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春风十里
早春的江南,仿佛是在一夜之间苏醒的。
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之后,路旁的小草悄悄地从松软的泥土中探出头来,在轻风中摇曳着嫩绿的身姿。野花东一簇西一簇的,自顾自地开放了,鲜黄、淡紫、明红、浅蓝,如少女般羞涩而清新。柳树吐出了鹅黄的嫩芽。南归的燕子啾啾地啼着,在柳枝间轻灵地飞过。若是静下心来,认真地听一听,在燕子的歌声中,分明还听见了生命的喜悦。那是新芽突破寒冬僵硬泥土的崩裂声,是春笋拔节生长的啪啪声,是花朵一瓣瓣舒展开来的呢喃声。
一朝春醒,万物清明。
古老的旴江也在春风中醒来了,清澈的江水欢快地奔流,碧波柔柔地荡漾着,如锦缎一般泛起粼粼的光泽。乌黑光亮的鱼儿在水底悠闲地游动,偶尔浮上水面,像促狭而活泼的孩子,调皮地吐出一串串晶莹的水泡。
那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江面上雾气弥漫。旴江南岸的青石码头上,静静地停泊着一艘舳舻木船。船上坐了不少人,有挑担的农夫、行旅的客商,也有书生模样的年轻人。船帆已经高高地扬起,似乎随时就要离岸而发,船夫却还立在船头,朝着岸边的官道不停地张望。有人不耐烦地催促船夫赶紧开船,船夫却不搭理,兀自等待着。
远远的,从雾蒙蒙的小道深处,一前一后走来了两个年轻人,身材清瘦而颀长,穿着青布的长衫,头戴方巾,背着行囊,脚步轻快而急促。走在前面的那个更年轻,眉宇英俊,略带几分稚气,他一路小跑,一个箭步跃上了船头,有一点掩藏不住的兴奋。后面那个年长些,也更沉稳,他步履从容,却毫不迟缓,紧跟着上了船。
“哦,原来是在等曾知县的两位公子啊!”“两位公子这是要去进京赶考吧?”“公子满腹经纶,肯定高中啊!”船上的乡里乡亲纷纷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这两位公子,年轻的那位便是曾巩,同行的是他的兄长,名叫曾晔。两人此行正是从家乡南丰出发,进京去赶考的。当时,他们的父亲曾易占在离南丰不远的信州玉山县任知县。两兄弟年轻英俊,人品纯良,写得一手好文章,在当地自然是小有名气。
一阵风吹来,船帆鼓鼓囊囊的,在桅杆上呼呼作响。船夫解开缆绳,使足气力一篙撑去,大船便离了岸,在宽阔的旴江水中扬帆启航了。
旴江是南丰人的母亲河。它位于江西省东部,发源于广昌县境内。在武夷山脉西麓的崇山峻岭中,有一座名叫血木岭的山峰。最高处的灵华峰海拔近千米,山上怪石嶙峋,且多罅隙,泉水从山石中喷涌而出,汇成山涧小溪,一路奔流——那溪流便是旴江的源头。旴江全长150余公里,自广昌县甘竹镇罗家村流入南丰县境内,沿途接纳众水。光是南丰境内,便汇入了22条支流。一路浩浩荡荡,从南丰县境穿城而过,流经金鱼潭后逶迤北去,再经南城接纳黎川河,经抚州接纳宜黄河、乐安河等,形成抚河,注入鄱阳湖、长江。抚河是江西省的第二大河流,与赣江、信江、饶河、修河并称为“江西五大河流”。这五大河流如同一张绿色的网,蜿蜒曲折,首尾呼应,织出了江西的丰饶和富足。千百年来,世世代代江西人的故事都离不开这五大河流。那澄净舒缓的江水,是江西人生命的源头,是家,是童年,是梦里的记忆,是灵魂的故乡,也是最初和最终,是根脉和归宿。
因此,关于曾巩的故事,就让我们从旴江开始吧。
那个雾蒙蒙的春天的清晨,是在公元1036年,宋仁宗景祐三年。那一年,曾巩18岁。
