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李梦学正坐在老治安民警李宝全家里。李宝全是他的亲叔叔,他们刚吃罢晚饭。

老民警呷了一口茶,问:“吃饭前,你好像有什么事要对我讲?”

李梦学犹豫了一下,说:“我想回我当年插过队的农村去深入生活。”

“嗯?”老警察用审视的目光盯着侄子看了一阵,问,“深入生活?我们这条战线就是排除在生活之外的么?”

侄子赶紧解释:“叔,我不是这个意思……”

“什么意思?你到我们公安系统,是拿着你们作协的介绍信来的!介绍信上可清清楚楚地写着‘深入生活’四个字呀!写一篇反映我们公安战线的小说,这是作协交给你的重点创作任务,你不是这么对我说的么?”

“是……不过……我没想到会碰上她呀?”

“谁?”

“裴娜。”

老警察不禁又“嗯”了一声,第二次用审视的目光盯着侄子看起来,“怎么,你和她原来认识?”

“在一块插过队。”

“那不更好了么!过去一块儿插过队的知青战友,如今当上了女警,这不就是现成的创作素材么?”

“唉!叔,你不知道,一言难尽呀!……”于是,侄子把自己过去和她那段感伤的初恋,把在火车站和她发生的那场“遭遇战”,有来龙有去脉地讲给老警察听。其实,他今天既不买票,也不退票,而是在火车站体验生活。“第一次重逢就这么不愉快,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再加上过去那件事儿……多别扭!”侄子讲完以后,顾虑重重地说。

“原来是这样……”老警察又呷了一口茶之后问,“你到现在,还没找对象,是不是这几年一直忘不掉她呀?”

侄子低下头去,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可也是到现在还没……”

侄子倏地抬起头,看了叔叔一眼,不相信地问:“真的?”

老警察严肃地回答:“我还能骗你?”

侄子脸红了,又低下头去。叔侄俩各有心事地沉默起来。

一会儿,侄子又讷讷地说:“五六年了,各走各的生活道路,谁也不了解谁了!”

“那,就需要重新了解嘛!”老警察加重语气说,“这也算是深入生活的一方面内容么!深入生活,还不是为了解生活中的人?不过,我这做叔叔的倒是要当面问你一句,你对我们穿蓝警服的,究竟有没有什么偏见?因为天安门事件,你可是被关押了整整一年!这个感情上的弯子,不是那么好转变的!”

“没,没有!叔,我发誓!那笔账应该算在‘四人帮’身上,这点觉悟我还是有的!”

“嗯!那就好!”老警察点了点头,“你能说出这话,我这做叔叔的,真心诚意地感谢你!代表我们这条战线上的所有人感谢你……”

第二天上午,裴娜没有去火车站值勤。接近中午时分,她身着便装,在公安分局找到了自己的外勤组长李宝全。

“你为什么没去火车站值勤?”李宝全打量着她那身便装,诧异地问。

她默默地从兜里掏出预先写好的调转报告,郑重其事地用双手呈递给李宝全。

李宝全接过去一看,顿时发起火来:“乱弹琴,目无组织纪律!擅离值勤岗位!你太放任自流了!你给我立刻换上警服!立刻到火车站去!”

她却不动声色,竟在椅子上坐下了。心中专执一念——调转!暗想:任你暴跳如雷,也别想改变我的已定之规!你发火,我不火。反正警服我是决不再往身上穿的!

就在这时,桌子上的电话铃声响了。外勤组长狠狠地瞪了自己的下属一眼,抓起了电话听筒:“喂,是我……火车站?好,好!我马上赶到!……”

裴娜从他突变的脸色和严峻的语气中,猜测到火车站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惴惴不安地从椅子上站起。

李宝全啪地挂上电话,匆匆戴上警帽,大步朝门外走去。他已经推开了门,又回过头,对不知所措的裴娜喝道:“你!还不快跟我走!”

几个歹徒,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身穿警服,冒充值勤警察,以盘查可疑旅客为名,诈骗了好几个旅客的手提包……

当他们赶到火车站时,只见一个老太太坐在地上,双手拍着腿,呼天抢地:“这可怎么得了哇!那提包里,有车票,有粮票,有为我老伴住院借的几百元钱呀!”一个小女孩在那老太太身边哇哇大哭。

另外几个受了骗的旅客,立刻将他们围住了。那一张张焦急万分的脸,那一句句恳求的话,说明每个人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了。

外勤组长愧疚地说:“大娘,原谅我们不在现场,没有保护……”

“我不原谅!我不原谅!我看出了那几个家伙不对头,我想喊你们,可你们当时在哪儿!在哪呀?”老太太放声大哭。老太太的哭声和那小女孩的哭声,令人心碎。

李宝全,一个几十年忠于职守的老警察,伫立在老太太祖孙面前,缓慢地摘下了警帽,双唇哆嗦着吐出了几个字:“大娘,您老狠狠地打我吧!……”

