我们小爷罗嗦,恐怕还有话说。”大夫忙道:“方才不是小姐,是位爷不成?那屋子竟是绣房一样,又是放下幔子来瞧的,如何是位爷呢?”老嬷嬷悄悄笑道:“我的老爷,怪道小厮们才说:今儿请了一位新大夫来了,真不知我们家的事。那屋子是我们小哥儿的,那人是他屋里的丫头,倒是个大姐,那里的小姐!若是小姐的绣房,小姐病了,你那么容易就进去了!”说着,拿了药方进去。[39]
2.贾府之人
(1)贾政。整个贾府中,除元妃外,贾政是和皇帝关系最密切之人。贾政的仕途升迁,确实得益于元妃。“贾政自元妃归省之后,居官更加勤慎,以期仰答皇恩。皇上见他人品端方,风声清肃,虽非科第出身,却是书香世代,因特将他点了学差,也无非是选拔真才之意。”[40]“贾政回京复命,因是学差,故不敢先到家中。……次日面圣,诸事完毕,才回家来。又蒙恩赐假一月,在家歇息。”[41]“皇上最是圣明仁德,想起贾氏功勋,命大臣查复。大臣便细细的奏明。皇上甚是悯恤,命有司将贾赦犯罪情由查案呈奏。”[42]贾政官复原职,并世袭荣国公爵位。“贾政进内请示大臣们,说是:‘蒙恩感激。但未服阕,应该怎么谢恩之处望乞大人们指教。’众朝臣说是代奏请旨。于是圣恩浩荡,即命陛见。”[43]“贾政又叩头谢恩而出。回到家中,贾琏、贾珍接着,贾政将朝内的话述了一遍,众人喜欢。……贾政并不言语,隔了半日,却吩咐了一番仰报天恩的话。”[44]
(2)贾宝玉。贾宝玉和皇帝的关系很有特点。首先,宝玉对和皇帝结亲,反应淡淡的。“宁荣两处上下内外人等,莫不欢天喜地,独有宝玉置若罔闻。”[45]其次,宝玉对表征皇权秩序的科举始终充满鄙夷,视为禄蠹国贼。他评论甄宝玉:“他说了半天,并没个明心见性之谈,不过说些什么文章经济,又说什么为忠为孝,这样人可不是个禄蠹么!”[46]但这不意味着贾宝玉不认同君臣大义,只是他没有意识到二者的矛盾。[47]究其内心,贾宝玉无意挑战皇权秩序,他依然尊重和敬畏君臣大义。[48]比如,在“大观园试才题对额”时,见众人纷纷题匾拟名,贾宝玉便说:“这是第一处行幸之所,必须颂圣方可。若用四字的匾,又有古人现成的,何必再作。”又说:“莫若‘有凤来仪’四字。”众人皆“哄然叫妙”。[49]又如,一次袭人无意中说到“女儿死的上头”,贾宝玉顺口发挥道:“人谁不死?只要死的好。那些须眉浊物只听见‘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的名节,便只管胡闹起来;那里知道有昏君方有死谏之臣,只顾他邀名,猛拚一死,将来置君父于何地?必定有刀兵,方有死战,他只顾图汗马之功,猛拚一死,将来弃国于何地?”袭人认为:“古时候儿这些人也因出于不得已他才死啊。”贾宝玉反驳道:“那武将要是疏谋少略的,他自己无能,白送了性命,这难道也是不得已么?那文官更不比武官了:他念两句书,记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瑕疵,他就胡弹乱谏,邀忠烈之名;倘有不合,浊气一涌,即时拚死,这难道也是不得已?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于天,若非圣人,那天也断断不把这万几重任交代,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钓誉,并不知君臣的大义。”[50]再如,为了给芳官改名,贾宝玉竟然讲出一番忠君的大道理。
