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囚末日记

死囚末日记

廖星桥 译

1

于彼塞特监狱

判处死刑!

啊,五个星期来,这个词儿一直没有离开我,它占据了我整个的身心,让我麻木,把我压得喘不过气来。

从前(因为我觉得度过的已是几年,而不是几个星期),我也像别人一样,是一个人。我的每日、每时、每刻都有它存在的意义。我的思想年轻活泼,丰富多彩,幻想联翩;它喜欢把这一切像走马灯似的无穷无尽地展现在我面前,在我这幅既粗糙又纤细的生命画卷上不断地绣上阿拉伯式的装饰图案。那上面有豆蔻年华的少女,有光彩夺目的主教服,有一个个胜利的战斗,有充满喧嚣和七色光的剧院,也有黑夜里和少女们在浓密的栗树下悠闲散步的情景。在我的想象里,每天都是节日良辰。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幻想,我是自由的。

现在,我成了一个死囚。我的肉体被关押在一间牢房里,而我的心灵被禁锢在一个念头中,一个可怕的无法平息的带着血腥味的念头。

我心里只是在考虑着,在念叨着,在证实着一件事:被判处死刑。

无论我做什么,这个想法总会出现。这个阴森恐怖的想法,像一个可恶的幽灵似的,不离我左右。它既独断又专横,紧紧地盯住我这个可怜的人,不让我有一丝一毫的分心,我稍一想到别的事或刚刚闭上眼睛,它就用那两只冰冷的手来摇我。我无论以什么方式逃遁到哪里,它也会以什么形式在哪里出现,像歌词里令人反感的叠句一样,出现在人们对我说的每一句话中,和我一起关押在这牢房的可恶的铁栏杆内。当我清醒的时候,它来纠缠折磨我,当我战战兢兢地睡着的时候,它来窥视我,像一把刀子似的插入我的梦中。

刚才,我被它追得从梦中忽地惊醒过来。“啊,原来是个梦!”我自言自语道。哎,我这双困倦的眼睛甚至还未来得及睁开,就会看到那个给人带来不幸的影子。它被刻写在包围着我的可怕的现实环境里,在我牢房里潮湿渗水的地板上,在夜晚暗淡的灯光里,在我的麻布衣服的每一根粗纱上,在狱卒冰冷阴森的脸面上,即使在他们身上的子弹盒穿过铁栏向牢房里射进一道道光的那一瞬间,我仿佛也听到有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叨咕:“判处死刑!”

2

这是8月的一个清晨。

我的案子开审已经三天了。三天里,我的名字和我的罪行每天上午都引来一大群听众,像乌鸦围着腐尸似的坐到了法庭大厅的旁听席上;三天里,那些法官、证人、律师和检察官像幻影似的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有时显得滑稽可笑,有时显得粗暴凶残。但始终是那么冷若冰霜,令人倒胃。头两天夜里,因为不安和恐惧,我没有能睡着。第三个晚上,厌倦和疲劳使我睡着了。半夜,我听从陪审员们去讨论我的案情。狱卒把我丢在牢房的干草地上后,我倒下去就睡着了,睡得很熟,睡得忘记了一切。这是好些日子以来我第一次歇息的几个小时。

当狱卒把我叫醒时,我睡得正熟。这一次,他穿着铁钉鞋笨重的脚步声、那串钥匙叮叮当当的响声和拉动门闩时吱呀吱呀的叫声都没能把我惊醒,直到他在我耳边粗野地叫喊,并用他粗糙的手来拉我的胳膊时,我才从昏睡中醒过来。“喂!起来呀!”我睁开眼睛,惊慌地坐起来。这时候,我从那既高又狭的窗子望去,看到狭窄的走廊的天花板上有一道金色的反光,我的眼睛虽然已看惯了牢房里的黑暗,但一见这道金光,便马上辨认出那是太阳的光芒。我喜欢太阳。

“今天天气真好。”我对狱卒说。

狱卒沉默了一阵,似乎在考虑他值不值得回答。接着,他冷冰冰地从嗓子眼儿里说:

“也许吧。”

我一动不动地坐着,神态还处在半睡半醒,嘴上挂着笑意,目不转睛地盯着反射在天花板上并把它打扮得色彩斑斓的柔和的金色光线。

“真是好天气。”我又赞美了一句。

“是的,”狱卒回答说,“人们在等你呢。”短短的一句话,像阻挡小飞蛾飞行的线网,又把我猛地抛到了现实中。我好像在一道闪光中又忽地看到了阴森森的法庭,看到了呈马蹄形坐着的身穿沾满血迹布衫的法官,三行面目呆痴的证人,站在我板凳两头的两个狱警;我看到了黑袍在晃动,人头往黑暗深处拥挤,以及我睡觉时也没休息的十二个陪审员盯着我的那目光。

我站了起来,牙齿咯咯作响,双手打战,连衣服也找不到了。我两腿软弱无力,刚迈出一步,就像一个背着超重的包袱的搬运夫似的踉跄了一下。然而,我还是跟着狱卒走了。

两个狱警在牢房门口等着我。他们又给我扣上了手铐。手铐上的锁很复杂,锁上套锁,他们很认真地锁着,我听从他们摆布。

我们穿过一个小内院,清晨的新鲜空气使我清醒了过来。我抬起头,天空蔚蓝,和暖的太阳光线照耀在高耸的烟囱上,在监狱阴暗的高墙上留下了几道曲折的影子。今天天气确实很好。

我们从一个螺旋形的楼梯上去,接连穿过三道狭窄的走廊,最后,一张低矮的门打开了。迎面扑来一股夹杂着嘈杂声音的热气,那是从拥挤在法庭大厅里的人群身上散发的气息。我走了进去。

我的出现,引起了人群的一阵喧嚣声和挪动武器的声音。凳子被猛烈地移动,墙隔板被挤得吱呀作响。特别是当我从由士兵组成的人墙中走过人群拥挤的长长的大厅时,我仿佛感到自己成了一个中心,我身上有无数条线把每一个俯着身子的人的目瞪口呆的脸牵扯着,它们都随着我的动作的变动而变动。

这时,我发现我的手铐被取下了。而我竟不知道它是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时候被去掉的。

此刻,大厅静悄悄的了。我走到了我的座位上。当人群中的喧嚣声停止的时候,我的思想也停止了。这以前我还一直是糊里糊涂的,现在我忽然明白决定我命运的时刻到了。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听宣布判决的。

这个念头出现后,并没有使我感到害怕,谁能说清是为什么。窗子敞开着,街上的新鲜空气和嘈杂的声音无阻拦地闯了进来,法庭上一片通亮,像是要举行婚礼;艳丽的阳光四处投射着窗子的光影,或拉长地在地板上出现,或平伸着在桌面上铺开,或被墙角遮断;而从每一个菱形的窗户射进来的光束,又都在空气中形成了一个金色的菱柱体。

坐在台上的法官们,个个露出满意的神气,也许是因为案子马上要结束而高兴吧。

审判长的脸被玻璃窗上反射过来的柔和的光照着,看上去显得平静而温和。一个年轻的助理执事正一边玩着他的领花,一边愉快地和坐在他身后的漂亮的女郎讲话。

只有陪审员们显得脸色苍白、精神沮丧,显然是因为彻夜未眠而露出了倦意。有几个在打哈欠。从他们的举止神态来看,怎么也看不出他们就是一些刚刚给什么人判处了死刑的人。从这些善良的有钱人的脸上,我看到的只是他们渴望好好睡一大觉的神态。

我的对面有扇窗子完全敞开着。我听见河边上的卖花姑娘的笑声,而且,在窗台上的石头缝里,就长着一株好看的黄色的花,花完全沐浴在太阳的光照里,随风轻轻摇摆。

有着这等美好和谐的感触,我怎么会产生一种凶险不吉的想法呢?在阳光和新鲜空气的包围中,除了自由之外,我不可能再去想到什么别的东西了。希望和光亮一样,将普照我的全身。于是,我对判决的结果,对自己将被释放而获得新生,都充满着信心。

这时,我的律师来了。大家都正在等着他。他的胃口很好,刚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他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来,朝我躬身笑了笑。

“我有信心。”他对我说。

“是吗?”我小声回答,也笑了笑。

“是的,”他说,“虽然,我目前还不知道是怎么判决的,但他们一定会排除蓄谋杀人罪,因此,顶多只能判你为终身苦役。”

“你说什么,先生?”我愤怒地问道,“我宁可死一百次。”

“啊,死!可是……”我莫名其妙地感到内心里有一种声音在向我重复着。莫非我说这句话会给我带来什么危险吗?以前,谁不是选择在阴雨绵绵的寒冬腊月的午夜时分,点起烛火,在一个阴森而黑暗的大厅里宣判死刑呢?现在是8月,是早晨8点,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是陪审员们显得善良的时刻,是不可能宣判死刑的!我的目光又停留在阳光下那株美丽的黄色鲜花上。

律师一到,审判长就突然叫我站起来。士兵们端起了武器,全法庭的人像触了电似的都同时站了起来。一个坐在法官席下首那张桌子旁的不起眼的小人物,我想他一定是书记官,站起来宣读了陪审员们在我缺席的时候作出的判决。一股冷汗从我全身每个毛孔里冒了出来,我倚到了墙上才不至于倒下。

“律师先生,您对判决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审判长问道。

本来,我觉得有许多话要说,可此刻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我的舌头像是被粘到了下颚上似的。

律师站了起来。

我明白,他想让法官把刑罚减轻,降低一个等级,用一种他希望的我刚才一听就感到被刺伤了心的那种苦役来代替死刑。

此时,我的愤怒只有非常强烈,才能从撕扯着我头脑的万分激动中显露出来。我真想大声地重复一遍刚才已对他说过的话:宁可死一百次!可是我没那气力,我只是猛地抓住他的胳臂,用一种抽搐的声音喊了一个字:“不”!

警察长反驳律师的讲话时,我竟带着一种惊愕的兴奋在听着。法官们出去了,接着他们又回来了,最后审判长宣布了对我的判决。

“判处死刑!”人们在议论。当狱警把我带走时,这些人如同一座大厦倒塌下来似的乱哄哄地从我身后挤压过来。我麻木不仁醉汉般走着,身上发生了一种翻天覆地的变化。直到宣布判处死刑以前,我还感到自己和周围这些人一样在呼吸,心脏在跳动,和他们生活在同一环境里。可现在,我和整个世界之间被一堵明显的墙隔开了。我再也不能回到以前的境况中去了。这些明亮而宽敞的窗户,这灿烂的阳光,这纯净的天空,这美丽的花朵,统统都带上了裹尸布的惨白的颜色。这些紧紧挤在我身后的男人、女人和小孩,我觉得他们个个都像是幽魂。

楼梯下,一辆又黑又脏的囚车在等着我。走上囚车前,我随便看了看周围的情景。“一个死囚!”那些朝囚车跑过来的人在叫嚷着。我眼前像有一层雾把我和万物都隔开了。透过这层雾,我却清楚地看见有两个年轻姑娘正睁大眼睛跟在我身后。年纪小点儿的那一个拍着手说:“好极了,六个星期后就要执行了!”

3

判处死刑!

好吧,为什么不可以呢?我不记得在哪一本书上看到过这样一句话,那里也只有这句话是对的:“所有的人都是被判处了死刑的,只不过是无限期的缓刑罢了。”我现在的处境与这有什么两样?

从宣布我的判决的那个时刻到现在,有多少本想长生不老的人已经死了!有多少本来想那一天到格勒福广场看我人头落下时的情景的年轻、自由、健康的人反而先我而去了!从现在到我的死刑执行的那天,谁知道眼前这些正自由自在地在外行走、呼吸、进出的人不会死在我的前面呢?

再说,生命对于我有什么值得如此惋惜的呢?实际上,在牢房里,我过的是阴森的日子,吃的是黑面包和从犯人用的木桶里舀出的一碗清水汤。像我这样一个受过教育熏陶的人,却受到狱卒和看守们的凌辱和虐待,没有一个人把我看做是有资格和他们交谈的人,无论是我自己做什么,还是想到别人将对我做什么,我总是战战兢兢的。实际上,刽子手能从我这里得到的也差不多只有这些东西了。

虽然如此,死刑还是可怕啊!

4

黑色的囚车把我送到了可怕的彼塞特监狱。

从远处看,这幢建筑物倒很雄伟壮观。它坐落在山腰,面前视野开阔,还保留着几分昔日的辉煌景象,好似一座富丽王宫。可是,你越走近它,就越会看出这宫殿原来是一座破烂不堪的房子。年久失修的尖形屋顶不堪入目。我不知是什么肮脏卑劣的东西玷污了这座王宫的外表。那些墙上像是患了麻风病似的,尽是斑斑点点。窗户上既没有窗格,也没有玻璃,倒有许多横竖交叉钉着的粗大的铁栏杆。铁栏杆后,到处贴着苍白的面孔,他们像是囚犯又像是疯子。

这就是从近处看到的情景。

5

刚一到,监狱就对我实行了铁腕政策,采取了多种预防措施,以对我的生命安全负责:吃饭不给刀叉,要我穿上像帆布口袋似的“紧身死囚衣”来束缚着我的双臂。我已向最高法院提出了上诉。这样,他们的这件繁重的任务将持续六至七个星期了。在把我送上格勒福广场的断头台前,他们必须保证我安然无恙。

开始的一些日子,监狱对我温和得令我恐惧。一个狱卒的谦恭会使我联想到断头台。幸亏过了几天后,他们的恶习又原形毕露了。那种反常的客气已荡然无存,他们像对待其他囚犯一样粗暴地对待我,使我常常觉得刽子手就站在眼前。改善的还不止这一点。我的青春、温顺和监狱神父对我的关照,特别是我给看守讲的那几句他听不懂的拉丁语,使我破例每星期有一次可以和别的囚犯一起放风的机会,还脱掉了使我感到麻木的紧身囚衣。而且,经过再三考虑后,还给了我纸、笔、墨水和夜间用的一盏油灯。

每个星期天,做完弥撒后的那段时间里,他们便放我在监狱的小院子里走走。在那里,我可以和其他犯人聊天。这是很必要的。他们都是些可怜的好人。他们给我讲他们的令人心惊胆战的手段。当然我知道他们是在夸大其词。他们还教我讲隐语,用他们的话来说,叫“行话”。这些“行话”,是从普通语言里衍生出来的一种语言,就像树木上长出来的一个难看的瘿瘤,人身上多长的一个肉疙瘩。有些隐语确有独特和意想不到的表达效果,如:路上有一摊血,隐语为“大路上有一堆糖果”;被绞死了,隐语说“娶了个寡妇”,好像绞刑架上的绳索成了所有被绞死的人的寡妇了。一个小偷的头有两个名字:当它策划、思索、想法作案时,叫“巴黎大学”;当它被刽子手砍下来后,叫“劈柴”。这种隐语有时又具有滑稽可笑的作用,如他们把一个拾破烂的背篓叫“柳条编的开司米背心”;把舌头叫“骗子”。后来,随时随地都可以听到一些奇奇怪怪、俗不可耐的话,也不知这些话是谁编造出来的,如把刽子手叫“老板”;把死人的骸骨叫“松毯”;把刑场叫“揭示处”。当他们讲这些话时,使我感到就像是有人在我面前抖动破布似的,弄得尘土飞扬,肮脏不堪。

不过,至少这些人很同情我,他们也是唯一同情我的人了。那些狱卒、看守、拿着牢房钥匙的人当着我面又说又笑地谈论我,像是在谈论一件东西似的。当然我并不怨恨他们。

6

我思忖道:

“我既然有了写作的工具,为什么不利用呢?可是,写什么呢?被关在四堵光秃冰冷的石墙中间,举步没有自由,举目无处可看,唯一的消遣是每天看着从牢房门的小窥视洞里投射在正面黑暗的墙上的那个白色的方形光束慢慢移动。这就像我刚才所说的那样,我脑子里只会出现唯一的东西:罪恶和惩罚,杀人和死亡!一个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什么可做的人,还会有什么东西可写吗?在我这个枯萎而空洞的脑袋里,还能找到什么值得写作的东西吗?”

