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谢吉祥丧命水中 舍身救人性命 谢文革降临人世 可怜孤苦伶仃

第二章 谢吉祥丧命水中 舍身救人性命 谢文革降临人世 可怜孤苦伶仃

夕阳西照,落日余晖斜照的关中平原如一张五彩的油画,南望青翠山,坡上藤林,如汉唐宫女,雍容华贵,提袍甩袖,分外妩媚;西看朱峪沟,沟壑峁梁,尽着七色,如唐诗宋词,高低有序,平平仄仄,颇有诗意。小河流水,青草绿长,池中蛙鸣,田里蛐唱,蜘蛛布网,蝉声附和,宁静的乡村,炊烟袅袅,偶尔的一两声鸡鸣狗叫,更显得乡村安静、祥和。

昏睡了个把钟头,庞惠霞才稍感轻松,看着儿子高高的鼻梁,可爱的脸蛋,和那一双更显富贵之相的大耳朵,更是疼爱。虽到了晚饭时候,可她就是不想叫醒儿子,她知道儿子有个毛病,要是睡不醒,千万包惹他,否则,他就会让所有的人不得安宁。

丈夫刚走,自己就感到身体不适,到了这会儿,也没有胃口,她就帮婆婆舀饭端菜,并看着两个女儿吃饱了饭,就要洗锅刷碗,这时,就见七爷走进了家门,也还没等她张口招呼,文芳、文玲就“七老爷,七老爷

……”地喊了起来,而七爷一边答应着,一边就拉着文芳、文玲上了烧炕,这时,她就听见婆婆招呼七爷道:

“七爸,抽一锅子(烟)。”

“我带了。”

“七爷,你和我妈谝着,我想带娃们出去转转。”听见七爷和婆婆搭上了话,也看见七爷装烟点火,就要和婆婆吞云吐雾,忍受不了呛人的旱烟味儿,庞惠霞就想带娃们到大(麦)场去耍,于是,她就冲七爷和婆婆告起了辞,“七爷,我娘们几个走了。”

“你先包走,爷有话问你。”

“七爷,啥事?”

“吉祥走时,没给你留下啥话?”

“你要不问,我真就差点忘了。”一听见七爷提问,庞惠霞就想起了丈夫要自己转告七爷的话,“芳芳她爸要我给你说,你只管耐心等着,我问他有啥事还这么神秘,他没顾上给我说,就走了。”

“知道了,庞家,你和娃转去吧。”一听侄孙媳妇的话,七爷猛劲儿抽了口烟,就还嘱咐起了侄孙媳妇:“和娃们不要走远,转转就回来。”

“嗯,七爷,那我娘们几个就逛去了。”听见七爷关心的话,庞惠霞心里感动,但瞬间,却就对七爷和丈夫所说的事起了疑:“七爷,你和娃他爸都说了啥?是不是吉祥遇到了啥麻烦事?”

“你包胡思乱想,是为你五爷的事。”听见侄孙媳妇发问,也看见侄孙媳妇有点担心的表情,七爷就将自己打发侄孙去呼家的事说了出来,“爷就是想叫他到天来家去探探口风,你包害怕。”

“那我就放心了。”一听七爷说出了事情的原委,庞惠霞也才真正和七爷告起了别:“那你和我妈谝着,我带娃出去了。”

“走吧。”

“七老爷,婆,我们耍去了。”一听七老爷让她们走,文芳、文玲就拉住了庞惠霞的手:“妈,咱去大场上耍。”

“走,妈带你俩去大场里耍。”

夏收临近,打麦场早已平整好了,而保管室门头上那个200瓦的大灯泡下也还坐满了来记工分的社员群众,此时,最牛气的人,就非稳全莫属。

谢稳全是吉祥四爸的儿子,他虽一肚子墨水,但话却不多,由于他是初小毕业,在村中也还算得上是个文化人,于是,也就成了呼天来的御用文书、谢关屯的三号人物,而且还在第一生产队当了个会计兼记工员。

生产队实行的是按劳分配,社员们白天干活,晚上就要拿上工分本到保管室门口记工分。这时,那贪玩的,就会蹲在地上码方(关中一代,农村人的一种游戏)、下棋,那爱谝的,不但会摆起龙门阵,而且还会和坐在一边的大婆娘、小媳妇打情骂俏,这时候,跟在大人屁股后边的孩子,也会寻找他们的快乐。

大人们记完工分,会坐在一起闲谝。满麦场的孩子,文气点的,就会相互攀比谁识的字多、唱的歌好听,调皮点的,就玩起了老鹰捉小鸡的游戏,那更胆大、更顽劣的,就会玩更为刺激的游戏——“盗马城”。他们八个十个的就会分成两组,相距十米或二十米,手拉手站成面对面,一方喊着:“野鸡岭,叫马城,马城高,叫谁(哪)个?”另一方则答:“叫×××。”于是,那边被叫的人就铆足了劲,向对面跑过去,如果撞开了对面紧拉着的小手,他就可以挑选这边比较强壮的小朋友当俘虏,并加入到他那一组,否则,他自己就算被这边俘虏了,自己也就成了这边的人。

庞惠霞本不想带两个闺女出来,但傍晚的一阵胸闷,让她也还想出去透透气,顺便再找稳全说点事儿,看着长得高大的文玲和一帮男娃耍起了那个叫盗马城的游戏,而文气的大女儿又还成了她叔、她姨、她婆、她爷的花骨朵连跳带舞了起来,就向稳全走了过去。谁知她刚一露面,就听这边有人叫着庞家嫂子,说是啥时候才能吃娃的满月酒,那边也有人开玩笑说叫她赶紧生,说是生完了再怀一个……听着这些不无恶意的玩笑,她只抿嘴一笑,就坐在了花娘身边。

花娘,从小疯长,在山林中穿梭,沟坎中长大,野性的美,就表露在她的眉宇之间,而她泼辣的性格却深得生在书香门第,长在富贵之家,待人接物、说话谈吐都深藏着温情的庞惠霞的喜爱。按理说,花娘辈分占大,其年龄还小庞惠霞两岁,可不知因了何故,这一刚一柔性格的娘儿两个初次见面,却就有了惺惺相惜的意思,几次推心置腹的交流之后,竟相处得如姐妹一般,久而久之,她俩就还到了情如知己、互为红颜的地步。

挨着花娘坐下,就见天福拿着工分本在乱撕乱抓,三娘就在儿子屁股上扇了两巴掌,谁知天福不但没哭,却还哈哈大笑,这时,喊了一声三爸的小名,三娘就让他把天福抱走,说她要和侄媳说悄悄话。

“三娘,这几天我总感觉有点心慌,会不会出啥事?”三爸抱走了天福,这娘儿两个就肩靠着肩,细语轻声了起来,而她俩时不时传出的笑声,就让旁边的婶子、嫂子不禁心生嫉妒。于是,一阵笑骂之后,有些人借口找娃,有些人说要回家,就陆陆陆续续地散了,这时,庞惠霞也才开口说起了正事,但她话一出口,三娘却就埋怨起了她。

“胡说啥!你这是生娃(前)的反应。”

“不对,三娘,我生他们三个的时候,咋就没这感觉!”

“这有啥不对劲的?”

“我今天特别困,出汗、发热、头晕,总之,浑身不自在。”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看(医生)没看?”

“没有,你侄子一走,我昏昏沉沉就睡了一觉,这会儿胸口还有点闷。”

“你包多想,过几天娃一生,自然就好了,实在感觉到不行,就让你四娘瞧瞧。”

“我也是这个意思,所以就想等稳全回家去给四娘带个话儿。”

“就这事你还要出来跑一趟,你让娃给娘说一声不就行了?”

“我咋好意思老麻烦你?再说了,我也想出来透透气儿。”

“你个死媳妇,人发困、发晕了,还硬撑着,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再弄个一尸两命的,你才高兴。”三娘嘴快,疼爱数落了侄媳几句,却就感到自己有点慌不择口,于是,就还打起了自己嘴巴,“呸呸呸,娘咋就说了这(么)不吉利的话?”

