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一个姑娘到了二十九岁,便是到了一种非常严峻的年龄!二十九岁,还算是个“大姑娘”。可一到了三十岁,就该被人称作“老姑娘”了!姑娘前面加个“老”字,这难道还不够严峻吗?何况还有她们那些母亲呢!这些做母亲的呀!女儿一旦接近二十九岁这个严峻的年龄,居然还不曾经常地带回家一个小伙子,她们就会忧愁得吃不下、睡不着,惶惶不可终日。更何况,近来流传,A城的姑娘比小伙子多一半!这种耸人听闻的说法,对那些二十八九、三十来岁的老姑娘的母亲们,比流行性脑膜炎的威胁性还大!
“娜,赶快打报告,申请调换工作单位吧!”裴娜的母亲这几天一再向女儿提出正告。
女儿到现在还没有对象,甚至连个可以被称作“男朋友”的小伙子都不认识,都是因为女儿穿上了那套蓝警服的不幸!
人们的社会意识变化得多快哟!前几年,A城一般姑娘们找对象的职业标准,还是“蓝警服,白大褂”。那几年,就一般市民的眼光看,穿蓝警服的人的社会地位是占据首席的。他们曾何等显要过!其次,才轮到穿白大褂的医生。如今,年轻未婚的男医生身价愈高,更加成为姑娘们主动追求的目标。而相比之下,蓝警服却声誉跌落,很不吃香了!
倘若说一个小伙子穿上全套蓝警服后,起码还会使他的仪表在姑娘们心中增加些许严肃性的话,一个姑娘穿上全套蓝警服后,在一般小伙子心日中却很可能被视为异化了的女性。严肃可绝不是今天一个姑娘能招小伙子喜爱之处!何况蓝警服衬托出的那种严肃,简直就带有严厉、严峻,甚而威严、凛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味。一个姑娘一旦穿上了它,就好像从此应该和许多属于年轻女性的生活内容绝缘似的!现时,人们不是经常可以在马路上看到这样一些女兵么:烫成各种各样的好看而时髦的发型,从挂在后脑勺上的军帽下故意散露出来。有的分明还描过眉,涂过口红。至于穿高跟鞋的,那更是屡见不鲜了。据说那都是些个“文艺兵”,因此人们对她们也就不加指责。可一个女警,如果那种样子出现在马路上,不遭到侧目冷眼和讥讽嘲笑才怪呢!这不是有点不公平么?
当裴娜半年前第一次穿上全套蓝警服的时候,对着镜子照了老半天,自己对自己感到了一种新奇。仅仅是新奇而已,绝不是自我欣赏。在农村的广阔天地经受了整整十年的风吹日晒、霜袭雪打,她的脸黑得如同一个非洲女郎。眼边、鼻翼、嘴角、额头,布满了细密的皱纹。这样的一张脸有什么值得自我欣赏的呢!
当时,她心里只想到一点:终于有个职业了。对于一个返城知识青年,尤其是对于一个二十九岁的姑娘来说,这一点是相当重要的。这意味着,她可以像任何一个有正当职业的姑娘一样,毫无后顾之忧地找对象、谈恋爱、结婚、做妻子、当母亲,安排自己的生活和幸福……
她当时哪能预料到,以后别人给她介绍了三次“朋友”,对方都因为她是个女警察,见过一两次面就吹了。
就在裴娜和李梦学偶然地戏剧性地重逢这天晚上,她一回到家里,母亲又向她唠唠叨叨地提起调换工作的话题来。
“调换工作单位?”她习惯地微微眯起眼睛,朝母亲翘着下巴,“什么理由哇?”
“什么理由?你们领导负责给女警察找对象么?”
“笑语!公安局又不是婚姻介绍所!”女儿一撇嘴,“这种理由,能说出口?”
“你要面子,就别想嫁人!”
“我就是不想嫁人嘛!当老姑娘挺好!老姑娘,老姑娘,三十不算老,四十变成宝,五十再把光棍找……”女儿悠悠然轻晃着头,口中念念有词。
她如此答对!还笑!不识好歹的冤家!当母亲的气得鼓鼓的,狠狠地骂道:“明天就不许你回家来!这家可不是尼姑庵!”顺手抓起桌上的一块抹布,朝女儿劈面甩过去。
女儿接住抹布,脸上顿现愧怍之色,咬住嘴唇,瞄了妈一眼,勾下头,默默地走进自己屋里去了。
母亲被女儿的话刺伤了心,自己的话也深深刺伤了女儿的心,呆愣许久,喟叹一声,一时替女儿犯愁得老泪垂襟,好难过哇!
要是母亲知道女儿每天晚上睡不着觉心里都想些什么,就不忍心对女儿大加责骂了!女儿并非那种看破红尘、缺乏情感的姑娘啊!在农村的整整十年里,女儿曾获得过许多荣誉:优秀良种培育员、模范教师、五好青年、劳动能手、财会标兵……甚至还获得过县长亲自颁发的“宣传晚婚和计划生育先进分子”的奖状。
那几年,这些荣誉和“爱情”两个字是多么矛盾哟!简直不允许同日而语!批孔孟之道批得天翻地覆慨而慷,可孔圣人“鱼与熊掌,二者不可得兼”那句话却像“座右铭”,被女儿那样的许多青年情愿不情愿地恪守着。
现在,十年的光阴使少女变成了老姑娘,她错过了谈情说爱的大好年华了!可这能全怪她自己么?