为什么没有?虽然我周围的一切是单调枯燥、暗淡无光的,但我本身不就是一场波澜起伏、一场激烈的斗争、一场悲剧吗?那个顽固地占据了我的身心的思想,随着我的刑期的接近,不是每时每刻都在以一种新的形式,即一种更加可怕、更加血腥的形式出现在我面前吗?我为什么不试试把我被遗弃在这种境遇里时的一切强烈而陌生的感受写出来让自己看呢?显然,题材是丰富的。我的生命已那么短暂,而且从现在起到我死的那个时刻止,在它将不时遭遇的烦恼、恐惧和痛苦的折磨中,还有许多需用烂这支笔、用完这瓶墨水去记载的东西。何况,唯一能减轻烦恼的办法,是观察这些烦恼,描写这些烦恼,以排遣我难过的心情呢!

再说,我这样写出来的东西也许并非毫无用处。如果我有毅力坚持写到我的“肉体”无法再动弹的那一刻,我的这种一时挨一时、一分挨一分、一个折磨接一个折磨的痛苦史的记载,我的这种虽然不可能是全部,但会尽可能完整的亲身感受史的记载,难道不能给人以既深刻又有意义的教育吗?难道在一个即将处死的人的追述中,在这日益加深的痛苦里,在一个死囚的精神分析中,就没有一点儿可以使判处他人刑罚的人引以为戒的东西吗?也许,当他们读过这些东西后,在下一次把一个正在思维的人头砍下来扔到被他们称为正义的天平上的时候,会使他们的手不致那么轻松随便了吧?也许,这些可恶的人从来就没有想到过他们匆匆写下的那份死刑判决书里,隐藏着多少缓慢而持续地折磨人的痛苦?在他们作出令人伤心的判决时,难道他们从未迟疑一下,想想在他们要杀掉的那个人的脑袋中会有一个期望活下去的思想,有一个一点儿也没有想到死的灵魂?没有,在这件事情上,他们只会看到一把三角鬼头刀的垂直落下,认为一个被判死刑的人,生前死后都是一无所有的。

我写的这些东西一定会使他们觉醒过来。如果有朝一日把它们发表出来,定会吸引执法者去体味一下死囚们的思想上所遭受的痛苦,因为这是他们想象不到的痛苦。他们总是为自己可以使犯人的肉体几乎感觉不到什么痛苦就死去而得意扬扬。啊,问题恰恰就出在这里。和精神上的痛苦相比,肉体上的痛苦又算得了什么!恐怖和可怜,人们所制定的法律就是这么回事!我的这些回忆录,一个悲惨的人临死前所吐露的这些心里话,总有一天会对此有所帮助的……

除非在我死后风会把这些纸片吹到院子里去沾上泥污,除非它们会被监狱的狱卒们拿去糊在破了玻璃的窗子上让雨水慢慢把它们淋坏。

7

即便我写下来的东西有朝一日会对他人有用,会左右那个准备判决的法庭,把那些不幸者、无辜者和有罪者拯救出来,使他们不再遭受我死前的这种痛苦,可我这样做是为什么?有什么用?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当我的头被砍下来后,他们再去砍别人的头与我又有什么关系?难道我真的会想到去做那些荒唐的事?在我上了断头台后再把断头台推倒,请问,这对我会有丝毫的好处吗?

什么?这太阳、春天、开满鲜花的田野、清晨啼叫的小鸟、云彩、树木、大自然、自由、生活,这一切都已不再属于我了?

啊,要拯救的是我自己啊!难道真的不可挽回了吗?难道在明天,甚至在今天,我就要死去?事情已成定局了吗?啊,上帝!我产生了一种可怕的念头,我真想在牢房的墙上撞碎我的头!

8

现在来计算一下我还剩下多少日子。

宣判以后,准备上诉的期限为三天。

上诉书在重罪法庭的检察官手中要搁置八天,然后,才把他们称之为“案卷”的材料送到司法大臣那里去。

上诉材料要在司法大臣那里积压十五天,也许他开始根本不知道有这份材料存在,可他还得装模作样,经他审阅后再转送到最高法院。

在最高法院,材料又得进行分类、编号、登记,因为要被斩头的犯人很多,因此犯人也需排队才能受刑。

有十五天的时间来复查对犯人的判处是否有不公正之处。

最后,最高法院依照惯例在某个星期四开庭。它把二十份上诉材料一齐驳回,然后再把材料送回到司法大臣手里,司法大臣再送给总检察官,总检察官送给刽子手。这一共三天。

第四天上午,总检察官的助理边系上领带边说:“这件案子该结束了。”而且,如果书记官的助理没有朋友请他吃早点,耽误他去办理这件事情的话,行刑的命令就可草拟、修改、誊正、寄发出去了。而第二天天一亮,人们就可以听到格勒福广场上有钉绞刑架的声音了,还可以听到十字路口有人扯起沙哑的嗓门在拼命地叫喊。

一共是六个星期。那个小姑娘讲的完全对。

啊,我在彼塞特这死牢里至少已待了五个星期了,也许是六个星期,我不敢去计算了,我觉得三天前似乎是星期四。

9

我刚刚写好遗嘱。

遗嘱有什么用?法庭判我负担诉讼费用,而我所有的积蓄刚好够支付这笔费用。绞刑架的费用也实在太昂贵了。

我留下了一个母亲、一个妻子和一个孩子。一个三岁的女儿,样子很乖,脸色红润,皮肤娇嫩,一双大大的黑眼睛,长长的褐色头发。

我最后一次看到女儿的时候,她才两岁零一个月。

如此说来,我死后便留下三个女人,一个失去了儿子,一个失去了丈夫,一个失去了父亲。三个不同辈分的孤苦人,三个法律造成的孤儿寡母。

就算我是罪有应得,可这三个无辜的女人,她们该怎么办?人们羞辱她们,毁了她们,却全不当回事,难道这就是公理!

我担心的倒不是我那可怜的老母亲。她已经六十四岁了,这次打击就会夺去她的生命。即使她还能活几天,她在生活的最后一刻只要小脚炉里还有一点儿火星,就会心满意足了。

我也不担心我的妻子,她的身体已经很糟糕,精神已经很脆弱了,她不久也会死去。

当然除非她疯了。听说疯狂能让人活下去。不过,疯了的人至少精神上不会有痛苦。精神麻木了,便如同死了一般。

我的女儿,我的孩子,我那可怜的小玛丽,她却正在嬉笑、玩耍、歌唱,她什么也不知道。正是她使我心如刀绞!

10

下面是关押我的那间牢房的情景。

八尺见方,四面是石墙。牢房内的石板地面比走廊高出一层,四堵石墙垂直砌在石板上。

一进门,右边有一个小凹室,狱卒们在那儿放上一把草,就算是犯人休息和睡觉的地方了。无论是春夏,还是秋冬,犯人都穿一条帆布裤子和一件土布上衣。

我的头上,没有天空,只有一个黑洞洞的尖拱(人们都这么叫),尖拱上挂满破布似的厚厚的蜘蛛网。

牢房没有窗户,甚至连气孔也没有,只有一扇包着铁皮的木门。我没全讲对,在门的上方,有一个钉着十字形铁架九公分大小的方洞,不过晚上狱卒会把它关上。

牢房外是一条相当长的走廊。它靠墙上方处的一排狭窄的通风窗来通气和采光,而且被泥墙隔成了一个个的小间,连接这些小间的是一排低矮的拱形门。每个小间就成了关押我的牢房一样的牢房前室。狱卒们就把典狱长罚为进行纪律惩处的苦役犯关押在这里。头三间牢房是用来关押死刑犯的,因为那里离狱卒比较近,便于他们看守。

这些牢房是15世纪温歇斯特红衣主教修建的彼塞特古城堡所剩下的全部房屋了。下令烧死圣女贞德的也是这位主教。这是有一天一些到我的牢房来看我的“好奇者们”对我说的。他们站得远远的,像看动物园的猛兽一样看着我。据说看守还因此得到了一百个苏。

我还忘记说了,我的牢房门口白天黑夜都有一个士兵站岗,每当我抬眼去看门上那小方洞时,总要碰上他圆睁睁地盯着牢房内的眼睛。

当然,人们还可以料想到这石笼子里会有空气和光亮。

11

既然天还没亮,夜里有什么好做呢?我突然有了个主意。我站起身来,端着灯去照牢房的四壁。墙壁上涂满了字句、图画、姓名,偶尔还有些肖像。字画重叠交错,这一些盖住了另一些。看来,每一个囚犯至少都想在这儿留下点儿痕迹。有用铅笔写的,粉笔写的,炭棒写的;字画有黑色的,白色的,灰色的;还有不少是深深刻在石墙上的字体,到处还可以看到铁锈红的字,像是用鲜血写成的。显然,如果我的心情更轻松点儿的话,我会对一页一页铺展在我牢房里的石墙上的这卷奇书感兴趣。我很愿意从支离破碎地分散在石墙上的这些东西里理出个完整的思想来,让每个肖像都与姓名对上号,给这些残缺不全的铭刻,不完整的句子,半截的像写字的人一样有身无头的字体赋予完整的意义和生命。

在我床头的墙上,画有两颗红色的心,中间用一支箭串联着,心上方写着这样的字:“热爱生命。”这个可怜的人,他的一生并不长久。

旁边是模模糊糊画的一个小小的人头,戴着一顶三尖帽,还写着这样的字:“皇帝万岁!1824。”

还画有几颗红色的心,旁边刻着在牢房里很难见到的字:“我喜欢,我爱玛蒂儿·堂璜。雅克。”

在对面的墙上,可以看到这样的字“巴巴万拉”,第一个字母“巴”大写,还用阿拉伯式的图案进行了精心的美化装饰。

一段猥亵的歌词。

石墙上还刻有一顶自由党人的帽子,帽子下面刻有这样的字“波利——共和国”。波利是罗歇尔的四个士官之一。这个可怜的年轻人!他们所谓的“政治需要”是多么可怕!为了一个观念、一个梦、一个抽象的概念,他们便得到了这种可怕的现实——上了断头台!而我,一个真正犯有罪、负有血债的可恶者,却还在哀叹!

我没法再看下去了。因为我在墙角上看到了一幅用粉笔画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白色画——断头台。此时此刻,画上的那幅断头台也许是专门为我而架设的。油灯差点儿从我手中滑落下去。

12

我急忙退回去坐在稻草上,把头埋在双膝间。孩子似的惊慌很快就消失了,一种奇怪的好奇心又促使我继续去看墙上的字画。

在巴巴万拉的名字旁边,有一张巨大的蜘蛛网,积满了厚厚的一层灰尘,挂在墙角上。我拨开蜘蛛网一看,墙上有四五个姓名,和那些几乎只有一点儿痕迹的字画相比,这些姓名显得十分清晰可认。“杜东,1815”,“普兰,1848”,“让·马丁,1821”,“加斯丹,1823”。看到这些姓名,我脑子里马上出现了一连串恐怖的回忆。杜东是那个把他的弟弟砍成四块的人。夜里,他把弟弟的头扔到巴黎的一个水池里,把身子扔在下水道里;普兰是一个杀害自己妻子的家伙;让·马丁是一个趁年迈的父亲去开窗户时用手枪朝他开了一枪的人;加斯丹是个医生,他对自己的朋友下了毒,当他再去医治这位被他造成的病人时,他给病人服的不是药,而是毒品;这四个姓名的旁边便是巴巴万拉,他是个疯子,他用刀砍下了好些小孩的头。

“原来……”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原来他们就是以前在这间牢房里住过的人。”正是在我站的这同一块石板上,这些沾满鲜血的杀人犯,作了他们死前最后的打算。正是在这同一间小小的方室里,他们像发疯的野兽似的留下了最后的足迹。他们被关进这间牢房的时间前后相隔不久。看来,这牢房从来没有空闲过。他们留下了一块尚存余热的地方,这是专门为我留下的。接着,该轮到我到克莱蒙公墓去与他们会合了,那里的草长得可茂盛啦!

我既不是幻觉家,也不是迷信者,也许是刚才的那些想法使我心里忐忑不安;然而,当我这么浮想时,我突然觉得他们把这些可怜的姓名写到黑糊糊的墙上时是带着一股怒火的。我的耳朵里响起了愈来愈强烈的嗡嗡声,眼前出现了一片红色的光芒。而且,我仿佛看见,这牢房里尽是人,一些奇形怪状的人。他们个个左手拿着自己的头,因为没有头发,手都抓着嘴巴。所有这些人,除了那个枪杀了生身父亲的人外,都向我伸出了拳头。

我吓得闭上了眼睛,可闭上眼睛却看得更清楚了。

是做梦、幻觉,还是现实?如果没有什么突然的感觉让我惊醒的话,我一定会因此而发疯的。当我差点儿要倒下去的时候,我突然感到我赤着的脚背上有一个冷糊糊的肚子和一些毛茸茸的爪子在爬动,那是被我从蜘蛛网里赶出来正在逃跑的那个大蜘蛛。

这一吓倒使我清醒过来了。“啊,多么惊心动魄的场面!”不,这仅仅是我空荡而混乱的脑海里的一团迷雾,一阵思绪,是麦克白似的妄念!死了的人已经死了,这些人更不必说了。他们已被紧紧地封闭在坟墓里。那不是一座他们能逃得出的监狱。可是我为什么会被吓成这样?

坟墓的大门是不会从里面打开的。

13

有一天,我看到了一件可怕的事。

天刚刚亮,监狱里就翻腾起来了。只听见沉重地开门、关门、扳动闩销开锁的声音,狱卒裤腰带上的一大串钥匙碰撞的声音,人们急急忙忙从楼梯上去下来时楼梯抖动的声音,以及在长长的走廊两头呼叫与回答的声音。我隔壁牢房里的那几个苦役犯也显得比往日兴奋。整个彼塞特监狱似乎都处在欢笑、奔跑、歌唱、跳舞之中。

在整座牢房里,在这样的骚动喧嚣中,只有我纹丝未动,惊奇地、静静地听着。

一个看守从眼前走过。

我壮着胆子把他叫过来,问他今天是不是监狱里的节日。

“要说是节日也可以!”狱卒回答说,“今天是给那些要出发前往土伦的苦役犯钉上镣铐的日子。你想去看看吗?这可能给你带来点儿乐趣。”

自然,对于一个与世隔绝的人来说,无论那场面多么难堪,也会是一种极好的消遣。我欣然接受了这一劝告。

为了防止我行为不轨,狱卒采取了一些预防措施,然后把我领到一间小小的没有任何家具的空牢房里,只有一扇钉着铁条的窗户。但那是一个真正的窗户,其高度正好可以让人们手扒在上面,从那里可以直接看到天空。

“好吧,”狱卒对我说,“你从这里既可以看也可以听。你一个人待在这间包厢里,就像一个国王。”

说完,看守关上门,扣上插销,上了锁,走了。

窗前是一个相当大的方形庭院,四周矗立着一幢七层的石砌楼房,像一堵高墙似的把它包围了起来。从外观上看,再也没有比这幢楼房的四道面墙更衰落、更凄凉、更不堪入目的东西了。面墙上开有一排排装着铁条的窗户,上上下下的窗口都挤满了消瘦、苍白的面孔,一张压一张,被牢牢地镶在那些纵横交错的铁条中间,好似砌在墙上的一块块石头。这些人是囚犯,是这次仪式中在等待着自己登台表演的时刻的观众,或者说是被罚到监狱的窗口去观看地狱现场惨景的鬼魂。

所有人都默默地望着还空无一人的院子。他们在等待着。在这些呆板而忧郁的面孔中,有几双活跃有神的眼睛,像点点火花似的在这里那里闪放出光芒。

包围着院子的这座监狱的方形建筑物并不是全封闭的。建筑物的四面墙中的一面(即朝向东边的那一面)拦腰被切断,把两墙连在一起的是一扇铁栅栏。这铁栅栏通向另一个院子,它比前者小,但和前者一样四面被灰暗的石墙和尖形屋顶包围着。

