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快哉!与郁达夫“互赞”
北京的冬天,凛冽的寒风吹了几天之后,竟吹来了纷纷扬扬的大雪。
从暖被里钻出来,沈从文把床边挂着的单衣穿好,过去一步把门拉开。
寒风肆意地呼啸着袭来,仿佛是要刺进他的骨髓里面去。而更让他心寒的是,外面除了雪花、就只剩了积雪,偶尔有一个人,也是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急步匆匆。沈从文茫然地看看这茫茫然的小院,无奈地缩身进屋,反手关紧了门。
肚子咕咕地响着,他在勒腰带时,鼻血又流出来了。流吧,愿怎么流就怎么流吧。沈从文一边擦着鼻血,一边自言自语。我该怎么办呢!管他,还是写一点儿什么吧。这不仅仅是兴趣,更是我目前唯一的希望。
这么想着,他重新又回到床上,用棉被拥着自己,从枕边拿出纸和笔。这鼻子还真不争气,刚写了几行字,竟又流出一些血来,沈从文想写完心底涌出的那几句话再擦,可就在这时候,听到敲门的声音。
“砰砰砰……”声音很轻,就只三下就停了下来,隔一会儿才又敲了三下。
沈从文知道这是斯文人,赶忙大声发出邀请:“你推一下门啰!”
“吱呀”一声,门被轻轻地推开,一位面目清瘦、脖子上围着条淡灰色羊毛围巾的陌生人出现在门前。他眯细着双眼,打量着衣衫单薄、流着鼻血、正用冻得红肿的手在床上写作的沈从文,礼貌地问道:“沈从文先生是住这儿吗?”
“是,我就是。”
“我是郁达夫,看了你的信,就赶来了。”
郁达夫的声音很低、很和气,对沈从文来说,不啻就是天籁之音。他睁大了双眼,激动地望着郁达夫。好一会儿,才突然掀开被子,一边下床一边连声说道:“您,请坐。”
“你快把衣服穿好,别着凉了。”
“没关系,就是出门去,我也就穿这两件单衣。”
郁达夫目光掠过整个屋子,最后停留在瑟缩的沈从文身上:“连火炉也没有一个?”
“没有。”
郁达夫很快地从脖子上解下那条淡灰色的羊毛围巾,掸去上面星星点点的雪花,披到沈从文身上。
“这怎么可以。”
“别推辞。来,说说你,我很想听听。”郁达夫眼圈有些发红。
记忆的闸门打开,过来的生命历程就像一条小河,潺潺地流在眼前:
一个乡下人,为什么就来到北京,这之后的一年多,他又得到了些什么?欢乐实在太多,能够住在中国最大的都市里,能够自由地进出中国最高的学府,去聆听当今最好的学者讲课,还结交了那么多朋友,简直就是小鬼进了天堂;只是,却也有思念母亲和九妹他们的痛苦,有受人恩惠而又无法报答的内疚,还有就是食物缺乏的难受。
而且,能给自己帮助的人情况都不太妙、家乡经济来源早已完全断绝,活下去的路,终于是越来越窄,窄到不能挪步了。想到去死却自己又下不了手,因为读过《沉沦》,又听冯至说过郁达夫先生,于是便写了那样的信。
沈从文不停地讲述,郁达夫静静地听着,末了问道:“你为什么不想着回去呢?”
“或许是我当过兵,养成了这样的一个想法:既然上了前线,就只能有两条路,不是战死,就是胜利。”
郁达夫听了一震,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接着问道:“你是不是以为,到了北京,取得一个国立大学学生的头衔,就可以至少是能够自由独立?”
“不是头衔,是实实在在,就是确实拥有了一个北大学生的知识,可惜我没这个能耐。”
“看来你有这个能耐。问题是,就算你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北大学生,也不见得如你所想。”郁达夫苦笑着摇了摇头,轻叹一声缓缓地接着说:
“譬如我吧,东京帝国大学毕业,在文坛上也算有些名气,可还是只能在大学里教会计学。这,并不是我想干的。可是,我精心创办的杂志被迫停刊,现在还不时地受到同行们的攻击,不教书又怎么生活下去?教书吧,月薪名义上是一百一十七元,实际每月能拿到手的,也就三十三元四角。实话跟你说,我现在是‘袋中无钱,心头多恨’哪!”
沈从文听着郁达夫的感慨,心里百感交集。
“你说你来北京是为了寻自由,可在这个时代,能有几个人是自由的!真所谓,‘自由固不是钱所能买到的,但能够为钱而卖掉。’”
“自由能够为钱而卖掉!先生,你这话说得真好。”
“这话不是我说的,是鲁迅先生在去年初题为《娜拉走后怎样》的讲演中说的。现如今,鲁迅所说的这种危机,正降临到我们这种人身上。”
“你说‘我们’,你把我这个穷得快饿死的乡下人,跟您连在一起?”
“是的,我们应该是一路人的,应该连在一起。”
“我们是一路人?”