头一年秋天,曾巩以优异的成绩通过了州试,此番正要去京城汴梁参加礼部举行的省试。这是他第一次赴考,也是他第一次进京。兄长曾晔比他大10岁,之前参加过两次科举,都落败而归,已经没有了当初的自信和雄心。曾巩不一样,他是有理想的,而且也正是不畏天高地厚立下雄心壮志的年纪。未知的人生和前途,在他眼里如同这顺流而下的旴江水一样,在春风中一日千里,生机蓬勃。
船舱内逼仄窄小,举止局促,不免有点气闷。曾晔性格外向,喜交谈,遇上熟悉的同乡和学友,便侃侃而谈。曾巩性情内敛,生来好静,在舱内呆得枯燥,便独自走到了舱外。他立于船头,极目远眺,只见江面上烟水苍茫,两岸的稻田、菜地、果园、树林一片绿油油的。更远处,水的尽头,是连绵起伏的群山。那山,便是大名鼎鼎的军峰山。
军峰山峰峦连亘,雄伟峻拔,多有奇石怪松、岩洞峭壁,主峰海拔1760米,号称赣东第一高峰。相传,西汉时代,长沙王吴芮奉命讨伐南粤,兵至山下,令部将祭拜山神时,忽见云雾中旌旗招展,兵马奔腾。山峰之上,一位将军跃马横刀,指挥满山军队操练,细观之,则又倏忽不见。于是,吴芮将此山命名为军山,又叫军峰。军峰山壁立万仞,直入云霄,百里之外可见,所谓“一带翠屏青窈窕,半空螺髻碧嵯峨”,景色非常壮观。曾巩遥望着云雾缭绕中耸翠巍峨的山峰,想象当年众将士横刀立马山呼海啸的情景,只觉得青春的热血在胸中不停地奔涌。
他的神思不禁飞到了1500年前。
春秋末年,孔子在鲁国讲学。某个暮春的午后,孔子门下的四位高才生子路、曾晳、冉有和公西华,围坐在老师身旁,聊着天,说着话。曾晳一边弹着琴,悦耳的琴音缭绕在他们的耳边。伴随着美妙的琴声,孔子问道:“不要以为我比你们年长几岁,就认为我了不起。平常你们总是说,没有人了解你们,如果有人问起你们的志向,你们又会怎么回答呢?”
大弟子子路是个急性子,他听完之后,不假思索地抢着回答道:“如果有一个千乘之国,处于几个大国之间,外有强敌环伺,内有灾荒饥馑,给我三年时间,我就能让人民人人有勇气,而且懂得大道理。”千乘之国可不是小国啊,子路以治国为志,说得似乎很有英雄气概,也有政治家的气魄。他以为一定会得到孔子的褒奖。孔子听了,却略带不以为然地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冉有接着回答道:“如果有方圆六七十里或五六十里的小国家,让我去治理,给我三年时间,我会使人民富足;至于让人民懂礼仪,那只有等君子来了再说。”孔子仍旧微笑着不说话。
公西华最年轻,他谦虚地说道:“我不敢说我有多大能耐,但是我愿意学习。我想做一名小相,穿礼服,戴礼帽,主持宗庙之事,负责祭祀和会盟的礼仪。”
孔子和三位弟子在讨论的时候,曾晳却在旁边悠闲地弹琴。孔子转过身来,问曾晳道:“曾点,你怎么样呢?说说看。”曾皙的琴音渐稀,接着,弹琴的手指在琴弦上一拢,琴弦发出了铿然的响声。然后,他不慌不忙地离开座位,站起来对孔子说:“老师,我和他们三个想的都不一样!”孔子说:“没有关系,只是表达各人的志向而已,你尽管说好了。”于是,曾晳微笑着答道:“我只是想,在暮春时节,穿上舒适的春装,约五六位朋友,带上六七个童子,去沂水边游泳,然后在春风中登上雩坛,唱唱歌,跳跳舞,兴尽之后,又一路唱着歌回家去。”这样的人生志向,听上去多么渺小!
然而,孔子听了之后,却大声地感叹道:“曾点,我和你想的一样啊!”
因为这幅看似寻常的《君子游春图》,实则蕴含着深厚的“大同之世”的儒家理想。天下太平,国家安定,风调雨顺,自然环境美好。人们不必操心温饱,人生熙熙乐乐,有知己好友,有童子绕膝,家庭和睦,社会和谐。君子居闲而愉悦,既有经世济民的理想抱负,又有“功成不必在我”的胸怀,利害宠辱俱忘,一派纯粹淡荡、恬美、和乐的天地境界!
