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负箧求知(1907—1926年)
1907年 出生
1907年6月24日(岁次丁未,农历五月十四日),我出生于江苏宜兴县城内东珠巷狮子巷口一个大杂院中。
这座宅子,是城内有名的破“墙门”,正厅三楹,还是明代遗留下的古建筑。同居有十余家,大半系同姓疏房,各分居一二间这祖遗产业。
曾祖仲安公,稍通文墨,只有自置薄田二十余亩,主要靠经管族中公产维持一家生计。是年他七十八岁,经常盼望在翌年八十初度时能得一曾孙,这样,在“撒手”见阎王时,就不必下跪了。我的出生,实现了他老人家梦寐以求的想望,“其喜可知也”。
祖石樵公,时年五十六岁,在酿酒行经管账目。我的祖母宗氏,对我最为宝爱。生有三位姑母,长次两位已适范氏、余氏,均居农村,有一叔父,早岁在酱园当伙计。
曾祖母及我的母亲,均朱氏。
1908年 一岁
是年曾祖父八十初度,特请宜兴第一家照相馆——蓉镜轩来家摄“合家欢”,曾祖特在额上题有“八旬大庆,四世同堂”八个字以志庆。
1909—1919年 两岁至十二岁
1909年,曾祖病逝,我已能麻服匍匐在灵前,掩面做悲哀状。
1910年,我的父亲少石公(讳家骥)十六岁即在邑东南之湖乡设余氏家塾,教我姑婆家的几位表叔及异姓子弟。是年秋,上海革命维新空气吹来此小城,乃赴江阴入师范传习所学习半年。
1911年,辛亥年,是年十月爆发武昌革命。是时宜兴分为宜兴、荆溪两县。我家适在宜兴县衙门的隔壁,一时谣言汹汹,说保安队将来攻打县衙门。祖母乃偕我避居西庙巷我新出嫁的三姑周家。不数日两县县太爷均被保安队护送出境,城乡宣告光复,我仍随祖母回家。
1912年,五岁。剪去辫子,城内哄传“白狼来了”(即白朗起义),惊恐万分,傍晚即家家闭户。祖母又偕我逃至西庙巷三姑母家。
1913年,六岁。入对门汤氏家塾,从汤次雅先生开蒙。学费每季五百文。
1914年,岁次甲寅。祖父石樵公忽疽发于背,呻吟病床历六月,秋间逝世。从此再无为我买玩具、偕我往茶馆吃早点的人了!
改入后门东庙巷斜对过的公立第三小学。该校系新创办,仅一班,学生二十余人,教师为朱盘英先生,授新式课文“人手足刀尺,山水田,狗牛羊……”,此外,还每日教珠算一小时。
1915年,八岁。随父母至离城三十余里之汤渡从善小学读书,父亲任校长兼主要教师。堂叔西林随往助教。放学后,同学教我放牛、采菱;大雨后,则笼虾、叉鱼、摸蟹,初尝农村儿童生活趣味。结识了同学高焕荣等。
1916年,父亲调回湖乡,任新成立的广善小学校长,月薪二十元,每年以十个月计薪。我和母亲、姊姊仍回城,我入通真观巷之私立敦本小学读书。全校有七个班级,初级小学四班在一个教室上课,名谓复式教育。高小一二年级同一室,高三毕业班则单独授课。校长任曰庠先生,为有名之举人公。
1917年,仍在敦本学习。春间,学校发起赴铜官山远足,学生必须纳费一千八百文,统一缝制校服,整队出发。因家贫,母亲无力出钱,乃被摒诸远足之列。课余曾偕同学出城南门,过升溪桥,游岳堤及堤畔之岳亭,展读岳武穆英勇抗金事迹之碑文,爱国思潮油然萌发。
1918年夏,初级小学毕业,在全班中为最末一名。暑假中,母亲对父亲说:“这孩子大概读不出书了,你带他到湖去补习一年,如再无办法,我也就断念了。”