大院子周围,沿墙摆放着许多石凳。院子中央,立着一根挂灯笼用的弯形铁杆。

正午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时,修建在弯角里的大门突然被打开了。随着一阵铁器的响声,一辆大车慢吞吞地驶了进来。押车的是一些身着蓝色制服、佩带红色肩章、腰系黄色皮带的肮脏恶心的士兵。车里装的是为苦役犯们准备的铁镣。

与此同时,像是囚车声唤醒了整个监狱似的,扒在窗口的那些一直沉静不动的观众们突然暴发出欢叫声、歌唱声、恫吓声、诅咒声,中间还时常夹杂着一种尖刻刺耳的笑声。我还以为是看见了一群人面魔鬼呢。每张脸上都出现了一种怪相,所有人的拳头都伸到了铁栏杆外,所有的嘴巴都在吼叫,所有人的眼睛里都喷出闪烁的光芒。在死灰中忽然间看到这么多火花,反而使我恐惧不安起来。

这时候,看守们(从整洁的衣服和惊恐的神情看,他们之中有几个是从巴黎来的监察员)开始有条不紊地干活了。有一个看守爬上车,把铁链、枷锁和几捆帆布裤子扔给了他的同僚。然后,他们分头工作。一部分人把长长的铁链(他们的行话中称为“绳子”)拉直摆在院子的一角;另一部分人把衬衣和裤子(他们称为“塔夫绸”)摆放在石板地上;而那些最有经验的人则在一位矮胖的小老头看守长的监督下一个一个地检查那些铁枷锁,枷锁在石板上不时地弄出些火花。所有这一切动作都引起了囚犯们的喝倒彩,只有苦役犯们的狂笑才能把他们的声音盖住。因为这些准备工作都是为被关押在小院子四周的旧牢房铁窗内的那些苦役犯们做的。

当这些准备工作结束后,一位身穿银丝线绣花衣、被大家称为“监察员先生”的人给典狱长下了一道命令。随即从两三道低矮的门里叫叫嚷嚷地同时拥出一群一群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人。他们就是那些被判处苦役的犯人。

他们进来时,把各窗口的人的欢闹推向了高潮。在他们当中,有几个监狱里赫赫有名的人物,受到了大伙儿的鼓掌欢呼,他们则以尽量不流露的骄傲接受了这阵欢呼。大多数人都戴着他们亲手用苦役犯牢房的稻草编织的草帽。而且每个人都把草帽编织得奇形怪状,以便他们从城里路过时能让人注意他们的脑袋。这些人也受到了囚犯们的特别喝彩。其中有一个脸蛋像大姑娘似的十七八岁的小伙子,简直让整个监狱都沸腾起来了。他从一间秘密关押了他一个星期的牢房里出来时,从头到脚裹着他用牢房里的那捆稻草编织的草衣,像蛇一样灵活地蜿蜒爬进了院子里。他原本是一位丑角演员,因盗窃而判了刑。顿时,掌声雷动,叫声震天。苦役犯也为之叫绝。然而,在已判苦役犯和候判苦役犯之间出现的这种融为一体的狂欢,是一种令人惧怕的事。作为当局的代表,狱吏们和从巴黎来的监察员们都如同废物,显得惊慌失措,罪犯们当面嘲笑他们,反把这次可怕的惩罚变成了自己的联欢。

苦役犯们陆续往外走,站成两列的狱警则把他们一个一个地驱赶到用栏杆围着的小院子里,让医生对他们进行检查。在那里,所有苦役犯不是说自己眼睛坏了就是腿瘸了、手残了,都试图作最后的挣扎,以身体上的某个毛病为由来逃脱苦役。而医生们几乎每次都认定他们是可以去服苦役的。于是,他们顷刻间便忘记刚才所说过的自己有终生残疾的话,毫不在乎地去接受上天的安排了。

小院子的门又打开了。一个狱警按字母顺序点名,苦役犯们一个一个地走出来,走到大院子里的一边,站到纯粹因为名字的第一个字母相同而挨近的同伴旁边。各人拿着各人的锁链,和一个不相识的人并排站着,即便是偶然有人站到了朋友旁边,锁链也会把他们分隔开来。这样,他们便变得孤立无援。以后,灾难就将连绵不断了。

大约三十名犯人走出后,那扇栅栏门又被关上了。一名看守用棍子指挥他们排列成队,扔给每人一件衬衣、一件上衣和一条粗布裤子,然后做了个手势,让他们开始脱掉衣服。忽然间,好像命运早作了安排,一场意料不到的灾祸把这种对囚犯们的侮辱变成了刑罚。

那天,直到当时为止气候还是相当不错的,虽然十月的北风已吹得满天带着寒意,但它还不断地拨开天空的浓雾,让太阳光从一条缝隙里射下来。可是,当苦役犯们刚刚脱掉身上破烂的囚衣,几乎光着身子站着,让看守们仔细地检查,让那些在他们四周转来转去的陌生人用好奇的目光品评他们的臂膀的时候,天空乌云笼罩,秋天冰冷的大雨忽然倾泻而下,如瓢泼似的淋在那四方形的院子里,淋在犯人们光秃秃的脑袋上和几乎一丝不挂的身躯上,淋在他们放在石板地上的破衣服上。

转眼间,院子里只剩下了看守与囚犯,其他人都已一走而空,就连专程从巴黎来的那些监察员们也早已躲到了门檐下。

雨越下越大。这时候,院子里只剩下脱掉了衣服的囚犯了。他们站在被大水淹没的石板地上,雨水在他们身上流淌。刚才那阵硬充好汉的熙攘已变成了死一般的沉寂。他们浑身哆嗦,牙齿咯咯作响,瘦削的双腿和突出的膝盖不断颤抖碰撞。看见那些湿淋淋的破衬衫、上衣、内裤都紧紧地贴在他们冻得发青的身躯上,真让人可怜。完全赤身裸体也许还好受些。

只有一个人,一个老头儿还保留着几分风趣。他边用湿漉漉的衬衣擦脸,边嚷道:“在节目单里并没有这一项呀!”说完,他边笑边握着拳头擂向天空。

当囚犯们重新穿好上路的囚衣后,看守们把他们分成二十人或三十人一列,带到院子的另一边。在那里,一根根绳索早已摆好在等待着他们。说是绳子,其实是一些又长又粗的铁链。在整条铁链上,每隔两尺远便拴上一根短链条,短链条一端系着一把四方形的大铁枷锁。方形枷锁的一角装有铰链,对角装有铁螺栓,打开铰链才开,拧上螺栓即关。在押送途中,苦役犯的脖子上得一直套着这铁枷锁。当这些绳子在地上摆开的时候,活像一条巨大的鱼的脊骨。

看守们让苦役犯在泥水淹没的石板地上坐下,给他们套枷锁。两个腰圆膀粗的铁匠,带来了手提铁砧,不给铁枷锁加热就大锤大锤地往上面砸下去,让枷锁在犯人脖子上铆合。这真是吓破胆的时刻,胆再大的人也被吓得脸色惨白。铁锤每在紧贴犯人脊背的铁砧上锤一下,犯人的下巴就跟着震动一下,只要他们的脑袋稍微摆动一点儿,就会像锤核桃壳似的马上被砸得粉碎。

扣上铁枷锁后,苦役犯们变得阴沉沉的。这时候,人们就只听到铁链的响声,犯人们不时发出的叫喊声和看守们的棍棒在那些执拗不驯的犯人身上鞭打时发出的沉闷的声音了。

有人在哭泣。上了年纪的人开始全身发抖,牙关咬得咯咯响。

从一旁看着这些套上枷锁、灾难临头的人们,我心里也感到恐惧不安。

看来,这是一场三幕剧。医生检查完毕后,是狱吏上场;狱吏审视过后,是铁匠给犯人们上枷锁。

一道阳光又从天空里射了出来。这好比是在苦役犯们的头上喷了一团火。他们像触了电似的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被锁在五根铁链上的犯人们手牵手地连起来,刹那,在灯柱旁围成了一个大圆圈,绕着灯柱转动,真叫人眼花缭乱。他们用“黑话”唱着一首监狱之歌,那音调时而哀婉动人,时而奔放愉快。在那神秘的歌词中,人们还不断可以听到尖锐的叫声和零零星星、气喘吁吁的笑声,最后,又变成一片怒吼声,而五根铁链有节奏的碰撞声恰好成了他们这比刚才的吵闹声还要粗暴刺耳的歌声的伴奏曲。

如果我要寻找一个巫魔夜会图的话,这情景是最合适不过了。

有人把一只大木桶抬到了院子里。管理苦役犯的看守们一阵棍棒,打断了囚犯们的狂舞,把他们带到了木桶旁边。木桶里冒着热气,不知盛着什么混浊的汤,汤里不知漂浮着什么野草。犯人们吃了起来。

他们吃完后,把剩下来的残汤、黑面包泼洒在石板地上,又跳起来唱起来了。监狱莫非是在给他们上枷钉锁的这一日的白天和夜晚赐给了他们这种自由。

正当我全神贯注的时候,忽然看见那笑唱喧闹的人圈停住了,静了下来。接着,所有的目光都转向我扒着的窗户。“死刑犯!死刑犯!”他们一边用手指着我,一边喊叫,兴奋的程度又达到了高潮。

我惊得目瞪口呆。

我不知道他们怎么会认识我,也不明白他们怎么会发现我。

“你好,你好!”他们带着冷酷的笑容向我喊道。在那些比较年轻的犯人中,有一个面色光亮铁青的被判处终身苦役的人以一种羡慕的眼光看着我,说:“他倒是走运了!会被‘咔嚓’!再见了,伙伴!”

我无法说出此刻我内心的感受。实际上我真是他们的同伴。格勒福刑场和土伦监狱本来就是两姊妹嘛。

我的处境甚至比他们的更糟糕,他们这样做还是在给我面子呢。我发抖了。

是的,是他们的同伴!几天以后,也许就轮到我成为他们观赏的对象了。

我浑身麻木,一动不动地扒在窗口。可是,当我看到那锁在五条铁链上的人流带着凶狠可怕的友好,熙熙攘攘地朝我拥过来的时候,当我听见这群魔鬼的铁链声、吵闹声、脚步声在墙根下闹成一片的时候,我感到他们在往我这间倒霉的牢房上爬。我大叫一声,猛地用力朝门口冲去、想把门冲破,可是没法逃出去,因为门的外面上了铁闩。我撞击着,大声叫喊着。这时,我感到苦役犯们的叫嚷声越来越近了。我确信他们那可怕的头已从窗口出现了。我惨叫了一声,昏倒了。

14

当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了。我躺在一张简陋的床上,吊在天花板上的那盏微弱的油灯使我看见我的床两边还摆着一些同样简陋的床。我明白了,我被送进了医疗所。

有一会儿,我是很清醒的,但我既没想什么也不去回忆什么,完全沉浸于能躺在一张床上的舒服之中。当然,要是在以往,这医疗所和监狱的床会使我感到厌恶、蔑视而离去,可如今的我与过去的我不同了。毯子是灰色的,摸起来很粗糙;被子很薄,而且出了破洞;隔着床垫可以感觉到垫下的稻草。可这又有什么关系!我的四肢可以在这粗糙的毯子下舒展伸直。虽然这被子是那么薄,我仍觉得平时积集在我骨髓里的可怕的寒气渐渐在消散。我又睡着了。

一阵巨大的嘈杂声把我吵醒了,天正蒙蒙亮。这声音来自窗外。我的床就靠着窗口,我坐起身来,想看看窗外发生了什么事。

窗口朝着彼塞特监狱的大院子。院子里挤满了人。两队久经世面的士兵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使院子里的人群中间保持一条狭窄的通道可以通行。两队士兵中间,五辆装满了人的长方形的囚车慢慢地行驶着,每碰到一块石板就颠簸一下。他们是已经出发的苦役犯。

这是些敞篷囚车。每辆车上载着拴满一根铁链的苦役犯。犯人们背靠背地坐着,中间被那条共用的铁链分隔。铁链纵向摆着,在它的一端站着一个荷枪实弹的看守。我听见铁链刺啦刺啦的响声,还看见当车子颠动时犯人们的头在摇晃,悬空的腿在摆动。

一阵刺骨的毛毛细雨使天气变得寒冷起来,并且把囚犯们的灰色粗布裤子淋湿变成了黑色,紧紧地贴在他们的膝盖上。短头发和长胡须上都在流水。只见他们冻得脸色发青,全身发抖,牙齿咯咯作响。他们冷,有着满腔的愤怒,但连动也不能动一下。一旦他们被拴到那可恶的如绞索似的铁链上,就成了上面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拴满囚犯的整条铁链就如同一个人。每个人的脑袋已经是多余的了,因为套在上面的枷锁已经判处了它的死刑。至于这个连牲口还不如的人,他的吃喝拉撒都得在规定的时间内进行。就这样,囚犯们大多数半裸着身体,光着头,两脚悬空,得一动不动地坐在那辆车上,开始为期二十五天的旅程。而且,不论在7月炎热的阳光下,还是在11月冰冷的雨水里,他们都得穿着同样的衣服。看来,刽子手们希望老天也来参与他们杀人的使命。

我不知押车的士兵和车上的囚犯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争执,一方在骂人,另一方在顶撞,后来变成了互相对骂。可是,队长一声令下,只见棍棒雨点似的打在囚犯们的肩膀上和头顶上,于是大家都住口了,恢复了被称为“秩序”的外表上的宁静。然而,囚犯们的眼睛里充满了复仇的怒火,捏紧的拳头在他们膝头上发抖。

那五辆囚车,在骑警和步行狱卒的押送下,一辆一辆地在彼塞特高大的拱形门下消失了。跟在它们后面的,是第六辆车,车上放的是铁锅、铜碗和准备替换用的铁链等杂物。几个在小酒吧里耽误了时间的狱卒跑过去追赶他们的队伍。看热闹的人群散了。这一幕场景像魔术幻灯似的消失了。从枫丹白露街传来的沉重的车辆声、马蹄声、铁链的摩擦声,还有人们希望苦役犯们在旅途中多受磨难的咒骂声,都渐渐地变弱了。

可是,对于苦役犯们来说,这才是开始啊!

律师对我讲过什么?希望帮我减轻成服苦役?啊!老天爷!宁可死一千次,宁可上断头台也不愿服苦役!宁可变成孤魂野鬼也不愿去那地狱般的地方!宁可把我的脖子放在吉约丹的刀下也不愿套上苦役犯的枷锁!老天爷,多可怕的苦役!

15

可惜的是,我并没真正病。第二天,我得离开医疗所,被送回牢房里去。

没有病!我年轻力壮,身体健康。血液在血管里自由流畅,四肢能听从我随意指挥,躯体和思维都健壮正常,一切都是为长寿生就的。没错。这都是千真万确的。然而,我却患了一种怪病,一种致命的病,一种人为地加在我身上的病。

从医疗所出来后,有一种叫我愤愤不平的想法一直在困扰着我,使我简直要发疯了,那就是,如果他们让我留在医疗所的话,我就有可能逃走。那些医生和好心的修女看上去很关心我。这么年纪轻轻地就要死了,而且是一种这样的死法!他们似乎很同情我,在我床边枕前侍候我时是那样殷勤!呸!这不过是心血来潮罢了!何况,这些人只能治好我的头痛脑热,却不能让我免遭死刑。要知道,让我免遭劫难,他们是多么容易做到!打开一道门就行了!这对他们又有何妨碍!

