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戈波利康:“小心地前进,让地球都听不见你们的脚步声……谨慎从事,我的朋友们……如果我们悄悄地赶到,我向你们保证,必胜无疑。”
杜卡佩尔:“夜色浓重,大地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我们听不见有哨兵游动,我们没看见有奸细!”
兰戈:“前进吧!”
……
杜卡佩尔:“我听见有动静!我们可能被发现了?”
——洛普·德·维加:《被驯服的阿洛克》
“告诉我,盖登留·斯泰培我的老伙伴,你知道不,夜风开始把我毡帽的毛在拼命地往我脸上刮哩?”
说话的是肯尼博尔。他暂时把目光从走在起义者前头的巨人身上移开,侧转过脸去对一阵乱跑偶然来到他身边的一个山民说着。
后者摇摇头,把扛着的旗帜换了换肩,慵倦地深深叹了口气。
“嗯,头儿,我想,这个该死的黑柱山谷,北风呼啸,我们今晚肯定没有木炭上的一丝火光那么暖和的了。”
“必须生上特大的火才能把岩顶破窝里的老猫头鹰给惊醒。在这个可怕的夜晚,我看见了乌布芬仙女了,她就像只猫头鹰。”
“圣希尔韦斯特作证,”盖登留·斯泰培打断了他,把头扭过一边去,“风神在用翅膀拼命地扇我们哩!……如果相信我的话,肯尼博尔队长,就把整座山上的枞树全都点着。再说,大队人马以着火的森林取暖,那才来劲儿哩。”
“千万别,亲爱的盖登留!还有狍子!大隼!野鸡哩!烤野味当然好,但可别把它们烤焦了。”
老盖登留笑了起来。
“头儿,你仍旧还是那个恶魔肯尼博尔,是吃狍子的狼,是吃狼的熊,是吃熊的水牛!”
“咱们离黑柱山谷还远吗?”猎手中有一个人问道。
“伙计,”肯尼博尔回答,“咱们夜幕降临时分将走进山谷。咱们马上就要到‘四十字’了。”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只听见脚步的杂沓声、北风的呼啸声以及远处的斯米亚森湖的那帮铁匠的歌声。
“盖登留·斯泰培老友,”肯尼博尔用口哨吹了《猎手罗隆》的曲子之后说,“你刚在特隆赫姆待过几天吧?”
“是的,头儿,我的兄弟乔治·斯泰培渔夫病了,我替他在船上干了一段,免得他万一病死了,他可怜的家人会饿死的。”
“你既然打特隆赫姆来,那你是否有机会见到那个伯爵……那个囚犯……舒玛赫……格勒芬姆……他姓什么来着?总之,就是那个我们以他的名义起事反对皇家监护权的那个人,就是你扛着的这面火红的大旗上想必绣着他的纹章的那个人?”
“这旗太沉了!”盖登留说,“你是说孟哥尔摩要塞的那个囚犯,什么伯爵吗?……管他什么伯爵。我的好头儿,我怎么会见到他呢?”他压低嗓门补充说,“除非我有一双走在我们头里的那恶魔的眼睛——不过,他身后没留下硫黄味——有一双能看穿墙壁的冰岛凶汉的眼睛,或者有能穿过锁孔的玛勃仙女的戒指……我敢肯定,此刻在我们中间,只有一个人见过那伯爵……见过你所说的那个囚犯。”
“只有一个人?啊!哈凯特大人?可那个哈凯特已经不在我们中间了。他今晚已经离开我们回去了。”
“我想说的不是哈凯特大人,头儿。”
“那是谁呀?”
“是那个穿绿大氅、有黑羽毛饰的年轻人,今晚突然来到我们中间的那个。”
“怎么啦?”
“怎么啦!”盖登留靠近肯尼博尔说,“就是他认识那个什么伯爵……反正就是那个著名的伯爵,就像我认识你一样,头儿。”
肯尼博尔看看盖登留,眨眨左眼,咬咬牙齿,拍拍他的肩膀,还得意扬扬地欢叫一声,就像我们对自己的眼力很满意时,因自尊心使然,而惊叫一样:“我早料到了!”
