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绒花

血绒花

在我的窗下,有许多肥厚的花,花色猩红,饱满欲滴。

花事总在最潮湿的一季。雾悠然罩在那里,薄时令花瓣生出细绒,浓时细绒就被犁开,大滴大滴沿犁沟淌下来,仿佛淋漓的血痕。

粘稠的空气扑面而来,使我呼吸愈渐粗重,我知道这是春天浓烈的腥甜,于是我知道窗下的花已经开了。通常这时候我紧闭门窗,常识告诉我要紧闭门窗,天气报告也一再告诫我们减少以至停止户外活动,留在室内,何况我对花粉过敏,对雾也过敏。

然而门窗能保护什么呢?我分明知道,我的儿子走在户外,儿子的信息会辗转穿过雾气,润湿着来到我这里。

妈妈,今天柳树和一些矮小的灌木发芽了,但银杏和槐这些高大的家伙还没有动静,它们能沉默多久呢?

妈妈,今天好大好大风哦!风四处乱撞,在窗边阳台呜呜地叫,穿过树丛时发出大海潮水的啸声,我去上羽毛球课,风在背后用力推我,我就像羽毛球似的飞起来了。

妈妈,今天学概率,好多猎人各开一枪,各人有命中猎物的概率,猎物中一枪死亡概率,两枪、三枪死亡概率,他们兴致勃勃把小动物的死亡概率算到小数点后好几位,他们怎么可以看不见小动物流血?

这个季节是生长的季节,遍野生长雾,混沌,噬光的菌类和冰冷的石笋。石笋一座一座指到天上,极尽繁荣,浮在云里。

这个季节是生长的季节,我听见窗下的花粗重的吮吸之声,它们拔节的声音也很沉痛。地下的水粘稠,风低沉的呜咽在地下,潮水的啸声也在地下。这片土地掩埋得太多,太肥沃了,令人难以置信。

然而土地的肥沃是有攻击性的,它与季节合谋,策动哗变的事情。即使隔着玻璃,即使玻璃蒙了纱膜,花的怒放也有很大的动静,它们像火噼啪作响,像火发出呜呜的吼声。刹那之间,窗子、墙壁和天花板都如着了大火,我在着火的室内奔来奔去,想找一个角落,安顿一杯清茶。

与清茶最为相称的事情便是读诗,而且诗要相隔比较久远。

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哺育着

丁香,在死去的土地里,混合着

记忆和欲望,拨动着

沉闷的根芽,在一阵阵春雨里。

但我们这里不是丁香,假如是丁香,我们便可以泡入清茶里了。我们这里的花过分猩红。它们穿过墙壁,在茶水中投下猩红的影子。

(走到这块红色的影子下来吧)

我就会显示给你一种东西,既不同于

你的早晨的影子,他在你身后迈着大步,

又不同于你的黄昏的影子,它站起来迎接你;

我要在一把尘土里让你看到恐惧。

有一个白发人在我窗前,从早到晚,一推窗就可以看见,不推窗也可以看见。

她在花丛里徘徊奔走,从早到晚。已经被吮吸殆尽的身子,飘摇在肥硕的花间,没有重量,使我不安。

我问她找什么,她说找她的儿子。我说这样的日子应该待在家里,她说她是待在家里,她的家就在这里。我说家是一个有屋顶的地方,有墙,有门,有炉灶和炊烟。她说家是一个有儿子的地方,有儿子的船和儿子的帆,炊烟是母亲召唤儿子的炊烟。我看见她眼睛里雾气茫然,时间在那里一层一层变黯,重重叠叠的黯淡令我骇异,原来我们已经茫然流逝了那么多的时间。

我安慰她说,您的儿子已经开出花来,那么丰硕,厚重,那么奇丽骄人。

她说,但是我要的不是花,我要的是我的儿子。

我说,儿子大了总是要去远方的,远方总是属于少年人,他们张翼飞起来,我们老了,我们没法看见。

她说,可是他没能走远,可能就藏在一棵花的下面。

飘渺的城,

在冬天早晨的棕色雾下,

一群人流过伦敦桥,这么多人,

我没想到死亡毁了这么多人。

叹息,又短又稀,吐出了口,

每一个人的目光都盯在自己足前。

我回头张望,深为惊恐。雾在玻璃外面重叠成水滴,淋淋漓漓,我用窗帘把淋漓和猩红都关在外面,足前一摞消遣的新闻纸,让我努力把眼睛盯在上面。然而它们刚刚隔了一夜,就糟朽成尘。它们什么也不曾知道,而且什么也不愿知道,只是在足前窸窸窣窣不断升高,发泡,不断地淹没我们的空间,记忆,以及诗人的预言。