我也常见官员人等,多有跟从外国献俘之种,图其不畏风霜,鞍马便捷。既这等再起个番名,叫作“耶律雄奴”。“雄奴”二音又与“匈奴”相通,都是犬戎名姓。况且这两种人,自尧舜时便为中华之患,晋唐诸朝深受其害。幸得咱们有福,生在当今之世,大舜之正裔,圣虞之功德仁孝,赫赫格天,同天地日月亿兆不朽。所以凡历朝中跳梁猖獗之小丑,到了如今,竟不用一干一戈,皆天使其拱手俯头,缘远来降。我们正该作践他们,为君父生色。[51]
芳官却说:“既这样着,你该去操习弓马,学些武艺,挺身出去,拿几个反叛来,岂不尽忠效力了!何必借我们,你鼓唇摇舌的,自己开心作戏,却说是称功颂德呢?”宝玉解释道:“如今四海宾服,八方宁静,千载百载不用武备。咱们虽一戏一笑,也该称颂,方不负坐享升平了。”[52]其实,宝玉手上早就有皇帝的物件。北静王将腕上一串念珠卸下来,递给宝玉,“此即前日圣上亲赐苓香念珠一串,权为贺敬之礼”。[53]后来,“宝玉又将北静王所赠苓香串珍重取出来,转赠黛玉。黛玉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遂掷而不取”。[54]视皇帝为臭男人,可谓神笔也。所谓“臭男人”,既是北静王,又是皇帝。人们只知林黛玉拒绝男人,却不知是拒绝皇帝。[55]
最后,宝玉和皇帝终于有了某种直接联系。这种联系具有鲜明的个体性,即它通过中举的方式得以建立。[56]“知贡举的将考中的卷子奏闻,皇上一一的披阅,看取中的文章俱是平正通达的。见第七名贾宝玉是金陵籍贯,第一百三十名又是金陵贾兰。皇上传旨询问两个姓贾的是金陵人氏,是否贾妃一族。大臣领命出来,传贾宝玉、贾兰问话。贾兰将宝玉场后迷失的话并将三代陈明,大臣代为转奏。”贾宝玉的文章,“皇上看了甚喜,问知元妃兄弟,北静王还奏说人品亦好,皇上传旨召见,众大臣奏称据伊侄贾兰回称出场时迷失,现在各处寻访,皇上降旨着五营各衙门用心寻访”。[57]贾政进宫谢恩,皇帝又问起宝玉的事,表示:“若在朝中可以进用,他既不敢受圣朝的爵位,便赏了一个‘文妙真人’的道号。”[58]细细玩味,皇帝的态度很有意思。他不说宝玉不愿接受朝廷的爵号,却说宝玉“不敢”接受朝廷的爵号。而且,贾宝玉明明出家为僧,皇帝却赏他一个道号。或许,在皇帝眼中僧道一家。但恰是这种貌似无心的张冠李戴,透露出皇帝对疏离朝廷者的某种微妙不屑。
如果从贾宝玉的角度看,事情或许更为意味深长。这就要将甄贾宝玉做一对比。甄贾宝玉原本一模一样,近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59]其相似度甚至超过双胞胎,言谈举止自不必说,就连做梦都完全相同,可谓梦中梦。但自从甄家被皇帝抄家之后,甄宝玉经历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改变了自己从前的观念。在贾宝玉眼中,眼前的甄宝玉和禄蠹无异。虽然贾府也被抄家,但贾宝玉个人生活并未受到严重影响。但这并非决定因素。贾宝玉之所以没有像甄宝玉那样,一反常态,关键是贾宝玉有块玉。正是这块玉保护了贾宝玉,使其不受外在世态政情变迁影响,而保持其原有的内心纯净。但这块玉并非人间之物,而是来自上天。它具有某种神圣性。这种神圣性的价值必须经历人间的磨炼才能得到验证。