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

忘川

希腊神话里有一条河,名为忘川。

遗忘以河的形式穿过世界,不知所源,不知所往,汩汩而濯洗往古和如今,它与每一个人相关,以致这河比众多的神祇还要著名。可见遗忘是人类非常古老的问题,也是非常现实的问题。

人们在去往天国的路上,必得经过那里。所有这些人们,或者说所有这些魂灵,有清的,浊的,苦难的,随常的,卑贱的,华贵的,无辜的,有罪的……

柏拉图在《理想国》里说到一行魂灵上路,风餐露宿,备受煎熬,途经审判,途经抉择,而后从“必然”的宝座之下一个一个走过去。接着,所有的魂灵被驱赶着,横穿勒塞的平原,也就是遗忘之平原。那里赤地千里,不生树木也不见草色,酷热如同炉火把人悉数烤干。傍晚,焦枯的人们来到一条河畔,于是人们扑向河水。柏拉图这里说的是——每人都被迫去饮一些河水,那些没有智性相助的人饮得更多,还超出了规定的数量。饮后人们便忘掉了一切,他们睡着了。这条河就是忘川。

据说从前的希腊人不饮河水,他们只饮井水或泉水,这或许是因为浊与清,又或许是因为遗忘与记忆。然而后来,后来发生了什么,竟至只剩下一道河水,谁知道呢?那都是已经遗忘了的事情。许多的记忆被河水冲落,沉入河底,在那里翻浆,淤积,那河水必是浑浊的了,传说它是血色的,流淌起是阵阵腥风。

如此便明白为什么人们是被迫饮下河水。然而,究竟是谁,以何种方式可以如是迫使人们?

那种力量只能来自高处,人世之上,那是一种隐形的力量,它无所不在,既软且硬,它以阳光的形式控制着人们,以气流的形式,色彩的形式,寒冷或酷热的形式,死寂或喧嚣的形式,以悬剑的形式,子弹射入的形式,一切能够侵入毛孔也能够侵入灵魂的形式,控制着人们。

当然还有快乐的人们,他们无须控制,或者说他们自我控制。他们扑向河水,畅饮河水,还在河中嬉戏。焦渴之中一旦饮下一口河水,他们立刻就忘记了泉水的清澈,何况他们的出生地可能从来没有过泉水,可能从来不知道泉水的滋味。遗忘是快乐的,它一下就把痛苦卸下了,把愤怒、悲伤、责任、内疚、虚弱、恐惧、耻辱……都卸下了。寻找快乐的人总是多的,趋利避害的人更是多的。当记忆之泉有武装的卫士把守,甚或已经断了水脉的时候,人们奔向遗忘之水,并赖以为生,这先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到后来就变成理所当然的事情。

还有,忘川之水没有任何器皿可以舀起,这就迫使人们使用他们的身体,至少用手去掬。这样一来,所有的手都被洗过了。既然河水可以洗净所有记忆,那么当然可以洗净手上的污迹,一掬之后,所有的人都成了清白无辜的人。

死亡张开它巨大的黑翼,黑压压而来,轰隆隆滚动着逼近。那些五月的鲜花,那些举起玫瑰与火百合的人,徒手散步者,梦者……生命脆弱如夏花,俄尔被摧毁,巨大的黑翼随即卷去了他们。

夜还很长,死神念着摇篮曲,睡吧,睡吧,不要走出家门,整个世界都要安睡。人们哆嗦着闭起眼睛,听着摇篮曲之下死一般的寂静,渐渐地睡了,就像那些饮过河水的人们。

你听到夜深处母亲的哭声吗?

你听到忘川穿过寂静,汩汩的涨潮声吗?

你听到河水喧哗着侵入你的梦,在你的枕边卷去了一页历史吗?

还有那幻听时涌起,细辨时消没的呼救声?

忘川原是为死者而在的,现在它竟泛滥上来,淹过生者,这是灾难的年代发生的恐怖事情。谁会筑堤挡水?谁会发出尖叫?

水漫上来,成为现实本身。接下来的现实是,人在忘川之水里竟能长出鳃来呼吸,甚至摆起尾游来游去,击水狂欢。人不再记得人是直立行走的物种,不再记得是什么缘故使人之所以为人。人的魂灵渐渐变成浮水的鱼鳔,自然就忘掉了人的现在依存于过去,生命依存于死亡,人的历史全都源于记忆,是往古的记忆和如今的记忆,死者的记忆和生者的记忆的累积。狂欢的人们不需要累积。

忘川之水不可抗拒,忘川之中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还有什么不可思议?这命定的忘川。我们总是相信命定。

但是,在行经“必然”的宝座之前,“必然”的女儿拉赫西斯告诫过人们:“不是神决定你们的命运,是你们自己选择命运。”那么,即使有被迫的缘由,遗忘也还是人们自己选择的。

那一行魂灵之中,有一个人拒绝选择遗忘,拒绝饮下河水,柏拉图、苏格拉底称他为勇士。经历过平原的酷热摧残和烤炙之后,一个人,必得知道那河水的毒害,必得有极强的自制力,方能拒绝那河水。他做到了。

当他睁开眼睛,天已亮了,他说不清灵魂是怎样回到他的体内,他发现自己正躺在火葬的柴堆上。他醒了。他保存了一路上的记忆,他要把那一个世界的事情告诉后来的人们。

柏拉图、苏格拉底说:格劳孔啊,这个故事就这样被保存下来,没有亡佚。如果我们相信它,它就能救助我们,我们就能安全渡过勒塞之河,而不在这个世上玷污了我们的灵魂。

2007.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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