暑假后即随父亲至湖广善小学,仍在四年级为附读生。每晚由父亲讲解《孟子》一章;渐觉读书之兴趣。父亲慈爱,从不加以扑责。
广善地处村边,茂林竹篁,常于课余偕同班同学入竹林深处游玩,得知不少关于竹笋出土之常识,以及农民如何群猎野猪的故事。
学校另有一教师陈寿松先生,教图画及体操,曾为父亲绘一幅牡丹,花叶并无生气,盖照画本临摹者也。
1919年,暑假后仍回城入敦本高小一年级。父亲则被排挤调至栋树港单班小学,仍为校长,月薪则由每月二十元降至十六元,家用更不敷。母亲乃请外祖父写信给石家庄在京汉路任段长之大姨夫推荐,冬间得复,派充司事(相当文书),母亲暗中为之筹备行装。
我回城后,顿觉有气象一新之感,盖五四运动余风波及此小城,满街满巷均遍贴“还我青岛”“誓死抵制日货,提倡国货”“勿五分钟热度”等标语;旅外学生会已成立,暑假中假邑庙戏台演出《朝鲜亡国恨》,观众多感动落泪。演主角安重根者为旅沪学生万益君,我同班同学万元祥之叔也(后为1928年宜兴暴动之倡导人,被杀害)。
自再回敦本,我好像换了一个人,无论哪门功课,考试均列名榜首。如国文教师王叔青先生,为秀才公,教《古文观止》极严格。每周五作文,下周二发卷,全班十六人,必依次叫上讲坛领卷。卷本按作业成绩发放,末几卷必一一痛加责斥。因此同学咸视为难关,多在作文本端作有记号,以便王先生发卷前即可预知其优劣、吉凶。我每次作文,总被选为第一本。
其余如算术、英文、修身乃至手工、体操,成绩亦优异。母亲对此亦感诧异,不再施责骂,每喜对祖母说:“鸿生(余小名)开知识了!”
1920年 十三岁
是年暑假后,父亲离家赴石家庄京汉铁路任小职员,月薪二十四元,父亲生平从未出过远门(最远为到江阴求学)。为了筹措旅费,母亲曾到处求情,纠集了一个会,共十人。第一“会”由纠集人收取,共一百元;以后每三月集一会,交款数额不同,已收过者,加月息二分,未收者按次递减。三年收毕。每次用骰子六颗,摇出点子,最多者得中;往往有需急用者,恳求让会,必向得会者加出二分以上之彩金。此种民间流行之合会形式,为旧社会集款济急之普通方式,利息一般为月利二分,当时借三分钱者也极普通。三分以上,则称高利贷,俗称印子钱矣。
两月后,始接父亲来信,已平安抵达石家庄了。寄住姨夫公馆。
1921年 十四岁
知主动努力攻读,每晨起,必至房前小院(母亲在寝室前用篱笆隔一小院,约丈余平方大小,无门,由窗前翻下)读《古文观止》四十篇,始登上至厨房食糊粥二碗,然后上学。
时我家已与叔婶合灶分餐。祖母分由两房供养,曾祖母则与二叔祖家轮流供养。每两月有半个月供养曾祖母。我们叫“供太婆”。每餐必备鱼、肉四色,早点必备包子或油条,小菜四碟,十分隆重。荤菜、点心我们从不敢下箸,曾祖母有时夹给一个包子,或半根油条,或一块肉,则如获重赏,细细品尝(母亲和大姐从未受到这种恩赏)。单独供养祖母这半个月,则家常菜加一味鱼、虾或炒肉丝就可以了。祖母深知母亲之拮据也。平时,我家饭食,只两素菜而已,大抵为炒青菜及咸菜炖豆腐,早餐为糊粥(郑板桥所谓歠糊涂粥者即此)加煮山芋或芋艿以充饥。
那时,鲜猪肉每斤约二百文,四两为五十文制钱。豆腐每天只吃五个制钱,青菜不过二个钱一斤。每晚我温课毕后,母亲必命记流水账,除“供太婆”日费用略大外,平时每天花费一二个铜元(每一铜元当十个制钱,每一银元大约兑十二角小洋,一千六百文制钱)。