甄贾宝玉的这种前后变化,表明皇权对人性情的深刻影响,以及其本身固有的内在限度。虽然皇权在人间法力无边,但仍不能改变命中注定的天意安排,即命运高于皇权。[60]皇权是人间权力的极致,但它无权改变神秘的天命。这是皇帝也深感无奈之事。皇帝赏贾宝玉一个道号,以示其在皇权秩序中仍有一席之地。关键是,贾宝玉这种选择,确实大有深意。先中举再出家,意味着先尽人伦,给父母、家族一个交代,算是尽了孝道。正像贾宝玉进考场前对王夫人所说:“母亲生我一世,我也无可答报,只有这一入场用心作了文章,好好的中个举人出来。那时太太喜欢喜欢,便是儿子一辈子的事也完了,一辈子的不好也都遮过去了。”[61]这不光是说一孝遮百丑,更意味着最大的孝乃是一种世人承认和仰慕的国家行为。换言之,这种尽孝是通过朝廷的考试得到证明的,从而体现出家族人伦之孝道只有通过皇权的审查和认可才能获得实际的社会价值和观念支持。是可知,中举既是尽孝,也是尽忠。[62]它最大限度地表明了贾宝玉对皇权的尊重和敬畏。至于出家,表面看是背离家庭父母亲情,其实并未脱离皇权规范的人间秩序,反而以另一种方式护佑着家族福泽和血脉延续。第一百十九回就点破了这点。“中乡魁宝玉却尘缘,沐皇恩贾家延世泽。”“中乡魁”是对皇恩的认同和回报,“却尘缘”是因为他已经完成家族血脉的延承。如此,为僧反倒成为一种更高的福报。所谓“佛教法门最大”。[63]难怪众人皆称,宝玉出家比修道更难得。“宁可咱们家出一位佛爷,倒是老爷、太太的积德,所以才投到咱们家来。不是说句不顾前后的话,当初东府里太爷倒是修炼了十几年,也没有成了仙,这佛是更难成的。”[64]
(3)其他人。从贾府角度看,除了贾府中有爵位的女人,俗称“老封君”“诰命夫人”(贾母、王夫人等[65]),需要逢年过节或依照定制参加某些庆丧之礼外,大观园里的戏班子和尼姑也有机会经常进宫,或给嫔妃们表演,或给后宫做法事。比如,宝玉让龄官唱一套“袅晴丝”,不想龄官正色拒绝。“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有唱呢。”[66]又如,“那些女尼女道重进园来,都喜欢的了不得,欲要到各处逛逛,明日预备进宫。不料赖大便吩咐了看园的婆子并小厮看守,惟给了些饭食,却是一步不准走开。那些女孩子摸不着头脑,只得坐着等到天亮。园里各处的丫头虽都知道拉进女尼们来预备宫里使唤,却也不能深知原委”。[67]
(二)物
1.宫里送东西
除了日常用品,比如“御田秔米”,[68]更多的是高档营养品和奢侈品。
宫里给了几瓶香水,王夫人让袭人带给宝玉喝。“袭人看时,只见两个玻璃小瓶,却有三寸大小,上面螺丝银盖,鹅黄签上写着‘木樨清露’,那一个写着‘玫瑰清露’。袭人笑道:‘好金贵东西!这么个小瓶儿,能有多少?’王夫人道:‘那是进上的。你没看见鹅黄签子?你好生替他收着,别糟蹋了。’”[69]
薛姨妈把宫里给的花转送给王夫人。“这是宫里头做的新鲜样法堆纱的花儿十二枝。……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位一对;剩下的六枝,送林姑娘两枝,那四枝给了凤哥儿罢。”[70]
贾母向薛姨妈等人介绍潇湘馆的窗纱“软烟罗”,说道:“如今上用的府纱,也没有这样软厚轻密的了。”又说这个做衣裳不好看。“凤姐忙把自己身上穿的一件大红棉纱袄子襟儿拉了出来,向贾母、薛姨妈道:‘看我的这袄儿。’贾母、薛姨妈都说:‘这也是上好的了,这是如今的上用内造的。竟比不上这个。’凤姐儿道:‘这个薄片子还说是内造上用呢。竟连这个官用的也比不上了。’”[71]
