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尘

浮尘

美丑

什么是美呢?——悦耳的声波,夺目的光彩?还是一切动人心魄的事象?

生活是一个猥琐的尘海,从丑恶到丑恶,一波接着一波,以至于无尽。人们辛苦的浮沉其间,却莫不把心灵向着遥远的世界。他们从杂乱中追求和谐,从灰颓中追求绚烂,从腥臭中追求芳醇,从平凡中追求奇迹。理想使现实透明,美好的憧憬使生命充实,而人类也就有所寄托,使历史随岁月延续于无穷。

但生活对于人们永远是一种磨折。理想比影子还不可信托,它招诱着人,却轻易不让人捉住,美好的意义又那么空洞,常常把人引向含糊,引向迷醉。

这岂不是最好的例子吗?——遍野娇艳的罂粟,红得足以使路人心旌摇荡,却原是一种可怕的毒质的花。赤链蛇则有一身斑斓瑰丽,远过于画工的图案。有谁见过末期肺病患者的?他一定会惊奇于垂绝的生命却有那么姣好的容颜,酡然的双颊,恰如春阳下盛开的桃花。曾经在一个肺病的友人的榻前,静中相对,久久无言,当眼光无意地落在脚下的时候,我忽然为一种神奇的幻觉所迷惑了,——白瓷的痰盂刚经过洗涤,半盂清水,澄明可鉴,其中浮漾着一点猩红,和一瓣嫩翠;它们红绿相间,鲜丽多彩,恰如是一颗浑圆的宝石,配着一块精纯无比的碧玉,并陈于水晶盘上。仿佛神游于什么宫殿,我痴痴地望了许久,这才瞿然惊醒,像受了恶魔的招诱,不自觉地浑身颤悸,而且胸口作恶,就要呕吐的样子……

表里一致的和谐,谁能想像是多么值得向往的境界!而人们所接触的,却常是无底的诡诈。更不幸的,是这诡诈更明显的表现在人与人间。蜜饯样的笑容后面,可以隐藏着杀心。一串音乐似的动听的辞令,往往装饰了空虚和欺骗。最残酷的屠杀者,则必然有道德和法律作护符,恰如高耸入云的锦绣大旗;古今中外都是一例。

罂粟花胜利了,杀人者也胜利了。

造物主把人生安排得这样庄严,把世界点缀得这样华美;却又使其间遍埋着诡谲。——是造物主的狡狯,还是对于人类的惩罚呢?

秘密

我爱水甚于爱山。山有它不可逼视似的森严,面对着重叠的峰嶂,险巇峭拔之感往往使人屏息。而水却不然。烟波无际水天相接,固然旷阔可观,一湾浅溪的明净,也使人感得宁静与亲切。

在精神生活的领域,我们所向往的境地,不也是这样的吗?有人多智,也有人富于情感,他们或者以哲人似的深思明辨,从容应付世事,剖析人生得失;或者以一颗滚烫的心,注向人类,注向万物,广泛地分担着天地间的哀乐。他们的冷静和激荡都使我们感动,但是更使我们觉得可爱可亲的,岂不是因为他们心境的澄明,理智凝冻如一潭深碧,情感激动如一片浩瀚的波浪吗?

翻翻历史,再看看现实,有多少喑呜叱咤的人物,他们谈笑自如,轻易不动声色,一眨眼可以使风云变幻,一掀眉可以使山岳崩颓,威严的脸相,深藏着多窍的心,它机警,聪明,勇敢,决断,从这里发出来的,一切是计谋,一切是策略,幽深而不可摸捉,恰如冈峦起伏林莽纵横的一片大山,对着它,你想像不出是怎样丰茂谲奇的光景,却由不得胸口逼窄,呼吸急促,涌起一 片森然之感。——是尊敬,也是畏避。