这番侍坐言志、鼓瑟而歌的情景,千百年来始终是历代儒生心中的圣景。
曾晳,又名曾点,字子晳,是春秋末年鲁国南武城(今属山东平邑)人,他是孔子早期弟子,笃信孔子学说。曾晳的儿子曾参也是孔子学生,父子二人同列“孔门七十二贤”,且曾参比曾晳的成就更大,对后世儒学的影响也更深远。
而曾晳、曾参父子正是曾巩的远祖。
曾参,字子舆,世称曾子。相传,曾参16岁时拜孔子为师,他勤奋好学,尊师重道,待人谦恭,是孔子学说的主要继承人,深得孔子信任和喜爱。孔子临终前将孙子子思(孔鲤的遗孤)托付于曾参。子思师从曾子,又传道给孟子,因此,曾参上承孔子道统,下启思孟学派,在儒家文化中具有承上启下的重要地位,在大儒殿堂中与孔子、颜子(颜回)、子思、孟子比肩,共称为“五大圣人”。
孔子去世后,曾参继承孔子衣钵,聚徒讲学,有不少弟子。他是儒学经典《论语》的主要编制者,《论语》中多处记载有曾参的言论。譬如,首篇《学而》中有:“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曾子说,我每天用三件事来反省自己:为人做事,是不是忠实?与朋友交往,是不是言而有信?老师传授给我的道理,我真正去践行了吗?这三点看似平实,却是很高的做人修养,成为后世耳熟能详的励志名句。
曾参还著写有《大学》《孝经》《曾子十篇》等作品,其中《大学》对后世影响最大。《大学》类似于一篇全面系统阐述儒家“治国平天下”学说的政治论文,原本是《礼记》中的一篇,汉武帝时,随《礼记》成为“五经”之一而进入官学,比《论语》《孟子》升入官学还早。在宋以前,《大学》并不单独成书,宋人把它从《礼记》中抽出来,与《论语》《孟子》《中庸》合称为“四书”。
自宋以后,《大学》就成为了科举考试的钦定书目。
作为一名以参加科举考试为人生独木桥的青年儒生,曾巩是读着《大学》这样的儒学典籍成长的。“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大学》中的文章,他吟诵过几百遍,早就倒背如流,先祖的教诲已经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脑海中。
曾巩于宋真宗天禧三年(公元1019年)出生在江西南丰曾氏家族,曾家秉承儒圣血脉,数代为官,诗礼传家。曾巩自幼机警聪慧,特别喜欢读书,而且记性好,过目不忘,“读书百数千言,一览辄诵”。他五六岁时就开始读书,不仅读诗词歌赋,还读古文,通读了《诗》《书》《礼》《乐》《易》《春秋》等儒学经义,对司马迁、韩愈等名家的文章尤其喜爱。那些深刻而朴素的儒家理论如同一块坚定的磐石,奠定了他人生的思想基础。少年时代,他就以文名闻四方。12岁时能写策论文章,曾试作六论,“援笔而成,辞甚伟”。六论指的是宋代科举考试中的六道论题,题目一般出自九经、诸子百家、十七史及其传释中,“以五通为过焉”。也就是说,他12岁时应答科考卷,落笔即成,且用词伟丽,气势不凡。15岁时,曾写下《上李连州书》,见解独到,章法谨严,很快就传诵开来,在乡里传为佳话。
按照宋代的风俗,男子在15至25岁之间,“能通《孝经》《论语》,粗知礼义之方”,即可举行“冠礼”,也就是成人礼。儒家将“冠礼”定位于“礼仪之始”。举行“冠礼”后,就意味着从家庭中无须担当责任的“孺子”转变为跨入社会的成年人,可以婚嫁,参加各种社会活动,承担各种社会责任。此次进京参加科考,临行前,父亲郑重其事地请家族长辈为曾巩举行了“冠礼”。仪礼虽然简单,却让曾巩的肩头沉甸甸的,他常常会好端端地陷入深深的思索之中。