“是的,头儿!”盖登留·斯泰培把火红的旗帜又换回歇过的那只肩膀上去说,“我敢保证,那穿绿大氅的年轻人见过那个……我不知道叫他什么来着的伯爵,就是我们将为之而战的那人……就是在孟哥尔摩主塔见的。那年轻人想进那座监狱的劲头好像大极了,就像你我想进皇家花园一样。”
“这你是怎么知道的,盖登留兄弟?”
老山民抓住肯尼博尔的胳膊,然后,近乎疑神疑鬼地小心谨慎地微微掀开自己那水獭皮衣,说:
“你看!”
“我亲爱的保护神作证,”肯尼博尔嚷道,“这玩意儿像钻石般闪亮!”
确实是一个很大的钻石扣,扣着盖登留·斯泰培那条粗糙的腰带。
“这确确实实是钻石,”后者把皮衣下摆放下说,“就像从月亮到地球要走两天工夫,就像我的腰带是死水牛皮的一样确实不假。”
但肯尼博尔的脸阴沉下来,由惊讶变成严峻。他低下头望着地上,粗暴而庄重地说:
“科拉山乔索尔村的盖登留·斯泰培,你父亲梅德普拉特·斯泰培活到一百二十岁才问心无愧地死去,他虽不小心打死过国王的黄鹿或驼鹿,可那不是什么叛逆之罪……盖登留·斯泰培,你一头灰发,已活了五十七岁,只是与猫头鹰相比你还算得年轻……盖登留·斯泰培,我们的伙伴,如果你这钻石扣来路不正,不像皇家野鸡吃火枪子儿那么合理合法得来的,我可告诉你,我宁可它是小米粒而不是钻石。”
山民头目在这么古怪地训导时,声音里既带威胁又含着热忱。
“完全合理合法,就像我们的肯尼博尔队长是科拉山最勇敢的猎手一样没一点儿假,就像钻石就是钻石一样没有一点儿假。”
“真的!”肯尼博尔以将信将疑的口气又说。
“上帝和我的保护神知道,”盖登留·斯泰培说,“那是在一天晚上,我刚给我们挪威祖国母亲的几个孩子指点了去斯普拉德盖斯特的路,他们正抬着在乌尔什塔尔海滩发现的一具军官尸体……那是大约一个星期前的事……一个年轻人朝我的小船走来,对我说:‘去孟哥尔摩!’我并没怎么担心,头儿,鸟儿是不会甘愿绕着笼子飞的。不过,那年轻公子一脸高傲的神气,还跟着一名仆人,牵着两匹马。他大模大样地跳上我的小船;我抄起双桨……也就是说,我兄弟的桨。真是老天有眼。到了地方,那年轻的乘客对无疑是指挥要塞的中士大人说了几句之后,把钻石扣扔给了我作为船资。上帝在上,头儿,就是我刚才让你看的那个钻石扣,它本属于我兄弟乔治的,而不是属于我,要是老天保佑的那个乘客叫我划船时,我替乔治干的这一天天还没有黑。这全都是实话,肯尼博尔队长。”
“很好。”
山民的头儿那天生阴沉、表情粗犷的脸色渐渐地平和了,他温和地问盖登留道:
“我的老伙计,你能肯定那个年轻人同现在在我们身后与诺尔比特在一起的是同一个人吗?”
“绝对没错。我能从成千张面孔中认出这个让我发财的人的脸来。再说,那大氅、那黑羽毛也都是一样的。”
“我相信你,盖登留。”
“明摆着,他是去看那著名的囚犯的,因为,要不是有什么重大机密,他是绝不会这样犒赏划他去的船夫的,再说,他现在又同我们在一起……”
“你说得对。”
“而且我寻思,头儿,这陌生青年也许比哈凯特大人更深得我们要去搭救的那个伯爵的信任,我心里觉得哈凯特只会像只野猫似的喵喵叫。”
肯尼博尔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说:
“伙计,你说了我正要说的。在整个这次行动中,我更希望听从这位年轻公子而不是哈凯特代表。但愿圣希尔韦斯特和圣奥拉夫帮帮我,要是冰岛凶汉指挥我们的话,我认为,盖登留伙计,那全亏了这个陌生人而不是那只絮絮叨叨的乌鸦哈凯特。”
“真的吗,头儿?”盖登留问。
肯尼博尔正张开嘴要回答,只觉得有人在拍他的肩膀,是诺尔比特。
“肯尼博尔,我们被出卖了!高尔孟·威斯特伦从南边来。整整一团火枪手在朝我们开来。施莱斯威格的枪骑兵现在斯帕博;三个连的丹麦龙骑兵在勒维格村等候马匹。他一路之上,看见绿衣兵多如小树丛。咱们赶快赶到斯孔根去,在到那里之前绝不能停留。到了那儿,咱们至少可以防御。还有,高尔孟认为看见沿着黑柱隘道的荆棘丛中有火枪闪亮。”
年轻的头领面色苍白,十分激动,但他的目光和声调却仍表示出他的大胆和决心。
“不可能!”肯尼博尔嚷道。
“是真的!是真的!”诺尔比特说。
“可哈凯特大人……”
“他不是叛徒就是懦夫。相信我说的吧,肯尼博尔伙计……那个哈凯特现在在哪儿?”
