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岛散记
史若平
1934年初秋,老舍写完了长篇小说《牛天赐传》,由济南到青岛。那年暑假,济南奇热。老舍后来回忆时写道:“小孩拒绝吃奶,专门哭嚎,大人不肯吃饭,立志喝水!可是我得赶写文章,昏昏忽忽,半睡半醒,左手挥扇打苍蝇,右手握笔疾写,汗顺着手指流到纸上。”(《我怎样写〈牛天赐传〉》)而青岛,则是北国的一个绿洲。青山碧海,绿树红瓦,夏无酷暑,冬无严寒。老舍从暑气逼人的济南,到了避暑胜地的青岛,他心情的愉快是可以想见的。
老舍刚到青岛,就住在登州路10号,1935年春,迁到金口二路。同年末,又搬到黄县路6号,一直住到“七七”事变之后。这后两个地方,都离海滨不远。
山东大学位于鱼山路、大学路之间,当时的学校大门还在大学路,老舍描写山大的环境时曾写道:“山大的校舍是昔年的德国兵营,虽然在改作学校之后,院中铺满短草,道旁也种上了玫瑰,可是它总脱不了营房的严肃气象。学校的后面左面都是小山,挺立着一些青松,我们每天早晨一抬头就看见山石与松林之美,但不是柔媚的那一种。”(《青岛与山大》)这是老舍对山大的环境和校风的评价。出山大校门由南向东,沿着鱼山路卍字会(现青岛市图书馆)上坡,不远就到了第一海水浴场。山大的师生们在晚饭后,都喜欢到海滨去散步,领略这海滨城市的壮丽景色。在这里,可以看到海面上的点点渔帆远处淡淡的青山,以及天际色彩斑斕、瞬息万变的晚霞。涨潮时,巨浪拍击着岩石,溅起了冲天的飞花,奏出了雄伟的乐曲。人们漫步在海边的松林之中,聆听着松涛的倾诉。抒发着自己对祖国大好河山的深厚感情。这时,晚风会吹动着你的衣衫,消除你一天的疲劳。当暮色苍茫中踏上归途的时候,迎着你的是山间起伏的万家灯火,像天空中的点点繁星。老舍对青岛、对山大,产生了深厚的感情。
老舍在山东大学中文系,开设了《文学概论》和《小说作法》《欧洲文艺思潮》《外国文学史》等课程。《文学概论》这门课,老舍在齐鲁大学曾开过,并且编写了讲义。这本铅印讲义,共15讲,全书300多页,11万字,署名“舒舍予”。这是我国较早的一部文艺理论专著。从这里可以看出,老舍不仅是卓越的作家,而且还是文艺理论家。值得高兴的是,这本失传已久的讲义,近年来终于找到并出版了。
老舍到山东大学任教时,才35岁,已经是一位知名的作家,写出了《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二马》《小坡的生日》《大明湖》《猫城记》《牛天赐传》等多部长篇小说,但是,这位年轻的教授,仍虚怀若谷、平易近人、兢兢业业、一丝不苟,从不以权威自居。当年山大老舍的学生张希周、王碧岑先生回忆起老舍在中文系的情景时,仍历历在目,感佩不已。
老舍在讲《小说作法》的时候,由于他有丰富的创作经验和精湛的表达能力,因而讲起来是那样娓娓动听,吸引着同学们的注意力,每讲一个段落,就要学生做一次练习,借此提高学生的写作水平,了解学生的理解程度,并进而征求学生意见,改进教学方法。张希周先生对老舍先生那种严肃认真、一丝不苟的精神,至今铭刻于心。他说:“舒先生批改作业非常认真,甚至对用错的标点符号也改正过来。对句子结构、段落层次等不妥之处,则加上眉批,再由学生自己改正。他并从中选出几篇较好的作业,在学生中传阅后组织讨论。”
30年代山东大学学生办了个铅印的文艺刊物《刁斗》,老舍热情地支持它、扶植它,关心它的成长。他为这个刊物写稿,发表了《我的创作经验》《读巴金的〈电〉》等文章。有一期,他曾亲自审阅、修改稿件,并做具体指导,帮助学生提高刊物质量。
由于老舍诲人不倦、平易近人,加之他学识渊博、谈吐幽默、诙谐,并饶有风趣,因而同学们都愿意和他接近,并登门拜访,师生关系亲密无间。王碧岑先生至今还记得老舍关心他健康的一件事:“一次我上老舍先生家,先生听说我患腰疾,便毫不犹豫地把他从北平同仁堂购买的狗皮膏药拿出来给我贴,并告诉我同仁堂药店的地址,这使我由衷地感激他。”
老舍不仅乐于同青年学生交朋友,而且乐于同小商贩、洋车夫交朋友。一位30年代曾经住在济南南新门附近的老大娘告诉我,在齐鲁大学校门口,经常可以看到老舍买烤地瓜吃,同洋车夫、小商贩聊天、拉家常,了解他们的生活和遭遇。张希周先生告诉我,在青岛山东大学,他就多次遇到舒先生在课后回家的路上,同这些下层的人打招呼,边走边谈。一个堂堂的大学教授,同这些下层小民为伍,这在当时有些人眼里,是有失“尊严”的。有的人曾问老舍:“舒先生,这些都是你的朋友吗?”老舍笑答:“是朋友,也是老师。这些人每天挣扎在饥饿线上,他们都有自己的悲惨遭遇和性格。通过同他们的接触,使我对人生有进一步的了解。”这些,大概就是老舍作品具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和强大的生命力的主要因素吧。
老舍在山东大学期间,还做了好几次学术讲演。如1934年10月的《中国民族的力量》中,肯定了中国人民的吃苦耐劳,在开发南洋中做出的牺牲。从中得出了“中国人与其他民族相比较,的确是伟大”的结论。同年11月和1936年1月,又写作了《诗与散文》和《文艺中的典型人物》等学术讲演。
老舍是十分勤奋的。他在山东大学两年中,以教书为职业,尽到了自己的教授职责,同时,他又没有忘记自己是作家,应当尽到自己的社会职责。在这期间,他先后编定了两个短篇小说集:《樱海集》和《蛤藻集》。这两本书名,都有浓厚的青岛味儿。编《樱海集》时,老舍在阳台上,既可赏樱花,又可观大海,故名《樱海集》。此外,老舍还编了另一本谈创作经验的《老牛披车》。
1935年暑假,老舍、王亚平、王统照、吴伯箫、孟超、洪深、赵少侯、臧克家等12人,在青岛发起创办《避暑录话》,作为《青岛民报》的一个副刊单独发行。第一次会议是在洪深家里开的,洪深当时是山大外文系主任。他执笔写的《发刊词》,是意味深长的。他写道,他们12人“没有一个是真正的有闲者;没有一个人是特为来青岛避暑的”。然而,“我们必须避暑!”“否则他们有沸腾着的血,煎焦着的心,说出的‘话’,必然太热,将要使得别人和自己,都感到不快,而不可以‘录’了。”这就是说,《避暑录话》是避开国民党反动派的淫威,为了便于出版,在文字上适当降温。如果话说得太热,就会被检查官老爷的剪刀剪掉,便无法“录”下来了。因此,不能不利用曲笔。这是一种巧妙的斗争方式。该刊从7月中旬创刊到9月中旬结束,两个月中整整出了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