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室之兰——献给昂山素季

幽室之兰——献给昂山素季

她把一株兰草泡在玻璃水杯里。这个玻璃居所太小,但她只有水杯了。

这是她故乡的兰草,热带的故乡,水气氤氲之地,遍野蔓生。

她一望而知这是从某一个母株的旁茎上分出来的。母株把根在泥里扎牢,花叶繁茂了,便从根心里伸出纤长的手臂,举起一个小小的孩子,她尽其所能向外延长,伸出去,试图让她的孩子去往远方。她的孩子在她的臂上张开婴儿的手指,在绿风中悠荡,阳光穿过指尖,就被洗净了,透出嫩绿的清朗。母株给她的孩子备好了根,预备一遇到泥土和水,就放下她的孩子,但显然是没有遇到。时日长了,子株的根无法张开,只能蜷屈成团,看着倒像老人的瘦骨,搐缩而且嶙峋。

她并没有离开她的故乡,她守在这里,年复一年,为了留住她的根。她的窗外就是郁绿的竹林,风穿墙而来,灌满水稻扬花的香气,以及甘蔗的清甜。然而她时常惶惑,不敢确定这些是不是真实的,许多年了,她不能越过栅栏,不能赤足走到稻田里去。她不能像一个农人,清晨走出家门去播种,插秧。不能像一株兰草,凭着根和蔓生的茎翻山越岭。

她当然知道兰草需要泥土,她也需要。但她的室内,这个叫做她的家的居所早就被清干净了,没有泥土。那些强力实施清剿的工具,以为泥土在她这里是易燃物品,而她是引信,她必须与泥土隔离。

有人送给她一种叫做水晶泥的东西,一些蓝的紫的红的黄的颗粒。起初她以为是什么花的种子,试着照包装上的说明文字用水把它们泡开,方才明白,水晶和泥这样两个不相干的东西如何能合成一种物体。世上总有许多魔术,能把实存变成虚幻,把铁蒺藜变成花,把雾霾变成童话,水晶泥也是,不到一个时辰,杯水世界就比天国花园还漂亮了,恍惚上天慷慨地把一段彩虹盛在水杯里端给了你。

兰草就住进水晶泥的宫殿里了。

在水的召唤中,兰草干枯的根慢慢饱满,变成婴儿的小拳,而后,嫩白的根芽探出头来,试探着张开。透过玻璃杯和水晶泥,可以看到这株小生物对于生根这件事非常急切,生命的激情全都倾注在根部,它昼夜吮吸,迅速伸展,几日之内已经丰茂得接近盛大了,而上面的绿叶却缄默着,看不出动静。

她自然知道水杯的极限,但快乐的新根还不知道。她把自己的饮用水分给它们,与它们对饮,它们把生长的激情分给她,叙谈一些有关根部的事情。

她有许多故事,青葱的,皎白的,苍黄的,昏黑的……交叠在岁月深处,她不大愿意翻开,快乐的新根们忙着互相召唤,没有时间听懂,也不会有兴趣听。等它们触摸到坚硬的底部,不再能自由生长了,它们会顺着水杯壁弯曲,再弯曲,那时候它们便会知道什么是软禁。它们还会继续得到水,但是它们哪里也去不了,玻璃杯是坚固的,连一滴水也漏不出去。你能看到世界很大,自由而辽阔,而你的腿是不能摆动的。你的根在一再的弯曲之下团绕起来,向内纠结盘成发髻。

流萤会在夜间翻过铁栅栏,在玻璃上放出火花,弹响点灯节的谣曲。父亲的亡灵和母亲的亡灵都没有离去,不时在湖面拂动涟漪。沉沉地垂首的稻谷,花样翻新的铁器,亡灵在雨季里遍地游走,血滴一样的红宝石被包裹紧了,而红月亮却在十二季节诗里升起……

热带风暴来了,去了,一次再次在太平洋海面生成。她的湖畔居所很小,她也很小,然而她存在着。——只要她存在着。

时光比玻璃坚硬,等着她老去。过去的世纪和新到的世纪,哪一个是属于她的?

偶然的时候,她能够走到门前的台阶,门和铁栅栏之间的阳光得以短暂地落在她的身上。她向远方伸出纤长的手臂。世界看到她的发际上开出一串兰花。

她驻足回首,问:我还漂亮吗?

2009.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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