老太太见老警察满眼含泪,双手捂着脸,痛哭得更加令人同情。

在一旁看到此情此景的裴娜,心灵被震撼了!她几乎想跪在那老太太面前,乞求宽恕。许多目光都在注视她,猜测她这个穿便装的姑娘的身份。在那些目光的注视下,她心中产生了一种对人民对职责的犯罪感。……

这天晚上,裴娜来到了自己的外勤组长家。她一进门,恰和坐在沙发上的李梦学打了个照面。两人都迅速避开了目光,彼此连头都没点一下,仿佛根本不认识。

外勤组长见她仍未穿警服,没让座,就开口说:“小裴,我可以尊重你个人的愿望,向上级反映你要求调转的情况。不过,你应该有思想准备,要公开作一次深刻的检查,要准备接受处分!……”

“组长,我是来撤回我的调转申请的。”她打断了他的话,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恭恭敬敬地交给他,“这里面是我的检查。我准备接受最严厉的处分。”

老外勤组长出乎意料地怔了一下,注视她许久,才接过信封,从里面抽出她的检查,当场看起来。看过之后,他的脸色渐渐和缓了。“小裴,”他在她肩上轻轻拍了一下,“坐下,坐下。你应该明白,警察,不单纯是一种社会职业。警帽上为什么要饰有国徽?就是要时时刻刻提醒我们,我们是‘国家’这个词的具体的、人格化的体现!我们既是人民的公仆,又是人民的卫士啊!我们的职责是神圣的啊!……”

她,低垂下了头。

两个月之后,那几个冒充值勤民警在火车站作案的歹徒被全部捉拿归案了。

第二天,裴娜接受了老外勤组长交给她的一项特殊任务,要她将提拿歹徒的经过,详详细细地讲给李梦学听。

她按照他的提议来到了公园里。两个人一边漫步,一边交谈。不少游人都把好奇的目光投注到他们身上。一个年轻的女警和一个体面的小伙子,并肩而行,居然在公园里“谈情说爱”,在A城人们的眼光中,是件新奇事儿。

他们在一张长椅上坐下了。

游人们投注到她身上的目光,使她感到有点不自在。她一面心里暗暗埋怨他为什么偏偏选择了这种地方,一面觉得这地方对她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吸引力。

他问:“那一次火车站案件的发生,就成为你思想转变的基础了么?”

她反问:“你们作家,为什么总把一个人的转变设想得那么难呢?好像愈难,才愈近情理,才愈可信似的……”她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哪儿的话!我从来没这样认为过!”他笑了一下说,“让我像听故事一样开始听你讲吧!”

于是,她开始娓娓地对他讲起来:她对那几个在火车站作案的歹徒恨彻肌骨,发誓非要亲自抓获他们不可!她对近期发生在全市各个区域的案件都进行了分析,最后判断,那几个在火车站作案的歹徒,肯定就是一伙流氓集团的首犯。他们的犯罪行为之一,是拦路抢劫和强奸妇女。她掌握了他们经常作案的地点。每天深夜,她都穿一件在夜里最显眼的白色便装,独自徘徊在歹徒出没的地方。她明白自己是在孤身诱捕一伙胆大包天的家伙。起初几天,她不免害怕。后来就不怕了,只有一个固执的念头支配着她:捕获他们,绳之以法。第五天的夜里,她和他们遭遇了。他们一个个手里亮出刀子,逼迫她跟他们走。在那一刹那,她想喊,也想跑。如果她逃走,还是来得及的。但她立刻想起了那个被骗去了提包的老太太。她顿时恐惧全消,镇定了下来,假意畏惧而顺从地跟他们走了一段路,趁他们不备,冷不防抽出手枪,大喊道:“都给我站住!”她当时的样子,像电影里的江湖女侠!他们看见她有枪,其中四个拔腿就跑,剩下的一个吓呆了。她双手握枪,直指他的面门,凛然地喝道:“你跑,我就打死你!”她就这样用枪把他押到了公安局。从那个歹徒口中,知晓了其他四个家伙的下落……

他问:“如果你没有枪,也许不会那么勇敢吧?”

这回轮到她不无得意地笑了一下:“那枪是假的!我自己用木头刻的,涂上墨,跟真的一样!还事先安了纸炮,可以打响。”

他冷冷地问:“如果你碰到的是一伙不怕死的亡命之徒呢?”

她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去,用极轻微的声音回答:“那我就只好跟他们拼了!”

他注视了她一会儿,坦率地说:“对你这次福尔摩斯式的个人英雄主义行为,我一点也不赞赏!真的!”

“我料到你会说出这种话来的。我也因此受到了批评。不过,我是怀着一种将功折罪的轻松心情接受批评的。你能理解么?”

他理解地点了一下头。

他们又站起来,向别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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