1922年 十五岁
那年为我小学毕业的一年。上半年更加勤奋攻读,学校新聘高小三级级任老师为蒋子轩先生,教算术、英文。蒋老师看我各门功课都极优秀,课本所列题目,事前都已解答清楚,特为我“开小灶”,另教我模范英文课本及《数学三百难题》,我都能努力“钻”通。他曾对他的幼弟蒋曾勋(在县立一小读书)说:“你考中学时,如有幸坐在徐铸成附近,或可得其指点。”可见他对我的功课极为满意。
当时,宜兴全县只有一私立彭城中学,设在和桥镇,教学自不及省立的。要进中学,只有投考在常州的省立第五中学及无锡的省立第三师范,否则,只有投考较远之苏州省立第一师范或上海之第二师范(即龙门师范)。此外,就只有进收费极昂贵之教会学校或上海之私立学校。
我是五中与三师都报了名。五中考期比三师约早半个月,全城投考生约二十名,由一五中学生徐照君带领,雇了一条小航船由轮船拖带,这样每人摊的船资可便宜些。
常中当时校长为宜兴名士童伯章(斐)先生,为名书法家兼擅词章,民初即出掌该校,瞿秋白、张太雷等均该校毕业而转往京、津深造者。
我赴五中应考时,见学校范围之大,堂舍之多,为之咂舌。
考毕,同赴常州闹市观光,并游文笔塔。
第三日晨,仍由原船返宜。将解缆时,徐照兄匆匆赶到,私语我说:“适间已看到金榜,同来应考者仅你及任君录取。勿轻告人,免他人失望。过几天,录取者当接到通知书。”
我回家以后,即将此讯告家人。而几天以后,当县小教师之堂叔说,已闻该校的任生接到通知书,余迄未接到,母亲因而颇责我所闻不实,余亦几绝望矣。
过几天,与同学朱百瑞同至无锡应考。无锡比常州更热闹,当时已有小上海之称。我们租住梁溪旅馆一小房间,每日租费仅五角,宜兴人大抵多投宿于此。
笔试及格者第三天口试,我幸被录取为第二名(只招一班,共五十名,其中二名由该校附小直升),百瑞则名落孙山。
返家后,常中考单已辗转递到,我果被录取第十四名(全榜共八十名)。曾祖母素严厉,至此亦喜形于色,逢人即夸赞曰:“小小年纪,两榜都高中,等于秀才了!”又责骂堂叔说:“身居长辈,不代为高兴,反讥笑他造谣,其实可恶。”她老人家还拿出了一块钱,买一斤乌枣,用猪油炖烂,交给我母亲说:“早晚叫鸿生吃一枚,最是补心血的。”
不幸是年秋冬之际,她老人家即无病而逝世,享年八十七岁。我曾告假一周,回宜奔丧。盖我祖父早逝,父亲又远在千里外,我为长房长曾孙,名义要主持丧事也。
1923年 十六岁
自入三师后,按时起居作息。我的生活,像是骤然成熟了!三师的学风朴质纯正。学校第一任校长顾述之先生虽已于我入学的上半年辞职隐居,但他所规划设计的许多制度和办学方针,一直还在起指南的作用。他定的校训为“弘毅”二字,当然取义于“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这就开阔了学生的眼界,立志做一个于国于民有用的人。
其次他多方诱导,使学生逐渐培养自己研究的能力,所以功课虽然紧,学生还于课余做自己的研究,博览群书,自己有独立思考,有自己的见解。我入学的第一年,就知道高班三年级同学常常在《时事新报》的“学灯”投稿,其中袁家骅、顾绶昌两同学,更与北大教授朱谦之讨论美学问题,这给我的触动很大,决心要自己也埋首研究,有所建树。