冠礼之后,父亲为他取字“子固”。取字也是中国古代特有的风俗。男子成人之后,为表示尊重,不便直呼其名,要另取一与本名含义相关的别名,称之为“字”。在人际交往中,名一般用作谦称、卑称,或上对下、长对少的称呼,而字才是用来供社会上的人称呼的。平辈之间,相互称字,只有在很熟悉的情况下才直呼其名,否则会被认为是一种不礼貌的行为。下对上、卑对尊写信或称呼时,可以称字,但绝对不能称名,尤其是君主或自己父母长辈的名,更是连提都不能提,否则就是“大不敬”或叫“大逆不道”,所以便产生了中国古代特有的“避讳”制度。父亲为曾巩取字“子固”,既与其名“巩”相关,又与远祖曾晳的字“子晳”、曾参的字“子舆”遥相呼应,寄托着家族长辈对曾巩的厚望。
子固啊子固,你可千万不要辜负了这个名字啊!”曾巩在心中默默地对自己说。他感觉体内有某种东西,像春天的小草一样,正在血脉中蠢蠢欲动,似乎随时会吐出嫩绿的新芽来。或许,是那生命深处的儒圣的基因,正穿过一千多年的沧桑岁月,奔向他的人生。”
曾巩兀自激动起来,他隐隐约约意识到,冥冥中有一种使命,历史性地落在了他的肩上。
春风十里,风光正好。大船一路顺风顺水,不几日就到了鄱阳湖,入了长江。江面更开阔了,江水奔涌不止,惊涛拍岸,曾巩的内心也随之开阔起来。他迎风而立,暗暗立下了人生的志向。在茫茫长江的涛声中,他年轻的心灵,为之风声激荡,为之澎湃起伏,为之踌躇满志。
因为,他的人生志向,不是做大官,不是发大财,而是成为圣贤!
二、南丰荣亲园
曾家是南丰城的名门望族。
话说“天下一曾无二曾”,姓曾的中国人都是轩辕黄帝的后代。相传黄帝的第二十五个儿子昌意是曾姓之祖,昌意生颛顼,颛顼生鲧,鲧生禹。尧帝命禹父亲鲧治理水患,鲧治水九年无效。舜帝继承尧位后仍命鲧治水,依旧无效。于是,舜杀鲧于羽山,并命鲧子禹继续治水。据说鲧的妻子因梦食薏苡而生禹,舜帝就赐予禹姒姓。禹自20岁受命后,历时十三载,三过家门而不入,以疏导之法终于消除了水患。因其功高,舜禅位给禹,后世尊其为大禹。
在禹的带领下,部落势力日益强大,禹年老后禅位给伯益,但禹死后众多部落联盟的首领却反对伯益而归顺禹的儿子——启。启联合各部落首领的势力,杀伯益,建立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奴隶制国家——夏朝,建都于阳城,即今河南登封县的东南部。启生仲康,康生帝相,相生少康。少康封其次子曲烈为甑子爵,在甑(今山东临沂市兰陵县向城镇)建立鄫国,为鄫国之始。古以封地为姓,曲烈便从此姓鄫。
鄫国历经夏、商、周三代,大约相袭了近两千年,一直到春秋时代,即公元前567年才被莒国所灭。这时候,怀着亡国之痛的太子巫出奔到邻近的鲁国,并在鲁国做了官。其后代用原国名“鄫”为氏,除去邑旁,表示离开故城,但不忘先祖,称曾氏,这便是曾氏得姓的由来。于是,后人尊巫为曾氏第一世祖。《曾氏家谱》中的《曾氏世系歌》中有这样的记载:
曾氏源流之出处,传自夏王姒姓禹。
传至五世孙少康,分封世子烈于鄫。
鄫君曲烈是其名,累世居鄫遂为氏。
历及春秋继霸时,列国强弱相吞噬。
至鲁僖公十九年,诸侯会好在城南。
是时鄫君不及与,后被外孙莒灭祀。
世子名巫逸之鲁,鲁复立以为桑梓。
鄫巫因叹国既亡,遂自去邑为曾氏。