“三娘,没这么严重。”

“你瞧三娘这张臭嘴。”三娘是个急性子,假意打了自己几个嘴巴,就又安慰起了侄媳,“听娘说,包害怕,娘这就去找你四娘,让她明天一大早就到你家去。”

“那我和娃就回了。”

“走吧,有娘在,你啥事都不用操心,芳芳、玲玲跟你妈回去!”

刚一安排完事,侄媳就站起了身,三娘开口就喊两个孙女儿陪她妈回家,而她旋即一个转身,再对侄媳说了一句宽心话,就还自顾自地向稳全家走去。

四娘是稳全的妈,也是吉祥亲亲儿的娘,她长得娇小、清瘦,是典型的小家碧玉,与吉祥他妈同病相怜,她早年也守了寡,而且丈夫也给她留下了一儿一女。四娘的爹是个郎中,而她虽未得父亲亲传,但耳濡目染的,却也对医术知道个一知半解,于是,谁家娃有个头疼脑热,谁家的媳妇怀孕生产,都会请她帮忙看看,暂且不说她能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却也能应个急啥的,感觉到身体有点不适,庞惠霞就想到了四娘。此时,见三娘已向稳全家去了,两个娃也站在自己身边,感激三娘热心的同时,领着几个娃就又往回走去,而她一进院门,看见熊双权和谢自道两个队长和婆婆坐在院子当中,按着辈分高低,先叫了熊双权一声“二叔”,接着又叫了谢自道一声“大哥”,挺着大肚子,给两个人添了杯水,这才进了房间。熊双权是熊政权的弟弟,也是一队的副队长,比起他哥熊政权来,不仅会说话,脑子也活,虽说他哥和谢家五爷闹得过僵,但这并不影响他处理谢家关系的任何思路。他认为谢家是个大户,而宗族观念还是他们这些外姓之人所无法了解也无法看透的,他把谢氏家族看作是一个长长的泳道,虽说谁都可以在这个泳道中畅游,但却千万不能碰撞泳道四壁,这样才能给自己留出最大的生存空间,而谢吉祥一家更还被他认为是谢氏家族的中枢,所以,他就不想得罪这个周老太太。

他不仅知道,谢家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还知道周家更是周家堡的大户,谁若惹了谢家而伤到了周老太太,就会惊动周家,所以,有事没事的,他就会到吉祥家串串门子,这倒不是说他害怕这个寡嫂,他认为,自己现在还没有和谢家叫板的本钱,因为谢家还有一个能说会道的吉祥,他可不想得罪这个国家干部,因为他掐算不出这个吃皇粮的侄子日后会有怎样的变化,说不定吉祥不单会发了财,哪一天还会当了公社书记、当了县长,所以,他就尽可能地不去招惹谢家,他可不想让自己日后的路越走越窄,所以今晚,约了谢自道,他就想和周老太太套套近乎。

“二嫂,侄媳眼看就要生了,你可不能累着。”侄媳走进了房间,熊双权就说了一句很是通情达理的话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就吭一声。”

“二娘,今晚我和双权叔过来,就是想看看你身体咋样?吉祥不在家,你有啥事就给我俩说。”见弟媳挺着大肚子,也明白吉祥一走,家里的重活就没人能干,再一想起当年自己父母双亡,还是这个刚嫁到谢家的二娘看着他兄弟几个可怜,不是偷几个馍,就是舀半瓢米、一勺面地塞给他,谢自道就想起了这个小自己两三岁的小娘为周济自己而遭吉祥他爸白眼后委屈无助的眼神,所以此时,他就还说出了感恩的话,“早先要不是你接济我们兄弟几个,现在都不知道我几个会咋样。”

“自道,再不要提过去了,说啥你也是吉祥他大哥,咱谢家人哪能分个你、分个我的那么生分!”听大侄子说出的感恩话有点见外,周老太太就说了句大实话,“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一笔哪能写出两个谢字?你记着,咱谢家人永远都是一家子。”

“这个自然。”听见吉祥他妈说出的知己话,谢自道心里也就热乎了起来,“娘,你就早点睡,我看庞家人也笨了,有可能就生这几天的,你还得养好精神,才能照顾好她,我和二叔就不坐了。”

“这个娘知道,你和你二叔也不用担心,只要用得着你们,娘就不会和你俩客气。”

“娘,那我就和双权叔走了。”

“老嫂子,兄弟这就走了。”

“你俩回,我送送你俩。”听见谢自道和熊双权告辞的话,周老太太就要起身送客,恰在这时,厢房里却就传出了孙子的哭声,也还没等到她隔窗发问,就见文章揉着双眼,已走到院子中央,而他尿了一泡,一转身就朝她身边跑了过来,“婆的蛮蛋蛋(蛮,至水话,夸女娃,作漂亮解,夸男娃,作帅气讲,同亲蛋蛋、乖蛋蛋),快到婆怀里来。”

“婆,我要你搂我睡觉。”

“乖蛋蛋,小心绊了。”看见孙子迷迷糊糊就跑到了自己身边,爱怜地在孙子脸蛋上亲了一口,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就在周老太太的脸上一晃而过,与此同时,伸手去抱,就把孙子抱到自己怀里,“乖蛋蛋,婆这就抱我娃回烧炕上去睡。”

“娘,让我抱。”一看自己的娘要抱侄子,谢自道很是体恤地一伸手,就将文章抱在自己胸前,“双权叔,你先走,我替我娘把娃安顿好。”

“自道,照顾好你娘。”一看谢自道抱起了他侄子,熊双权当然心知肚明人家是一步亲两步远,而他心里虽有点不舒服,但还是在踏步出门时,很是知趣地又向周老太太告了句别,“嫂子,我先走了。”

“他二叔,慢点走。”见熊家老二就要告辞,叮嘱了一句,周老太太又还催促起了侄子,“自道,夜深了你也回,这娃黏人,让娘抱。”

“娘,没事,我把文章安顿好就走。”听见当娘的催自己回家,把侄子放在了正屋炕上,谢自道这才返身出门,就还叮咛周老太太道,“娘,关好门户。”

“你快点回吧,包叫娃们等你,明天要叫我听见你媳妇骂你,娘可饶不了你!”

看见侄子掩上了门,周老太太还有点不太放心地就又叮咛起了已成家立业的侄子,她知道这个侄子爱掀牛、挤十(两种用纸牌赌博的方式),于是就给侄子打起了预防针,而她叮咛已毕,滑上门闩,踱到炕沿下,见大孙子红扑扑的脸蛋儿透着亲近,喜滋滋地往孙子身边一躺,就做起了小孙子快快降临人间的美梦。

躺在炕上,闭着眼,却难以入眠,直到听见了婆婆的关门声,庞惠霞也才有了睡意。

整个下午,虽说并没有大运动量的劳作,但前后左右挺着大肚子走了好几圈,却也累得她够呛,特别是那一阵子的气喘、胸闷,让她出了一身虚汗,也让她心慌起来。好在三娘的一番宽心话才使她的心境有所好转,于是,她就想着,明天四娘过来,就会帮自己渡过难关。这样想着,她就有了睡意,不料腹中的胎儿却猛踢了自己一脚,她下意识地就将双手放在肚脐上就轻轻抚摸起来,嘴里也还自言自语地叫着丈夫给孩子提前起好的名字“文革”,要儿子(暂且说是儿子吧)不要着急着出来,说是等他父亲准备好了粮食、奶粉再来世上。

胎儿一动,冲淡了她的担心,也给了她希望,而她就还天真地认为,

如果带着郁闷入睡,说不定半夜还会被噩梦惊醒,既然儿子一脚踢飞了倦意,那就让她带着希望入睡。有了这个想法,也带着能生个儿子的憧憬,慢慢地,她就进了梦乡……

玉盛大队,主产水稻,丈夫骑车带着她,就想去买些大米,不慎却连人带车掉进了路边的水渠里,于是,他就大声喊了起来:

