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

序二

钱志熙

管琴博士成《词科与南宋文学》一编,踵述前修,力求开拓,创获甚丰;以予曾参与其博士论文开题、答辩等事,对其探索之艰辛、绸缪之勤慎略有所知,故赠稿索序。因贡数端,以叙读后感想,兼当引介之用:

其一曰:此编对词科事实之考证,较前修更为详密。宋代词科,实可溯至有唐。然唐之博学宏词科,实为吏部铨选性质,且所试文体为诗、赋、论。观此,唐之试词科,实为进士试基础上之词臣选拔考试,与进士科实未大异,故进士科亦可称词科。顾宋绍圣以后词科,则为此前唐代博学宏词试之进一步制度化,且其性质亦已发生变化。其因以安石变法,科举罢诗赋而专用经义,以致两制缺才,故专设宏词科。所试文体,专在制、表、诏、檄、露布、颂、铭、箴、记、序等类。要之非缘饰政令,即润色鸿业,实与缘情体物之诗赋为两端。其意之所在,乃重实用而弃浮华也。究其原因,则与时人非议科举试诗赋有关。博士此书,于此际考证颇详,深有助于研治两宋文学之流变。又此编之中,另一着力之处,在于详考自唐至宋“词学”义之沿承及变化。“词学”一词源于六朝,其内涵为比事属辞之辞章之学。至词科成立后,“词学”一义,实与其相表里,其意即为“词科之学”。予以为此实为“词学”涵义之缩小。予旧每疑“词学”一词,实文学之最合适名词。然终究不得流行扩大,致为今世治古文学者之陌生词汇。今读博士此编,得其关键矣。此外,本书所考,如两宋词科之四阶段划分,词科群体及家族性现象、南宋士人修习词科之方式及对于当时学术之影响诸项,以余所知,皆前人所未深究者。以此知作者此编于事实考索之功,有加于前人。

其二曰:两宋词科,前人大体叙述其事实,唯所重仍在制度,至其发生之背景及与文化史、文学史之整体关系,则多稍言既止,未厌人意。以余之体会,非不欲言,实为不易言。此编最为锐意者即在此,作者之甘苦及创获亦多在此。其中如论词科文之道德功能与文体修辞、《词学指南》与南宋文章学观念等,俱能有所发明。至词科与诗、古文、曲子词之关系,作者亦予尽力挖掘。如从“词臣生活与宋调书写”“词科与宋词”等节,可知词科人士虽以应用文学为尚,而亦预纯文学之风会也。予最所欣赏者,在本编绪论一章论宋人对文“穷而后工”观念之微婉纠正与词科诸人之关系,可谓前人未发之覆。作者更欲于此探讨词科人士文学观念上之共同性表现。其于时人所评“词科习气”之评论,亦颇中肯。其论词科批评与南宋骈文发展一事,着力尤深。夫论两宋文学及其变化,诗词易言,古文次之,骈文最难得其真际。今作者此编,庶几有助于两宋骈文研究之深入。

其三曰:两宋词科大家之成就,向少正面论述。此编于“三洪”、吕祖谦、周必大、真德秀、王应麟之词科文,多作专门讨论。词科之文,本质为属辞比事之学,重于体制之契合与修辞之精到,故不如诗、古文辞之重个性与风格。然作者深入体察,能从词科内部把握各家不同艺术追求。

上述三端,仅举其荦荦大者,已见此书建树之宏矣!

予以为词科之制度化,实两宋文学乃至唐宋文学转变之关键环节。其影响之结果,实在于纯文学与应用文学更加区为两途。此实宋人观念上普遍轻视纯文学态度之结果。词科与经制之学、理学能相融,且导致博学考证之风气,而与纯文学之诗词反而相远,其因似亦在此。宋代词科乃至进士科于纯文学发展之实际影响降低。而纯文学创作,则更趋于在野性质。予观两宋纯文学家群体,由江西诗派至永嘉四灵、江湖诗派,渐趋下降,似亦与此发展趋势不无关系。与此相对,此前所谓大手笔者,常同时为纯文学之大家,至南宋则纯文学大家与词科巨擘渐分两途。观此,则知词科之设立,影响南宋文学格局者甚大。

夫自汉代辞赋兴盛,以敷陈为体,然未甚雕藻。其时书奏铭箴诸应用文体,渐求修辞之工。建安曹、阮等家虽返自然通脱,而两晋以降又反其道,诗赋骈俪,渐至雕藻,终至骈文一体得以形成。然南朝骈体,原为极唯美之辞章艺术,后反饰于应用,乃至官方书判,亦用骈骊成体。至两宋以降,四六殆成专门应用之文体。此乃吾国文学之极特殊现象。欲从艺术角度解释此种现象,唯当求之于可视为中国文学之根本之“辞章”二字。然自近世引进西方文学观念,以形象、虚构等为文学之根本特质,宜乎骈文辞赋之研究不得通轨,蹇蹇难进。今词科、词学及其与普遍文学之关系,亦当深入于辞章根本之中国文学本体中加以探讨。如此,则博士此编虽创获已多,然后续研究,仍大有可为。

南通固为富庶之乡,右文之地。近代以来,名家辈出,俊彩星驰。博士幼长其间,多受熏陶。及长,珥笔北庠,入程公之门,学术日进。肄业之后,虽主衡文之事,而锐志著述不稍懈。平日兼事吟咏,偶见其所作,虽未入古人之室,而已见修辞之功。此编论词科文学,颇能含咀英华,漱吮艺润;其自行文,亦披条振叶,修辞悦怿,实亦有赖于其辞章修养也。自现代学术专门化之后,文学研究与创作截然分为两事,不知艺而谈艺者多,血指汗颜,观者每多隔膜之恨。今上庠诸子治学之余,兼事风雅。庶几将来之风气,有所转化。此予翘企有望者也。

戊戌春杪,东嘉钱志熙序于燕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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