此后,曾姓后代便在鲁国及周边繁衍生息。据《武城曾氏族谱》记载:巫生夭,夭生阜,阜生皙,晳生参,参生元、西。晳、参、元、西是曾姓的著名人物,尤其曾参被历代统治者尊为儒家“宗圣”,因此后代曾姓都将他作为开派祖先。秦汉时,由于战乱等原因,曾姓从原本活动的山东、河南一带,迁移进入了河北、湖南、陕西、江西、广东等省。西汉末年,为避王莽战乱,曾元的四世孙曾据率领宗族千余人,从山东东南迁到了庐陵县吉阳乡(今江西省吉安市西南),庐陵由此成为曾氏旺族中心,也是中国曾氏的第二发脉地。
曾氏占籍南丰则始自唐代末年。曾据的六世孙曾略在唐朝官至光禄大夫、节度使,他率家族从庐陵吉阳迁至抚州南城甘山,成为抚州、南丰、临川等地开基祖。曾略生子曾炀,炀生咏,咏生筠,筠又生洪立。洪立仕唐,曾任南丰县令,昭宗时以军功加授检校司空、金紫光禄大夫,典南门兵马节度使。后来殁于南丰,葬在南丰三十二都二圣山,因此南丰曾氏作谱,都将洪立列为一代祖。而真正定居南丰的,则是曾洪立的儿子曾延铎。
南丰是一座美丽的小山城。在江西省的东部,以直通南北的旴江为界,东南面有武夷山脉,西北面有雩山山脉,两山之间的河谷平原上,依旴江而建的便是秀美的南丰城。春秋、战国时,南丰为吴、越、楚之属地,汉时为南城县属地,隶属于豫章郡。三国时期吴太平二年(公元257年),划出南城南部置县,因县境内常产一茎多穗之稻,所以初名丰县;后因徐州已有丰县,于是改称南丰县,别号嘉禾,属临川郡。隋唐时,南丰县与南城县屡并屡分,至五代十国时期,南唐升南城县为建武军,军治设在南城县,南丰则隶属之。北宋太平兴国四年(公元979年),改建武军于建昌军,治所不变,南丰隶属于建昌军。
曾延铎将家族定居南丰后,曾家进入了中兴时期。曾延铎官至检校右散骑常侍,死后就葬在南丰十三都洪坪白石岭。他的儿子曾仁旺,即是曾巩的曾祖父,官至水部员外郎,后追赠为太师沂国公。不过,曾延铎、曾仁旺都不算有名,南丰曾氏家族的崛起是从北宋初年曾巩的祖父曾致尧开始的。
宋朝的地方行政区划实行州(府、军、监)、县二级制,全境有近400个州(府、军、监),下设1200多个县。一般来说,在体制较尊的地区设府,比如首都、陪都等;在军事重镇或要冲设军;监则设在一些主要的工矿牧盐等重要物资产区。宋朝行政区划特别之处,是“路”的发明。路是直辖于中央并高于州(府、军、监)的一级监察区,各路分设安抚司(负责兵民之政)、转运司(负责财政)、常平司(负责救济)等,其长官称为“使”,一般任期三年,期满后调任他地。而且,“路”并非“州”的上级,州也直属中央管辖,“知州事”这一官名就代表是被皇帝派到地方管理事务的,含有中央政府官职的意思。统治地方的官僚在制度上属于中央官僚,这是宋朝为加强中央集权而进行的制度改革,甚至宰相有时被派到重要地方任知州都不算是降职,这对朝廷统治渗透到地方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至道三年(公元997年),大宋全境共分为京东、京西、河北、河东、陕西、淮南、江南、荆湖南、荆湖北、两浙、福建、西川、峡西、广南东、广南西15路,后析为18路,又析为23路。江南路即于天禧四年(公元1020年)分为江南东、江南西路。江南西路置9州、4军,68县,除东部婺源县等地隶属于江南东路外,今江西省的大部分地区均隶属于江南西路。宋时,南丰县隶属于江南西路建昌军。
曾巩的祖父曾致尧,字正臣,是曾仁旺的长子,生于南唐李璟保大五年(公元947年),在南唐后主李煜时曾中进士,却不就仕,到宋太宗太平兴国八年(公元983年)复举进士,是北宋以来南丰县的第一位进士。初任符离(今属安徽宿县)主簿,历任梁州录事参军、著作佐郎、秘书丞、两浙和京西转运使,还当过寿、泰、泉、苏、扬、鄂等州知州,官至礼部郎中,后追赠太师密国公。他位列《宋史》人物传,是南丰曾氏入国史的第一人。