这时候,老若纳斯走到这两个头领身边。从他那一脸的悲观绝望,很容易看出他已经得知那不祥的消息了。
若纳斯和肯尼博尔两个老者四目相遇,不约而同地摇起头来。
“怎么办,若纳斯?怎么办,肯尼博尔?”诺尔比特问。
这时候,法罗群岛矿工们的老队长慢腾腾地用手摸了一把他那满布皱纹的额头,低声回答科拉山民的老头领的目光询问:
“是的,这事千真万确,一点儿也不假。是高尔孟·威斯特伦亲眼看见的。”
“事情果真如此,那怎么办?”肯尼博尔说。
“怎么办?”若纳斯反问道。
“我认为,若纳斯伙计,我们最好是停止前进。”
“更聪明的法子是,肯尼博尔兄弟,后撤。”
“停止前进,后撤!”诺尔比特嚷道,“不,必须前进!”
两个老者转向年轻人,冷峻而惊奇地看着他。
“前进!”肯尼博尔说,“有孟哥尔摩的火枪手呀!”
“还有施莱斯威格的枪骑兵!”若纳斯补充说。
“还有丹麦的龙骑兵!”肯尼博尔又说。
诺尔比特用脚跺地。
“那皇家监护权呢?还有我那饥寒交迫的母亲呢?”
“恶魔!皇家监护权!”矿工若纳斯颤巍巍地说。
“管它哩!”山民肯尼博尔说。
若纳斯抓住肯尼博尔的手说:
“猎手伙计,您没有荣幸受到我们伟大的君王克里斯蒂安四世的监护。但愿圣奥拉乌斯国王在天之灵使我们摆脱这个监护权!”
“向你的宝刀要这份恩宠吧!”诺尔比特没好气地说。
“年轻人说大话不费劲儿,诺尔比特伙计!”肯尼博尔说,“可您想想,如果我们再往前走,所有的绿衣兵……”
“我想,即使回到山里去,也是枉然,就像狼群面前的狐狸一样,他们知道我们的名字和造反的事。反正都是一死,我宁可挨火枪子儿,也不愿被绞死。”
若纳斯赞同地点点头。
“见鬼!给咱们兄弟的是监护权!给咱们的是绞架!诺尔比特很可能说得有道理。”
“把手给我,正直的诺尔比特,”肯尼博尔说,“两边都有危险,径直走向深渊也比倒退着掉下去的强。”
“前进!前进吧!”老若纳斯拍响腰刀柄嚷道。
诺尔比特紧紧攥住他俩的手。
“老兄,你们听我说,如果你们像我一样大胆,我将像你们一样的谨慎。我们今天赶到斯孔根再停下。那儿防守薄弱,一攻就破。没有法子,只得穿过黑柱山谷,但绝对不许出声。即使有敌兵把守,也非穿过去不可。”
“我想,火枪手们还没有到达斯孔根前面的奥尔达斯桥。但不管怎么说,不许出声!”
“好,不许出声!”肯尼博尔重复一遍。
“现在,若纳斯,”诺尔比特又说,“咱俩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尽管有火枪手、枪骑兵、龙骑兵和南方的所有的绿衣兵,我们明天也许就能到达特隆赫姆。”
三位头领分手了。很快‘不许出声’的口令次第传了下去。片刻之前还吵吵嚷嚷的这支造反者的队伍,在这因夜幕降临而黑了下来的荒郊野地里,变成了一支无声的幽灵部队,悄无声息地在一片墓地中的蜿蜒崎岖的小径上游荡。
这时,他们行进的道路越来越狭窄,仿佛渐渐地在往变得越来越陡的两厢峭壁巉岩中深入。淡红的月亮升起,周围的一堆冷云飞速地变幻着,千姿百态。肯尼博尔凑近盖登留·斯泰培说:
“咱们就要进黑柱山谷了,不许出声!”