“难道不是?我认为是的。我们都属于有自己的理想和抱负而且坚持不懈的人。只是在坚持这一点上,我还不如你。”
“别,先生,你快别这样说。”
“我说的是实话,因为生活上的种种挫折,为了生计,我不得不来做我不愿意做的事,而且还要忍受一份无爱的婚姻,我彷徨无计,曾整日嗜烟酗酒甚至自残自虐。今天见到你,听了你的诉说,我相信了世界上确实有比自己更困苦许多的人。实话告诉你,我就是不信这一点,带着看个究竟的心理来看望你的。现在,我只能在心里笑自己,并且决定也像你一样,在任何困境下都坚持写下去。”
“坚持写下去?”
“对,我从你这里得到了坚持写下去的理由和力量,希望你也振作起来,继续写下去,咬着牙写下去。我帮不了你什么,但我会尽力。”
沈从文激动起来,眼眶里盈满了泪水。
“男儿有泪不轻弹。你一定很饿了吧,走!我们出去吃点东西。”
郁达夫说着站起来,沈从文跟在郁达夫身后,一甩眼眶的泪水,走出门去。
刺骨的寒气,还是那么逼人,只是此时的沈从文已不感到那么冷了,一张瘦削的脸上,露出淡定的微笑。
北京冬天的馆子都遮得严严实实的,兜里没有钱的沈从文,自然也没勇气掀开那厚实的门帘,这回郁达夫替他掀开了,沈从文终于走进久违的小餐馆。郁达夫是个性情中人,一进去便吩咐店家上几个荤菜,几个碎肉馅饼。
“我下午有课,不能陪你喝酒,你喝一杯?”郁达夫问沈从文。
“不,不用,我平时很少喝酒。”
“不喝,也好,多吃点菜吧。”
近五十年后,沈从文对郁达夫侄女郁风回忆吃这顿饭的情景时说:“我清楚记得,自己当时根本顾不了什么斯文,狼吞虎咽地,以至于郁达夫先生看得眼圈红红的。”
结账时,店家说是一元七角钱,郁达夫掏出五元给店家,找回的三元三角全给了沈从文。
走出门来,郁达夫深情地望着沈从文,沉沉地说:“写下去,一直地写下去!好文章,都是坚持着写出来的。”
沈从文严肃地点点头。
风雪中,郁达夫走了。望着他坐了黄包车离去,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茫茫的雪花之中,沈从文还站在那里,充满感激地望着。
回到住处,沈从文趴在床上,无声地哭泣起来。他哭了很久很久,一直哭到突然就听到了郁达夫的叮咛:写下去,一直地写下去!
沈从文仿佛是听到了神的旨意,倏地爬起来。他四处张望着,屋里什么也没有,除了姐姐给的两床棉被,如今又多出了郁达夫赠的一条灰色羊毛围巾。
郁达夫先生!郁达夫先生!沈从文喃喃地呼唤着,从枕边找出纸和笔,靠在床头上,开始写作。
郁达夫自从《沉沦》一举成名后,热情奔放而又极富同情心的他,时常会收到一些文学青年们的求助信。这些人大多都很贫困,只因有个文学的梦,在这条付出与收入极不相等的道路上坚持着,越发地贫困下去。郁达夫不但自己有过这样的经历,就是他成了名以后物质生活仍然不宽裕。为此,他虽然尽了力来帮助一些向他求助的人,只是力量有限,除去一点点经济上微薄的帮助,就只剩下满腔的同情。
这次见了沈从文,特别是听了他的倾诉,郁达夫的震撼实在太大,以至于下午的统计学课,上得都不是很理想。他1919年入东京帝国大学经济部,学得虽然就有这些个内容,但却不是兴趣所在。虽然如此,他还是尽力地去把课上好,没想到这回因为沈从文,上课时竟有些走神。
无数的死亡和惊心动魄的惨景,早已磨炼出沈从文惊人的毅力和超乎常人的韧性。正是这毅力和韧性,使郁达夫大大地震惊了。对于沈从文,他不只是同情,还心生敬佩,由此反省自己有时的酗酒消沉,并由此在创作上开始再次振作起来,以至后来有人评论沈从文与郁达夫的交往时说:“没有郁达夫,沈从文可能会客死他乡;少了沈从文,郁达夫可能会沉沦一生。”
郁达夫不仅同情沈从文的处境,更多的还有对造成他处境社会的愤怒,晚上回到家里,想到缩在“窄而霉小斋”床上写作的沈从文,郁达夫心里一直激动感叹、唏嘘不已。因眼睛有些痒痛,郁达夫早早睡下,一觉醒来,便感到那满腔的感慨必须得抒发。
在窄小的客厅里,郁达夫走过来走过去,他不停地走着,越走越快,像一头关在笼子里的狮子。他终于停止了走动,两眼闪着光亮,展纸握笔,写下了满腹愤懑的言语:
《给一位文学青年的公开状》
郁达夫写好了标题,习惯性地停了几秒钟,奋笔疾书起来:
“今天的风沙实在太大了,中午吃饭之后,我因为还要去教书,所以没有许多工夫和你谈天……现在我想趁着这大家已经睡寂了的几点钟工夫,把我要说的话,写一点儿在纸上。”
他简单地写完开场白,接着来介绍自己:“平素不认识的可怜的朋友,或是写信来,或是亲自上我这里来的,很多很多……可是我的力量太薄弱了,可怜的朋友太多了,所以结果近来弄得我自家连一条棉裤也没有。这几天来天气变得很冷,我老想买一件外套,但终于没有买成……向你讲这一番苦话,并不是因为怕你要问我借钱,而先事预防,我不过欲以我的身体来做一个证据:证明目下的中国社会的不合理,以大学毕业的资格来糊口的你那种见解的错误罢了。”
把自己的情况讲完之后,郁达夫向世人传达了自己对沈从文打算进国立大学的看法:
“引诱你到北京来的,是一个国立大学毕业的头衔,你告诉我说,你的心里,总想在国立大学弄到毕业,毕业以后至少生计问题总可以解决……我真佩服你的坚韧不拔的雄心。不过佩服虽可佩服,但是你的思想的简单愚直,也却是一样的可惊可异……大学毕业,以后就可以有饭吃,你这一种定理,是哪一本书上翻来的?”