我发现我的清茶也在发泡。我叹息一声,果然很短。

我也到了以病痛为话题的年纪,我对白发人说,心绞痛原来是这样的:有一艘船驶向远方,拽着一道挽在心室内的缆绳,夜半时分,我突然看见儿子在冰海中伸出手来,喊了一声妈妈……那双手我不可能认错,那声音我更能确定。

白发人说,心绞痛是一颗子弹穿过儿子的身体,然后击中母亲,弹头留在母亲体内,像一颗绽开的花蕾。

我说,做一个母亲是痛的,从第一刻开始就是痛的。这我们知道。

她说,我们原先不知道痛还需要力量,它竟然需要那么大的力量……你能躲过去吗?能卸下它吗?如果你分明看见烧红的铁器穿过胸膛,而你却没有力量感觉痛,那是比痛更悲惨的事情。

我梦见我和白发人一同去找儿子,她腰里的寒气冻着了我,经由我的手臂,在我喉头结冰。

我梦见一间教室,里面睡了很多孩子,母亲们在门外站得很长,像一排苇草被风吹乱,虽悸栗,然而无声。

门边有一块黑板,上面写了好多名字,每一个名字都有奶香气,一经碰伤,便如蒲公英流出乳汁。这些名字属于春天的田野,属于自由的风,在黑板一样漆黑的夜里,他们会因拔节,让夜震动。

母亲们的腿脚是倏忽之间老的,举步便有枯枝折断。母亲们贴着门洞的一边走进去,进去……黄昏便从地心升起来,万籁阒寂,天地木然。

一个拖着镰刀的黑影飘然而来,黑翼弥散,覆没了天空。它是来收割什么的?原上的青草刚刚抽芽,禾秧刚刚出绿,幼嫩而鲜活,洁净得令人生痛。

我看见白发人贴着门洞的另一边走出来,沉重的天空压弯了她的脊背。她扶着墙,一点一点矮下去,双手却挂在一个高度上,如同绝望的攀岩者,再不可能望到一个搭救的人。这时那把长柄镰刀随意一勾,勾掉了黑板上的一个名字。她想抓住那柄镰刀,然而已经晚了。天色已经晚了。母亲已经晚了。

我觉得我突然遭到剧烈的撞击,这时我明白了子弹的事情。

箭矢击中一个物体,停在那里,是看得见的,而子弹击中,无论穿透飞逸,还是停在那里,都看不见。这可能是子弹取代了箭矢的一个原因。

一个名字在黑板上被勾去了,这是说他曾经存在,而黑板擦一抹,他便从来不曾存在。这是黑板擦被发明出来的一个原因。

这是现代,而母亲非常古远。现代可以漠然掠过母亲,碾过母亲,它可以把任何事件夷为平地,因为现代很坚硬。

这是一个飘絮的季节,四月飞霜,母亲的头顶就这样白了。

我对儿子说,你要每天叫我一声妈妈,无论你去到多远多远,无论这两个字如何让我生痛。我得确认你的存在,由此才能确认我自己的存在。我得坚信并非一切事件都能夷为平地,我得确认它们存在,存在!无论雾墙能遮蔽多久,无论时间如何风化,碾轧,它们仍然存在!疼痛是生命的重要征象,一个不会痛的人,是一个不再存在的人。

人群流上山岭,流下大街,在无数个分岔中消失了。我怀疑我记错了,事实上从来没有什么人群。然而诗人说有,他看见过,他大声叫住他认识的名字,你,曾和我同在迈里那儿船上!我们曾经同在一条船上!他大声问候——

去年你种在你花园里的尸体

抽芽了吗?今年它会开花吗?

还是突来的霜冻扰乱了它的苗床?