1922年暑假后我入预科,预科的级任老师李玉彬,辅导我们按部就班地学习。翌年下半年升入本科一年级,由新聘的老师钱宾四先生教国文及读经,读的是《孟子》《论语》,讲解明晰,得益匪浅。
三师的各科教师都是经顾述之先生精选的,国文教师如钱基博、沈颖若、钱宾四诸先生尤为一时之选。其次是注重博物(即生物学),学校特在大礼堂旁建有相当规模之博物馆,陈列师生自制之动植物标本无虑几千种,在当时各中等学校中是罕见的。
在图书馆中,则新出的《独秀文存》《胡适文存》,以及杂志如《学衡》《科学》《醒狮》《向导》等无一不公开陈列,由学生浏览。
我如饥似渴地吸收各种新旧知识,并开始阅读各种有名的古典小说,积累知识基础。
可以说,在三师时期,是我走向成熟的时候,也是各方面发展最活跃的时期。我现在已八十足岁,到了耄耋之年了,但不时还会做这样的梦,仿佛又置身在三师自修室中,急忙赶着功课;或如置身《大公报》,写了自以为得意的社评,受到张季鸾、胡政之两先生的表扬。可见这两段学习和工作时期,留给我印象之深。
我从高小二年级起,即喜读报,每日饭后,即抽暇赴育婴堂(在城隍庙西辕门)内附设公共阅报处,陈列隔日之《申报》《新闻报》,时间匆促,翻阅要闻大意而已。
入三师后,设有阅报室,《申报》《新闻报》《时事新报》《时报》《民国日报》毕备;早晨,还有本地出版的《无锡报》《新无锡报》二种,我在休息时间,常细读不忍去。其中《申报》之《飘萍北京特约通信》、《时报》之《彬彬特约通信》、《新闻报》之《一苇特约通信》,对我有极大的吸引力。如当日不能看到,第二天必到图书馆借出细读。此外,《时报》之《鲍振青东京通信》,也每篇不轻易放过。这些通信,有最新的信息,有内幕新闻,剖析入里,绵里藏针,而又文辞秀丽,各有特色。
我那时初读《史记》,深感前述这些优秀的新闻记者,具有史家的品质学养,是救国不可少的崇高职业,从心底开始向往这种工作。
那时教我史地的向秉枫先生,博览群书,讲课时常“跳”出课本,引述稗官野史故事,如《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以及江阴阎典史抗清的故事,说时既严肃又悲愤。许多同学,多以他所讲的内容复杂,笔记困难,而期中考试,向先生出题常涉及他口述的范围,多以解答为苦。我对向先生所引野史、轶史材料,最有兴趣,牢牢记在心里。所以每次考试,不加准备,常被向先生拔置第一。这也许是我发愿有朝一日从事新闻工作的另一原因。
师范不收学费,膳宿费也全免。除预科第一学期要缴纳校服(一身粗呢制服,两身布制服,在校时除制服外,不得着其他外衣裤。年高学生,每以着破旧补袖制服为荣)三十元外,以后每学期开学前,我只向母亲要零用钱五元(那时宜兴、无锡间只有小火轮可通,我每次必坐“烟棚”,来回连黄包车用去一元)。衣服均自己洗刷。我竭力节省,还可用节余之款,购置《古文辞类纂》《经史百家杂钞》及《曾文正公家书》等书,至于《胡适文存》,以及新式标点的《红楼梦》《儒林外史》等书,则概向图书馆借读。
每年双十国庆节,各地必举行提灯游行庆祝,1922年亦全校列队出动,参加无锡各界之提灯游行,人数之多,各式花灯之盛,远非宜兴小城可比。翌年因曹锟贿选总统,各地乃停止此举,以示抗议。从此以后,再不复见这类庆祝矣。
寒假前,某星期曾随同学在光复门内某戏院看王汉伦、郑小秋主演的国产电影《孤儿救祖记》,是为我生平第一次看电影,纳费小洋一角。