可是现在再没有机会了!我的上诉无疑会被驳回,因为一切都是按照法律程序办的:让人作了对证,辩护人作了辩护,法官作了判决。我不抱什么希望了,除非是……不,我这是疯了吗!不可能再有希望了!上诉书,就像把人吊在深渊上空的一根绳子,每时每刻都在发出断裂的声音,直到全断了为止,又像是要六个星期才砍下来的那断头台上的断头刀。

要是我能得到赦免呢?赦免我!由谁来赦免?为什么要赦免?怎么个赦免法?他们不可能赦免我。就像他们说的,要杀一儆百!

我只有三处可去了:彼塞特监狱,巴黎审判厅的附属监狱和格勒福刑场。

16

待在医疗所的那短暂的时刻里,我靠近一扇窗子坐着晒太阳,因为太阳又出来了,或者说,我至少迎受了从窗格子里向我射过来的所有阳光。

我坐在窗前,用双手抱着沉重的头。头重得以至超过了两手能承受的重量,于是我把两个胳膊支在膝盖上,双脚蹬在椅子的横档上。我浑身没有一点儿力气,只好弯着身子,缩成一团,就像是我全身没有骨头,四肢没有肌肉似的。

监狱里窒息的气味比任何时候都使我感到压抑难受。我满脑子回响着苦役犯们的铁链的响声,对彼塞持监狱有一种无比厌倦之感。我觉得上帝该可怜可怜我了,至少他可以派一只小鸟到我对面的屋檐上,为我唱支歌儿。

不知是仁慈的上帝还是魔鬼,使我如愿以偿了。几乎在同一时刻,我窗户下传来了一阵歌声,不是鸟儿的歌唱,而是种比这更美好得多的一个十五岁的少女的清脆、嘹亮、柔和的歌声。我猛地抬起头来,贪婪地听着她唱的歌儿。歌的声调缓慢伤感,有如那凄凉悲哀的鹧鸪鸟的声音。歌词是这样的:

在马伊街啊,

三个坏巡警

倒霉哟,

猛扑过来

里尔啷发,倒霉哟,

把我抓住

里尔啷发,倒霉哟。

我无法形容此刻我苦味的内心是多么沮丧。小女孩继续唱道:

猛扑过来把我抓住,

倒霉哟,

他们给我戴上手铐,

里尔啷发,倒霉哟,

巡警队长也过来了,

里尔啷发,倒霉哟。

押解途中,我碰到

哎呀哎嘿哟,

一个小偷啊,

哎呀哎嘿哟。

小偷啊,

哎哟嘿,

“快去告诉我老婆,

哎呀哎嘿哟,

我被关进了铁窗内,

里尔啷发,倒霉哟。”

我老婆一听三丈火冒,

哎呀哎嘿哟,

问我:“你到底做了什么事?”

里尔啷发,倒霉哟。

问我:“你到底做了什么事?”

倒霉哟。

“我让一棵橡树流点儿汁,

哎呀哎嘿哟,

他的金银我拿了点儿,

哎呀哎嘿哟,

他的金银和金表,

哎呀哎嘿哟,

还有他的小钱包,

哎呀哎嘿哟。”

还有他的小钱包啊,

哎嘿哟。

我老婆前往凡尔赛

哎呀哎嘿哟,

跪在圣驾前啊,

哎呀哎嘿哟。

向国王呈上请求信,

哎呀哎嘿哟,

请求圣上饶恕我啊,

哎呀哎嘿哟。

请求圣上饶恕我啊,

哎嘿哟。

如果我有幸能生还,

哎呀哎嘿哟。

我要买条薄纱巾,

哎呀哎嘿哟,

还有一双鲨皮鞋,

哎呀哎嘿哟,

亲手把我老婆来打扮。

哎呀哎嘿哟。

还有一双鲨皮鞋啊,

哎嘿哟,

可是圣上大发怒:

哎呀,倒霉哟,

“我拿我的王冠起誓,

哎嘿哟,

要让他在离开地面的地方

哎嘿哟,

去把舞跳!”

哎呀,倒霉哟。

我没有再听见什么,也不可能再听下去了。这首令人毛骨悚然的哀歌中时隐时现的词意,那强盗与巡警之间的搏斗,那强盗在途中碰见的并给他老婆捎信的小偷,“我让一棵橡树流点儿汁”,“我被关进了铁窗内”(我自己也因杀了一个人而被捕)的可怕的遭遇,那携带请求宽恕信前往凡尔赛的女人,还有那雷霆大怒、发誓要让强盗“在离开地面的地方……把舞跳”的圣上,而这一切又通过那让人百听不烦的最柔和的曲调和最甜美的嗓音唱出来!……无不令我感到悲伤、麻木、绝望。这样残酷的歌词从这张红润娇嫩的嘴唇里吐出来,实在是一件令人无法忍受的事。这就像是一朵玫瑰花被沾上了鼻涕虫的流涎。

我真不知如何表达此时此刻的内心感受。这歌声既给我带来伤害又给了我抚慰。那强盗窝的黑话和监狱里的隐语,既充满着血腥味又使人感到滑稽可笑。这些粗俗的、不堪入耳的语言,竟然和一个少女的声音结合到了一起,而且由少女之声变化为女人之声的过程又是多么的巧妙亲切!

啊,监狱是一种多么卑鄙下流的地方!这里有一种可以把什么都弄脏的毒液。什么东西在这里都会被玷污,哪怕是一个十五岁少女的歌声也不能放过!你若在这里看到一只鸟,你会在它的翅膀上发现污泥,你若在这里采摘一朵美丽的鲜花,拿它一闻,也觉奇臭无比。

17

啊,要是我能逃走,我将飞也似的穿过田野!

不,不应该跑。跑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和怀疑。相反,应该扬着头,唱着歌,慢悠悠地走。还要想法弄一件带红色图案的旧蓝布衫。这样的服色便于化装,因为附近一带的菜农都穿这种衣服。

我知道,在阿尔居伊附近有一片菜地,菜地旁有一个小树林。当年上中学时,我常和同学们到那里去抓青蛙。我可以在那里一直躲到天黑。

天黑以后,我再继续跑。我到樊尚去。不,那条河会挡住我的去路。我将去阿尔巴戎。——最好还是经圣·日耳曼到哈佛尔,在哈佛尔乘船去英国。——唉,有什么用呢!我到了隆居木,一个警察走过来,向我要护照……什么都完了!

唉,可怕的幻想者,先捅破囚禁你的那足有三尺厚的狱墙吧!死,只有死路一条!

见鬼!这种时刻,我竟还回想起了孩童时代到彼塞特来看那口大水井和疯子的情景!

18

当我写到这里的时候,我的灯光变弱了,天亮了。教堂的钟响过了六点。

这是什么意思?门口的看守走进我的牢房,脱帽向我行礼,并尽量压低他粗鲁的嗓门,细声细气地问我早餐想吃点儿什么……

他让我打了个寒战。

事情就在今天?

19

就在今天!

典狱长也亲自来看了我。他问我怎样才能使我感到满意,能为我做点儿什么。他希望我不要怨恨他和他的下属,并很关切地询问我的身体状况及我昨夜睡得怎样。在离开时,他还称呼我“先生”!

就在今天了!

20

这位典狱长还认为我会怨恨他和他的部属。他是有道理的。我抱怨他们是不对的。他们把我看管好,是在履行他们的职责,何况在我进来和离去的时候,他们对我都很有礼貌。难道我还不该满意吗?

这真是位称职的典狱长。带着那和善的笑容、甜蜜的言词、献媚和能洞察一切的目光、粗大的双手。他就是监狱的化身,就是化成人的彼塞特监狱。我周围的一切都是监狱。我现在才知道监狱是以各种形象出现的,正如它会以铁栏和门闩的形象出现一样,还会以人的形象出现。这狱墙,就是石头监狱;这张门,就是木头监狱;而这些狱卒,便是肌肉和骨头监狱。

监狱是一种可怕的东西。它一半是房屋一半是人,两者紧紧相连,不可分割。我就是它的猎物,它把我遮盖起来,用它所有的草席把我层层裹起来。它把我关在坚硬的石墙里,用锁把我锁起来,还用狱卒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

啊,可悲啊!我的下场会怎样?他们到底将如何处置我?

21

现在,我倒平静了。一切都完了,彻底完了。我从因典狱长的看望而惶恐不安的心情里摆脱了出来。我得承认,因为我当时还有某些幻想。——可现在,谢天谢地,我不再希望什么了。

这就是刚才发生的事:

时钟敲响六点半的时候——啊,不,应该是七点差一刻的时候——牢房的门又被打开了。一位身着咖啡色礼服的白发老人走了进来。他微微敞开了他的礼服。

我看见了教士服和教士的领巾。他原来是一个神父。

他不是本监狱的神父。这可是不祥之兆。

他露出慈善的微笑在我对面坐下,然后摇了摇头,接着又去望天空,也就是说去望我牢房的穹顶。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的孩子,”他对我说,“你做好准备了吗?”

我用很微弱的声音回答他说:

“我还没准备好,但我正在准备着。”

这时候,我两眼发花,四肢冒冷汗,还感到我的两鬓在发胀,两耳在嗡嗡地响。

当我像睡着了似的在椅子上摇晃的时候,慈祥的老人在不停地讲话。至少我感到他是在讲话,而且我还记得看见他的嘴唇在动,手在比画,眼睛在发光。

牢房门又一次被打开了。门闩的响声使我从昏迷中清醒过来,也打断了神父的讲话。一位身穿黑色衣服的先生,在典狱长的陪同下出现在我们面前,向我深深地鞠了个躬。

这人脸上带有那种举办丧事的执事们的矫揉造作的忧伤。他手上拿着一份卷成筒的公文。

“先生,”他面带殷勤的微笑对我说,“我是巴黎最高法院的执达使。我荣幸地担负了替总检察官先生给你送来一份公文的使命。”

头一阵惊骇过后,我的神志完全清醒了。

“是总检察官先生那么迫切地要我的脑袋吗?”我回答道,“他给我写信,我真是荣幸之至。但愿我的死能给他带来无比的愉快,因为,他那么热切地要我死;倘若他毫不在乎的话,我倒会感到难过的。”

我说完这些话,用坚强的声调对他说:“念吧,先生!”

他开始给我念一份冗长的公文,念到每一段的结尾时都唱读起来,念到每一句的中间时都要停顿一下。这就是我的那份上诉书的批驳公文。

“判决于今日在格勒福广场执行,”他念完后,头也不抬,眼睛仍然盯着那份印花公文,补充说,“我们于七点半准时出发前往巴黎审判厅附属监狱。我亲爱的先生,劳驾跟我一同去,行吗?”

有一阵,我根本没去听执达使的讲话。典狱长在和神父交谈,执达使眼睛盯着他手里的公文,我再向半掩着的门口望去……啊,完了!走廊里还站着四个荷枪实弹的士兵!

执达使重复了一遍他的问话,这次他是看着我的。

“随你的便吧,你说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我回答道。

他向我敬了个礼,说道:

“那好,我会很荣幸地在半个小时后来接你。”

说毕,他们只留下了我一个人,出去了。

上帝啊,赐给我一个逃走的方法吧,无论什么方法都行!我应该逃走,必须逃走,马上逃走!从门里、窗口、屋顶上逃走,哪怕是让窗栅屋梁挂掉我几块肉都行!

啊,我疯了,见鬼了,倒霉透了!要想凿穿这堵墙,要花好几个月时间,要有精良的工具才行,而我现在,既没有一颗钉子又无一个小时的时间!

22

于巴黎审判厅附属监狱

瞧,我被“移送”(如执达使的笔录上所说的)到这儿来了。

这一次移送是值得一述的。

七点半的钟声已敲响,执达使再次出现在我的牢房的门口。

“先生,我在等着你。”他对我说。咳!一同来的有执达使,还有其他人!

我站起身来,走了一步。我的头那么沉重,两腿那样无力,感到无法再迈出第二步了。但我很快就清醒过来了,并以很稳健的步伐继续走下去。离开牢房前,我又看了它最后一眼。“我爱你,我的牢房。”然后,我让它空荡荡地敞开着,这会给一间牢房增添奇特的色彩。

不过,这牢房也空不了多久。牢房看守们说,刑事法庭此刻正在宣判一个罪犯,他们等着的那罪犯今晚就会到这儿来呢。

在走廊的拐弯处,神父追上了我们。他刚吃过早饭。

走出监狱时,典狱长亲切地握着我的手,并加派了四名久经锻炼的士兵护送我。

在医疗所的门口,一个生命垂危的老头儿朝我喊道:“再见!”

我们到院子里来了。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感到舒服多了。

我们在露天里没有走多久。一辆套着驿马的双轮马车(就是押送我来这儿的那辆)停在第一个院子里。这是一种长方形的轻便马车,一层像织毛线衣似的编织非常密的铁丝网横在中间,将马车一隔为两室。两室均有一道门,一门在车前,一门在车后。马车是那样脏,那样黑,那样灰尘堆积,以至拿一辆穷人的柩车与它相比,也会觉得那比教会为国王举行加冕礼时用的四轮马车还华丽。

在走进这座装有两个轮子的坟墓以前,我的目光在院子里扫了一下,这是那种可以射穿院子的墙壁的绝望的目光。在这个四周种有很多树木的小型广场似的庭院里,前来的观众比观看苦役犯上路时还要多。瞧,已经拥挤着一大群人了!

如同锁在铁链上的苦役犯们出发的那天一样,天下着秋雨。直到我记述这一切的时候,这阵寒冷的毛毛细雨还在下,也许会下一整天,甚至比我的寿命还要长。

道路被雨水淋得稀烂,院子里积满了污泥和脏水。让那些看热闹的人站在这烂泥巴里,倒叫我感到高兴。

我们登上了马车。执达使和一个法警坐在车子前面的那格,神父、另一个法警和我坐在车后那一格。四个骑警走在马车的四角。这样,不算车夫,是八个人押送一个人了。

在我爬上马车时,一位灰眼睛的老太太在说:“看把犯人锁到铁链上的场面,还不如看这个。”

我明白老太太的意思。这是个一览无余的场面,看起来方便、集中、痛快,而内容和苦役犯被锁时一样精彩,不会有任何东西分散你的注意力。总共只有一个人,但从这一个人身上可以看到所有苦役犯经受的一切凄凉悲惨。唯一不同的是,这场面没有那么散乱。这是一种浓缩的醇酒,喝起来更够劲儿。

马车出发了。它隆隆地响着,从那高大的拱门下经过,然后上了大街。车子过后,彼塞特监狱沉重的大门被关上了。我麻木不仁,听从别人把我带走,就像一个患了嗜眠症的病人,明明知道别人在埋葬他,却既不能动弹也不能叫喊。我模模糊糊地听见挂在驿马脖子上的几串铃子很有节奏的响声,马车的铁轮子碾轧在石板上发出的咔嚓声和在转换辙道时轮子碰撞车厢的声音,马车周围骑警们的马的响亮的蹄声,车夫挥动马鞭的噼啪声。这种种声音,使我觉得像股旋风似的在卷着我跑。

我的眼睛从面前的一个小洞的铁丝格里望出去时,不由然地注意到了彼塞特大门上刻写的几个大字“养老院”。

我心里在说:“你瞧,好像还有人在这儿养老呢。”

后来,我一直处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中,悲痛麻木的内心里老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件事。突然,马车离开街道上了大路,我眼前那小洞外的景物也变了。在巴黎上空浓雾中隐约可见的天蓝色的圣母院的钟楼出现在小洞里。我的心情也随即变换了。我变成了像这辆马车一样的家伙,看到巴黎圣母院的钟楼就忘记了彼塞特监狱有牢房。我甚至还傻笑着对自己说:“站在插着旗子的钟楼上的人会看得很清楚吧。”

我相信,正是在这个时候,神父又开始和我讲话了。我让他啰啰唆唆地讲。我耳中已充塞着车轮声、马蹄声、车夫的鞭子声,他的话不过是在这些声音之上多加一种声音罢了。

我没精打采地听着神父那枯燥单调的话。它像潺潺的泉水声,使我的头脑变得迟钝麻木了,又像在我眼前晃过大路边那弯弯曲曲的小榆树,树在不断地换,样子却未变。直到从前面一格传来执达使急促断续的声音,我才猛地惊了一下。

“喂,院长先生,”他几乎是用一种扬扬得意的声调在说话,“你知道今天有什么大事吗?”