真正的魔道,则像横山的雾,断流的淤泥,足以使崇峻和澄明失踪的,一种蔽塞性灵的现象:秘密。

试向稠人广众提出质问,谁能够毫无愧色的挺身而出,说是“我生平没有一件不公开的事情”呢?如果他不是撒谎。我们太平凡了,或多或少,不免怀藏着一点隐情,纵或无关道德,也只愿意独自知道;如果无心泄露,或者被人指穿,一阵局促,我们会禁不住面红耳赤。这是一种尊严的伤害,但也是一种解放。秘密永远埋在心底,对于一个胸襟还不失坦白的人,正是灵魂的无期的囚禁。不可想象的,是生命里驮着无数秘密,还能够洒脱自在的活着。

生活如秋空,心境如流水,映照着无比的晶莹。风雨晦明,各极其致;虫沙荇藻,历历可数。这想法也许过于拙朴,因为世态缤纷,人事错杂,一切未必如此单纯。可是设想着这样的境地,不也是一种很大的愉快吗?

执著

人性中有许多不可解释处,执著正是一点。

晚餐时偶然吃了一点马兰豆,这一夜就做了无数的梦。那深凝的翠色,特别是那略带苦涩的清香,一直逗留在味觉和嗅觉的尖端。——那是一种青草的香气,一种野花的香气,它曾经融化在我存在的一部分,只要一接触,就像看见童年的伴侣,一切都极其熟悉。它使我想起绿遍天涯的田园风景,在垄上剪取野菜的村姑的歌声。

为什么呢?——其实我对于这野菜也未尝有特别的好感。说来不免哑然,我们虽然在都会里鬼混了多年,早混成道地的城市人了,但来自乡间者,依然不能忘情于乡间的泥土气。这样的遐思,也不过是一点对于乡土的执著而已。人们离故乡越远,精神的距离反而越近;正如置身海外,或者周旋于异族者之间,一个平时忽略的观念就会特别清晰,时时记起自己是黑发黄肤的中国人。

细想起来,我们的感觉大约不能算是十分灵敏的,只要看时间总是带着生命在不知不觉中溜走,就是个老大的证据。但有些地方可真心细如发,对于最亲近的人,我们能清楚地听出脚步声,辨出微弱的气息;对于热衷的兴味,我们能分析一切最精微的特征,例如豢鸟者懂得鸟语……凡有所爱,有所执著,它们都足以使人颠倒,以生命相角逐,有如殉道者,只要有努力的鹄的,牺牲也就是收获,人们将毫不犹豫地迎取。——感情有所附丽,理想有所寄托:殉爱与殉道者各有自己的世界。

不幸者一无所有,连维持生存最低的条件,例如衣食和自由也失去了,最后也还有他们对生命的执著,在一切迫害与压榨中,他们不顾一切的活下去。一个风烛残年的老者,战争蔓延到他的乡井,他还是固执地在炮火下留着,为的是那里有他预筑的墓穴。谁能够照料自己一瞑之后的事呢?可是他恋恋于他埋骨的乡土。

我们是生物的一种,所以我们不能解脱一切生物对于人世的执著。这是痛苦,也是幸福。

四,二十四

【人物·导读】

柯灵(1909—2000),浙江绍兴人。电影理论家、剧作家、散文家、评论家。1926年发表第一篇作品——叙事诗《织布的女人》。1941年与师陀合作改编剧本《夜店》。曾任香港《文汇报》副社长兼副总编辑。建国后,曾任上海电影艺术研究所所长、《大众电影》主编等职,主要作品:散文集《望春草》、《晦明》、《香雪海》、《长相思》;电影文学剧本《腐蚀》、《为了和平》、《不夜城》、《春满人间》;电影理论集《电影文学丛谈》等。