“芳芳她妈,拉我上去,芳芳她妈,拉我上去。”

眼看丈夫连人带车掉进了水渠,庞惠霞用尽力气,就是把丈夫拽不上来,焦急的她坐在渠岸边,就还放声哭了起来。

“芳芳她妈,快拉我上去,芳芳她妈,快拉我上去,我冷……”

丈夫不停地喊着,夜色也还异常漆黑,只有循着丈夫的声音,庞惠霞也才能感觉到娃他爸漂到了哪里,但她却只能边哭边喊:

“娃她爸,你咋不知道自己往上爬?我能拉住你的手,你就不能摁住渠岸往上爬?”庞惠霞心里很是清楚,丈夫长得高大,完全可以摁住渠岸爬上来,可丈夫的回话却令她更为吃惊。

“我没劲往上爬,有个东西拽着我的脚。”

一个拽不动,一个又爬不上来,他们夫妻两个,就只有一个旱路,一个水路,沿着水渠一直前行……

“娃她爸,扔掉自行车,你身子就轻了,我也就能拉动你了。”

“我知道,可我不能丢了它,我换好了大米还要带你回家。”

“你咋这(么)瓜(傻)的?你上不来咋带我回去?要不我也下来,咱俩一道走。”

“不,不要,下边冷,水又深,会淹了你和娃。”

庞惠霞一路哭着,眼看着水面也还越来越宽,而自己离丈夫也越来越远,她就想拉住丈夫的手,可就是够不着,于是放开嗓子,就还大喊大叫了起来:

“娃她爸,你上来,水深……”

“你先回,你去告诉咱妈,咱爸说他没粮了,让我给他送点粮去……”

“你包去,你回来,我和娃也没粮吃,你这一走,谁管我和娃……”眼见丈夫的头已淹没在了水面之下,庞惠霞几乎就要发疯,而她一着急,

竟还哭天抢地起来,“娃他爸,你就忍心丢下我和娃们?”

一听丈夫说要去找公公,心里一争,就怕丈夫丢下自己一人生儿养女,而她一急,就还捶胸顿足了起来!

“妈,包打我,我听话……”

“芳芳,大半夜的你喊啥?”

“我睡得正香,不知就被谁打了几捶(拳),睁眼一看,你正挥拳踢腿地乱喊乱叫,要不是我抱住你,文玲就会被踢下炕去。”

“你是说妈做(噩)梦了?”而她自己正在捶胸顿足地哭着,却就听见一阵喊叫,睁开双眼,就见翻身坐起的大女儿正搂着自己,有点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听了女儿的解释,庞惠霞也才明白自己做了个噩梦。再摸了摸自己还满身是汗,而且还伤了孩子,把女儿紧紧抱在怀里,就回起了话,“都是妈不好,差点伤了我娃。”

“妈,我没事,你也包怕。”知道妈妈做了噩梦,乖巧的文芳就还安慰起了妈妈,就在这时,她母女俩就听见有人敲门,庞惠霞虽想应答,但她嘴里却只能发出“哦、嗯、哦……”的梦魇声,人竟不能动弹,这就吓得做女儿的有点心虚,“婆,是不是你?”

“芳芳,给婆开门!”

“婆——等一下。”听见奶奶叫门,也看见了妈妈奇怪的举止,文芳有点害怕的同时,赶紧下炕开了门,“婆——我妈做了个睡梦,这会咋不会说话了!”

“庞家,咋了?”进得厢房,看见儿媳妇目光呆滞,口中乱叫,伸出左手,搂住儿媳,周老太太的右手大拇指就掐住了儿媳人中,而她稍一用劲,就听“哇”的一声,儿媳将头就倒在了她怀里,与此同时,还就听见儿媳哆哆嗦嗦的絮语。

“妈,我怕、太可怕了……”

“咋了?你给妈说,梦见啥了?”

“我梦见了一个长虫(大蛇)在咬芳芳他爸,我咋打它,都打不走

……”虽然对刚才的梦仍心有余悸,而她也想将刚才的梦说给婆婆去听,但心智已清的庞惠霞却也明白,若把那个噩梦告诉婆婆,有可能就会把婆婆吓昏过去,于是她就颤着声音,把自己前天晚上做的梦说了出来。

“包怕,有妈在,我娃包怕……”听了儿媳做的噩梦,周老太太不免也感到害怕,但她一看儿媳愁眉苦脸的表情,却就装出了一副坚强的模样,“有妈在,我看谁敢吓唬我娃!”

“妈,我好了、我不怕了。”听到婆婆的安慰,庞惠霞心里感动,也还想变得坚强起来,但精神有点虚脱的她在说了一句不怕之后,又闭上了眼睛,恍惚之间,似乎又要进入梦中,但当她听见了正屋炕上传来的儿子的哭声,一下子就又睁开双眼,挣扎着还要下炕,“妈,文章他……”

“你躺着包动,妈这就去看文章。”见儿媳虽说虚弱,但还惦念着儿子,做婆婆的屁股往下一溜,下了炕,一转身就出了厢房,往正屋奔去。

看见婆婆出了厢房,庞惠霞一直睁着双眼,也就是一会儿的工夫,婆婆就抱着儿子回到了厢房,她就挣扎着伸出双臂,要抱儿子:

“妈,让我看,娃咋哭得这么厉害。”

“你哪来的精神?叫妈哄。”抱着孙子,周老太太哪舍得让已显疲惫的儿媳再受劳累,可谁知抱在自己怀里的孙子任她百般哄劝,却还止不住哭声,周老太太的心就越收越紧,竟没了主意。也就在这时,成武家的狗却叫了起来,这就提醒了她似的,只见她把孙子往儿媳炕上一放,迈开小脚,快速出了院门,等她再回到院子当中,手里却就攥了一大把麦草。

看到婆婆出门进门的速度如此之快,又见婆婆手里拿着一把麦草,庞惠霞也就会意了婆婆的用意,而她下了炕、进了主屋,右手在风箱上摸了盒火柴,左手在盐罐里抓了把盐,就走到了婆婆身边,只见她“嘶”的一声划着了火柴,点燃了婆婆手里的麦草,把手里的一大把盐扔在火中,听见了噼噼啪啪的响声,婆婆抱着文章就出了房间,嘴里念念有词,就从火焰上来回往复跨越了起来。

婆婆的举动,就是在讲迷信、送鬼神,而她虽也知道这种做法并不一定灵验,可是此时,却对婆婆的举动深信不疑,也许是对儿子莫名的哭闹有了不祥的预感,也许是梦中丈夫无助的呼救让她感到了不安,她就希望婆婆此种时灵时不灵的做法今晚真就能够让她逢凶化吉,而她也还照着婆婆的样子,在火堆上跨了三个来回,而她停住了脚步之后,就望着婆婆,婆婆也看着自己,她婆媳俩人就这样相对无语地站在原地,但她却也明白,自己除了和婆婆一样担心文章莫名的啼哭,更还担心丈夫的安危,因为一想起丈夫回单位前所说的那些比平时不知多了几倍的话,她就认为丈夫的行为不仅有点太过反常,也还认为自己的噩梦和丈夫的安危有某种暗示。

望着紧张但却有点坚毅的婆婆,尽管自己心里已有了无数的担心,可庞惠霞还是不敢将自己对丈夫的担心说出来,她可不想让婆婆陪着自己提心吊胆地静等天亮。十年了,做了十年的谢家媳妇,一想到婆婆刚才搂着自己的镜头,她头一次感到这个婆婆竟是如此可亲,而婆婆刚才勇敢、刚毅、果断的举动更还让她不想再给年迈的婆婆增添惊吓,与此同时,她还把自己的担心和感激汇成了一句虽说平常,但却包含了一个儿媳对婆婆的爱和感激的话:

“妈,你睡!我没事了。”

“庞家,还是你先睡,你是一个身子两个人,这一下子又折腾了大半夜,妈就在这里给你守着,看哪个小鬼敢来吓唬我娃!”听见儿媳要自己去睡,也知道儿媳体谅自己年迈体弱,周老太太就还被儿媳的话感动了,与此同时,她还认为自己更应成为儿媳的保护神,于是,安慰着儿媳,还就抛出了一句掷地有声的话:“妈坐在这里,我娃不怕,你就踏踏实实地睡!”