的确,已经听得见沿着两山中的弯曲路径飞泻的激流声了;而且,还可以看见南边的那块巨大的尖顶长方形花岗岩,在灰暗的天空中和周围雪山中显现,那就是人们称作的“黑柱”;在西边天际,雾霭浓重,可见斯帕博森林的尽头和一长串岩石阶梯,宛如巨人的梯级。
起义者为两山间的这些崎岖狭道所迫,队伍拉得很长,在继续前行着。他们闯进这深深的山谷,没有点火把,没有出声响,就连他们的脚步声也淹没在震耳欲聋的瀑布声和狂风的呼啸声中。那狂风吹得这片德洛伊教时代的森林中的树木弯来倒去,吹得冰雪覆盖的山巅上乱云飞渡。月亮那常被乌云遮住的亮光落到这又深又黑的隘道之中,都照不到起义者们的矛尖,不时地从他们头顶飞过的白鹰也没感觉到此时有这么一大队人马在打扰它们的孤寂与宁静。
有一次,老盖登留·斯泰培用短枪托触触肯尼博尔的肩膀。
“头儿,我的头儿!我看见这丛冬青和染料木后面有什么东西闪亮。”
“我也看见了,”山民头领回答,“那是激流的水映出的云彩。”
他们就这么走了过去。
又有一次,盖登留突然扯住头儿的胳膊。
“你看,”他对他说,“那岩石阴影中不是火枪在闪亮吗?”
肯尼博尔摇摇头,然后,注意地看了一会儿之后说:
“你放心吧,盖登留兄弟,那是一缕月光落在一个冰峰上了。”
周围再没有什么可引起他们惊慌的情况了,各路人马静静地在这蜿蜒的隘道上逶迤前行着,不知不觉地便忘了这地势所藏有的一切危险。
在这树干和巨石阻塞的山道中艰难跋涉了两个小时之后,先头部队走进了黑柱山谷尽头的高低起伏的枞树林中,林子上方高悬着长满苔藓的黑岩。
盖登留·斯泰培靠近肯尼博尔,说是很庆幸,终于就要走出这该死的危险地带了,必须感谢圣希尔韦斯特保佑他们没有让黑柱成为他们的葬身之地。
肯尼博尔笑了起来,赌咒发誓地说他可从未婆婆妈妈地吓得要死,因为对于大多数男人来说,危险过去了,就等于是没有存在危险一样,而且还要信誓旦旦、千方百计地证明自己也许从来就没有表现过的那种勇气。
这时候,两个圆圆的亮光,犹如两个火炭,在浓密的矮树丛中移动,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愿我们灵魂得救!”他摇摇盖登留的胳膊悄悄说,“这肯定是两只火眼金睛,应该是从未在猎网里叫过的最漂亮的薮猫才有的。”
“你说得对,”老斯泰培回答,“要不是它在我们前面走,我肯定会以为这该死的眼睛是冰岛凶汉……”
“嘘!”肯尼博尔制止他,然后抓起自己的短枪继续说,“说真的,这么漂亮的玩意儿在肯尼博尔眼前溜掉,那是不像话的。”
盖登留·斯泰培没有来得及抓住不谨慎的猎手的胳膊,子弹已经打出去了……回答短枪那砰一声的不是野猫的尖叫,而是一声可怕的虎啸,接着是一阵人的笑声,更加瘆人。
大家没有听见枪声在深山中渐渐消失的回响,因为短枪在黑夜之中只微微地亮了一下,在寂静之中仅仅不祥地微微响了一下,只听见漫山遍野、山谷密林之中,出乎意料地响起一片可怕的吼叫声。起义队伍的前后左右,头顶上方,响彻一片炸雷般的“国王万岁!”的呼声,可怕的火枪子弹从四面八方向他们袭来,使他们在红红的硝烟中看见每块巨大岩石后面都埋伏着一个营的人马,每棵树后都藏着一个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