中秋赏月,贾母见月至中天,“比先越发精彩可爱,因说:‘如此好月,不可不闻笛。’因命人将十番上女孩子传来。贾母道:‘音乐多了,反失雅致,只用吹笛的远远吹起来就够了’”。稍后,贾母将自己吃的一个“内造瓜仁油松瓤月饼,又命斟一大杯热酒,送给谱笛之人慢慢的吃了,再细细的吹一套来”。[72]
2.宫里要东西
宫里来人不光送东西,也会要东西。凤姐梦见宫里来人要东西,可见这种事情经常发生。这说明,“常应候宫里的事”,也是王熙凤“日间操心”的重要内容。凤姐给旺儿老婆说,昨晚梦见一个人,“虽然面善,却又不知名姓,找我。问他作什么,他说娘娘打发他来要一百疋锦。我问他是那一位娘娘,他说的又不是咱们家的娘娘。我就不肯给他,他就上来夺。正夺着,就醒了”。[73]这暗示着太监也在挖空心思榨取贾府的钱。即便元妃身边的太监,也不是省油的灯。[74]
一语未了,人回:“夏太监打发了一个小内家来说话。”贾琏听了,忙皱眉道:“又是什么话?一年他们也搬够了!”凤姐道:“你藏起来,等我见他。若是小事,罢了;若是大事,我自有回话。”贾琏便躲入内套间去。
这里凤姐命人带进小太监来,让他椅上坐了吃茶,因问何事。那小太监便说:“夏爷爷因今儿偶见一所房子,如今竟短二百两银子,打发我来问舅奶奶家里,有现成的银子暂借一二百,这一两日就送来。”凤姐儿听了,笑道:“什么是送来?有的是银子,只管先兑了去。改日等我们短住,再借去也是一样。”小太监道:“夏爷爷还说:上两回还有一千二百两银子没送来,等今年年底下,自然一齐都送过来的。”凤姐笑道:“你夏爷爷好小气。这也值的放在心里?我说一句话,不怕他多心:要都这么记清了还我们,不知要还多少了!只怕我们没有,要有,只管拿去。”因叫旺儿媳妇来,“出去,不管那里先支二百银来。”旺儿媳妇会意,因笑道:“我才因别处支不动,才来和奶奶支的。”凤姐道:“你们只会里头来要钱;叫你们外头弄去,就不能了。”说着,叫平儿:“把我那两个金项圈拿出去,暂且押四百两银子。”
平儿答应去了,果然拿了一个锦盒子来,里面两个锦袱包着。打开时,一个金累丝攒珠的,那珍珠都有莲子大小;一个点翠嵌宝石的:两个都与宫中之物不离上下。一时拿去,果然拿了四百两银子来。凤姐命给小太监打叠一半,那一半与了旺儿媳妇,命他拿去办八月中秋的节。那小太监便告辞了,凤姐命人替他拿着银子,送出大门去了。
这里贾琏出来,笑道:“这一起外祟,何日是了!”凤姐笑道:“刚说着,就来了一股子。”贾琏道:“昨儿周太监来,张口一千两,我略应慢了些,他就不自在。将来得罪人的地方儿多着呢。”[75]
(三)字
荣国府最高贵的建筑就是“荣禧堂”,它有皇帝亲笔题写的匾额。荣禧堂坐落在“仪门内大院落。上房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四通八达,轩昂壮丽,比贾母处不同。……进入堂屋中,抬头迎面先看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上写着斗大三个字是‘荣禧堂’,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又有万几宸翰之宝。