夜,给乡村的白昼,拉上了一帘黑幕,赵钱孙李、百家大小,就在这幕帘之后或躺或睡地伸着懒腰,那些干体力活的,总想多睡会儿,身懒的人更想赖着不起。夜,给了人犯懒犯困的理由,也让人有了休息、睡觉的借口,但日月更替的规律却是万古不变,当东方泛白、夜色褪尽、一抹彩霞徐徐升起,迎来的,就又是一个或忙碌、或清闲,或幸福、或悲伤,酸甜苦辣、五味俱全的新的一天。

折腾了大半夜,在婆婆的安慰声中,庞惠霞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她就像个玩困玩累了的孩子,蜷缩着双腿,和女儿脸贴着脸,显得是那样的无助,但“吱”的一声门响,让她就又睁开了疲倦的眼睛。

看见大女儿背着书包要出门,庞惠霞就想说些什么,可还没等她张口,女儿却就乖巧地走到自己身边,并用小手捋了捋她的发际,一转身这才出了房门,望着女儿的背影,宽慰、伤心、愧疚等等的感情相汇成泪,

就还涌出了她的眼眶。

女儿爱美,她总会给她扎条粗粗的辫子,并系上条红头绳,也因此,同学们都说她像铁梅,而她也就很愿意把自己打扮成样板戏中的铁梅,可昨夜一闹,这乖巧的女儿却就很懂事地打扮起了自己,她的那条小辫子不光梳得光滑,就连那蝴蝶结也扎得像模像样,这就让她这个做妈的认为,孩子弱小的身躯里一定也有颗坚定、坚强的心。

女儿走了,又眯着眼躺了会儿,刚想起身穿衣,却就看见了婆婆放在炕边的、卧着四个荷包蛋的碗,庞惠霞的心就又一次被触动了,虽然她并不知道因了惊悸、害怕,困乏、疲倦,自己迷迷糊糊昏睡了过去之后,婆婆是否也曾入眠,但当她再度回想起婆婆那坚毅的眼神、那斩钉截铁的话语,泪水就再一次打湿了眼眶。

昨晚的婆婆如守护神一样,给了她这个儿媳力量和胆量,那一瞬间,她也好想变得坚强起来,但终因体力困乏,不由自主地又闭上双眼,但她的内心却并未停止思想:

午后的困顿、胸闷意味着什么?半夜的噩梦缠身又隐喻着什么?这种种事故,如放像般的在她心里来回穿梭,一种不祥的预感就侵袭到了她的每一根神经,可她却不敢也不愿对婆婆说出,她宁愿这预感是自己神志恍惚所做的错误判断,而且无论事情会朝怎样的方向发展,她都想要自己一个人去应对一切,因为她相信,亲情的力量不仅无限之大,也无处不在、无时不在,而有了亲情,就一定会战胜一切……

火红的太阳已爬到头顶,喝完了汤、吃完了四个鸡蛋,也才感到有了精神,走出院子,她就想要婆婆看见自己已恢复了体力和精力,也还想看看早起的二儿女在干啥。

“妈,起来了。”文玲心眼儿少,瞌睡多,昨夜那么大的动静也没把她吵醒,而早晨一睁开眼,她就在麦场边追赶起了五颜六色的蝴蝶,并还拔了一把野花在手里,此时一看见妈妈,她就炫耀了起来:“妈,你看我这些花漂亮不?”

“漂亮,但它却没有我家文玲好看!”

“妈,你说这打碗花咋就能从土缝里钻出来?”

“你盯着地,就是在想这个(问题)?”听见女儿竟问出了这么一个很是细心的问题,庞惠霞一弯腰,就将自己脚下的一束花拔在手里,捋了捋花瓣的同时,就要给女儿讲说这束花为何就会从那么硬的土缝里钻了出来,谁知此时,远处却就有小伙伴们在叫女儿的名字,女儿就丢下她跑了,对着女儿的背影,她就还若有所思。

她手里的花,对生存环境几乎就没有要求,小河边,青草窝,就是在马路中央,它也会顺着小小的缝隙探出头来,并开出可爱的花朵,要不然女儿也就不会在碾轧平整、坚硬的麦场边采到那么多的花。

女儿的问话,她自是答不上来,但她却知道这种花非常好看,而且它还有个很是普通的名字——“打碗花”。它的花形如唢呐、色泽漂亮,所以也有人叫它“喇叭花”。也由于花瓣色泽依次由白到深蓝、浅蓝、浅紫、粉红,直至变到浅红,甚至变成奶油色,让它就还有了一种魔幻的美,所以,人们不由得就会采摘在手,不由得就想把它放在嘴边,就要去闻、去嗅那淡淡的清香。

她是个农村婆娘,也不懂得比喻、形容等修辞手法,但这种花无论从色泽还是从它的清香味道,她都极其喜欢,她就思想着花是否如人一样,也有它的性格?是不是上天在造人的同时,也会造一个和其相仿的东西?她认为,女儿的性格和这打碗花还有些相似,因为二丫头从小能吃苦,不怕累,而且不管是啥好吃不好吃的东西,只要能管饱,她就吃,而且她还会没心没肺地疯长,所以,她就希望女儿也能如这花一般,有顽强的生命力、能茁壮地成长。

见女儿跑远了,自己手里拿着个打碗花就还尽情想象了起来,可就在这时,从石碾子那边却就传来了一群孩子的呐喊,循声望去,就见一群娃们围成一圈儿,在欢呼雀跃。

她知道石碾子那儿是男娃聚集的地方,而他们不是在碾盘子底下滚弹球、跳瓦片,就在碾盘上跳上跳下地比谁跳得远。此时,听见娃们喊成了一片,她就怕有点男娃性格的女儿也会加入那种危险的游戏,所以,也就将视线转向了碾盘子那边,而她不看不要紧,一看真还就吓了自己一大跳,因为她一眼就看见二姑娘站在碾盘子上正准备往下跳,而且也还没等她喊出制止的话,文玲一纵身就还蹦到了空中,她有点害怕地也就闭上了眼睛,可只一瞬间,她就听见了“文玲赢了!文玲赢了!”的呐喊,而她再一睁眼,却就不见了女儿的身影。

说实话,她一听到女儿赢了,心里着实感到高兴,可不见了女儿的身影,她就担起了心,及至她跑到了石碾子边,见女儿坐在地上,还有扔了一地的野花,她就有了不祥的预感,见女儿紧咬着双唇,用手捂着膝盖,发现她的左膝在往外渗血,一着急,用食指和拇指捏了一点细土末儿,她就要用土方给女儿止血:

“疼不疼?”

“不疼。”

“你咋那么大胆!”听见女儿说不疼,但泪珠却就要滚落下来,庞惠霞就知道是女儿强忍着疼,而她一边揉着伤口,一边用手比画着石碾的高度,就还数落起了女儿,“碾盘子这么高,你就这么点人,也敢往下跳?”

“成文哥说我没他跳得远。”

“瓜女子,跳那么远能干啥?”