他是转过身来对着神父说这番话的。

神父正在滔滔不绝地对我讲话,加之马车声震耳欲聋,他没有回答。

“咳,咳!”为了盖过车轮的响声,执达使提高嗓门骂道,“可恨的马车!”

可恨!的确。

执达使接着说:

“一定是因为车子颠簸得太厉害,你听不见。刚才我给你说什么来着,院长先生?请提醒我一下。……啊!对了。你知道今天巴黎会发生什么大事吗?”

我震颤了一下,似乎他讲的是我。

“不知道,”神父终于听见了,他回答说,“上午,我没空看今天的报纸。晚上我会去看的。每当我像现在这样全天都没空的话,我就叫门房给我留着报纸,到回去时再看。”

“啊,”执达使又说道,“你可能不知道这件事。巴黎的大事!今天上午的大事!”

我插嘴说:

“我相信我知道这件事。”

执达使望了我一眼。

“你!真的!那么,你说有什么大事?”

“你感兴趣吗?”我对他说。

“为什么不,先生?”执达使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政治见解。如果我说你没有自己的看法,那我未免太不尊重你了。比如我,我完全赞成恢复国民自卫军。我曾经是自卫军一个连队里的士官,凭良心说,当个小军官真来劲儿!”

我打断他的话说:

“我以为你说的大事不是指这方面的。”

“那么,是什么方面的?你不是说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说的是另外一件事,是一件全巴黎人今天都在谈论的事。”

这笨蛋还没有明白过来,他的好奇心更浓了。

“另外一件事?鬼才知道你能从哪里得到什么消息?到底是什么事,我可爱的先生,求你快告诉我吧。你是不是知道,院长先生?难道你知道的比我还多?求求你,让我知道真相吧。是关于什么方面的?——你瞧,我是喜欢打听消息的。我会把这些消息告诉审判厅长先生,让他高兴。”

接着,他又讲了一大堆废话。他来回转动,一会儿看看神父,一会儿看看我。我只是耸了耸肩膀,没作回答。

“喂!”他对我说,“你到底在想什么呀?”

“我在想,我今天晚上就再也不能思想了。”我回答说。

“啊,是这么回事!”他说道,“我看呀,你过于悲伤了。加斯丹先生行刑前可一直在讲话。”

一阵沉默过后,他又说:

“我还押送过巴巴万拉先生,他戴着獭皮小帽,吸着雪茄。至于拉罗歇尔的那些年轻犯人,他们只跟他们自己人交谈,可他们毕竟在讲话呀。”

他又停顿了一下后,接着说:

“那简直是些疯子!一些情绪激昂的家伙!看他们那神气,像是鄙视整个世界。可你就不一样了,年轻人,我看你思虑太多了。”

“年轻人,”我对他说道,“我比你还老呢,我现在每过一刻钟就等于老了一岁。”

他转过身来,惊得发愣,呆呆地看了我好几分钟,然后很不自然地傻笑起来。

“得了吧,你真会开玩笑,比我还老!我都可以做你的祖父啦!”

“我并不想开玩笑。”我严肃地回答说。

他打开他的鼻烟盒,说:“来,亲爱的先生,别生气,吸一口鼻烟吧,别记恨我。”

“别害怕,我就算记恨你也恨不了多少时间了。”

这时候,他朝我递过来的鼻烟盒碰在把我们隔开的铁丝网上。马车猛烈地震动了一下,把他完全打开了的鼻烟盒震到了法警的脚下。

“可恶的铁丝网!”执达使骂道。

他朝我转过身来,说:

“你瞧,我不是已经倒霉了?我整个的一盒鼻烟都完了!”

“我失去的比你还多。”我微笑着回答说。

他想把鼻烟捡起来,嘴里嘟嘟哝哝道:

“你失去的比我还多!说得倒轻巧。到巴黎前都没有鼻烟吸了!太可怕了!”

这时,神父对他讲了几句安慰的话。我不知自己是否太过敏感了,我总觉得这不过是开始对我讲的那些劝勉的话的继续。渐渐地,谈话变成了神父和执达使之间的交谈了。我让他们去讲他们的,开始想自己的事儿。

直到入城前,我大概一直在想自己的心事,可巴黎似乎显得比往常更喧嚣热闹。

马车在入城收费站前停了一下。城卡税收员过来检查了一下马车。如果车上装的是送到屠宰场去的一头羊或是一头牛,大概要交上点儿钱才能通行,可一颗人头不需纳税。我们通过了入城税卡。

穿过林荫大道后,马车便飞跑着进入了圣马尔索区和城区的那些破旧的弯弯曲曲的街道。它们就像是一个蚂蚁窝里的千百条蚁道一样,纵横交错,蜿蜒伸展。马车在这些狭窄的街道的石板地上行驶时,跑得那样快,车轮发出那样大的响声,我一点儿也听不到车外的喧嚣声了。当我从车上的小孔往外看时,我好像觉得如潮水般涌动的人流都停下来看我们这辆马车,一群群小孩跟在马车后面奔跑。我还好像看到,过一会儿在这个或那个十字路口就有一个衣衫破烂的男人或老太太(有时两个人在一起)手里拿着一叠印刷品,而过往的行人像高声叫喊似的张大嘴在抢这些印刷品。

当我们抵达审判厅的附属监狱时,巴黎的时钟敲响了八点半。看到附属监狱那宽大的石阶、黑暗的教堂和阴森森的牢房,我的心冷了。当马车停下来的时候,我以为我的心也同时停止了跳动。

我又振作起来了。马车的门如闪电似的打开了。我从这所流动监狱跳下来,大踏步地在两列士兵组成的穹隆下穿过。在我要走过的地方,他们早已组成了一个人墙夹道。

23

当我走在审判厅的旁听席中间时,我内心里有一种近乎自由、舒坦的感觉。可是,一旦人们在我面前打开那只有判刑的人和被判刑的人才能经过的一道道矮小的门、秘密的阶梯、隐秘的过道和长长的沉闷不通气的走廊时,我的坚毅与自信又荡然无存了。

执达使一直跟在我身边。神父已离开我,做别的事去了,要过两个小时才回来。

他把我领到监狱长办公室,交到监狱长手里。这是一种交接仪式。监狱长请执达使稍等一会儿,告诉他有头“猎物”要交给他,以便用同一辆马车将猎物马上押解到彼塞特监狱去。无疑,这就是今天被判处死刑的那个人。今天晚上,他将睡在我还未来得及睡烂的那捆稻草上。

“行,”执达使对监狱长说,“我会等着的。两份公文同时交接,安排得很紧凑呀。”

在等待的过程中,他们将我独自一人关在监狱长办公室旁的一间小屋子里。门紧紧地锁着。

我昏昏沉沉的,既不知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在那小屋子里呆了多长时间,突然,一阵笑声传到我的耳朵里,把我从麻木中惊醒。

我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小屋子里已不止我一个人了。一个约摸五十五岁的男人和我待在一起。此人中等身材,满脸皱纹,背驼腰弯,头发花白,四肢短粗,一双灰色斜视眼,面带苦笑,浑身肮脏,破烂的衣衫不蔽躯体,让人一看就要作呕。

看来,门刚才打开过,然后又被关上了,这人就是那时候进来的,可我并没有发觉。要是死也能这样来到,该有多好。

我和那人互相对视了好一会儿。他拉开那破铜锣似的嗓子笑了好长时间,我则是一半惊愕,一半恐怖。

“你是谁?”我终于问他道。

“问得妙!”他回答说,“一个他日咔嚓。”

“一个他日咔嚓!什么叫他日咔嚓?”

这个问题使他更加兴奋了。

“这就是说,”他哈哈大笑着说道,“六个星期后,当家的将把我的‘索尔邦’放在篮子里去玩,就像他们六个小时后会拿你的脑壳去玩一样。哈哈哈哈!现在你好像明白一点儿了。”

确实,这时候我变得脸色惨白,头发都竖起来了。他就是今天被判处死刑的那个人,是彼塞特监狱正在等待着的那个人,我的接班人。

他继续说道:

“你还有什么要问我的吗?现在来讲讲我吧。我是一个赫赫有名的强盗的儿子。遗憾的是,有一天夏洛替他系上了领巾。承蒙上帝的关照,这事发生在绞刑时髦的年代。于是,我六岁时就既无爹又无妈。夏天,我在马路边的灰尘里打滚,博得来往的驿车上的人能从门缝里丢给我一个铜子儿;冬天,我赤着双脚在泥浆里行走,哈着气来暖我冻紫的双手;人们从裤子外面可以看见我腿上的肉。九岁时,我开始用自己的两把‘勺’去掏别人的‘坑’,勾别人的皮;十岁时,我成了一个三只手。接着,我结识了一些朋友;十七岁时,我已成了一个‘好汉’。我伪造了一片钥匙,抢夺了一家店铺。我被抓住了。我到了法定的年龄,被送到了一艘小艇上去划船。苦役犯的生活,真不是人过的日子。睡的是地板,喝的是清水,吃的黑面包,脚镣上还拖着一个笨重的、不起什么作用的大铁球,平日不是挨棍棒打就是被太阳晒。更有甚者,头发也得被剪掉,可我有着一头美丽的栗发呀!那有什么用?我就这样挨到了刑满。十五年,这苦役夺去了我十五年呀!我三十二岁了。一天清早,他们给了我一张路条和六十六个法郎。这是我在十五年的苦役中,一年十二个月,一个月三十天,一天十六个小时干活积攒下来的六十六个法郎。不管怎样,我希望带着这六十六个法郎去做个正直的人。我这破烂的衣衫内裹藏的那颗灵魂比穿着道袍的教士的还要高尚。可是我的身份证真他妈的见鬼!它是黄色的,而且他们在上面还写上了‘释放苦役犯’。我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得把那玩意儿拿给别人看看;每星期,我还得在他们强迫我居住的地方把它交给村长检查。一封多么好的介绍信!苦役犯!人人都怕我。孩子们见了我就逃跑,大人们见了我就关门。谁也不肯给我活干。那六十六个法郎我都吃光了。可我总得活下去呀。我伸出我的胳膊,表示我能干很多很多的活,人家还是把门关上。我提出干一天活只要十五个铜板、十个铜板、五个铜板。可还是无济于事。怎么办?一天,我实在饿得受不了,便用胳膊撞烂了一家面包店的橱窗,我的手抓到一个面包,但面包店老板也抓住了我的手。我没有吃到面包,却被罚做终身苦役,外加肩膀上烫的两个字母。你想看吗,我给你看看。即他们所称呼的‘惯犯’。这下,我可成了‘二进宫’啊。我又被送到了土伦监狱。这一回,我和那些戴‘绿帽子的人’关到了一起。我非得逃跑不可。要逃跑,我得凿穿三堵墙,锯断两根铁链,可我只有一颗铁钉。但我还是逃出来了。于是,他们鸣炮发出警报。因为我们这些人也和罗马的红衣主教一样,都穿着红色衣服,所以我们走时也得鸣炮呀。他们的炮弹只打中了几只麻雀。我这次没有黄色的身份证,可也没有钱。我碰到了一些狱友,他们有的是刑满释放的,有的也是砸断铁链逃出来的。他们的龙头大哥劝我加入到他们的行列,在光天化日之下打家劫舍,持刀杀人。我同意了。从此以后,我便开始以杀人谋生。我们有时抢驿车,有时劫驿站,有时杀骑马的牛贩子。我们抢了钱后,有时让牲口和车辆跑掉,然后把杀死的人埋在某棵树下,埋的时候小心谨慎,连死人的脚也不让露出来。埋完后,我们在坟堆上乱踩,不让人看出这土是刚被动过的。人们把我们从一个森林追捕到另一个森林,我们只好在荆棘中露宿,在月光下过夜。这种生活虽然使我过早地衰老了,但我至少是自由的,可以自己支配自己。什么样的好景都不长久,我们的事也不例外。一天夜里,‘刁售绞索的人’把我们包围了。我的同伴们都跑掉了,可我这个年纪最大的人却被那些戴士官帽的猫的爪子抓住了。他们把我带到这儿。我已经爬到了人生阶梯的尽头,只剩下最后一级了。对于我来说,以后不管是偷一条手帕还是杀一个人都是一回事,只不过是在我‘惯犯’的记录上增加一笔账罢了。最后,我只剩下过‘割草人’这一关了。我的一生是短暂的。天啦,我就已开始衰老,毫无用处了。我父亲娶了个‘寡妇’,而我呢,我也将退隐到‘忏悔山’的修道院去了。我就是这么个人,伙伴。”

我听得发呆了。他又笑了起来,比开始时笑得更响亮。他还想握我的手,我吓得直后退。

“朋友,”他对我说,“看来你并不勇敢呀。不要在哈巴狗面前当孙子。当然,在演出场会有一段很难过的时刻,可那只需一下子就完事了!我愿意到那儿去表演给你看。上帝可以作证!如果他们肯今天把我和你一起砍头的话,我宁愿不上诉。为我们两个作祈祷的会是同一个神父。我并不在乎得到你的遗物。你瞧,我是个勇敢的男人吧!喂!你说,我们交个朋友,你愿意吗?”

为了更靠近我一点儿,他又朝前走了一步。

“先生,”我一边把他推开一边回答他道,“我很感谢你。”

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哈哈哈,先生,你老真有贵族的气派呀!是一位爵爷!”

我打断了他的话:

“朋友,我需要一个人静一下,对不起。”

我的严肃的神态马上使他沉思起来。他摇了摇那只剩下几根花白头发几乎光秃了的脑袋,接着又用指甲去挠敞开的衬衣下毛茸茸的胸脯。

“我懂了,”他自言自语地说,“一定是那头野猪在作怪!”

沉默了几分钟后,他小心翼翼地对我说:

“那好,你是个高贵的人,好极了。你身上穿着一件漂亮的礼服,可这对你没有多大意义了!刽子手会把它拿走的。不如你现在给我吧,我把它卖了换烟抽。”

我把衣服脱下来,送给了他。他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拍起手来。可当他看见我只穿件衬衫冷得直发抖时,又说道:

“你冷了,先生,把这件衣服穿上吧。天在下雨,你会被淋湿的,再说,在囚车上也该穿得像样点儿。”

说话间,他脱下了他身上那件肥大的灰色毛衣,放到我的胳膊上。我听任他去做这些事。

这时候,我背倚着墙,真说不清这个人给我留下了什么印象。他仔细地检查着我送给他的那件礼服,不时地发出欢喜地叫喊。

“衣袋还是全新的!领子也没有坏!我至少能卖到十五个法郎!真走运!我这六个星期的烟丝有着落了!”

门开了。他们来提我们两个人。提我,是要把我带去候刑室;提他,是要把他押送到彼塞特监狱。他站在那群要把他带走的警察之中,笑嘻嘻地对他们说:

“喂,喂,你们别弄错了。我和这位先生交换了衣服,可别把我当成他带走了。妈的!我可不干,我现在有了换烟的钱了!”

24

这个老恶棍,是他抢走了我的衣服,因为我并没有给他。真是的,他留给我的这件烂衣、破衣,我穿出去像什么样子呀!

我把自己的好衣服脱给他时,并不是毫不在乎,也不是发善心,不,是因为他比我强壮。我要是不给的话,他准会用他那粗大的拳头把我揍扁。

哼,还发善心!我满肚子的牢骚。我当时真恨不得用自己的双手把他掐死,再在他身上踏上两只脚。这个老贼!

我满腔的怒火,一肚子的苦水,觉得心都快炸了。死亡会使一个人的心也变坏。

25

他们把我带进一间空空荡荡的、除了墙壁还是墙壁的小牢房里,当然,窗子上少不了装了许多栏杆,门上安了许多插销。

我提出要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写字所需的物品,他们都给我拿来了。

我又提出要一张床。看守惊愕不已地望着我,似乎在说:“要床有什么用?”