大紫檀雕螭案上设着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悬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一边是金蜼彝,一边是玻璃。地下两溜十六张楠木交椅”。[76]省亲之后,元妃叫人将林薛等人的诗镌刻下来。“贾元春自那日幸大观园回宫去后,便命将那日所有的题咏,命探春抄录妥协,自己编次,叙其优劣,又命在大观园勒石,为千古风流雅事。因此,贾政命人各处选拔精工名匠,大观园磨石镌字。”[77]
建在宁府的“贾氏宗祠”中,也有不止一幅皇帝墨宝。“抱厦前上面悬一九龙金匾,写道是:‘星辉辅弼’,乃先皇御笔。两边一副对联,写道是:‘勋业有光昭日月,功名无间及儿孙。’亦是御笔。五间正殿前悬一闹龙填青匾,写道是:‘慎终追远’。旁边一副对联,写道是:‘已后儿孙承福德,至今黎庶念荣宁。’俱是御笔。”[78]
(四)事
元妃回宫之后,可能兴致未尽,又出了谜语让宝玉、黛玉、湘云、探春等人猜。
娘娘差人送出一个灯谜来,命你们大家去猜。猜着了,每人也作一个进去。四人听说,忙来至贾母上房。只见一个小太监拿了一盏四角平头红纱灯,专为灯谜而制,上面已有一个。众人都争看乱猜。小太监又下谕道:“众小姐猜着了,不要说出来,每人只暗暗的写在纸上,一齐封进宫去,娘娘自验是否。”宝钗等听了,近前一看,是一首七言绝句,并无甚新奇,口中少不得称赞,只说难猜,故意寻思,其实一见便猜着了。宝玉、黛玉、湘云、探春四个人也都解了,各自暗暗的写了半日。一并将贾环、贾兰等传来,一齐各揣心机都猜了,写在纸上。然后各人拈一物作成一谜,恭楷写了,挂在灯上。太监去了。至晚,出来传谕:“前娘娘所制,俱已猜着,惟二小姐与三爷猜的不是。小姐们作的也都猜了,不知是否。”说着,已将写的拿出来,也有猜着的,也有猜不着的,都胡乱说猜着了。太监又将颁赐之物送与猜着之人,每人一个宫制诗筒,一柄茶筅。独迎春贾环二人未得。[79]
(五)礼
1.国丧
那位老太妃已薨,凡诰命等皆入朝,随班按爵守制。敕谕天下: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许筵宴音乐,庶民皆三月不得婚嫁。贾母、邢、王、尤、许婆媳祖孙等皆每日入朝随祭,至未正以后方回。在大内偏宫二十一日后,方请灵入先陵,地名孝慈县。这陵离都来往得十来日之功,如今请灵至此,还要停放数日,方入地宫,故得一月光景。宁府贾珍夫妻二人,也少不得是要去的。……一日正是朝中大祭,贾母等五更便去了。先到下处用些点心小食,然后入朝;早膳已毕,方退至下处;用过午饭,略歇片刻,复入朝待中晚二祭完毕,方出至下处歇息;用过晚饭方回家。可巧这下处乃是一个大官的家庙。此内比邱尼焚修,房舍极多极净,东西二院。荣府便赁了东院,北静王府便赁了西院。太妃少妃每日宴息,见贾母等在东院,彼此同出同入,都有照应。[80]
2.国丧加家丧
(贾珍之父贾敬死)贾珍闻了此信,即忙告假,并贾蓉是有职之人。礼部见当今隆敦孝弟,不敢自专,具本请旨。原来天子极是仁孝过天的,且更隆重功臣之裔,一见此本,便诏问贾敬何职。礼部代奏:“系进士出身,祖职已荫其子贾珍。贾敬因年迈多疾,常养静于都城之外玄真观,今因疾殁于寺中。其子珍、其孙蓉,现因国丧随驾在此,故乞假归殓。”天子听了,忙下额外恩旨曰:“贾敬虽白衣无功于国,念彼祖父之功,追赐五品之职。令其子孙扶柩,由北下之门进都,入彼私第殡殓。任子孙尽丧礼毕,扶柩回籍外,着光禄寺按上例赐祭。朝中自王公以下,准其祭吊。钦此。”此旨一下,不但贾府中人谢恩,连朝中所有大臣,皆嵩呼称颂不绝。[81]