“成文哥说了,我如果比他跳得远,他就帮我折多多的花,我要是输了,就把我手上的花全给他。”听见妈妈批评自己,文玲就说了她从碾盘上往下跳的原因,而她一边说话,一边就还很是惋惜地看着散落了一地的野花,还有站在一边的成文哥。

“娘,是她要和我比谁跳得远,是她自己摔倒的,这可不怪我。”

“娘不怪你,但你以后可不敢再带着妹妹从这么高的地方往下跳了,你知道不?”听女儿说出了事情的经过,也还没等到自己发火,侄子成文却就为他洗刷起了清白,看着侄子一副很是认真的样子,庞惠霞当然也知道不能责怪侄子,相反,她还在讲了一句大道理之后,替成文拍打起了满身的土,并要他赶紧回家:“快回去吃饭,吃了饭再和妹妹耍。”

“知道了,娘。”

“文玲,能走不?”

“能!”

“那就跟妈回家。”听见侄子成文乖巧的回答,也看见一帮孩子都散了,而她再一听女儿说她自己能走,庞惠霞也就认为女儿的伤口暂无大碍,于是就头前带路,自往自家院子走去,谁知她刚走进家门,就听见了大女儿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而她再一扭头,见文玲竟一瘸一拐的,不由得也就对气喘吁吁的文芳大发雷霆起来:

“你跑啥?是不是贼在撵你?”听见大女儿喘着气说她和同学在比谁跑得快,快要累死了,再一见二女儿咬牙坚持的可怜相,庞惠霞就骂起了大女儿:“比!比!比!你还和人比谁跑得快?你知不知道文玲和你成文哥比跳远,差点把腿都摔断了!”

“你说啥?文玲把腿摔断了?”听见妈妈骂自己,文芳本还想抱住妈妈撒撒娇,但她一听妹妹受了伤,一转身就问妹妹道:“文玲,疼不?”

“谁把腿摔断了?到底咋回事?”周老太太正要揭锅下面,虽说她并不疼爱女娃,但一听孙女儿摔断了腿,她却比谁都要着急,远远地搭了声,迈着小脚走到门口,一见文玲的膝盖还在往外渗血,不由得就冲儿媳发起了火:“娃都摔成了这样,你还让她往回走,你就不怕伤口撕大了?”

“她说不疼,我一看也就蹭破了点皮,就给她敷了点面面土止了血,你看我这身子,还能把她背回家?”看见婆婆发了火,庞惠霞就要替自己辩解,她认为已给女儿做了处理,女儿的伤也没有啥大不了的,于是,就拿她的身子做起了挡箭牌,“你就不怕我有个啥闪失?”

“我哪敢让你背娃回来!可你就没看见娃的骨头都露了出来,你却只给她敷了点面面土止血,我看你就是不想要娃的腿了!”

“你说啥?骨头都露出来了?”庞惠霞只管说轻女儿的伤势,目的就是不想让婆婆担心,她哪能想到并不疼爱女娃的婆子娘今天咋就这么细心,而她一看婆婆用无名指和大拇指扒开女儿的伤口,真就露出了有点怕人的骨头,禁不住就吐出了舌头,到了这时,她也才听见女儿“哇”的哭出了声。

“妈,疼……”

“不哭,我娃乖,我娃蛮(漂亮),我娃最勇敢。”女儿哭出了声并喊说疼,庞惠霞这才知道女儿刚才的坚强是装出来的,只能怪自己太过粗心,吩咐文芳赶快去叫蒋守艺来给女儿包扎的同时,一猫腰,就要将女儿抱起放到炕上躺着,谁知她爱女心切,一时却就忘了自己是个快要生产的人,而她猛一使劲儿,一阵腹痛袭来,大喊了一个“啊”字,便昏了过去……

睁开眼睛时,庞惠霞身边已多了个鲜活的生命,而她一看见婆婆的精神劲儿,就知道自己准给谢家生了个儿子,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看了看站在一旁的三娘和四娘,轻轻拍了拍炕沿,她就示意两个长辈坐下歇息。

昨天下午的身体不适以及昨夜三更的噩梦惊心所产生的疑虑,此时虽也因了儿子的出生有所减轻了,但她却多少对那个噩梦仍心有余悸,于是,攥着两个长辈的手,张了张嘴,就想对身边的三娘说出自己的担心,可一时感到口中干涩,也不想让娃他婆听见自己的话,她就捏了捏三娘的手,三娘会意了她的心思,就还俯首帖耳,让她说出了她的担心,她就又昏睡了过去。

三娘、四娘都是成武招呼来的,此时她俩一见侄媳又睡了过去,双方就都走出了二嫂房间,因为和侄媳咬过耳朵,支走了老四家的,三娘将成武拉到一边,小声嘱咐了起来。

成武是成文的哥,长得虎头虎脑,生得一身好力气,虽说他没成文有灵气,但外表的憨厚却深得吉祥喜爱,只要吉祥一回家,他哥俩几乎就不回自个儿的家,不是赖着他叔编鸟笼,就是要吉祥给他俩做弹弓,当然了,他们的小叔也不会白忙活,吉祥不是叫成文学猫叫,就是要成武学狗吠,就爱和两个侄子嬉戏,他两家相距不远,可成文、成武他妈就是大声呼喊,这哥俩就是装作听不见,这就让成武他妈,也是吉祥的三嫂还会笑骂吉祥,说他不知给自己的两个娃灌了啥迷魂药,咋就连她这个亲娘的话都不听。

也就在刚才,成武刚端上碗,却就听见了二婆急促的呐喊,撂下碗,他第一个就跑了过来,伸手就把他娘抱到了炕上,要不是他跑得快,叫来了三婆、四婆,他娘现在有可能还躺在地上,甚或发生怎样的危险也不一定,可当一屋子的人刚一忙完,他也还想回家吃饭,却就被花婆叫到身前,只几句话又把他打发走了,这就不光让周老太太感到纳闷,就连四弟媳妇也感到有点茫然:

“三嫂,成武还没吃饭,你叫娃干啥去?”

“我叫成武找他三爷去……”

“你咋这没出息的?刚分开才多大一会儿,咋就想我三哥了!”

“老没正形的,我叫娃和他三爷去给你侄儿去报喜,你以为我找你三哥要干啥?”花娘的话还没说完,却就听见比自己年龄还要大点的弟媳挖苦起了自己,于是,一边辩解着,一边就还朝老四媳妇使起了眼色,意思就是让她别再往下问了,她生怕四弟媳再要刨根问底,自己就不知道该不该将侄媳妇的担心告诉给她。

“给吉祥去报喜,这还说得过去。”见三嫂说得认真,也看见三嫂在给自己使眼色,老四媳妇心领神会的同时,也就顺着三嫂的话来了个顺杆爬。

“啥叫说得过去?明明这就是真的!”一听老四媳妇相信了自己,但她的话却有点不阴不阳,花娘就又替自己叫起了屈。与此同时,也还想起了丈夫一走,家里就只剩下了女儿天彩和儿子天福没人照看,于是,搁下饭碗,她就要回家,当然,也就得给老四家的一个合理解释:“老四,你就多受点累,帮二嫂照看好庞家,我回去看看天福、天彩,一会儿再过来。”

“慢点跑,我三哥说不定还没走呢!”看见三嫂急匆匆地往回跑去,老四就又说了句风凉话,而她回头一见二嫂兴高采烈的得意劲,心里也就有了醋意,“二嫂,你可不能只顾着自己乐!”

“我咋能是自己乐?你说咱谢家终于儿女成双了,你不高兴!”

“我当然高兴,可你也不能自顾自!”老三家的一走,家中就只剩下她妯娌两个,而一见二嫂不仅说话的语速快了,眼睛也还放着光,老四家的不禁就羡慕起了二嫂,而她一想到自己和人家一样守寡,但人家此时却是儿孙满堂,自己的儿子连媳妇都没订下,她就有点嫉妒,“吉祥现在是儿女成双,你是儿孙满堂,可你咋不替我这个弟媳想想,咋就不知道为你侄子操点心?”

“稳全还小,你急个啥?”

“过了今年,他就满二十了,还小?”

“稳全都二十了?”

“你以为他还是个碎娃!”