《浮尘》写于上世纪三十年代,当时国家正处于外寇蚕食,内乱不断的动荡时期,此时作者写作此文,是为了表达自己对生活中一些现象,如美丑、秘密、执著的看法,压抑的时代、纷乱的世相使作者的知物基调有些沉郁,但其中闪烁的真知灼见在今天读来仍予我们深深的启迪。如论述美丑时,赞叹“表里一致的和谐,谁能想像是多么值得向往的境界!”谈及秘密时,倾慕水的旷达、明净和亲切。解释“执著”时,肯定对生命的执著和对生活的依恋。

相关链接 柯灵美文——《望春》(龙山杂记之六)

离开龙山,又是一度月圆。小巷寂静的生涯,己渐觉相安若素;而且俗务困人,每天被琐屑的工作缠绕,也不复再有余裕坐对幽窗,悠然作遐想。只是龙山的望春花,至今还频来相扰,使人难忘。

龙山山腰的宿舍,有一个小小的庭院,种着两树高大的梧桐,三四棵矮小的黄杨,一株望春花。我迁入宿舍的时候,正是风雪连天的寒冬,梧桐早已落叶,望春花也只剩着疏落的空枝;唯有终年常青的黄杨木,还透示着几分生意。时节推移,渐渐由冬转春,气候虽已日渐暖和,大地却还沉睡未苏;第一个泄露了春讯的,就是那一树望春。草未曾茁青,树没有抽芽,望春花却在濯濯的枝头,开起了满树银白的花蕾。宿舍里深通世故的女佣,有意无意地说:“望春花开了,春天就快要来了!”

从那时起,不知为什么,我对这满树含苞的望春花发生了好感;而且有些为它杞忧。一天早晨,和同居的朋友在院前小立,我说:“望春花开得这样早,怕等不到春事烂漫,就要零落了吧!”朋友的回答却出乎我的意外,他说:“望春真是最难看的花了!枝干僵秃,有花无叶,让它零落了也好!”更出我意外的,此后他竟几次表示对望春的嫌厌。我觉得很不平,有一次对他说了这样带着讥刺的话:“放心吧,朋友!望春花不是为你开的,它并不要你赏识啊!”朋友还说:“谁教它开在这里,让我看见呢?”我怃然,没有再开口。

每天午后,柔阳拨逗着春意,蜜蜂翅上驮着薄薄的东风,在黄杨木上纷飞。同居的伙伴们都到山麓去了,我总独自伫立院前,对望春作许久的顾盼,而且常不免为它担忧:“花开得早,自然也就谢得早,来时寂寞,去时冷落,岂不辜负了大好的春光!”——眼见望春花欣欣地开放,粉妆玉琢,洁白如雪,我越是倾心怜惜,我的隐忧也越是深切。

不幸的预想常常容易实现,望春的残葩,终于在紫槿花红出墙头,春意盎然的一天早晨,被我发现飘零在院中的草地上了。我像亲自串演了一出人间的悲剧,心头浸蚀了无名的怅惘。我曾经决定,要为这素馨的花树写一篇童话:假定望春花是一个追求光明的少女,春天就是她理想的王国。萧杀的严冬使她发愁,料峭的风寒使她颤栗,她当她听见南国的燕子送来第一声呢喃,冬眠的蜇虫打了第一个呵欠,她知道自己的愿望快要达到,激动得发狂,立刻在寂寞的大地上,展开惨白的笑靥,报告了春天的消息。

于是风暖了,草绿了,花开了。但春天刚来,自己却已经憔悴,在春阳温暖的怀中,作了个含泪的微笑,悄悄地离开了人间。这样一个动人的故事,我立下心愿要为望春抒写。但只限自己才分太浅,几回铺笺,几番搁笔,我终于没有写成。

人事倥偬,如今我已离开了龙山,望春花的故事却依然频来相扰,甚至梦见她化为白衣的少女,宛转轻愁,促请我对她践约。几日以前,因事偶上龙山,便去看看院前的望春,现在已经是绿叶成荫,迥非往日的丰姿了。我想,望春有知,对那过去的旧梦,怕也早如隔世,淡然忘却了吧?果然,那么我的心愿,这样也就算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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