过了几日,元妃停灵寝庙,贾母等送殡去了几天。[82]
3.家丧
贾母死,“贾政报了丁忧,礼部奏闻,主上深仁厚泽,念及世代功勋,又系元妃祖母,赏银一千两,谕礼部主祭”。[83]王子腾死,“有恩旨赏了内阁的职衔,谥了文勤公。命本宗扶柩回籍。着沿途地方官员照料”。[84]
(六)时
所谓时,包括两方面,一是皇帝恩准后妃之家“一月许进内省视一次”。[85]另外,逢年过节贾府都要入宫送礼,贾母等人也需进宫朝贺。比如,年三十,“由贾母有封诰者,皆按品级着朝服,先坐八人大轿,带领着众人进宫朝贺,行礼领宴”。紧接着,新年元旦还要再次进宫。“贾母等又按品大妆,摆全副执事,进宫朝贺,兼祝元春千秋。”[86]在重阳节,贾府也要给贵妃娘娘送上礼品。[87]二是皇帝在各类节日也会按定礼赏给贾府钱物。正像贾蓉不满地说,皇帝给贾府的东西,“按时到节,不过是些彩缎古董玩意儿。纵赏银子,不过一百两金子,才值了一千两银子”。[88]
1.春节
贾珍因问尤氏:“咱们春祭的恩赏可领了不曾?”尤氏道:“今儿我打发蓉儿关去了。”贾珍道:“咱们家虽不等这几两银子使,多少是皇上天恩。早关了来,给那边老太太见过,置了祖宗的供,上领皇上的恩,下则是托祖宗的福。咱们那怕用一万银子供祖宗,到底不如这个有体面,又是沾恩锡福的。除咱们这样一两家之外,那些世袭穷官儿家,若不仗着这银子,拿什么上供过年。真正皇恩浩大,想得周到。”尤氏道:“正是这话。”二人正说着,只见人回:“哥儿来了。”贾珍便命叫他进来。只见贾蓉捧着一个小黄布口袋进来。贾珍道:“怎么去了这一日?”贾蓉陪笑回说:“今儿不在礼部关领,又分在光禄寺库上。因又到了光禄寺才领了下来。光禄寺的官儿们都说问父亲好,多日不见,都着实想念。”贾珍笑道:“他们那里是想我。这又到了年下了,不是想我的东西,就是想我的戏酒了。”一面说,一面瞧那黄布口袋上有印,就是“皇恩永锡”四个大字。那一边又有礼部祠祭司的印记;又写着一行小字,道是:“宁国公贾演、荣国公贾源恩赐永远春祭赏共二分,净折银若干两。某年月日龙禁尉候补侍卫贾蓉当堂领讫,值年寺丞某人”,下面一个朱笔花押。[89]
2.端午节
袭人对宝玉说,贾贵妃已将“端午儿的节礼也赏了”。“只见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二端,芙蓉簟一领。”其中,“老太太的多着一个香如意,一个玛瑙枕。太太、老爷、姨太太的只多着一个香如意”。宝玉和宝钗的一样。林黛玉和迎探惜三春“只单有扇子同数珠儿”。李纨和凤姐每人“两匹纱,两匹罗,两个香袋,两个锭子药”。[90]
3.生日
贾母八十大寿,皇帝和元妃赐礼。“礼部奉旨:钦赐金玉如意一柄,彩缎四端,金玉杯四个,帑银五百两。元春又命太监送出金寿星一尊,沉香拐一支,迦南珠一串,福寿香一盒,金锭一对,银锭四对,彩缎十二疋,玉杯四只。”[91]探春生日,“元春早打发了两个小太监送了几件玩器”。[92]
三 迎接省亲
元妃省亲在贾府和皇帝的关系中,起到了一个关键但并非决定性的作用。因为元春升为贵妃只是拉近了贾府和皇帝的关系,提高了贾府的地位,非但没有改变贾府对皇权的依赖性,反而强化了贾府这种世袭的依赖性。