然而,他们还是在墙角落里给我放了一张床。可是,一个新的狱警也随之进到了被他们称之为“我的房间”的牢房里。他们是不是怕我用床垫来自杀?

26

十点了。

啊,我可怜的女儿!再过六个小时,我就将死去了!我会变成一种污秽不堪的东西摆在解剖室冷冰冰的桌子上。一些人会拿我的头去塑造模型,另一些人会拿我的躯体去解剖,残剩下来的东西会被人统统装在一口棺材里送到克拉马公墓去。

他们就将这样去处置你的父亲。他们中没有一个人恨我,都怜悯我,也都可以救我,可他们却要杀掉我。玛丽,你能明白这是为什么吗?他们举行一个盛大仪式,冷酷地把我杀死,仅仅为了了结某件事。啊,我的天哪!

可怜的孩子,你父亲是多么地爱你!他常常亲吻你那白嫩芳香的小颈领,用手捧着你那漂亮的小脸蛋。不停不住地抚摩你那丝一般的卷发,白天,他把你放在膝盖上逗着玩;晚上,他合着你的两只小手祈求上帝保佑你!

以后,谁来吻你?谁来抱你?谁来疼你?谁来爱你呢?所有的孩子都有父亲,而你没有。亲爱的孩子,你怎样才可能把节日的欢乐、新年的礼物、漂亮的玩具、父亲给你买的一大堆的糖和一个接一个的吻这些习惯了的事物都忘掉呢?不幸的孤儿,你怎么才能改变你的饮食习惯呢?

啊,要是这些陪审员能看见我那美丽可爱的小玛丽就好了,至少,他们会明白不应该杀死一个三岁孩子的父亲。

当小玛丽长大以后,如果她能长大的话,会是一种什么情形?她的父亲将成为巴黎市民饭后茶余议论的话题。她会因我和我的名字而羞愧;会因为我这个用整个的身心疼爱她的人而变得低贱,受到别人的轻蔑和鄙视。唉!我最最亲爱的小玛丽,难道你真的会为我感到羞愧,会厌恶我吗?

多么令人痛心疾首!我犯了多么不可饶恕的罪行,我又对社会犯了多大的罪恶!

唉!难道我真的在天黑以前要死去吗?难道那个即将死亡的人真的是我吗?我亲耳听到的外面的那些吵闹声,那些在河边上兴高采烈地奔跑的人流,那些在营房里整装待发的法警,那个穿黑长衫的神父,还有那个双手沾满鲜血的人,不都是因为我才出现的吗!要死的人无疑就是我了。就是我,就是现在还在这间牢房里东张西望,就是坐在这张桌子前写字活动、急促呼吸的我本人。这张桌子,可以像另外一张桌子,它也可以被移到别的地方;可是我,始终是我所触摸到和感觉到的我。瞧,这不正是我那件满是褶皱的衣服吗!

27

要是我知道那玩意儿是怎么构造的,知道人在上面是怎么死的,也许还好些。然而,可怕的是,我对这些全然不知。

那玩意儿的名称令人畏惧,可我真不知自己为什么到目前为止还能把它写出来,念出来。

这个由十个字母构成的词,从形式到内容,都是为了给人带来恐怖感而编造出来的。那个发明这玩意儿的可怜的医生,看来是专为发明它而降生的

把我联系在一起的那玩意儿以及那个丑陋的词的形象是模糊不清的,甚至阴森可怕的。词的每个音节就像是那恶魔似的机器的一个零件。我在自己的心里不断地把它拼凑起来又拆散,拆散了又拼凑起来。

我根本不敢深思那玩意儿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可是如果既不知它是怎么构成的,又不知如何使用它,那就更可怕了。在我的设想中,那机器有一块摇板,刽子手让我扑卧在这摇板上……然后,在我的头还没掉下来之前,我的头发就变白了!

28

不过,我从很远的地方看到过那玩意儿一次。

有一天,上午十一点左右,我坐车从格勒福广场经过。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广场上人山人海。我从车门口探出头来,看见格勒福广场上、河边上人群挤得水泄不通,有的男人、女人和小孩还站到了栏杆上。从人群头上望过去,我看见有三个人正在搭一座红漆木头架子。

有一个死囚要在那天被处死,所以他们才把杀人的机器架起来。

我还没有把那玩意儿看个仔细,就把头转了过来。马车旁边,有个女人在对一个孩子说:

“嘿,你瞧!每次刀子下来不利落时,他们就用蜡烛去抹,润滑一下刀槽。”

今天,他们或许也该这么做了。十一点的钟声敲响了,不用说他们此时正在润滑刀槽。

唉,不幸的是,我这回没法把头掉开。

29

啊,赦免我吧,赦免我吧!国王可能会赦免我的,他和我无冤无仇。去把我的律师找来,快去找律师来呀!我情愿服苦役。

服五年的苦役也行,服多少年都可以,或二十年,或烫上烙印服一辈子苦役也行。只要饶了我的性命!

做一个苦役犯,还可以活动,还可以行走,还可以看到太阳。

30

神父又回来了。

他满头银丝,样子很是宽厚,相貌端庄可敬。事实上,他真是一个善良仁慈的人。今天早晨,我就看见他把自己口袋里的钱全部分发给了囚犯们。可是,为什么他的话语却没有任何能打动人的东西,也不像是他出于激动而说出来的呢?为什么没有一句能使我头脑清醒,能触及我的良知呢?

今天上午,我心慌意乱,神父的话我几乎一句也没听进去。我总觉得他的话对我毫无意义,我便极不在意。那些话,就像打在光滑的窗玻璃上的那些冰冷的雨点,一滴上去就滑走了。

可是,当他刚才再次来到我的身边时,他使我看起来很顺眼。我心里在想,在所有这些人中,他也许是唯一能称得上我心目中的人的人。他使我产生了一种想听到一些安慰体贴的话的热烈渴求。

我俩都坐下了。神父坐在凳子上,我坐在床上。他对我说:“我的孩子……”这几个字便已敲开了我的心扉。他继续说:

“我的孩子,你相信上帝吗?”

“相信,神父。”我回答他说。

“你愿意听听一个负有罗马教廷的使命的天主教神圣的教士的话吗?”

“当然愿意。”我对他说。

“我的孩子,”他接着说,“看来你还是半信半疑。”

不过,他还是说下去了。他讲了很长时间,讲了很多很多的话。最后,当他认为已经讲完时,他站起身来看着我,这是他和我谈话以来第一次看我,并问我:

“怎么样?”

我坦率地说,一开始就是带着一种贪婪的心情来听的,后来是专心致志地听的,最后已是至诚至敬了。

我也站了起来,对他说:

“先生,请让我单独待一会儿,好吗?”

他问我:

“我什么时候再来?”

“我会叫人找你的。”

他出去了,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似乎在自言自语:

“一个不信教的人。”

不对,不管我堕落到何种地步,但决不至于不信教,上帝可以为我作证,我是相信他的。可是,这老头儿给我说了些什么呢?没有一句话是真挚的,没有一句话能打动人心,没有一句话哀婉动人,没有一句话出自肺腑,没有一句话是为了深入我的心灵而从他的内心里发出来的,没有一句话是他特地为我而说的,相反,我不知道他说那些模棱两可、不痛不痒、无论在什么场合说对什么人说都适合的话有什么意义。需要深刻时他却肤浅,需要简单扼要时他却喋喋不休。他的话顶多算一篇伤感的说教词,一首神学界的哀挽歌。他的话语中,不时地引用一句拉丁文。什么圣奥古斯丁、圣格雷戈尔,我知道他们是谁?而且,他那说话的样子,就像是在背诵一篇已经背诵了二十次的课文,在复述一篇由于太熟悉反而淡漠了的论文。他讲话时,眼睛里没有任何表情,声音中没有任何抑扬,双手上没有任何动作。

可是,弃此他又还能怎么样?这类神父是监狱里的专职指导神父。他的职业就是安慰犯人和劝诫犯人。他以此为生。苦役犯和即将被处死的人是引发他们口才的原动力。他先听犯人们忏悔,然后再开导他们,因为他的岗位就是为干这个而设的。他就在把犯人们领向死亡中衰老下去。他早已习惯于那些让人心惊胆战的事情,他那满头的白发也不会再因为惊吓而竖起来,监狱和断头台是他天天必去的地方。他已变得麻木了。也许,他私藏了一个笔记本。有些页里记录着苦役犯的话,有些页里记录着死刑犯的话。先天夜里,有人通知他次日某时要去安慰某个犯人,他问清是苦役犯还是将处死的犯人,然后再看一遍那本子上记的东西,就起程赴任了。这样,无论是去土伦监狱的犯人还是去格勒福刑场的犯人,在他看来都是一件没有区别的东西,而在犯人们的眼里他也是一块永恒不变的木头。

做做好事,把这位神父换掉吧!到附近随便哪个教堂里去找一个年轻的助理教士,或年迈的本堂神父都行,去找那些正蜷缩在火炉旁看书、无事可做的神父,并对他说:

“有一个人快要死了,需要你去宽慰他。当狱卒捆住他的双手、剃去他的头发的时候,他需要你在场。他还希望你带着基督受难像登上囚车替他遮住刽子手的面孔,希望你和他在一起从石块道上颠颠簸簸地走到格勒福刑场,希望你和他一起穿过那嗜血成性、令人惧怕的人群,希望你在断头台下拥抱他,希望你一直留在那儿到他身首异处的时候为止。”

行行好,把他给我带来吧,哪怕他心惊胆战、全身发抖,把我交给他,听从他的主宰吧?他将哭泣,我们将在一起哭泣,他将说出娓娓动听的话,我因此得到安慰,我一肚子的话将倾泻到他的心里去,他将得到我的灵魂,我将得到他的上帝。

啊,眼前这个慈祥的老头儿,我把他当成什么了?在他看来,我又是什么?只不过是一个倒霉的家伙,是一个幽灵(与他所见到过的众多的幽灵没有什么两样),是一个加进被处死的总数中的新数字罢了。

我这样拒绝他也许是错误的,因为好人是他,坏人是我。天哪,可这不是我的过错!是判处我死刑的冲击波败坏了一切。

狱卒刚给我送来了一些吃的东西,他们以为我想吃呢。是一桌精美考究的菜,有一只鸡(我觉得是一只鸡),还有别的菜。好吧!我试图吃一点儿,可是刚一吃进去就完全从口里吐了出来。我觉得这些菜好苦好臭啊!

31

一位戴帽子的先生走了进来,他几乎连看也没看我一眼,就打开一把很正规的尺子,从下往上量墙上的石头。他说话的声音很高,时而说:“是这样。”时而又说:“不是这样。”

我问狱警他是谁。他好像是监狱中的助理建筑师一类的职员。

此时,那人也对我产生兴趣了。他和陪他进来的看守低声嘀咕了几句后,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以一种轻蔑的神态摇了摇头,接着又开始量石头,大声说话。

量完后,他走到我面前,用洪亮的嗓音对我说道:

“亲爱的朋友,六个月后,这个监狱将会有很大的改观。”

而他的手上的动作好像还在说:

“可惜你享受不到了。”

他几乎是在微笑。我相信他此时是在找些好听的话来逗我,就像新郎在新婚之夜取悦年轻的新娘一样。

看护我的那位带着臂章的老法警替我回答说:

“先生,在一个死囚的牢房里是不能这样高声讲话的。”

建筑师走了。

我却像他刚才被丈量过的那些石头一样,留在牢房里。

32

接着,我遇到了一件可笑的事。

有人来替换了看护我的那位慈祥的老法警。我连他的手也没握一下,对他未免太无情、太自私了。接替者是一个额头扁平、生着一双牛眼的法警,样子很笨拙。

我对他的了解也就这些了。他的表情如何,我一点儿也没注意。我背对着门,坐在桌子前。我用手揉着额头,想让乱得像一团麻的脑子清醒一下。

有人轻轻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转过头去。是新来的法警。这房里只有我和他两人。

他向我说话的语气大概是这样的:

“犯人,你的心好吗?”

“不好。”我回答他说。

我的这种粗暴的回答使他不知所措了。然而,他犹豫了一下后,说:

“人并不是为了要心坏而心坏的。”

“为什么不?”我反驳说,“如果你只是为了给我讲这个,就请饶了我吧。你说这话到底有什么用意?”

“请原谅,亲爱的犯人,”他回答说,“我只问你一句,就这句。如果你能给一个可怜的人做一件善事,而这件事又丝毫无损于你,你难道也不愿意做吗?”

我耸了耸肩膀,回答说:

“你是不是从夏朗登疯人院里跑出来的呀?你想得到一个能给你倒出幸福的宝瓶?像我这样,能给人以幸福吗?”

他把嗓门放下来,用神秘的口气说起话来,这可与他那白痴似的模样很不相称。他说:

“是的,犯人,是的,我想得到幸福,是的,我想发财。而我的幸福和财富都将来自于你。是这么回事。我是一个穷狱警。工作繁重,薪水微薄。我骑的马是我自己的,就是这匹马使我快要倾家荡产了。于是,我想靠买彩票来平衡开支。可是买彩票也要有诀窍。直到如今,我还没有掌握这个诀窍,所以总买不到中奖的号码。我从各种不同角度去试过,可总是不中。我买七十六,它却偏偏中七十七。我白花钱去买了许多彩票,回回都落空……请耐心点儿听听好吗,我马上就讲完了。——对我来说,现在可有个好机会了。对不起,犯人,看来你今天就要过去了。用这种方法处死的人肯定预先就知道中奖号码的。请你明天晚上给我托个梦,告诉我三个号码,三个中奖的号码,行吗?这对你又有什么妨碍?——请放心,我不害怕死人的回访。这是我的地址:波班古营房,一单元二十六号房间,在走廊的尽头。你会认得出我,对吗?——哪怕是今天晚上来也可以,如果你觉得今晚来更方便的话。”

要不是这时候我的头脑中突然出现了一种愚蠢的愿望,我真不屑于答理这蠢货。要知道,一个到了我这种垂死的地步的人,会相信一根头发也可以拉断一根铁链的。

“你听着,”我以一个即将死亡的人竭尽全力所能做到的样子,装腔作势地对他说,“不错,我可以使你变得比国王还富有,可以让你赚到几百万。——不过,有一个条件。”

他瞪着一双发呆的眼睛,连连问道:

“什么条件,什么条件?亲爱的犯人,只要你高兴,我什么条件都能答应。”

“只要你和我换穿衣服,甭说三个号码,就是告诉你四个号码也可以。”

“就这么个条件呀!”他边嚷边开始解衣扣。

我也从椅子上站起来。我看着他做的每一个动作,自己的心都噗噗直跳。在狱警解开制服时,我看到的是一道道铁门已经打开了,刑场、街道还有审判厅都已留在了我的身后!

可就在这时候,那家伙忽然迟疑起来。

“啊,这……你这不分明是想从这儿逃走吗?”