曾致尧是个有个性的官员,敢于言事,敢于碰硬。太宗皇帝很欣赏他,曾赐给他绯鱼袋。绯鱼袋是指绯衣和鱼符袋,在唐代五品以上官员才能佩戴鱼符袋,宋代沿袭这一做法。皇帝赐予鱼符袋和绯衣,表示对该官员的器重。谏议大夫魏庠在苏州任知州时,做了很多不法的事情,大家都敢怒不敢言,只有曾致尧上书弹劾。太宗听从了曾致尧的意见,罢免了魏庠。还有一次,太宗召见曾致尧并一起用膳。席间,太宗说起国库充足,颇为自喜。当时正值江南地区遭遇旱情,曾致尧当即站起身,很认真地对太宗说:“不如江南一夜秋雨之为富也。”太宗听后,为之动容。后来,南丰曾氏就有了“秋雨名家”之称。
曾致尧任地方官时,体察百姓疾苦,对有违法制的苛捐杂税给予减免或废除,所到之处,颇有政声。他去寿州当知州时,寿州地区素有难治之称。这里离京城很近,富豪巨商与权贵相勾结,欺民敛财,侵犯百姓利益,曾致尧铁面无私,打击不法,很快就把寿州治理好了。一年多后,曾调离寿州时,百姓再三挽留,以致几天不能成行。他只好单骑带着两个随从,悄悄离开寿州。
曾致尧为官清廉,两袖清风,曾留下“荣亲园”的故事。说的是他在梁州任官时,放假回家,为母亲周氏贺寿,在南丰城东一园子里宴请亲戚族人。曾致尧衣着十分朴素,所骑的马也很羸劣,于是席间就有人窃窃私语,讥诮他过于寒酸。母亲周氏是临川人,知书识礼,深明大义,她不但没有生气,反而说:“我儿子当了官还这么朴素,这是给曾家争气,我觉得很光荣。如果他鲜衣怒马,满载金银财宝而归,那就辜负了我当年教育他的一番苦心,是我绝对不愿意看到的!”以廉为荣,以贪为耻,这是曾母对儿子的期许,也是曾氏家族世代相袭的家风。于是,南丰人都把那地方称为“荣亲园”。
真宗即位(公元998年)后,曾致尧为主客员外郎、三司盐铁判官,因为常常在奏章中言辞激烈批评朝政,得罪了不少权臣,所以屡遭降职或调任州郡外任。后来真宗“终感其言”,想要把他召回京师,他又呈递了奏章,“语斥大臣尤切,故卒以龃龉终”。
曾致尧虽然一生从政,却喜好纂录,长于诗文,著作丰富,多达178卷,且当时都刊行于世。《全宋文》收录有他的文章4篇,《宋诗纪事》《江西诗征》中也存有他的诗作。
日后,曾巩在《先大夫集后序》中,以崇敬的心情追述了祖父曾致尧的生平:
宋即平天下,公始出仕。当此之时,太祖、太宗已纲纪大法矣,公于是勇言当世之得失。其在朝廷,疾当事者不忠,故凡言天下之要,必本天子忧怜百姓、劳心万事之意。而推大臣从官执事之人,观望怀奸,不称天子属任之心,故治久未洽,至其难言,则人有所不敢言者。虽屡不合而出,其所言益切,不以利害祸福动其意也。
曾致尧于大中祥符五年(公元1012年)去世,享年66岁。其时,曾巩尚未出生。虽然曾巩无缘生活在祖父身边,得到祖父的爱抚,聆听祖父的教诲,然而,祖父对曾巩的影响却不可谓不深远。“不以利害祸福动其意”,曾巩是这样理解祖父的,更是这样要求自己的。这也成为他一生做人做事做官的准则。
到了曾巩的父亲曾易占,虽然仕途不显,然而曾家祖传的忠诚耿直的倔脾气却丝毫未变。
曾易占(字不疑)是曾致尧的第五子,出生于宋太宗端拱二年(公元989年),少时勤奋好学,以文章名世,起初荫补太庙斋郎,先后担任了宜黄和临川两县县尉。仁宗天圣二年(公元1024年),36岁时方才得中进士,改任镇东节度使推官,又改武胜军节度掌书记、崇州军事判官,但他都没有赴任。后升迁为太子中允、太常丞、太常博士,先后出任了泰州如皋、信州玉山两县知县。
