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走了,为了填饱肚子,你留下吧,为了梦!”
沈从文的感觉很准确,北京就是北京,这杨梅竹斜街虽不怎么起眼,甚至显得有些破旧,可它的周围,确实净是些好去处。
出了酉西会馆大门,向北横跨一环,就是安定门内方家胡同里的京师图书馆。这是中国北洋政府时期的国家图书馆,里面有藏书5424部、151375卷。当时该馆的实际负责人,正是鲁迅。
东走二十分钟,便到了北京繁华的闹市前门大街。在这里,一切还保留明清六百年市容规模,有许多出售明清旧服饰、器物的店铺,各个铺子门前柜台大都金碧辉煌、斑驳陆离又各具特征。
若西走十五分钟,便可到中国古代文化集中地之一——在世界上也十分著名的琉璃厂。在这里,除了两条十字形的街道、两旁几十家大小的古董店,在通往街道的一条条小胡同里,还有许许多多不标店名、分门别类、包罗万象的古董店。总而言之,这琉璃厂,根本就是一个中国文化博物馆。
每天早上,沈从文与满叔远一起,往肚子里塞六个烧饼,就一道走出酉西会馆,不是一头扎进京师图书馆看书,就是去琉璃厂的书肆学东西,或者到前门大街热热闹闹的文物店铺、商业中心去观看、去倾听。
饥肠辘辘的沈从文,早已学会了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的一切,他饶有兴趣、充满希望地同时阅读着“用文字写成的小书”和“人事写成的大书”,借此认识着这个中国最大城市的各种景物和人生世相。
走进京师图书馆,沈从文一头扎进书本中,开始追踪着作者的喜怒哀乐,他常常是完完全全地忘了自己,更忘了他所面临的很难生活下去的困境,在书本中,他享受到了困顿生命中一片丰美而充满生命力的绿色。这绿色滋润着他,使他更加勇敢地向前。
每天,当他回到酉西会馆时,照例是夜色浓稠,食堂已经关门许久。幸好还有早归的朋友满叔远在,早已将几个烧饼、一碟泡菜,放在床前的木桌上。
沈从文每天看得太多,感受得太多,想说的也太多,能倾听他诉说的人又实在太少,少得就剩下了满叔远。满叔远睡了,他只能再来看书或者是天马行空地想一阵子。他想得最多的,是读过的书本里的人和事,有时也会想起自己的母亲、九妹,还有父亲,只是很少来想明天该怎么生活下去。
这一天,沈从文心里惦记着满叔远,比以往回来的稍早一点儿,好朋友满叔远还像往常一样,给他留一份馒头咸菜在床前的小桌上,没等他回来就已经进入了梦乡。
这个在乡下还算富有家庭的青年,跟了沈从文这么些天,对残酷的现状已然看得非常清楚,他原来那个被沈从文扇起的梦破灭了,根本不再相信两人在北京还能有什么发展。可是,有一点让他十分不解,往日似乎比他聪明许多的沈从文,这次竟像是生活在梦里,眼看生活快无着落了,还在那里异常天真地坚持什么:
要通过自学,先做一个“自由人”、一个“独立人”,“才能做第二步打算”。
满叔远想唤醒这位世上最要好的朋友,可不管他说的多在理,沈从文就是听不进去,还振振有词地对他说:“远啊,你如果再多看些书,想法就一定跟我一样了。”
多年以后,沈从文还深有感受地向人说起这段艰辛而充满乐趣的往事:“我很快学懂了不少我想学习的东西”,“我可以说是在社会大学文物历史系预备班毕了业”。
一天晚上满叔远没有睡,坐在床沿上,似乎在等他。沈从文感觉出来了,便问询地望着满叔远。冰凉的烧饼还是放在床前的木桌上,满叔远看看他,又看看烧饼,意思是让他先吃。
沈从文拿起冰冷的烧饼,啃了一大口,慢慢地嚼着,又把目光投向满叔远。
“从文,我是想问你,我们就这么像乞丐一样混下去?”
“乞丐?远,你怎么这么看自己,这么看我?”
“难道不是?在火车上,那位不认识的科长给了我们十个银圆,后来你姐姐又给了你十个,再后来,收到陈军长汇来的十八个,还有是你的表弟给了三个,看门的老人给了一个……”
“可我们并没有向他们乞讨,而且,一旦我们有了钱,肯定还他们。”沈从文嘟哝着,声音没什么底气。
“就这样下去,我们能有钱吗?如果是在家里,我们怎么也可以养活自己。”
“远,我不是要活着就行,而是希望懂得很多,学到很多东西。这,你是知道的。”
“像我们这么,东瞧瞧西逛逛,也能学东西?”
“我还真就学到不少。”沈从文说到这儿笑了,问:“远,你猜我今天又看到了什么?”
“我又没跟你去,我怎么知道?”
“就是那家古董店,一下子卖出四只天禄瑞兽的古董店。你猜他生意为什么就这么好?”
满叔远摇了摇头。
“我告诉你,上次其实只卖出三只天禄瑞兽,那第一个出价的,是个‘托’,围在那里先后两个加价的,都是‘托’,他们全是骗子。”
“你怎么知道?”
“我东瞧瞧西逛逛,就看到、知道了。”
“有这样做生意的!”满叔远气得睁大眼睛,朝地下吐了口唾沫说:“真下作。”
沈从文点着头,感慨地说:“看到城里人这么做生意,我就想起了我们的乡下。远,你记得我们那次从麻阳坐船,到高村备货时跟一个妇人买梨的事吗?”
“拿乡下的卖梨的妇人跟这城里古董店里的商人比。一个是金子,一个就是狗屎。”沈从文说,“我记得那妇人面容憔悴,家境一定很不好,却不要别人半分钱便宜,只想对自己的心负责,心安理得就是福,要穷便由着命穷就是。可这古董店的老板,穿着丝绸大褂,养得满脸都是赘肉,却一门心思想骗别人的钱,我看这种人活着只怕是很难心安理得。远,这两种人由你挑,你愿做哪一种?”
“这还用说,我当然只求心安理得。”
“我也是。”
“只是……”满叔远想了想又开口说:“从文,做人是不能要别人的半分钱便宜,要对自己的心负责,可你也别忘了,人还要挣钱对自己的肚皮负责,否则就将没人了。”
沈从文听满叔远又提到钱的事,便不吭声,躺下去闭了眼睛睡觉。第二天凌晨醒来后,沈从文看看熟睡的满叔远,想起他昨晚说的话,不再叫醒他,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去到图书馆,他一口气看完了郁达夫的《沉沦》,禁不住为里面的一些话语所深深感动了。回到会馆,他兴奋地对睡了一天的满叔远说:
“远,我今天读了一部好小说。”
满叔远揉着泪眼望着他。
“我给你背几句。”沈从文太过兴奋,竟没发觉满叔远一脸沮丧,热情洋溢地背诵道:“‘祖国呀祖国!我的死都是你害我的!你快富起来吧!强起来吧!你还有许多儿女在那里受苦呢。’远,你听听,写得多好!就像是我们心中的悲号。”
没听见满叔远有什么反应,沈从文这才认真去看他,看到他竟然流出了眼泪。
“远,你这是怎么啦?”沈从文惊慌地问道。
“从文,我怕是不能跟你待在一起了。”
“为什么?”
“我想了一整天,决定回去!”
沈从文沉默了,呆呆地望着他,好一会儿,突然冲上前去,紧紧地抱住自己最好的朋友:“远,我对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