我想他在问我,我想我该答话,我想那不是去年,那已经很多很多年,很多很多年的雾会使墨写的记忆漫漶,终成白茫茫一片。

我窗下的花依然怒放,瓣、蕊、子房、花萼依然噼啪作响,雾在那里依然生出柔嫩的细绒,依然被划破,露出淋漓的猩红,雾依然会再次在猩红之上生出细绒。

如果剪一枝花攥在手中,我的手中会攥出什么呢?用它插瓶吗?做静物吗?瓶里的水会慢慢变红,这样桌面就会着火,静物们都会骚动。

其实我是想看剪断的花枝会不会重新生根,我看不到花的根系在泥土里是怎么系的,但它们一定在长。如果栽在盆里,它就会蜷起来,长成盆的形状。窗下的泥土是什么形状?它深到地心深处吗?它为岩石所圈吗?它四面都是钢筋水泥预制件吗?管房者说,它们的根会逼坼墙基,从而顶翻房子,这很危险。我想那是接近童话的奇异,我等着那个奇异的时辰,即使是我失去居所,我很危险。

我梦见许多人手执花在街上走,花枝的创口在人们手里慢慢渗出红的汁液,一滴一滴串成琥珀珠串。

那一个时刻城里出奇的寂静,寂静的城市可以听到天边之外晚祷的钟声。雾里的太阳昏沉,被水汽胀满,如同一枚不堪其重的果子,一触即溃。

许多幽灵被钟声送回来,它们行迹缥缈,迂缓,让我们看到时间的深洞多么幽邃,看到人的历史和人的世界已经如何旷远。幽灵擦拭埋在雾霭里的钟,于是,我们听到城里的钟也开始响了,锈屑飘落,沙沙的是含糊之声。然而这毕竟是我们头顶的钟声。

许多花执在人们手里,将街道变成火焰的河流,河流平缓,柔和,没有排浪和啸声。我手里的花枝也有一层细绒,执在手里很暖。暖意沿着手臂持续不断走进去,我听到体内融雪的叮咚,还有冰裂的轰鸣。

妈妈,有一只布谷鸟在唱,你那里也能听到吗?那么好听!

是啊,这是播种的季节,一只鸟,一茎草,一株禾苗,都是那么庄严的事情。

妈妈,今天做超导实验,我看见了零下二百多度的液氮。零下二百多度是什么概念?你想象把一截常温中的树枝放进去,那就像把一块烧红的铁放进水里,会发出惊心动魄的响声!拿出来的时候,那树枝会狂喷白烟,像上帝的云柱。不慎洒到桌子上的液氮,就像水银一样散成一个个珠子,在桌上疯狂乱滚,边滚边冒出好多白气,然后变小消失。

啊啊,我明白了,原来并不仅仅是高温会导致爆炸和沸腾,在超低温的形态中,最普通的常温事物也会导致爆炸和沸腾。我不想成为什么云柱,你更不能!但我们手里的任何一样物件,比如钢笔,比如花枝,比如我们自己的手臂和手指,是否会变成云柱,并不取决于我们。

推土机还是来了。大群红蜻蜓射向天空,如红喷泉。一场豪雨,极尽豪奢的暴烈,极尽豪奢的腥甜。大片的流体,使推土机的钢板都沥沥地红了。没有什么花的尖叫,有的只是推土机独霸世界的轰鸣。

我问白发人,这些变成红喷泉的花叫什么名字,植物志上好像没有。

白发人说,叫血绒花。它不植在植物志里,它植在人们手里。

可是,现在他们没有了。夷平一切仅仅需要一个惺忪的早晨。

雾散时分,残骸也已经清理完毕,四下里空无平坦。压路机把余下的泥土碾轧结实,然后在空无平坦之上铺设整饬的方砖,好让无记忆的人们在方砖上享受太阳,或者跳舞。

白发人坐在方砖上,看熙来攘往的陌生人,奔忙的陌生人,奔闲的陌生人,越来越使她陌生。

夜深人静的时候或许她会好受一点,她点起手中一支蜡烛,听着蜡泪悄然滴落,还有火花微渺的响声。

我问她在等什么,她说在等儿子。

她说她会等到星垂四野,等到一个接近童话的时辰。她将把蜡烛一路摆到天边,她随着烛光走到星星那里,就能找到她的儿子。

2005.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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