1924年 十七岁
鲁迅的《呐喊》出版。北新书局的主持人李小峰,原为三师同学,后考入北大的。他寄来一批《呐喊》在三师小贩部优待寄卖,我买了一本,毛边,装潢别致,阅后即不忍释手,觉其思想深刻,文辞尤生动,启发很大。从此以后,鲁迅每出一本书,即破悭囊去争先购买,反复细读不已。
是年暑期,发生江浙齐(燮元)、卢(永祥)战争,上海四郊为主战场,因齐之目的为夺争应属江苏范围之上海,而自民国二年北洋军南下以后,上海长期为皖系军阀卢永祥、何丰林控制之下,至此爆发战争,江浙富户,多逃至上海租界避难。余友朱百瑞一家,随其外祖父逃至上海。
宜兴当江浙交界,为偏战场,开来不少军队,计有苏军杨春普第三师等。我祖母、母亲亦与外祖两家避居离城十余里之偏僻农村。全家只有我随叔祖留守,每日听到南郊炮声隆隆,入夜不断。如是者约二十天,战事卒以卢永祥失败出洋而告终,我家人亦渐回城。
在留城看家之约二十天中,我学会烧饭。初买面条煮碎肉青菜与叔祖共果腹,后亦能煮饭,烧青菜、肉丝炒雪里红并蒸炖碎肉,极得叔祖赞美。记得那时青菜只二分一斤,四两猪肉,只费六个铜元。
战事结束,学校通知开学,我已升入本科二年级,同学大多数选我及钱德升同学为正副级长。校长专制,说我不听话,宣布此次选举无效,仍以原级长孔祥夫连任。
开学之初,得百瑞函,知其全家某晨将过锡返宜,乃于是晨告假至河干送别,见雇有专船由小火轮拖送。我登船拜见其太夫人及眷属,得见其二姐及其他姐妹。二姐嘉稑尤明丽,向所爱慕,特以家贫,未敢向百瑞启齿。此次觐面,尤令人遐想。
是年秋,又爆发第二次直奉战争。冯玉祥回师北京,举行所谓北京起义,囚禁曹锟于中南海内,联合直军胡景翼、孙岳,改所部名国民一、二、三军,共推冯为国民军总司令,并派鹿钟麟驱逐溥仪出故宫,成立故宫善后委员会,并通电欢迎孙中山先生北上主持国是。奉系军阀张作霖等则坚持主迎段祺瑞组织临时执政府,拥段为执政。
冬,孙中山先生启程迂道日本北上,号召举行国民会议,并提出废除不平等条约之主张,而段祺瑞已入京就执政职,主张由各省实力派推代表开善后会议。并与各国磋商召开关税会议,企图将外人控制之关税,税率由值百抽五改为七点二五,以便增加税收,纾中央政权财政之用。以此改良之办法,对抗孙先生之革命主张。
11月,奉军乘机南下,驱走苏、皖、鲁等直系军阀,张宗昌占领山东,张作霖并命姜登选为安徽督办,杨宇霆为江苏督办。我寒假回家,家家闭户,盖咸知奉军之纪律极坏。来驻宜兴奉军有三个营,三营营长褚玉璞军纪最坏,幸团长丁嘉春尚能约束部下。三年后,褚即由山东军阀张宗昌赏识,提拔由旅长、师长、军团长至直鲁联军帮办兼直隶(今河北省)督办,俨然方面大员。可见军阀时代,亦早有“直升飞机”也。
是年冬,宜兴开始拆去西城一段墙,建有楼阁,民间咸称谓“甲子门”。
1925年 十八岁
因不愿以小学教师为终身职业,暗中准备投考大学。
是年三月,孙中山先生不幸在北京逝世,噩耗传出,举国同悲,即一潭死水之三师,亦受重大震动,学生自治会出面举行追悼会。我那时已算高班同学,亲撰、亲写挽联,悬之礼堂。追悼会肃穆之空气,为前所未见。
过不了几天,学生会又请恽代英先生来演讲,剖析国内外形势及孙先生毕生之贡献,条理分明,而说服力、鼓动性极强烈,为我生平所仅见。自恽先生演讲后,学生中暗中参加国共两党者颇多。我也跃跃欲试,曾探听门径,后闻我所鄙视的同乡潘国俊也已加入国民党,因而作罢。