“你先包急,这事得慢慢来。”

“你说得倒轻巧,老四早早一撒手,就丢下我娘儿仨,好赖稳娥是出嫁了,可稳全到现在还没订下媳妇,我能不急?”

“你包怕,老四,嫂子的娘家有个碎妹子嫁到了永济(镇),她生了两个女子,哪天一有空,嫂子就去给稳全说道说道。”听了老四媳妇的话,周老太太也就很是理解地说了自己的承诺,就还揽下了稳全的婚事。

“你早就该操这个心,光想着自己抱孙子,你能不能替我这个弟媳妇想想?”

“你也没给嫂子说过稳全的事,咋还就怪罪起了我?”

“你难道还要我提着礼吊子来求你。”

“是媒不是媒,先吃七八回。”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只要你给咱稳全把媳妇说好了,你想吃啥我都给你做。”一听二嫂和自己开起了玩笑,老四媳妇满碟子满碗答应了一句,也还说出了一句赌气的话:“好赖你还是娃他二妈,赶明日我就叫娃提上四色礼求你,可就是不知道你有脸收不?”

“都是自家人,四色礼咱就免了,但这几天你可得帮我照看好庞家。”

“你说咋办就咋办,可你得把稳全的媳妇给我包了。”

“只要你把庞家照看好,稳全的媳妇就包在嫂子身上!”

“这可是你说的。”

“你咋还信不过嫂子?”

“哪能呢?只要有你嫂子一句话,我还有啥不放心的?”

“那咱就这么定了,庞家这几天你可得给我伺候好了!”听弟媳给自己戴起了高帽子,周老太太一高兴,就给四弟媳妇下了命令,与此同时,爱孙心切的她还想进房间再看看亲孙子,谁知这时,就听“格里格扎”的几声巨响,一道闪电伴着雷声就还在院子中间炸了开来,心里一惊,生怕吓着了孙子,周老太太紧走了几步,就关上了大门。

走进房间,看见儿媳竟睡得很是踏实,似乎根本就没有感知到外边已是电闪雷鸣,做婆婆的也就明白这疾风带雨竟没能吵醒儿媳,一定是昨夜的噩梦惊吓、今天的一惊一乍有可能让儿媳有点心力交瘁,所以她才会睡得这么沉,这样一想,心里还就生出了一丝怜悯,于是,替儿媳掖了掖被角,这才将头转向了刚刚降临人世的孙子脸上。

孙子刚出生时,由于担心儿媳的安危,所以她也未来得及细看,此时,看着孙子的小嘴往外吐着水泡,活脱脱就是一个小吉祥,她就如她当年生吉祥时一样,将脸贴在了孙子光滑细嫩的脸蛋上,并在心底慢慢咀嚼起了谢家龙凤呈祥的甜蜜。与此同时,也还渴望这温馨的画面能够在心底永远珍藏,并祈祷谢家的未来会因了这个孙子的降临会重现荣光。可她万万没有想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不仅打断了她的梦想,而浑身淋满雨水的三弟竟还给她带回了一个伤心欲绝的噩耗。

“三哥,回来了。”听到敲门声,老四媳妇一开门,看见浑身湿透的三哥竟似个傻子似的站在门口,她就从绑在柱子上的铁丝上拽了一条毛巾,要三哥擦把脸。谁知三哥站在门口,竟一动不动,她就笑骂起了三哥:

“咋了?一看我三嫂没在,你就不进来了?”

“我……我……二嫂……”

“咋了?老三?”出了房间,就见老四媳妇和老三分里外站在门口,而她一见老三浑身都淋透了,却不接老四媳妇手里的毛巾,周老太太问了一声,并夺过老四家手里的毛巾,塞在老三手里,喊了起来:“赶紧把头擦干,你是淋瓜了还是淋傻了,就不怕凉了(感冒了)。”

“二嫂,我……”

“你咋了?二嫂二嫂地叫着,你是几年没见二嫂了?”周老太太举着毛巾,可老三竟跟个木头人似的站在原地,连手也懒得抬一下不说,而他本就憨厚木讷的那张脸此时也还更显难看,周老太太就感事有蹊跷,但不知就里的她却还是不愿往坏处去想,带着怀疑,也有不安,她还就强装轻松地骂起了娃他三爸:“你是被鬼缠身了?还是中了邪了?”

“我……我……呜……呜……”听到老嫂子的埋怨,三爸一个“我”字之后,还就“呜呜呜呜”地啜泣起来。

“大白天,你哭的啥丧?烦不烦人?”周老太太一连几问,却没想到壮实如牛的老三竟一屁股蹲坐在地上,并压着嗓子竟干号了起来,一听老三无缘无故放出了悲声,她就还气不打一处来地骂起了老三:“孙子刚出世,你却在这里干号,扫兴不扫兴!”

“呜——呜——”听见嫂子不知就里地噤端(呵斥)自己,木讷的老三终于就没憋住,就还吞吞吐吐说了此去水库给侄子报喜时所看到的一切:“二嫂,你、你、你以为我爱哭?要不是我侄子吉祥他……他……他出了事,我能哭?”边说边哭,三爸还是不愿把侄子遇难的事直接说出来。

“你是说吉祥出事了?他到底咋了?你能不能把话说清楚?”一听老三还要半遮半掩,周老太太也猜测到儿子可能遇到了不幸,但她就要听老三说个明白。

“嫂子……吉祥他……他被水……淹……淹死了。”三嫂一个劲儿地逼问,三爸终于鼓足勇气,并含泪说了吉祥遇难的大概经过,而他边说边哭的诉说,震得周老太太立时就还晕厥了过去……

三爷一听成武说侄媳生了个娃子娃,但却担心娃他爸会出事,并要他去水库上看看,顺便给娃他爸报个喜,他二话没说,就要出门。而成武也还记挂着他叔的安危,忘了饥饿,就要跟他三爷一同前往,于是,这爷孙两个往西域水库就还大踏步而去。

三爸和吉祥可是忘年交,甭说侄媳担心丈夫,他此时也是心急如焚,而他脚下虎虎生风,让成武一个大小伙都还有点赶不上脚步。而他爷孙俩刚一走上水库大堤,就看到围成一圈的一大堆人,一种不祥的预感让三爸还不由分说地挤了进去,而他双腿发软,就还跪在了大堤上。

挤进人堆,一看大家正对地上躺着的一男一女在指手画脚,三爸可就傻了眼,这地上躺着的男人不就是侄子?而他咋就一动不动了?看到此情此景,头脑虽有点发蒙,三爸还是扑向了侄子,并用两只大手扳住吉祥的肩膀拼命摇晃,这时,就听有人劝他,说人已经走了,节哀顺变,而他回头一看是李忠诚,就问咋回事,李忠诚也就对他简略叙述了事情的大概经过。

李忠诚说,刚到中午,单位刚要开饭,却就听有人在喊救命,于是所有人放下碗筷,就跑上了大堤,这时就见有个人在水中一起一伏地挣扎,虽说众人也都着急,可就是没人敢贸然下水,这时就见吉祥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等他出了水面,已离落水者没有多远,而他再用力划拉了几下,就到了那人身边,可谁知就在他刚刚抓住那人,双肩就见他和落水者双双往水下一沉,就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之外,众人一片惊呼的同时,有人大喊了一声“快关水闸”,但为时已晚。

人遇事则乱,慌乱之中,一见落水者和吉祥都沉下了水底,也才有人想到有可能是水流将吉祥和落水者吸向了泄洪口,这才想到了关闸堵水,可就是这短短的几分钟,吉祥连他要救的那个女人就搭上了性命,据打捞他们上来的人说,他俩正是卡在了排水口,而当时,那个女的还死死抱着吉祥的脚……

听了李忠诚的叙述,悲痛交加地看着不能言语的侄子,三爸就陷入了极度的悲痛之中,但他的思路却还算清晰,看着同样悲伤的成武,他要孙子守着他爸(叔)的尸体,而他则怀着伤悲,步履沉重地回了谢关屯。

还没听完老三的叙述,周老太太就差点晕了过去,是老三和老四媳妇捂着她的嘴,她也才没有哭出声,她也明白,此时不能将儿子已死的噩耗告诉儿媳,所以,随着老三、老四家的就到了厢房,尽管她已是肝肠寸断,但她却只能直勾勾地瞪着双眼泣不能声,一见到闻讯走进门来的七叔,这才低声哭诉起来:

“七爸,吉祥一走,留下我这个瓜老婆和一大堆娃可咋活呀!”