我知道一切都完了。可我还想做最后一次努力,尽管这是十分荒谬徒劳的!我对他说:

“就算是吧,可你也发财了……”

他打断了我的话,说:

“啊,不行,不行!我买的那些彩票,要得到中奖号码,你非得死了才行。”

我又坐了下来。我默默无言,比我产生那种愿望之前更加绝望了。

33

我闭住眼睛,双手把它们捂起来,试图让自己沉浸到对往事的回忆中来忘掉现在。当我这样幻想的时候,我童年和青少年时代甜蜜、宁静而欢乐的事真的一幕一幕地涌现出来了,好像一座座鲜花盛开的小岛浮现在搅得我头昏脑涨、阴郁杂乱的思想深渊之上。

我又回到了天真烂漫、欢乐嬉戏的孩提时代和小学生时代,和我的兄弟们在一个杂草丛生的花园的林荫道上玩耍、奔跑、欢笑。那是一个被围墙围起来的古老的修道院,站在瓦尔-德-格拉斯那灰色的铅皮屋顶上可以将它看得一清二楚。我就在那里度过了童年。

四年后,我又来到了这里。这时候,虽然我还是个小孩,可已变得富于幻想、充满热情了。同在这僻静的花园里玩耍的,还有一个小女孩。

她是一个西班牙小姑娘,大大的眼睛,长长的头发,棕黄色的皮肤,红红的嘴唇,白里透红的脸蛋儿。她叫贝巴,十四岁,安达鲁西人。

我们的母亲叫我们一起去跑跑,我们却在散步。

我们的母亲叫我们去玩耍,我们却在聊天。我们年龄相同,却是一男一女。

然而,在一年以前,我们还是一起奔跑,经常争吵。那时,我和贝巴比抢苹果树上最大的苹果,我还为了一只鸟窠打过她。她呜呜地哭了,我却说:就是要打!我们都回去向母亲诉苦,她们表面上责备我们,私下里却都在袒护。

可如今,她正倚在我的臂膀上,我无比自豪,异常激动。我们慢慢走着,悄声地谈话。她故意让手帕掉到地上,我帮她拾起来。我们发抖的手碰到一起。她和我讲在远处看到的小鸟和星星,欣赏树叶和绯红的落日,有时还给我讲她学校的同学,讲她的裙子和丝带。

我们谈的都是些天真幼稚的事,可是我俩却羞得脸儿通红。小姑娘已变成少女了。

在一个夏日的夜晚,我们到了园子深处的栗树下。经过像往常散步时一样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后,她突然离开我的怀抱,对我说:我们跑吧!

我还看见了另一幕。有一天,她正为她的祖母服丧,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可她忽然从贝巴变成了贝比塔,一个天真的念头在她脑子里出现了。她对我说:我们跑吧!

说毕,她那蜂腰般纤细的身子便在我面前跑出去了。两只小脚把裙子甩得老高老高,露出了半条大腿。她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风不时地把她黑色的短披肩吹起来,使我看到了她那棕黄色的细嫩的后背。

我无法克制自己了。在一个被废了的下水道口前追上她后,我便拦腰把她抱住。这是获胜者的权利。我把她抱到草地上坐下,她并没有反抗。她气喘吁吁地笑个不停。我却郑重其事地看着她黑黑的眼睫毛下的黑黑的眼珠。

“你坐在这儿,”她对我说,“还早呢,我们看看书吧。你带的有书吗?”

我身上正好有一本《斯巴朗扎尼游记》第二卷。我随随便便把书打开,在她身边坐下,她的肩倚在我的肩上。我们都开始轻轻地念着同一页书。

每次翻书之前,她总得等我一会儿。她的脑子比我的灵。

“你看完了吗?”她总这样问我。可我差不多刚刚开始。

这时候,我们的头挨到了一处,我们的头发糅到了一起,我们的呼吸也渐渐交融。突然,我们的嘴……

等到我们想再看书时,已是繁星满天。

“妈妈,妈妈,”她一边进家门一边说,“告诉你,我们今天跑了好多好多啊!”

我却一句话也没说。

“你什么也没告诉我,”我母亲对我说,“看来你不怎么高兴呀。”

我心里有一个幸福的天堂。

这是令我一辈子也不能忘怀的一个夜晚。

我永生永世都会记住它!

34

时钟刚才敲响了,可我不知是几点了。我已听不清钟敲的次数。我满脑袋里好像只有一种风琴的声音。这嗡嗡之声大概就是我最后的思想了。

在我陷入沉思的这个特别的时刻,我也恐惧地想到了我犯的罪。我希望能作进一步的忏悔。判刑以前,我常做忏悔,可判刑以后,似乎我满脑子装的都是死亡,已容不得别的想法了。其实,我很想做一次彻底的忏悔。

当我在一个短暂的时刻追忆了自己的一生后,思想又转到了等会儿就将结束我这一生的那一斧头。我像看到了一件未曾见过的东西似的战栗起来。我的童年幸福愉快!我的青春光彩夺目!这金光闪烁的一生却要在血淋淋中结束了。在我的过去和现在之间,横亘着一条血河。河里流的,是我和另一个人的血。

如果有朝一日人们看到了我的历史,他们决不会相信,我在度过了那么多年天真烂漫、甜蜜幸福的岁月后,会有以犯罪开始,以死刑结束的这倒霉的一年。这历史的开头和结尾似乎是不相称的。

然而,是有了那倒霉的法律才有倒霉的人。我原先并不是坏人呀!

哎!再过几个小时我就要死去了!回想一年前的今天,我还是清白和自由的。在秋高气爽的时日,我经常散步,在树荫下溜达,在花叶丛中转悠!

35

此时此刻,在我的身边,在审判厅和格勒福刑场周围的那些房子里,在整个巴黎,人们正在来往行走,谈笑风生,读书看报,想着他们的心事;商人们正在出售商品;少女们正在为今天晚上的舞会准备裙衫;母亲们正在逗着她们的孩子玩。

36

记得有一天,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我去巴黎圣母院看那口巨大的钟。

当我爬完那昏暗的螺旋形的楼梯,穿过那连接两个钟楼,似乎摇摇欲坠的走廊,看到整个巴黎都在我脚下时,我的头已昏晕了。我就这样走进了那悬挂着一千多斤重的大钟和钟锤的小石头房子里。

楼板到处有缝隙,我战战兢兢地在上面走着,站在远远的地方欣赏全巴黎老少都知道的那口壮观的大钟。当我发现自己正站在与钟楼周围盖着石板的斜形屋檐一样高的地方时,我更是心惊胆战了。我从石板缝隙中鸟瞰巴黎圣母院广场,看广场上那些如蚂蚁般大小的来往行人时,我觉得自己像一只正在空中飞翔的小鸟。

突然,巨钟被敲响了。悠长的声音在空气中震荡,使那座高大坚固的钟楼摇晃起来。梁上的木板在跳动。巨大的钟声差点儿把我震倒。我被震得摇摇晃晃,随时都有可能倒下,有可能从那倾斜的屋檐上滑下去。我惧怕得趴在楼上,双手紧紧地抱住楼板,屏声敛气,只用耳朵去听那响亮的声音,用眼睛去看那如悬岩绝壁的楼下和像是在很远很远的巴黎圣母院广场和广场上在悠闲自得令人神往地散步的人。

哎,我觉得现在还置身于那座大钟楼里。我此时此刻同样感到头昏眼花、惶恐不安。我的脑海里似乎有一种钟声在回荡。那种平静安详的生活与我再也无缘了,我周围的人仍然生活在那氛围里,我却离开了它,一条地狱般的裂缝已把我和它远远地隔离。

37

巴黎市政厅大楼像一座阴森不吉利的建筑物。

大楼由尖峭的屋顶、古里古怪的钟楼、白色的大钟面、用小柱子支撑的一层层楼房、千百个窗户和被踏旧了的左右两端各有一道拱门的一个个楼梯构成,与格勒福刑场并列齐名。它经历了岁月的摧残后,墙面显得暗淡凄凉,哪怕在它上面洒满了阳光,也是那么黑沉沉的。在行刑的日子里,许多警察就会从大楼的每一张门里拥出,它的所有窗口都成了注视犯人的眼睛。

到了夜晚,那曾宣告过行刑时间的钟面依然在迎面阴森森的墙上闪闪发光。

38

现在是一点一刻了。

下面便是我此时此刻的感觉。

头一阵剧痛。腰部发冷,前额滚烫。我每站起来或弯腰的时候,都感到有一股液体在脑袋里涌动,它使我的脑髓撞击着头盖骨。

我浑身一阵痉挛、发抖,手像触了电似的,笔不断地掉下去。

两只眼睛像在烟雾中熏烤似的难受。

我的肘关节也疼痛。

再过两个小时四十五分钟,这一切也就该痊愈了。

39

他们说,这没什么,受刑者感觉不到痛苦,这是一种很舒服的结局,这种死痛快得很。

没什么?可这六个星期的极度苦恼,这一整天的坐立不安又是怎么回事?在这无可挽回的、既像是过得很慢又像是过得很快的日子里,我为什么如此恐慌?在通向断头台的道路上,这痛苦为什么不断加剧?

表面上看来,死的那一刹那并不痛苦。

可是,我的血在一滴一滴的流失中干枯,我的智慧在反复的思虑中冥灭,难道这不是同样的痛苦吗?

再说,他们硬说死时不痛苦,可谁又真的能肯定?哪个死了的人告诉过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哪颗被砍下来的鲜血淋淋的头会扒在框子边上对人们大声地喊:“一点儿也不痛苦”呀!

有谁听说过有被用这种方法处死的人会反过来感谢刽子手,并对他们说:“这个发明很好。你们以后就用这个办法吧。这机器不错。”

罗贝丝皮埃尔这样说过吗?路易十六这样说过吗?

不,一点儿痛苦也没有!不到一分钟,不到一秒钟,事情就完结了!可他们谁设身处地为死者想过?当他身在斩首机上,锋利的砍头刀落下来,割破皮肉、砍断神经、砍掉脊骨时会是一种什么滋味?……什么?只需半秒钟,痛苦就过去了!……那也可怕啊!

40

很奇怪,我怎么老想着国王。我使劲地摇头,尽量不去想,也无济于事,因为我耳边总有一种声音在不停不住地对我说:

“在这同一座城市里,在这同一个时刻,在离这儿不远的另一座宫殿里也有一个人,他宫殿的每一张门也有许多的卫兵把守着,他也和你一样,在民众中是唯一突出的人物,所不同的是,他处在最高位置,而你在最低阶层。他在整个的一生中,无时无刻不在享受着光荣和伟大,过着快乐、陶醉的生活。他周围的人都爱戴他、尊敬他、崇拜他。和他讲话时,最粗大的嗓门也变成了低声细语,最骄傲的人会显得谦恭卑微。他满眼所见,尽是丝绸与黄金。此时此刻,他或许正在和大臣们商谈国事,而大臣们无不随声附和;也许他正在考虑明天去打猎或今晚赴舞会,毋庸置疑,无论是狩猎还是舞会都会遵照他的旨意分毫不差地如期举行,别人应当为他的欢乐与享受而奔忙。不错!这个人也和你一样,是由肉与骨头构成的!——这种时候,如果要想让那可怕的断头台被拆毁,如果想让人把生命、自由、幸福和家庭都统统还给你,只需这个人用他那支笔在一张纸的下面写上他名字的七个字母就成了,甚至只要他的车马遇上你的囚车也行!——因为,他是一个宽厚仁慈的人,也许他巴不得这样做呢。然而,这一切事实上都不可能发生!”

41

那么好吧!让我们勇敢地面对死亡,用双手把这可怕的东西捧起来,面对面地去正视它吧。我倒要看看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要弄清它到底想把我怎么样。我要翻过来倒过去,前后左右地把它看遍,戳穿这个谜,好事先把墓穴中的情形了解清楚。

我仿佛觉得,只要闭上眼睛,就会看到一道巨大的光束和许多个光洞,我的灵魂就向这些光洞深处无止境地滑下去。这时候,我好像感到,天空本身是光亮的,星星反而变成了一个个黑点,它们已不再像活人的眼睛看见的那样像是黑色的天鹅绒上的金色的斑点,却变成了金色的绒毯上的黑点儿。

也许,像我这样不幸的人,要去的坟墓将是一个可怕的四壁阴暗的深不见底的洞穴,我在这洞穴中永无止境地沉落下去的途中,将看见许多影子在黑暗中晃动。

也许,当我被砍头以后再醒过来时,会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潮湿的平地上,在黑暗中爬行、打滚,像一颗滚动着的人头。我觉得有一股强劲的风在刮着我前进,途中又到处撞到其他滚动着的人头。不时还可以看到一些池塘和小溪,池塘和小溪里有一种什么样的液体在冒着热气。一切都是漆黑漆黑的。当我的眼睛在转动中看到上方时,也只能看到黑暗的天空,厚厚的云层像是要朝我压过来,而在远远的深处,有一股股黑烟在翻滚,它们比黑暗的深渊还要黑暗。我还将看到许多火花在黑暗中飞溅,当它们溅到跟前时全变成了火鸟。而这一切,将周而复始,永无止境。

也许,在某一个漆黑的冬天的夜晚,那些在格勒福刑场上死去的人会来到这属于他们的广场上集会。他们都是些面色苍白、血肉模糊的人,其中自然少不了我。这个晚上将没有月亮,大家低声地讲话。市政厅那斑斑点点的面墙和破烂的屋顶,还有对我们这些人来说一点儿也不留情的那口巨钟,也会出现。广场上将竖起一座地狱的断头台,一个魔鬼来行刑,处死一个刽子手,行刑时间将定在清晨4点。这一回将轮到我们做看热闹的人了。

也许,这样的事真的会发生。可是,即使这些死人真的能回到广场上,他们将以什么形状回来呢?他们早已身首异处,将保留哪一部分呢?选择哪一部分呢?那变成鬼魂回来的,到底是头部还是躯体呢?

哎!死神将如何处置我们的灵魂?会让它保留一种什么性质?它将从中拿走什么,又加给它什么,把它置于何处?它是不是偶尔也会借给它一双肉眼,让它也能看看人间的景象,也能哭泣流泪呢?

啊!要有一个神父,一个能知道这一切的神父!我需要一个神父,我要吻一吻耶稣的受难像!

我的天啦!在我身边的怎么还是原来那个神父!

42

我请求神父让我睡一会儿,说完我便倒身睡在床上。

我确实早已头昏脑涨,因此一上床就睡着了。像这样的睡眠,是我最后一次了。

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在一个夜晚,好像和两三个朋友在我的书房里,但我已记不清他们是谁了。

我的妻子带着孩子在隔壁的卧室里睡着了。

我和我朋友们都小声地讲话,我们所谈的事情却令我们自己害怕。

突然,我好像听到从别的什么地方的房间里传来一种微弱的、怪异的、模糊不清的声音。

我的朋友们和我一样也听到了这种声音。我们屏声敛气地听着,好像是有人悄悄在开锁,在轻轻地锯门闩。

这声音使我们不寒而栗,我们很害怕。我们在想,在这种夜深人静的时刻,想进入我家的也许是小偷。

我们决定过去看看。我站起身来,端着一支蜡烛。我的朋友一个接一个地跟在我后面。

我们从隔壁的卧房里穿过去,那里睡着我的妻子和孩子。

随后,我们来到了客厅。什么也没有看见。那几张画像原封不动地嵌在衬有红色墙饰的金色镜框里。我觉得客厅通往饭厅的那张门倒似乎被人动过了。

我们便走进饭厅,四周看了一遍。我走在最前面。朝向走廊的门关得好好的,窗户也关得很严实。可当我走近火炉时,我发现衣柜的门被打开了,而且被拖到了墙角上,好像是在用柜门来遮什么似的。

这使我吃惊不小。我想一定是有人躲在柜门后面。

我用手去拉门,想把衣柜关上,可是拉不动。惊异之下,我用力猛地一拉,门被拉过来了。我们发现有一个瘦小的老太婆,双手下垂,两目紧闭,一动不动地站着,像被粘到了墙角上一样。

这情景真是恐怖极了,我一想起就毛骨悚然,头发倒竖。

我问老太婆:

“你在这儿干什么?”

老太婆不回答。

我又问她:

“你是谁呀?”

她既不吭声,也不动弹,双目紧闭。

我的朋友说话了:

“她肯定是打着坏主意进来的人的同伙。那些坏家伙听到我们来便逃跑了,她没跑脱,于是躲到了这儿。”

我再一次问老太婆。她还是既不说话,也不动弹,也不睁眼。

我们中有个人推了她一下,她便倒到了地上。

她倒的时候,是像一块木头像一件僵硬的物品似的,直挺挺地倒下去的。

我们用脚踢了踢她,然后我们有两个人又把她重新扶起来倚靠在墙上。她没有显示任何生气。我们在她耳边大喊,她却像聋子似的没有任何反应。

这时候,我们已失去了耐性,我们的恐怖中已充塞着怒火。我们中的一个人对我说:

“用蜡烛烧她的下巴。”

我便把燃烧着的烛芯移到了她的下巴下面。这时候,她才微微睁开了一只眼睛。那是一只空虚、无光、令人可怕而且什么也不看的眼睛。

我拿开蜡烛,说:

“喂,老妖婆,你到底说不说话呀?你是谁?”

