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文学选本

谈文学选本

文学作品是读不尽的!人生有限而近代生活又极繁忙。所以对于爱好文学的人们,我们不必要求过奢,不妨容许他们取一点捷径。让每个人都接近一点文学,总比叫大多数人因书籍太多而索性不读,较胜一筹。

不过文学教育是一种精神上的享受,而不是一种知识的贩卖。比如喝茶,茶的好味道一定要喝才能知道。喝起来,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滋味。每个人自己所尝到的滋味才最亲切,最真实。读一千部茶经或茶史也抵不上啜一口真正的好茶。读文学也是如此,人所读的尽管为量极少,必须真正是文学作品,而不是关于文学的“道听途说”,如文学史,文学大纲,戏剧原理,小说作法之类书籍。与其搜寻许多学术权威著作去辨明五言诗和七言诗,或是词与曲的关系和分别,不如学会真正爱好一首诗或一首词。因为这个道理,没有多少时间可读书而却爱好文学的人们,应该丢下文学史或文学大纲之类书籍,去找几部轻便而不太简陋的选本来细心玩味。在选本里读者还可以和作者对面,可以和他发生亲切的契合,尝到他的作品的特殊滋味。

在读选本之前,我们须明白选本的功用和缺陷。编一部选本是一种学问,也是一种艺术。顾名思义,它是一种选择。有选择就要有排弃,这就可显示选者对于文学的好恶或趣味。这好恶或趣味虽说是个人的,而最后不免溯源到时代的风气,选某一时代文学作品就无异于对那时代文学加以批评,也就无异于替它写一部历史,同时,这也无异于选者替自己写一部精神生活的自传,叙述他自己与所选所弃的作品曾经发生过的姻缘。一部好选本应该能反映一种特殊的趣味,代表一个特殊的倾向。

因为如此,一个好选本还可以造成一种新风气,划出一个新时代。在中国,《昭明文选》,《玉台新咏》,《花间集》,王渔洋的《古诗选》,姚惜抱的《古文辞类纂》以及张惠言的《词选》,都曾经发生这样的功用。在西方专就英国来说,十八世纪波塞主教(Bishop Percy)所选的《古英诗遗迹》,是浪漫运动的一个重要的成因。冉塞(Allen Rainsay)的《茶桌杂抄》激动了彭斯(Bunns)和其他苏格兰诗人用苏格兰土语写诗。现代英国诗有回到多恩(Donne)及“哲理派”的倾向,而开这个风气的是一个选本,即谷里尔生教授(Crierson)的《十七世纪哲理派诗选》。

初学文学者对着浩如烟海的典籍,不免觉得如置身五里雾中,昏迷不知去向。其实真正好的作家并不多,而真正好的作家的真正好的作品也往往寥寥有数。为文学训练起见,泛读不如精读,精读必须精选。最大的词人如苏东坡,集里有许多随便写成不可为训的词,最大的诗人如英国华兹华斯,集里中年以后的许多作品大半为“才尽”之作。我们读他们的全集所得的印象远不如从精选本所得到的那样完美。有些诗人如贾长江、姜白石诸人终身在写诗,而现在所流传的他们的诗集都不过薄薄的一本,可是里面篇篇精粹,我颇疑心他们自己曾经严格地删选过。如果每个作家都像他们肯“割爱”,那就无劳后人去选。不幸得很,许多大作家都有敝帚自珍的毛病,让很坏的作品摆在集里,掩盖了真正好作品的光焰。本来在文学训练中,读坏作品有时也很有益,因为好坏在相形之下才易见出。不过就一般读者说,从许多坏作品中抉择少数好作品,不但时间不允许,能力也决不够。文学上披沙拣金的工作应该让修养深厚的学者去做。这种工作的结果就是选本。它的最大的功用在供一般人能以最少的时间和精力,得到一国文学最精华的部分所能给的乐趣。

编选本既能披沙拣金,所以选本不但能为读者开方便之门,对于作者也有整理和宣扬的效果。选某一作家的诗文,就好比替一个美人梳妆打扮,让她以最好的面目出现于世。一个诗人获得听众,有时全靠选本做媒介,一般中国读者知道陶谢李杜苏黄,大半靠几种通俗选本。这种了解当然是不完全的,甚至于是不正确的,但是究竟比毫不了解为好。选本对于不甚知名的作家的功劳尤其大。许多诗人一生只做过几首好诗,如果不借选本,就早已湮没无闻。欧洲最古的选本是《希腊诗选》,里面包含一千余年的(从纪元前五世纪到纪元后六世纪止)希腊文短诗。有许多诗人借这部选本以一两首短诗甚至于一两句隽语而永垂不朽。在中国也有许多诗词专集的作者借《文选》《玉台新咏》《花间集》之类选本而流传到现在。一个选本可以说是文学上的博物院或古物陈列所。

选本都不免反映选者的个人好恶以及当时的风气。所以公允只是一个理想,事实上都难免有所偏向。有偏向就有缺陷。比如英诗最通俗的选本《英诗金库》的选者生在维多利亚后时代,和当时诗人丁尼生是密友,他的选本就不免囿于维多利亚时代的不太高尚的文学趣味,对于划时代的诗人如多恩、布莱克(Blake)诸人竟一诗不选。王荆公的《唐百家诗选》,把一般人所公认的大家如李杜诸人一律放弃,而入选作者的诗也往往不是代表作。明朝有许多唐诗选本也只是代表何李钟袁那一般人的粗疏或浮浅的趣味。从这些事实看,专靠选本也有很大的危险,那就是依傍一家之言,以一斑揣想全豹。很少有选本能把所选的作家的真正面目揭出来。一般选家都难免有些像印象派画家,从某一个角度看出某一面相,加以过分地渲染。好作品往往被遗弃,坏作品往往得滥竽。一般只知信任选本的读者不免被人牵着鼻子走,不能行使独立自由的判断。所以读选本虽是走捷径,终只能是初学入门时的一种方便。从选本中对某作家发生兴趣以后,必须进一步读全集。一般选本只是一种货样间,看得合适,你就应走进货仓里去自行抉择。

每个研究文学者对于所读的作家都应自作一个选本,这当然不必编印成书,只要有一个目录就行。学问如果常在进展,趣味会愈趋纯正。今年所私定的选目与去年的不同,前后比较,见出个人趣味的变迁,往往很有意味。同时,你可以拿自己的选目和他人的选本参观互较,好比同旁人闲谈游历某一胜境的印象,如果彼此所见相同,你会增加你的自信,否则,你也会发生愉快的惊讶,对于自己的好恶加一番反省,这是文学批评的一种有益的训练。

三十五年十一月改写旧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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