曾易占治理地方事务自有独到之处。县尉是县衙中负责治安和抓捕盗贼的官员,大致相当于今天的县公安局局长。他在临川任县尉时,“不威而令恶人之豪帅其党数百人,皆不复为恶”。到如皋任知县伊始,当地发生了严重的饥荒,他亲自上州衙,向知州请求“越海以籴”,到邻近地区购买粮食以救灾民,救活了数万饥民。第二年,年成稍好一点,上级要求正常收取赋税,邻县都唯命是从,只有他坚决抵制,并向上级陈情说:大灾刚过,疮痍尚未平复,请求暂缓一年征税,以缓解民困。后来,邻县因赋税照征,民众又有逃亡,唯独如皋百姓得以保全。他还在如皋创建学宫,“讽县人兴于学,海隅咸知弦诵”。在玉山任上,曾易占也多有善政,“既除其大恶,而至于桥梁廨驿无所不治”。他既铲除当地的豪强恶霸,又加强基础设施建设,对桥梁、道路、马廨、驿站等一一进行修葺,还重视文化教育,“兴学校以尽善,兴官寺以临众”,建孔庙,办官学,做了不少好事。
曾易占官不大,不过是个七品知县,却心忧天下,喜议论时政,常有不凡见解。他曾上书仁宗,批评朝廷的对外妥协政策。只可惜,他生不逢时,仕途不得志,家庭生活也不遂意。他的第一任妻子周氏生下长子曾晔后不久就病逝了,第二任妻子吴氏是临川人,知书达礼,24岁时嫁给曾易占,“于大人得辅佐之宜,于族人上下适其分”,深得婆家喜爱。曾巩系吴氏所生,是曾易占的次子。宋真宗天禧三年(公元1019年),曾巩出生时,曾易占正在离家不远的临川县担任县尉。后吴氏于天禧五年(公元1021年)生下曾牟,乾兴元年(公元1022年)生下曾宰。天圣四年(公元1026年)生下曾巩的长妹后,吴氏不幸病逝,终年仅35岁。曾易占和吴氏生活了11年,情感甚好,而今又遭丧妻之痛,伤心不已。当时,曾巩年仅8岁;两个弟弟一个6岁,一个5岁;妹妹还在襁褓之中;兄长曾晔年纪大一点,也不过才18岁。曾易占无奈之下,又于次年继娶了第三位妻子朱氏。朱氏比易占小22岁,她出身名门,家中是扬州的官宦大族,从小就跟着母亲读经写字,谈古论今。嫁到曾家时,她年方才17,却能亲自操持家务,任劳任怨,孝敬长辈,悉心照顾曾巩兄妹几个。曾巩兄妹受益良多,因此虽然朱氏只比曾巩大8岁,曾巩却对她非常孝顺。
曾氏家族儒学底蕴深厚,世代诗礼传家,重忠义,重孝廉,重教育,藏书、读书、著书、苦学氛围浓厚。父亲曾易占非常重视曾巩兄弟的教育,对曾巩尤其寄予厚望,亲自给予教导。曾巩14岁时,曾易占到如皋任知县,把曾巩带在了身边。随任三年间,曾易占每天给曾巩制定读书计划,批阅作文,还时常带着他去田间地头,了解民间疾苦,让他从一个贪玩调皮、懵懂无知的少年成长为一名行为方正、胸怀理想的青年儒生。曾巩后来在《学舍记》中回忆道:“予幼则从先生受书,然是时,方乐与家人童子嬉戏上下,未知好也。十六七时,窥六经之言,与古今文章有过人者,知好之,则于是锐意欲与之并。”正是在父亲的言传身教下,曾巩领略到了六经与古文中有着超越常人的见解,真正懂得读书的好处,从此立下雄心,希望将来能与古今作家并驾齐驱。
如今近千年过去了,如皋城中还保留有曾巩父子的遗迹。相传,当年曾巩跟随父亲一起在如皋中禅寺里读书,常在寺旁的水池中清洗墨钵,后人便将那池称为“洗钵池”。又传如皋城北水绘园内的“六朝松”古桧落地盆景,乃是曾巩与其父曾易占当年亲手所植。历经千年的风霜浸染,古桧仍然苍翠如昔,风骨依然。
宋仁宗景祐二年(公元1035年),曾易占奉诏调任玉山县知县,17岁的曾巩又跟随父亲去了玉山。在玉山,曾巩留下了游记散文《游信州玉山小岩记》,这是我们所能看到的曾巩最早的一篇文章。该文记述了曾巩与叔父、弟弟、仆从等人一起,去玉山城外小岩山游玩时观山石、探洞穴的情景。