6月1日,闻悉上海南京路发生英军屠杀群众之大血案,群情愤激,学生会决定全体列队去参加无锡全市之罢课、罢市的抗议游行,集合地点在城中心公园,沿途商店亦多有闭门罢市者。各校集合者计有县锡中、私立锡中及国学专修馆等,以三师队伍为最长,出发在闹市游行,喊“反对英帝国主义残暴屠杀我同胞”等口号外,还分若干小队,分头赴近郊及农村宣传。我参加南门外小队,该处多进城卖菜、卖柴农民。我曾站在市口一小石台上,高声演说英帝国主义暴行,简述国内外情势,大都复述恽代英氏所阐述者,亦声嘶力竭,颇有数十农民驻足凝神而听,此为我生平第一次所作的公开演讲。
暑假中,曾借文凭与朱百瑞同至南京投考东南大学,未被录取。该校为东南最高学府,校长为郭秉文,校舍宽大,其孟芳图书馆及工字房、田字房尤有名。南京市内,尚驶有小火车,往来下关至市中心。
自中山先生逝世,继之发生“五卅惨案”,全国民气骤为发扬。广州发动之国民革命运动,影响到上海。《东方杂志》曾刊出蒋介石戎装与张静江、鲍罗廷等合影;嗣后又刊出广州一般舆论,青年激进团体谓应慎防新军阀之诞生。吴稚晖则力言当前并无产生新军阀之迹象。
暑假后,升入本科三年级,班级选举,同学又一致选我为正级长,钱德升为副级长,校长无法再否决,只能承认。是年学校老训育主任陆小槎先生退休,新训育主任为溧阳人沈同文先生。教务主任钱基博(子泉)先生,受上海光华大学聘为教授,由理化教师陆静生先生继任。
1926年 十九岁
上半年决意再借文凭投考大学,每日放弃休息及课余操时间,而自修室隔壁适有一空房,堆放不用桌椅,我乃拆去其锁柄,自己关闭在内,潜心补习英文、数学。在学期考试时,故意不参加自己最有把握之史、地两门考试,做破釜沉舟之打算。盖师范章程,毕业生必在小学教课两年,才得投考大学;又规定凡学生有两门功课考试不及格者开除。我两门不参加考试,任学校开除,自以为可免于服务两年之限制矣。
闻本年清华招考,可在理化及生物中任择其一,我对理化无把握,生物学则颇有自信。而该校又在南方假南洋大学(今交通大学)为考场,乃借得高班毕业同学徐锡华、朱嘉声两兄之文凭与百瑞弟同去应考。
此为我首次到沪。租住浙江路二马路口之一小旅社,每餐仅吃一碗阳春面(光面)或咸泡饭充饥,代价仅小洋一角余至二角。
餐毕,即由日升楼站乘五路电车至法大马路,转乘二路车至徐家汇应考。
考两日事毕,时小学同学潘志涵兄卜居闸北宝山里(在苏州教会之晏成中学读书),曾由其向导一切。
考毕返宜,等待发榜。榜未发前,三师之开除通知书已到,幸邮差将信投我手中,我秘不向母亲报告,免受责骂。及《申报》刊出清华录取名单(全部共取八十名),我手抖眼花,几乎看不清字迹,最后定神审视,徐锡华名字赫然列入其中,心头为之一畅,心中积石落地矣。百瑞未录取,慰以下次再努力。
清华在去年已改新制(即不再为留美预备学校),但亲友震于清华之名,有力者都愿帮忙,经母亲竭力筹措,纠会并借贷,勉力筹凑二百元,作为入校一切费用。
同城考取清华者,尚有洪宝林兄,经商定同行。
洪兄也是初次赴京。8月底别母辞亲启行后,先乘火车至浦口。是时长江不仅无一桥可通,连后来的轮渡也未设计。黄水滔滔,仅有小划子可渡,由我坐守行李,洪兄去与船夫讨价还价,最后以两元定价,送至彼岸。