一日,正是贾政生辰,宁荣二处人丁都齐集祝贺,热闹非常。忽有门吏忙忙进来,至席前报说,有六宫都太监夏老爷来降旨。吓的贾赦、贾政等一干人不知是何消息,忙止了戏文,撤去酒席,摆了香案,启中门跪接。早见六宫都监夏守忠乘马而至,前后左右又有许多内监跟从。那夏守忠也并不曾负诏捧敕,至檐下马,满面笑容,走至厅上,南面而立,口内说:“特旨立刻宣贾政入朝,在临敬殿陛见。”说毕,也不及吃茶便乘马去了。贾政等不知是何兆头,只得急忙更衣入朝。贾母等合家人等心中皆惶惶不定,不住的使人飞马来往报信。有两个时辰工夫,忽见赖大等三四个管家喘吁吁跑进仪门报喜,又说“奉老爷命,速请老太太带领太太等进朝谢恩”等语。那时贾母正心神不定,在大堂廊下伫立。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纨、凤姐、迎春姊妹以及薛姨妈等皆在一处。听如此信至,贾母便唤进赖大来,细问端的。赖大禀道:“小的们只在临敬门外伺候,里头的信息一概不能得知。后来还是夏太监出来道喜,说咱们家大小姐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后来老爷出来,亦如此吩咐小的。如今老爷又往东宫去了,速请老太太领众去谢恩。”贾母等听了,方心神安定,不免又都洋洋喜气盈腮。于是都按品大妆起来。贾母带领邢夫人、王夫人、尤氏,一共四乘大轿入朝。贾赦、贾珍亦换了朝服,带领贾蓉、贾蔷,奉侍贾母大轿前往。[93]
元春省亲是她晋封贵妃之后的第一次回家,也是唯一一次。元妃省亲的直接结果就是建造大观园。客观意义上,大观园就是皇宫和贾府之间的交界地带。其实,也不妨将大观园视作皇宫的正当扩展,即皇家的后花园。因为,皇帝的足迹已经实实在在地延伸到了贾府。正因如此,“大观园之筹建,便完全是贾府站在‘君/臣’的臣子的立场,以相应于皇室的排场规模来做考量的”。[94]
建造大观园的费用似乎是贾府所出。令人惊奇的是,盖造这么大一个园子,包括选址、规划、购置材料,不到一年就全部竣工。即便不算为园子购买戏班等费用,修建大观园的费用也必定极为可观。如果都是贾府自己掏腰包,那一定会令贾府财政相当紧张。从书中描述看,这个问题确实存在。元妃省亲结束,“荣宁二府中,因连日用尽心力,真是人人力倦,各各神疲,又将园中一应陈设动用之物,收拾了两三天方完”。[95]后来宁府更是埋怨“这二年那一年不赔出几千两银子来?”其实就是因为省亲而花销的。所以,贾蓉才会对庄头乌进孝发牢骚说:“头一年省亲连盖花园子,你算算那一注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两年再一省回亲,只怕就净穷了!”贾珍也笑着说:“所以他们庄家人老实,‘外明不知里暗的事’,‘黄柏木作了磬槌子,——外头体面里头苦。’”[96]宁荣二府的关系是,分而不离。两家虽在一块祭祀祖宗,共奉贾母为老祖宗,平时礼仪往来也很频繁,但两家毕竟有各自的经济来源和财政系统,两家各有各的庄子。这说明,元妃虽出自贾府,但就宁荣二府内部来说,终究还有亲疏远近。所以,这次盖省亲园子,大部分的钱肯定由荣府所出。即便如此,贾珍父子还是叫苦连连。可见花销之大。[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