其石之异,有重碧耸翠,崛然本于下而起者;有势依理合,峨然覆于空而存者;有鳞叠羽缀,委其旁而列者;有壁峭刃攒,缭其隅而倚者。森然巍然,瑰玮奇怪,与珉瑊甚远。探其穴,犬牙交峙;视其形,若圭璧联植。致若瞻浮云,枝偃叶丽,错置旁列乎空旷;骇若窥武库,巉然见戈甲,丛委并拥乎王府。
文中运用了大量的形容词和比喻,以大胆的想象、排比和夸张,把山景和岩洞写得奇崛不凡、扑朔迷离,显示出了青年曾巩高超的文字技巧。
曾家历经几代,日益成为南丰数一数二的家族,“在南丰称名家必曰曾氏也”。自曾致尧于太平兴国八年(公元983年)举进士起,77年间曾家出了进士19位,其中致尧辈7人,其子易占辈6人,其孙巩辈6人,在江南一带被传为美谈。
齐鲁家声远,南丰世泽长。
如果说,远祖曾子的儒圣基因是曾巩生命中的一粒种子,那么,曾氏家族数百年的文化积淀、孝廉家风则是哺育这粒种子破土生长、拔苗吐绿的阳光和雨露。如此深厚的家学渊源,让曾巩受益终生。
三、意外落第
11世纪的北宋都城汴京,是全世界最繁华的大都市。
公元955年,后周大将赵匡胤骑着一匹骏马,从皇城南面的朱雀门出发,一路往正南方向疾驰,一口气跑到马儿精疲力竭方才停下。据说,骏马驻足的位置离朱雀门足有两公里远。周世宗下令,将那个位置作为都城新的边界。他征召了10多万人修建了27公里长的新城墙,城墙上有21个门,其中9个门是建在河流上的。扩建后的新皇城,面积比之前增加了4倍。
五年之后,公元960年二月,赵匡胤在皇城东北大约20公里的陈桥驿站发动兵变,黄袍加身,篡夺了后周政权,建立了大宋王朝,史称宋太祖。赵匡胤仍旧将后周的皇城,这座他曾经跑马圈地、曾经守卫和建设过的城市作为了自己的都城。这便是北宋的都城东京,即今天的河南省开封市,又称作汴京、汴梁、汴州。称作“东京”,是因为北宋有东、西、南、北“四京”,东京开封府是首都,是皇上坐朝理政的地方;而西京河南府在河南洛阳,南京应天府在河南商丘,北京大名府则在河北大名,这三京分别由朝中退休且德高望重的大臣留守。
公元1036年,曾巩进京的这一年,是北宋的第四位皇帝宋仁宗在位。之前经过宋太祖、宋太宗、宋真宗三代七十余年的发展,东京城已经成为一座城市化水平很高的多功能都市中心,气势恢宏,富甲天下,繁华得足以令全世界目眩神迷。当时,东京城的面积约49平方千米,人口约有130万,每1000平方米内就居住着50或更多的人。而250年后的中世纪的巴黎,3.78平方千米的地面上居住着5.92万人,每1000平方米仅仅约有16人。与之相比,东京城的面积是其13倍,人口密度是其2~3倍。所谓“八荒争凑,万国咸通”,繁华的东京称得上是北宋乃至全世界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直到19世纪前,都没有被世界上其他城市超越。
东京城分宫城、老城、新城三重。宫城在老城的西北部,是皇帝居住和坐朝理政的地方,老城东北部和新城东部是人口密集区。汴河是隋代时开挖的一条大运河,它从新城东南的两个水门流入,穿过老城后,再从新城西边的两个水门离开,既连接了南方的大运河及淮河,也沟通了北方的黄河。汴河是京城的生命线,每天有大量的商品和人员通过汴河进入城里,城里数量巨大的垃圾和废弃物也从汴河运出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