登浦口后,各自背行李,直奔车站。洪兄找到“茶房车”的门路,每人付小费两元,然后登车,车厢较普通车为空,入夜可在条凳上舒腿睡下。我乃与洪兄轮流休息,历两天两夜始到北京。
有洪兄的姐夫来接,一切平善,出站后即赴其姐姐家休息。洪兄姐夫在交通银行工作,家住前门西司法部街。我首次入京,看到皇城之气象,心胸顿觉开阔,无怪北京大学之生每以天下为己任也。
翌日,合雇一辆马车,由天安门转至西单、西四,由西直门出城,一路平房小屋,出城后更崎岖土路,自晨9时出发,至清华园已傍晚,即注册领入第三院宿舍,旋即晚饭安息。
第二天,偕同学参观全校舍,真是辽旷无际,建筑则崇楼杰阁,美轮美奂,设备完美而西化,恍如置身中西合璧之大观园。主要建筑有大礼堂、图书馆、体育馆、科学馆;前二者都以软木铺地,图书馆书库且以玻璃为间隔,且开架任师生入内翻阅。学生宿舍及起居间,计分第一、第二、第三三院。第一院有楼,盖清华学校初创时建筑。第三院则新制学生宿舍,咸平房,二人一室,钢丝床、书桌、书架、凳椅各有一套。窗外草地及操场则绿草如茵,间以繁花,休息有靠椅,口渴则随处有消毒之自来水,喷涌而出,可掬而饮之。各主要建筑均有各色大理石所间隔之厕所,手纸且多为进口之五色波纹软纸。饭厅则六人一桌,四小菜,四大菜,米饭、白馍咸备;早餐亦四碟小菜一点心、白粥。学生每人发两口袋,写明房号姓名,换洗衣服床单等每晨纳入口袋,有工役取去,晚间即已洗净折叠整齐,连口袋置放床隅。我从小为穷学生,一旦处身此环境,仿佛刘阮上天台矣。
我选的是政治系,除国文外,其余均外国课本,授课时师生都以英语直接讲课、提问,我最初极费力,以后逐渐跟上。
教师中给我印象最深者,一为杨树达先生,博学多识,授国文,讲解明晰;一为外籍英语教师温德先生,讲课不厌其烦,务求每一学生彻底了解课文;一为教授生物学之钱崇澍先生,我选是科,得以融会贯通生物各门之基本知识,助教似是刘先生,辅导实验,亦耐心讲解;一为体育老师马约翰先生,脸色红润,对新生都要脱光检查,每生规定有一铁箱,置放衣服,马先生一一鼓励学生游泳及跳木马等;尚有陈福田先生,为澳洲华侨,不会说华语,亦以英语授课。每日下午4时以后,图书馆、宿舍一律上锁,俾学生全部赴操场及体育馆从事体育运动。马先生毕生从事清华体育教育(每届华北及全国运动会,均任总裁判),后年逾八旬,仍童颜白发。我50年代在全国人大开会时仍仰瞻其丰采谈吐,不图在“文革”时被诬为叛徒、特务,可见所谓造反派之全无常识。温德先生热爱中国,1986年曾闻其寿高百龄,犹矍铄安住清华,我衷心祝祷先生能寿登百廿岁,永为师表。
校中心有工字厅,署“水木清华”,朱栏彩饰,中为正厅,厅后临有一池,四周树木葱郁,半池残荷,假山曲折,盖原主人那桐所营。每周六有跳舞等交谊会,培养出洋习惯,我曾在此听赵元任先生之方言表演。
学校设有国学研究院,教授为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赵元任、李济诸大师。间在周六在一院作公开演讲。我曾听过梁任公先生所讲之历史研究法及书法要领。王静安先生仍小辫作遗老装,所演讲之“王莽量衡”则不唯考证清晰,且制有实物,听者得益不少。
半年清华生活,使我各科学识有极大长进。每晚常喜钻入书库,翻阅大英百科全书及自创刊号起之《东方杂志》等,必至闭馆铃响,始猛然惊觉,匆匆离馆,盖对近代时事刊物,特有浓厚兴趣也。