写到这儿,郁达夫笑了,我哪里是在问他沈从文,分明就是在问这个社会,为什么读书人还是没有饭吃?这么想着,接着往下写:
“现在不要说中国全国,就是在北京的一区里头,你且去站在十字街头,看见穿长袍黑马褂或哔叽旧洋服的人,你且试对他们行一个礼,问他们一个人要一个名片来看看,我恐怕你不上大半天,就可以积起一大堆的什么学士、什么博士来,你若再行一个礼,问一问他们的职业,我恐怕他们都要红红脸说:‘兄弟是在这里找事情的。’他们是什么?他们都是大学毕业生啊。你能和他们一样的有钱读书吗?你能和他们一样的有钱买长袍黑马褂哔叽洋服吗?即使你也和他们一样的有了读书买衣服的钱,你能保得住你毕业的时候,事情会来找你吗?”
郁达夫连问几句,虽然有点儿爽快,又感到还需从另一方面再说说,便用戏谑的口气写道:“大学毕业生坐汽车,吸大烟,一攫千金的人原是有的。然而他们都是为新上台的大佬经手减价卖职的人,都是大刀枪杆在后面援助的人,都是有几个什么长在他们父兄身上的人,再粗一点儿说,他们至少也都是爬乌龟钻狗洞的人,你要有他们那样的后援,或他们那样的乌龟本领,狗本领,那么你就是大学不毕业,何尝不可以吃饭?”
写到这里,郁达夫想:我说了这半天,不过是打破他求学读书、大学毕业的迷梦而已。现在得给这年轻人支几招了。这么想着,苦苦一笑,摇摇头写道:
“现在为你计,最上的上策,是去找一点儿事情干干。然而土匪你是当不了的,洋车你也拉不了的,报馆的校对、图书馆的拿书者、家庭教师、看护男、门房、旅馆火车菜馆的伙计,因为没有人可以介绍,你也是当不了的——我当然是没有能力替你介绍——所以最上的上策,于你是不成功的了。其次你就去革命去吧,去制造炸弹去吧!但是革命是不是同割枯草一样,用了你那裁纸的小刀,就可以革得成的呢?炸弹是不是可以用了你头发上的灰垢和半年不换的袜底里的腐泥来调和的呢?这些事情,你去问上帝去吧!我也不知道。比较上可以做得到,并且也不失为中策的,我看还是弄几个旅费,回到湖南你的故土……现在我既没有余钱可以赠你,就把这秘方相传,做个我们两位穷汉,在京华尘土里相遇的纪念吧……”
支完这两招,郁达夫心里隐隐感到有些痛,泪水就要从眼眶里出来。因为他听了沈从文的介绍,知道这向往自由的青年故乡连年兵燹,房屋田产都已毁尽,老母弱妹也不知是生是死,且现在回湖南的火车也不开,何况又没有路费呢!他把这意思写上,眼里喷着怒火又替这走投无路的年轻人讲了两个下策:
“第一,现在听说天桥又在招兵,并且听说取得极宽,上自50岁的老人起,下至十六七岁的少年止,一律都收,你若应募之后,马上开赴前敌,打死在租界以外的中国地界,虽然不能说是为国效忠,也可以算得是为招你的那个同胞效了命,岂不是比饿死冻死在你那公寓的斗室里,好得多吗?况且万一不开往前线,或虽开往前线而不被打死的时候,只教你能保持你现在的这种纯洁的精神,只教你能有如现在想进大学读书一样的精神来宣传你的理想,难保你所属的一师一旅,不为你所感化。这是下策的第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