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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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说中的那只猫叫六月雪,许多人都见证过它雪亮的毛色。它通体蓬松着阳光的气味,传说那是雪地里的阳光,就像曾经领着它的那个孩子。传说那只猫的眼睛亮蓝,从那里可以看见夏日的晴空。如果谁在晴空中看见雪霰,谁就会在六月天听到举世无朋的雷霆。

从前有一位母亲带着那只猫去找她的孩子,那位母亲身着白布衣裙。猫原是锁在家里的,猫是家猫,尚未成年,而且街上兵荒马乱。那位母亲刚一转过路灯碎掉的街角,猫便穿过了孩子房间的玻璃,风信子一样落到街面,跟了前去。

传说中的母亲踩在六月的风里,比风还疾速,比风还惴栗。母亲的影子时而比路树更长,扫在路边假寐的墙上,催它们说话,时而比她自己要短,包裹住她,使她的喊声呜呜咽咽变成琐细的虫鸣。而猫是没有影子的。间或有人恍惚感觉有光斑越过,似乎吧,也许没有。猫的脚步落在夜里,夜是听不见的,连夜也变得寂静无声。

传说中的桥在桂花飘香的地方,那夜桂花的气味浓得很腥。

母亲走到桥头时突然感到气短,攫住她的是极地的绝静和地狱的回声。静从周遭挤迫她,将她的心脏攥在掌中。

恰在这时那只猫赶上了她。事实上她一直说不好究竟是什么赶上了她,她一直理解不了,直至多年以后。她的意识与那夜的漆黑是一样的,连接漆黑的桥在那夜禁止通行。她不能想象那只猫怎么穿过漆黑,它还那么幼小,漆黑却那么巨大。一块小雪片飘摇着扑落,团在她脚下,发出她从来不曾听见过的悲鸣。

俯下身去她才发现路旁是一个花坛,她的腿已经抬不动了,并且像蜡一样正在熔化,关于这一点她也理解不了,她穿过了全城,难道就是为了来到这里?一棵路树搀了她一把,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树,它们沉默地站着,被黑夜淹没,树冠低垂连成乌云。

母亲抱着那只猫坐在花坛的石基上,传说中的花气正在这里浓烈地蒸腾。夜色致密,是黑铁时代的坚硬,整一个城都消失了,星光,路灯,屋瓦下的烛火,只有传说中的金盔甲在夜空中列队而行。

没有谁看见晴空的亮蓝是否还在猫的眼睛里,那样的夜里,所有的眼睛都失明了。

而母亲不能接受失明,她习惯在夜黑里照料自己的孩子。母亲用她的手代替眼睛寻找,花坛的石基阴冷而且僵硬,临近转角她看到一个孔洞,向内旋着,如一个待放的花蕾。她的手指被吸了进去,火烫,炙痛锥心。

与此同时那只猫发一声惊怖的尖叫,跃起来,子弹一样射过桥头,就此失去踪影。

第二年那位母亲又来了,重又坐在去年的地方,独自等着夜深人寂的时分。那些桂花都修剪过的,花气稀疏得几近没有,花坛也喷过消毒药粉。有关的传说她也听到过,传说月圆之时花妖围成花环在桥上舞蹈,传说月黑之夜桂花树下常有婴儿的哭声,传说哭声是风信子会四处发芽,她倒是希望遇到传说,然而她遇到的只是不幸。

有一片亮雾从花坛里面浮出来,是那只猫,它也来了,它也记得这个日子。

母亲把那只猫抱到膝上,对它说回家,回家,那只猫浑身火烫,眼睛里是铜在燃烧,那是蓝色的火苗,温度恐怕与炼狱接近。

母亲把手煨在蓝火苗上,犹豫着要不要探看旧年那个孔洞,而蓝火苗已经领着她的手自行游走,一寸一寸,从石基的这头到那头,——然而没有。她心中一栗,双膝滑下去,她看见那里被水泥抹平了,不仅孔洞,包括石基原来的纹理和裂缝。

那只猫哀厉地叫,夏夜在弥长的哀厉中静止不动。

母亲再来的时候,花坛消失了。

那花坛几经修改,早已装点得姹紫嫣红,疑似去往天堂的入口,却还是被尽数推平了,水泥抹过的石基自然也清理殆尽。卸在那里的沙石驱走了行人,禁止通行的铁栅也运来了,还有红带子,缠在路树的腰上,扯开,延展着那些禁止。

那只猫已经来了,两朵幽蓝的磷火,燃在坟包似的沙丘之上,看着像一蓬有灵魂的骆驼刺。

母亲明白就是这里了,那只猫一切都记得住。母亲抱住那只猫说,今年我们窗台上的花可是开了,八朵月季,九朵雏菊。那只猫婴儿似的蜷着,嘤嘤的似有隔世的啼声。母亲说,那些路树其实是有眼睛的,在树干上,有一只深瞳仁的,还流出胶质的液体,烛泪一样,深红。

那只猫立起来张望,身躯耸动绷成一张满弓。

再次见到那只猫已经是新世纪了。新世纪的纪年从零开始。

连路树也都不在了,仿佛它们从来就不曾在过,一切全都无影无踪。传说中的桥也不在了,只有一条平坦的大路极尽壮阔,一直通往不可知处,或许是零,或许是无穷。大路显然不预备有人行走,所谓的传说全都覆上了新一代的减震沥青。

母亲的眼睛很不好了,来到她身边的猫她竟然没有看见。那只猫是从沥青底下挣出来的,毛色昏暗,已经和夜色融为一体。母亲感觉到一团黑晕蠕动着向她靠近,十二分的诧异,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到她只能接受这个现实的时候,她伸出手去,却发现那里无物,手拢起的是一朵全无重量的云。母亲觉得自己的手渐渐凉了,母亲说,我们烧一点纸吧,今年我们烧一点纸。猫的眼睛掠过一线灰蓝,那缺氧的火苗退缩着,渐细渐隐。

后来那只猫也消失了,再没有人见过那只猫,包括母亲。人们说,猫不会有二十年的寿命,即使是传说中的猫,它怕也是已经不在人世了吧。

那些过时的传说也随之日渐消失,时间本来十分强硬,能够泯灭一切,何况清理现场的并不仅仅是时间而已。

余下的只有一个垂暮的老人,夏夜里蹒跚在不知通往何处的大路上。飞驰的车辆是狂泻的河流,呼啸向西,呼啸向东,地面狂躁地震动,空气狂躁地震动。

她没有路。

狂躁的车轮不断飞驰而过,随时可能碾过她,让她消失。

2009.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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