“包哭了,事情都这样了,哭有啥用!”一看侄媳抽抽噎噎的还要放出悲声,谢清辰压低声音,就要阻止,与此同时,就还安排起了站在炕底下的人:“自道,你和你三爸带上几个外头人(男人)去水库。稳全,你去把天来和政权叫过来。”安排好了头边人,大伙儿也都走出了房间,七爷就又叮咛起了屋里人(女人):“你们谁也不许哭,这事不能让庞家知道,免得她哭瞎了眼,再伤了身子。”

“知道了,七爷、七爸。”众人一听谢清辰想得如此周全,按辈分回了嘱咐,也就要四散离去,这时,七爷却又发了声:

“你们几个女人千万不要愁眉苦脸,更不要说漏了嘴。”盯着炕底下的几个侄媳,七爷一边叮咛着,就叫住了老三媳妇:“你和庞家最要好,这两天你就陪着她。”

“爸,你放心,庞家这里有我。”

“你一定要瞒着她!千万不能叫她感觉到吉祥出了事!”

侄媳已答应了自己,也看见侄媳走向了正屋,但谢清辰还是不太放心,看着侄媳的背影又叮咛了一句,他这才眼含泪花,和有点发呆的吉祥他妈双双坐在炕上,静等着大队书记和大队长的到来,但却在心里盘算起了如何安顿吉祥的后事才最为合适。

“铁梅啊,年龄十七不算小,为什么不能帮助爹爹操点心……”

“你妈正在睡觉,可不要吵醒她。”正想着心事,冷不防就见重孙女背着书包一蹦一跳推开了房门,七爷更是伤悲,而他更怕吵醒了侄孙媳妇,就噤断起了重孙女儿。

“七老爷,你咋在我家炕上?”进得门来,见奶奶和七老爷竟坐在自家炕上,感到有点纳闷,文芳开口就询问起来。

“老爷和你婆说个话,你先领弟弟妹妹出去耍。”

“知道了,七老爷。”

“去吧。”看见重孙女儿放下书包出了厢房,谢清辰又平添悲伤,与此同时,看见呼天来和熊政权已到门口,他就招呼两个晚辈,“你俩进来。”

“七爷、七叔,要我俩干啥?”来时的路上,稳全已跟他二人讲了事情的大概,此时,侧身坐在谢家炕沿边,呼天来、熊政权几乎就是同时向谢家长辈请起了令,并表达了他俩对吉祥不幸遇难的震惊,“吉祥咋就出了这事!”

“谁说不是!”一听侄儿、侄孙直奔主题,附和了一句,谢清辰也就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吉祥的死现在还没定论,公家咋样处理这事咱先不管,现在我就想问问你俩,吉祥的后事该咋办?”

“这事来得突然,吉祥的死虽令人悲伤,但却也算是凶丧,既然有凶丧不能进村的规矩,我看这事还得你们谢家人说了算!”一听七叔此话,就知道谢清辰问的是按乡约族规该如何筹办吉祥的丧事,熊政权就耍起了奸,就要把皮球踢回去,他认为族规既然是他谢氏家族定的,他又何须去做恶人,“我和天来都是外姓之人,说不上话。”

“你说的也是,按谢家的规矩,吉祥的尸首是不该进村,可他咋说也是儿女双全,咱就把吉祥按个浑全人(正常死亡的人)埋了吧?”一听熊政权真就抬出了乡约族规,呼天来心里反感,也就说出了自己的意见。

“你俩的心情我能理解,但叫我说,吉祥的身子还是不回村子为好。”一听书记和大队长的思想有点相左,谢清辰也明白他俩各有各的心思,虽说他不知道孙子天来究竟和吉祥有什么交情,但在他听了一个叫人感到心里热乎,一个叫人却倍感冷漠的话,反而却对熊家侄子的话投了赞成票,

“咱就按乡约族规来办,就让吉祥的身子直接去祖坟,这样既可避免让你娘看见了难受,也免得让庞家知道了还会寻死觅活再亏了身子,她现在可是在月子里。”

“你是说庞家生了?娃子,女子?”

“政权叔,现在说生男、生女重要不?咱现在关键是先得安顿吉祥的后事,并控制好庞家的情绪。”听了七爷的话,呼天来也才知道吉祥媳妇已经生了,但他听见熊政权竟还问了一句不合时宜的话,就有了不满情绪。

“还是你想得周全。”一听天来说出了自己的心声,谢清辰就夸了一句,但稍后,也还很有分寸地征求起了两个村级行政长官的意见,“政权、天来,咋样安埋吉祥,还得你俩拿意见。”

“七爷,你不用问我俩,吉祥的后事,你说咋办就咋办。”想起一夜之间,吉祥兄弟和自己已是阴阳两隔,呼天来哪还有心思再想别的,表示赞成七爷提议的同时,就又安慰起了吉祥他妈:“娘,你包难过,我这就去看吉祥。”

“我的儿呀……这老天爷咋就不长眼呢!”听见呼天来很叫人感动的话,特别是在她听见呼天来不小心又还提起了儿子的名字“吉祥”,这又触动了周老太太的神经,于是,悲天怨地的她又埋怨起了老天爷没长眼睛,眼看着还要放声大哭,这可就急坏了坐在一边的谢清辰。

“叫你包哭,你咋就不听话了,你就不怕让庞家听见!”见侄媳又要放声,七爷睁大了眼睛,愣是让侄媳痛彻心扉的哭声咽回了肚里。与此同时,对着刚要走出厢房的两个人的背影,就又嘱咐起来:“政权、天来,你俩快去快回。”

“知道了,七爷。”

“七叔,知道了。”

听见可以说是谢家掌门人的七爷要他俩早去早回,呼天来、熊政权几乎同时应了一声,此时,他俩心境虽有所不同,但却有一个共同的去处,于是,出了谢家大院,就要直奔水库。

清晨醒来,给三个孙子梳洗已毕,并把他们悄悄送到了七叔家中,周老太太就如往日一样,坐在了灶台下。此时,风箱一伸一缩有节奏的声响,敲打着她的心,也还让她的心难以平静。

昨天下午的暴雨倾盆,会不会就是今夏灾难的开始?周老太太不知道,也算不出,可那阵电闪雷鸣却击得她欲哭无声,是祸?是福?一日之内,丧子得孙悲喜两重天的遭遇,已让她弄不清该悲,还是该喜?难道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命?中年丧夫,她未怀疑过自己命硬;老年丧子,她却不得不怀疑自己这一生注定将以悲剧结局。

当天下午,看着熟睡的儿媳和孙子,她没有哭,也不敢哭,感叹世事无常,只能轻声啜泣。她认为,吉祥出生、丈夫却驾鹤西去,孙子降临、儿子却撒手人寰,冥冥之中,咋还就丝丝相连、环环相扣?迷信,她信一点,可她却不想认输,因为她明白自己好赖也是周家的大小姐,是现在谢家的领袖,而不管明天是风和日丽、阳光雨露,还是雷电风霜、阴云蔽日,她都必须挺起胸膛,因为送走了儿子,她还需直面生活,因为谢家人血脉里流淌的血叫坚强,而斗转星移,黎明总会如约而至,它可不管你悲与喜,也不会管你得与失。所以,听了七爸的建议,她就把几个孙子送到了他们的七老爷家里,就想偷偷摸摸让几个孙子送他们父亲一程,而她拉着风箱的手竟不敢使劲,生怕风箱的响动会惊醒儿媳,尽管她的动作已放得很轻,风箱扯动的声音还是让儿媳睁开了眼睛。