不图学期考试毕后,忽接教务长梅月涵先生(校长为曹云祥先生)通知,约在其寓所面谈,至则梅先生问我:“你对母校校长有何疙瘩?”我不解。梅先生蔼然详述,谓三师校长曾连函举发我借文凭应试事,清华答以该生投考时之照片与入学时核对无误;且该生入学后品学兼优,似不应追究。但三师复函汹汹,并附来我及徐锡华之本人照片,声称如再不开革,将向教育部控告云。
月涵先生并温言慰勉,谓人生难免无挫折,要在有再接再厉、屡仆屡起之决心。言毕,出示一写就之致南开张伯苓先生介绍信,并言:“伯苓先生为我中学老校长。我恳介你去南开学习半年,明夏再来清华插入二年级。”其委曲爱护青年之一片苦心,使我热泪潸潸而下,其热心适与三师校长之必欲逼青年于死地适形成一鲜明对照。
不愿惊动同学,翌日昧爽,即清理行李,洒泪告别清华园,移居城内东四炒面胡同舅父家,盖一大杂院也。
天津《庸报》是年甫创刊,社长为董显光,总经理为蒋光堂,创刊时征文,我幸获首选,奖金十元,乃急通知该报寒假中通信地址。不久,该报果派人送来白洋十元,出具收据作证。此为我在报刊发表文字之滥觞,亦为我笔耕之首笔收入。然茫茫人海,则有走投无路之感。
最难处置者,好友朱百瑞已由其叔接到锦州,准备自修一年,再投考清华。寒假前且已寄来免票乘车证(其叔在锦州车站任副站长),盼寒假赴锦州度岁,如知我已离清华,岂不影响其前进锐志?
我即以《庸报》所得之十元稿费,作为零用,仍照原计划赴锦,临行以电话通知舅父,因舅父常恐我经此打击,遽寻短见也。
舅父多年在华洋义赈会工作,因嗜好难戒,家用甚拮据,对我虽爱护有心,援助乏力。
我在锦州强为欢笑,度过春节。锦州城很小,盖吴三桂驻守时所筑,弹丸小城,有陈圆圆梳妆台等“古迹”。吴伟业诗中有“冲冠一怒为红颜”,谓其爱妾被李自成部下夺去,因而投清,可见陈圆圆从未出关,何来梳妆台乎?
在锦有一事可记,曾托百瑞向其母夫人请示,表明我爱慕嘉稑之忱,愿结为终身伴侣,百瑞欣然赞同。此为我在颠沛中对前途有自信心之表示。
由锦回京,即转赴保定。初拟在父亲身边自修半年,再考大学;乃默察姨氏待之殊冷漠,父亲亦寄人篱下,难以自主。适河北大学招插班生,乃变计入河大。盖南开所费不赀,父亲又收入甚菲,断无力供应,不得不重违梅月涵先生之好意矣。
河北大学为省立,由旧式书院所改建,设有医、农、文、法四院,我考入法学院,课文全用陈旧六法全书,我意在暂得一栖身地,仍锐意自修,生活则不愿加重父亲负担,往往就校门外小吃店吃炒饼或啃火烧果腹,视半年前在清华,顿如天霄堕落人间地狱矣。
时段祺瑞执政府已垮台,北京政坛由顾维钧政府暂维残局,京津一带落入奉系军阀控制下,直鲁联军帮办褚玉璞出任直隶省督办,名义上还兼任河北大学校长。张宗昌曾自称为“绿林大学毕业生”。准此,则我亦为“绿林大学”一名学生矣。
当时京汉铁路动辄欠薪数月,我不忍向父亲要零用,增加其负担,恒以火烧、粗粝度其枵腹,时有同班好友伍知威,兼任学校图书室出纳员,得每月约二十元之津贴,恒周济我之窘况。
星期天常步行入西门,逛天华市场及紫河套之破烂市场。进城途中,必经有名之第二师范。解放后,我看到《红旗谱》和《野火春风斗古城》等故事片,对其背景人物,特感亲切,况如身历其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