在她二十三四岁的时候,不是没有体验过被小伙子多情的目光经常地偷偷盯视而撩拨得“春心萌动”是什么滋味。她甚至收到过一封“货真价实”的情书,是一个共同培育小麦良种的知识青年连同一块花手绢暗地塞在她衣兜里的。那封情书可把她折磨得好苦哟!像偷了东西没有勇气坦白而又唯恐被揭发似的!
第二天一早,她两眼网着血丝跑到公社党委,亲手把那封情书和那块手绢交给了公社党委书记。她是个不但本公社家喻户晓而且名声在外的“模范人物”,并且很快就要入党了。那位公社书记对她的政治、思想、生活的各个方面都关心到无微不至的程度,仿佛是她法律上的监护人。他曾经语重心长地对她说过:“小裴呀,你是我们全公社,不,全县青年的样板!竖起你这块样板,各级领导都花费了不少心血呀!因此,和你有关的一切事,包括你的个人问题在内,都要及时向各级领导汇报,征求领导的意见……”不是每一个知识青年都能获得一个公社书记如此关心的!这件猝不及防的求爱事件,她能不当面向这位公社书记“坦白交代”么?
公社书记庄重地听完她的汇报,更加庄重地向她提了诸如此类的一些问题:你们认识多久了?经常接触吗?彼此交谈过些什么?你对他印象如何?你了解他吗?他的家庭出身、父母的政治面貌、社会关系,你都一清二楚吗?等等。
她如实禀告:她与他认识三年多,以前没什么接触,最近一年在一块儿培育良种。彼此交谈的主要是小麦的倒伏问题,有时也谈点文学。她对他印象挺不错。他为人老成持重,品行端正,很有股钻研劲头。模样长得也眉清目秀的,在姑娘们面前常显得比姑娘还羞涩腼腆。也许正因为如此,姑娘们有事没事地偏偏都愿意找个话题和他谈天说地。最后这一点她没有对公社书记讲,一是难为情,羞口;二是觉得像自己这样一个模范人物,在爱情方面不应该向领导讲出这等话,那岂非有点“低级趣味”了么?他的家庭出身好像是工人,至于其他,她却从未问及,一无所知。
公社书记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好,很好。你还是非常尊重领导的!……”
三天后,公社党委的意见由电话里传达给大队书记,又由大队书记捧着记录亲口郑重地转告给她:那个小伙子的一个姑父有某种海外关系……
五天后,小伙子被调到离此地最远的一个生产大队去了。不消说,这是领导对她采取的保护性措施。她却为此,当天晚上用被子蒙住头,咬住被角,无声地淌了许多许多眼泪,接连几天,她像丢了魂似的,神不守舍,常常盯住个东西发呆。
她永远也忘不了小伙子彬彬有礼地向她告别时那种哀怨的目光,以及最后留给她的那句话:“祝你幸福!”那四个字里可没有一丝一毫的恶意。恰恰相反,老成持重的小伙子说那句话时,依依不舍,一片痴情地瞅着她,真挚极了。
她猜得出他完全明白为什么被突然调走。他却不恨她。只有真正的爱才不会反目成仇。她由此发现了他心灵中有着非常美好的东西。她被感动了,忽然怜悯起他来,也怜悯起自己来,她真想一下子扑在他怀里,对他大声说出封锁在喉的那句话:“我爱你!”或者跪在他面前,请求他的宽恕。然而她当时却什么也没说,一扭身飞快地跑了。她觉得自己没有权力在这种场合、在他面前流泪。
他,就是李梦学。
那件事之后,认识她的小伙子们像暗中订立了同盟——都对她敬而远之了。
从那时起,她和他再也没有见过面。然而他的名字,却刻在了她的心上。她没有再爱过别人,也没有再被别人爱过。生活和年龄的增长,使她常常回想起这件事。每当回想起来,心中便涌起淡淡的感伤和深深的内疚,还有,悔恨。
可是今天,她和他竟又戏剧性地重逢了.
悲剧?喜剧?
不,都不是。
只能说是讽刺剧。
被无情讽刺的是她,而不是他。
他把自己称作什么来着?奥楚蔑洛夫中士!这个外国人的名字好像在哪本小说中读到过。托尔斯泰?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是契诃夫!契诃夫的短篇小说《变色龙》。奥楚蔑洛夹——一个愚蠢的、自高自大的、装模作样的警官!……
是啊,他一定结婚了,有一个美丽的妻子,也许,还有一个可爱的男孩或女孩。他自己,是作家,同时是两家报社的特约记者。生活上美满幸福,事业上春风得意。他怎么能不嘲讽她呢?他有理由嘲讽她。无论是因为从前那件事,还是因为今天发生的事。
她默默地流出了同情自己的眼泪。
如果我不是一个女警,怎么会在火车站碰到他?怎么会和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发生冲突?怎么会被他嘲作“奥楚蔑洛夫中士”?怎么会……
她从床头柜上抓起自己的蓝警帽,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泄怨地撕扯着,撕扯着。
国徽的别针将她的手指扎出了血。她注视着国徽,不忍再撕扯警帽了。
蓝警帽上毕竟带有国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