前晚的噩梦,折腾得她已是心力交瘁,昨天午后的分娩又消耗了她太多的体力,于是,昏睡中的庞惠霞不仅不知道丈夫的死讯,就连那阵阵雷声、大雨滂沱也是充耳未闻,尽管她迷迷糊糊地感到家里人来人往,但她却没往坏处去想,带着希望,一觉竟睡到了天亮。

听见有人烧火,睁开眼,就觉着哪儿却有点不对劲儿,她不仅看见花娘在帮婆婆做饭,灶膛下的婆婆竟还哭丧着脸,而她再一联想到自己昨晚问三娘说给丈夫报喜的事咋不见音信,花娘竟还有点闪烁其词,于是此时,隔着窑窝(关中人在连接炕和锅台的一面墙上开着的一个四四方方的洞口称“窑窝”),冲着花娘,庞惠霞又问起了自己昨天的所托之事:

“花娘,我三爸到底去没去给你侄子报喜?”

“娘不是给你说过了?是成武和你三爸一起去的。”

“那娃他爸到现在咋还没回来?”

“吉祥说单位忙,请不下假,他说到了礼拜天就回来!”

“你没哄我?”

“娘咋能哄你?”

“可他咋就连个话也没给我捎回来?”见花娘还是和昨晚如出一辙的回答,庞惠霞就更怀疑三娘没说真话,于是一边说着话,一边就往炕边挪动起了身子,“我去问问成武,到底出了啥事。”

“你要干啥?你不知道自己在月子里,要是被风一吹,落下了病根,可就是一辈子的事?”一听侄媳的话就是不相信自己,三娘硬生生地把侄媳就摁在了炕上。

“那你把成武叫过来让我当面问问。”见三娘不让自己下炕,庞惠霞更加肯定自己的怀疑,于是,也就给三娘要下最后通牒。

“好,娘听你的,这就给你去叫成武。”知道侄媳对自己的话已起了疑,但花娘却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侄媳,而令她万万想不到的是,她刚一挑门帘,却就与孙女儿文芳撞了个正着,也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该不该阻拦孙女快步逃离,头上缠着孝布、身上穿着孝服的文芳只几步都就还跑到了炕边,紧接着,她就听见侄媳问起了孙女。

“芳芳,你咋打扮成了这个样子?”

“妈,我七老爷硬要给我和弟弟妹妹缠上孝布,他说要我们送个亲戚到坟地里去,我问七老爷说送谁,七老爷就是不告诉我,我一想不对劲儿,就偷着跑了出来,妈,你说,我去不去?”

“你说啥?你七老爷要你送谁去坟地里?”文芳这出戏,是谁也想不到的,而她的这身打扮一时让时间就还在这一刻凝固了,也还让整个空间陷入到了一个无声的世界。就在这时,七爷的儿子守业怀抱着穿白戴孝的文章也追进了房间,这就让所有的人一时都还愣在了原地,庞惠霞此时的惊愕程度当然就更不用说了。

谎言被揭穿,掩饰已退去,一切都大白于天下。坐在炕上,直勾勾看着女儿,庞惠霞就像极了一尊雕像僵在了那里,而片刻的宁静之后,她就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喊,而她的这哭声还就刺痛了周老太太、三娘,以及所有人紧绷的神经……事已至此,一切再不需伪装,决堤之河流淌的是泛滥的河水,簌簌流淌的眼泪表达的则是失去亲人的悲伤……文芳扑在了妈妈怀里,母亲抱住了女儿弱小的身躯,三娘强忍悲痛,就还抱住了终于敢放开情感闸门跌撞哭诉的二嫂,守业抱着虽不知为何但却也哭成了泪人的文章也还就开始了低低抽泣……谢家大院,一时就还上演了一曲生死别离的悲情剧……

哭声,是对亲人的怀想,弥漫空中,传播着生者对逝者的无限悲伤;泪水,是对亲人的悼念,滴落胸前,流淌的是生者对逝者泣血的念想。此时,谢家大院的哭声,几可撕破天空,而谢家大院突然的宁静,同样也让人感到伤情……

庞惠霞之所以撕心裂肺地哭喊,是她感到了失去丈夫的悲痛和无助,没人劝她,是因为每个人都想让她把对丈夫的感情随那断不了线的眼泪瞬间流完,都希望她能在哭诉之后得到解脱,可就在所有的人都看着她时,她却突然止住了哭声,而且还迈着虚弱的脚步,向厢房走去。

前天晚上,儿子莫名其妙的哭声,以及自己梦里的无助,还有昨天文玲膝盖的伤痛,都让她预感到谢家会有什么事情发生。由此,她还联想到年迈的婆婆,也怀疑自己是不是会有不幸,她甚至还有了很是恶毒的想法,她宁愿肚子里的孩子不能存活,也不愿让上天带走自己的丈夫,可是此时,她却只能恨苍天不公,恨命运捉弄,为啥就要掏走这个四合大院的顶梁柱?

十年了,十年的婚姻,十年的感情,此时更是清晰可辨,可瞬间的分离就要成为永恒,她当然感到悲痛。可撕心裂肺的哭声过后,她就想了,上天虽说无情,带走了丈夫,但却给了自己另一个鲜活的生命,于是,她也就相信了这也许就是人们所说的命,就还认为自己应该坦然面对这突然而至的不幸,因为丈夫一走,年迈的婆婆、待哺的婴儿,还有那三个不谙世事的儿女都要靠自己养活,所以,她就是装也要装出坚强。

看着跌跌撞撞、几欲肝肠寸断的婆婆,庞惠霞就还追溯起了过去。她思想着,也许当年失去公公时,婆婆也没有如此悲伤,今天失去了儿子,她却像被剜掉了心头肉一样,难道这还不令人为之动容?想到此,她就更加理解了年轻寡居、老年丧子的婆婆,她认为婆婆内心的悲痛,只怕远大过自己心中的凄苦,甚或还会比失去她自己的生命更还要感到悲哀!

婆婆在三娘怀里跌撞着,仍然没止住她无助的哭声,庞惠霞就认为自己有责任挺起胸膛,并给婆婆活下去的希望,而她再一看到泪流不止的大女儿,就还明白谢家的希望之旗最终有可能就要落在女儿肩上,并认为自己应该止住悲伤,坚强起来,把谢家的希望好好抚养。

心里思想了好多,想到了责任的义不容辞、想到了重担在肩的责无旁贷,庞惠霞就还停止了哭喊。而她拉着哭泣的女儿,走过呜咽流泪的婆婆、三娘、三爸的身边,而她突然止住哭声之后的安静,让人感到宽慰的同时,也更让人害怕。于是,站了满院子的人就没一个人敢去劝她、拦她,一众人等,就直愣愣看着她朝自己的房间走了过去。

走进厢房,走进了充满夫妻恩爱的房间,庞惠霞的心情更难冷静,但却不得不冷静。只见她轻轻打开了木箱,取出平时几乎就不太穿的白上衣套在身上,随后,又从针线笸篮里找了一条窄长的白布缠上额头,这才拉着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文芳又回到了院子中间,只见她屈膝弯腰,跪在地上,朝谢家老坟的方向磕了三个头后,就把文芳交给了碎爸。她不但明白,只能让三个孩子去给他们的父亲送行,而且她还更是清楚,从今以后,自己还必须积蓄力量奋力前行,看着碎爸带着女儿走出了院门,她一转身,和三娘一边一个搀扶着婆婆,泪水满眶。凝望着谢家老坟的方向,她虽不知婆婆心里想的是啥,但她却想告慰丈夫,只要有她,谢家一定就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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