老太婆那只微开的眼睛又自动合上了。

我的朋友们说:

“这太过分了。再烧!再烧!非烧得她开口不可!”

我又把蜡烛放到了老太婆的下巴下面。

这时候,她才慢慢地睁开双眼,一个挨一个地看了我们一遍,然后,猛地弯下身,一口冷气吹灭了蜡烛。与此同时,我感到漆黑中有三颗尖利的牙齿咬住了我的手。

我惊醒过来了,吓得浑身发抖,冷汗直流。

那位善良的神父正坐在我的床边念着祷文。

“我睡了很长时间吗?”我问他。

“我的孩子,”他对我说,“你睡了一个小时。他们把你的女儿带来了。她在隔壁的房间里等着你。我不想让他们把你叫醒。”

“啊!”我叫了起来,“我的女儿,快把我的女儿带过来!”

43

我的女儿气色很好。她脸色红润,眼睛大大的,真是很美!

她穿着一件很合身的小连衣裙。

我拉住她,把她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膝头上,吻她的头发。

为什么没和她妈妈一起来?她妈妈准是病了,她奶奶也一样。一定是那样的。

她神色惊慌地看着我。

我抚摩她、拥抱她,一个劲地吻她,她并不反抗,但不时地用不安的目光看看正在墙角里流泪的奶妈。

我终于能讲出话来了。

“玛丽!”我喊道,“我亲爱的玛丽!”

我用力把她紧紧地抱在我激动哽咽的胸前。她小声地叫了一下,对我说道:

“啊!先生,你把我弄痛了。”

“先生!”这可怜的孩子,她快一年没有见到我了。她把我的相貌、声音、腔调全都忘了。也难怪,我这一脸胡子,这一身衣服,这苍白的面孔,谁还能认出我?怎么啦!我真的从她的记忆中完全消失了?她可是我唯一希望能记住我的人啊!怎么啦!我难道已不是父亲了?我难道被判处就不能再听到“爸爸”这两个字了?这是两个那么亲切甜蜜、只有从孩童的语言里才能听到而大人们的嘴里无法说出的两个字。

我是多么希望再从女儿的口里听到这两个字,只需最后一次就足够了。我被剥夺了四十年的生命,而我所要求的就这么一丁点儿。

“玛丽,我问你,”我把她的两只小手捧在自己的手里,对她说,“你真的一点儿也不认识我了?”

她瞪着两只美丽的眼睛,回答道:

“当然不认识呀!”

“你仔细看看,”我对她说,“怎么,你不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的,”她说,“是一位先生。”

哎!在这个世界上,你只热烈地全身心地爱着一个人,此刻这个人就在你面前,正在看着你,注视着你,和你说话,回答你的问题,可她竟然不认识你!你只希望从她那里得到一丁点儿安慰,可唯独她不知道你因为快要死了才需要她的安慰。

“玛丽,”我又问道,“你有爸爸吗?”

“有的,先生。”孩子回答说。

“那么,你爸爸在哪儿?”

她睁开一双惊异的大眼睛,说:

“啊!你不知道吗?他已经死了。”

说完,她还嚷了起来。我差点儿松开手让她跌下去了。

“死了!”我说道,“玛丽,你知道死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的,先生,”她回答道,“他到地下去了,到天上去了。”

她还自个儿讲道:

“每天早晨和晚上,我还坐在妈妈的膝头上祈求仁慈的上帝保佑他呢。”

我吻着她的额头。

“玛丽,给我念念你的祷告词好吗?”

“我不能说,先生。祷告词是不能在白天念的。你今天晚上到我家来吧,我会给你念的。”

没法再听下去了。

我打断了她的话,说:

“玛丽,我就是你的爸爸呀。”

“啊!”她惊讶地叫道。

我进一步问道:

“你希望我就是你爸爸吗?”

孩子把身子转了过去,说:

“不,我的爸爸比你好看多了。”

我泪水汪汪地到处吻她。她却在努力从我怀里挣脱出去,嘴里喊道:

“你的胡子把我弄疼了。”

我只好把她放回膝头上,全神贯注地看着她,继续问她道:

“玛丽,你会识字吗?”

“会的,”玛丽回答说,“我认识好多字了。是妈妈教我识字的。”

“那好,你念一点儿给我听听,”我指着她的小手里拿着的一个被揉皱了的小纸团说。

她点了点她那漂亮的小脑袋,说:

“好吧!我只会读寓言故事。”

“行,试试看。”

她打开小纸团,用手指指着,很费劲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念起来。

“判……判……判……判……判……判决。”

我从她手里把那块纸片夺过来一看。她给我念的,原来就是我的死刑判决书。她的奶妈用一个铜板就把它买过来了。可是,我付出的代价是多少啊!

什么语言也无法表达我此时的内心感受。我发怒的样子把玛丽吓坏了,她差点儿哭了起来。她突然对我说:

“把我的纸还给我。我要。这是给我玩的。”

我把她交到了奶妈手里,说:

“把她带走。”

我没气没力地、绝望地坐回了椅子上。这时刻,他们也许该来了。我不再有什么牵挂了。我心中最后的一点儿悬念也没有了。我做好了一切准备,随他们处置吧。

44

神父很仁慈,法警也不赖。我相信,当我叫奶妈带走我的孩子时,他们也掉过一滴眼泪的。

什么都了结了。现在,我该自己打起精神来,无所畏惧地去想想那个刽子手,那辆囚车,那些法警,那些拥挤在桥头、河边、窗口的看热闹的人群,想想用它所看见落下的人头就足可以把它铺满的阴森恐怖的格勒福刑场和刑场上专门为我设置的那件东西吧。

我相信我还有一个小时来使自己习惯这一切。

45

所有这些看热闹的人,此刻都在欢笑、鼓掌、喝彩。可是,在这些现在自由,不被狱卒们认识,欢欢喜喜跑来看执行死刑的挤满了整个广场的人群中,将来会有不止一个人的脑袋迟早也会随我的脑袋之后装进那个红色篮子里的。那些现在为看我的热闹来到刑场的人迟早会有不止一个人是为他自己而来的。

在格勒福刑场的某个角落里,早已专门为这些人留下了一个致命点,一个对他们具有吸引力的中心,一个陷阱。他们正围绕这个中心在转来转去,直到掉下去为止。

46

我的小玛丽!——又有人把她带着玩来了。

她从马车的门口看着人群,已不再想这位“先生”了。

也许还有时间写几页东西留给她,让她有朝一日能看到,会为今天的事而哭泣。

不错,应该让她从我的笔迹了解我的遭遇,了解我给她留下的为什么是一个带有血腥味的名字。

47

我的遭遇

编者注:我们至今尚未找到与此有关的那些章页。也许,像后面的一些文字间所隐约指出的,这位死囚产生把自己的遭遇写出来的念头已为时太晚,已来不及完成了。

48

在市政厅的一间屋子里

市政厅!我终于到了这地方。那灾难的路程总算走到了尽头。格勒福刑场就在旁边。窗下的那些可怕的人正在狂叫、欢笑、等待。

我想使自己冷静、镇定,可是做不到,心已不听我使唤了。当我越过这些人头,在河边上的两盏路灯之间看到那竖起的两根红色的柱子和柱子顶端那黑色的三角钢刀时,我的心已不听我使唤了。我要求最后再申诉一次。他们便把我送到这儿,找皇室检察官去了。我在等待着他,这无论如何为我赢得了一点儿时间。

下面是这件事的全过程。

三点刚敲响,他们就来通知我时间到了。我不由得发起抖来,仿佛我这六个小时、六个星期、六个月里想的完全是另外的事,这宣布的事像是从天而降似的。

他们领着我穿过几个走廊,下了几层楼梯,从一个缝里走进楼梯底层的一间狭窄、低矮,几乎像下雨下雾天一样阴暗的小屋子里。屋子中间放着一把椅子。

他们让我坐下,我坐了下去。

门口墙边站着几个人,除了神父和法警外,还有另外三个人。

第一个个子较高,年岁较大,长得很胖,一脸红肉。他身穿燕尾服,头戴一顶变了形的三尖帽。

就是他。

他就是刽子手,断头台的奴仆。另外两个是刽子手的助手。

我刚一坐下,那两个助手就像猫似的悄悄窜到了我身后,突然间,我感觉到有一件冰冷的铁东西插进了我的头发里,紧接着在我耳边发出了咔嚓咔嚓的剪刀声音。

我的头发被胡乱地剪下,一绺一绺地掉在肩膀上,那戴三尖帽的人便用他粗大的手轻轻地把它们扫掉。

我身旁的人在低声谈论着。

门外的人在大声嚷嚷,就像一声声霹雳,震得周天摇晃。起初我还以为是河中流水的声音,听到一声声大笑后,才知是乱哄哄的人群声。

站在窗子旁的一个年轻人随手在便笺上写了几句话问一个狱卒,室内正在进行的是什么工作。

“为囚犯化妆。”狱卒回答说。

我便明白,这事儿明天将见报了。

忽然,刽子手的一个助手脱下了我的上衣,另一个则把我垂着的双手拉到我背后,而且我已感觉到他在用绳子慢慢地将它们一圈又一圈地捆起来。与此同时,另一个开始解我的领带。当脱到只剩下我的麻布衬衣时,他犹豫了一会儿,最后只把衣领割了下来。

看到这种可怕的准备工作,加之正好剪子碰到了我的脖子,我开始战栗起来,并禁不住惨叫了一声。

刽子手的手发抖了。

“先生,”他对我说,“对不起!是不是我把你弄疼了?”

这些刽子手往往是性格很温和的人。

外面的人群嚷得更厉害了。

那满脸粉刺的大胖子拿着一块浸过醋的手帕来给我闻。

“谢谢,”我竭力用最高的声音对他说,“没必要,我感觉很好。”

于是,刽子手助手中的一个弯腰去捆我的双脚,绳子不粗,捆得也比较松,好让我还能小步小步的移动。最后,他把我手脚的绳子都连到了一起。

接着,胖子又把我的上衣披到我背上,用两只衣袖在我的下巴下面打了个结。刑前该做的事都做完了。

这时候,神父端着耶稣受难像走过来了。

“走吧,我的孩子。”他对我说。

两个刽子手助手便架住了我的双臂。我站起来,开始走动。我的双脚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儿力气,像每条腿上都长有两个膝关节似的。

这时候,外面的那道门完全敞开了。霎时间,一股冷风,一道白光,一阵强烈的熙攘声一齐向身处黑暗中的我袭来。

我在阴暗的室内,从门口看去,透过雨丝,看见拥挤在审判厅外宽大的阶梯上的千百个吵吵闹闹的人头;右边,从与门槛平行的方向看去,有一队骑警,因为门太矮所以只能看见马的前蹄和胸脯;正前方有一队整装待命的士兵;左边有一辆马车,马车后靠着一架笔直的梯子。这幅群丑图被镶嵌在监狱的门框里真是妙极了。

为了对付这可怕的情景,我鼓足了勇气。我迈出三步,便走到了小屋子的门口。

“他在那儿,他在那儿!”人群叫嚷着,“他终于出来了!”

而那些最靠近我的人甚至鼓起掌来。那掌声之热烈,恐怕连人们爱戴的国王出现时也达不到这等程度。

这是一辆普通马车,套着一匹瘦马。车夫和彼塞特郊区的菜农一样,穿着一件蓝布红花背心。

戴三尖帽的胖子第一个上了马车。

“你好,桑松先生!”扒在栏杆上的孩子们喊道。

一个助手跟在他后面爬了上去。

“好呀,穿得真帅!”孩子们又喊叫道。

胖子和他的助手坐在前面的座位上。

该我上去了。我用比较稳健的姿势上了马车。

“他显得很镇定啊!”站在法警身边的一个女人说。

这种赞赏很残酷,倒给了我一些勇气。神父走过来挨着我坐下。

他们把我安排在最后一个座位上,背向马坐着,这最后一次的关照反使我战栗了一下。

他们的这些做法多少带点儿人情味。

我想看看周围的一切。前面一队法警,后面一队法警,其余地方,除了人还是人,满广场都是人,简直是一个人头的海洋。

一小队骑警在审判厅的铁栅栏门口等着我们。

指挥官下了命令。马车和押车的队伍开始移动,像被人群吼叫的声浪推着走似的移动。

我们出了栅栏门。当马车拐个弯朝替换桥方向驶去时,广场上叫声雷动,从地面到屋顶,从桥上到河边,四处吼声回荡,撼天动地。

早在等待着的那一小队骑警也在门口加入到了这支队伍中。

“脱帽致敬!脱帽致礼!”成千上万张嘴巴异口同声地叫喊道,就像是脱帽向国王行礼似的。

我恐惧地笑了一声,对神父说:

“他们脱下帽子,我取下脑袋。”

马车和押车队伍慢慢地移动。

塞纳河边散发出鲜花的芳香。今天正好是赶集的日子。那些卖花的姑娘都离开花束挤过来看我。

正前方,在审判厅角上那幢方楼前面不远的地方有几家小酒吧。酒吧楼下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这些人,特别是他们中的女人,为自己找到这么个好位置而扬扬得意。对于酒店老板来说,这也是赚钱的好日子。

有些人干脆把桌子、椅子、马车、木架子拿来出租。这些东西上面都站满了看热闹的人。这些卖人血的家伙扯着嗓子叫道:

“谁要租看热闹的位子?”

面对这种人,我真是愤怒不已。我也真想喊起来:

“谁要我这个位子呀?”

这时,马车往前走了。马车每前进一点儿,车后的人便散去,随后又马上跑到前面不远我们将经过的地方重新集结起来,把我的眼睛都看花了。

马车驶上替换桥时,我无意中向右后方看了一眼。我的目光被塞纳河对岸房顶上的一些东西吸引住了。那里耸立着一座黑色的钟楼,钟楼上竖立着很多雕刻物,在钟楼顶上,我看见并排坐着两个怪物。我不知为什么竟然会问神父,那座钟楼叫什么名字。

“叫圣雅克·拉·布歇里。”刽子手回答说。

我自己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虽然有雾,天还下着毛毛细雨,整个的天空中就像布满了蜘蛛网似的,可沿途的任何东西都似乎逃不脱我的眼睛。而每一样细小的事物都会给我带来痛苦。我此刻的心情是用任何言语也难以表达的。

马车行至替换桥中部时,路面虽然很宽,可人是那么拥挤,几乎难以前进了。我害怕极了。我担心自己会晕过去,这可是我最后的脸面了!于是,我迫使自己糊涂起来,除了隐隐约约听到神父那常常被喧嚣声打断的声音外,其他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看。我拿起耶稣受难像吻了一下,说:

“啊,仁慈的上帝,可怜可怜我吧!”而且我尽量让自己保持在这一状态中。

可是,这讨厌的马车每颠簸一下,我也得跟着震动一下。后来,我又突然感到特别冷起来了,因为雨水湿透了我的衣服,它还渗过刚被剪过的头发淋湿了我的头皮。

“我的孩子,你冷得发抖吗?”神父问我。

“是的。”我回答说。

哎!其实岂止是因为冷。

下桥时,许多女人在为我的年轻而惋惜。

我们已到了那将要夺走我的命的河岸。我便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了。所有这些喧嚣声,这些从窗口、门边、商店的窗格里、路灯柱的支架上升出来的头;所有这些贪婪而凶残的围观者;所有这些个个都认识我,而我一个也不认识的人;那尽是人的面孔的街道……都不去听,不去看了。我僵硬了,麻木了,没有知觉了。这么多目光都集中在我的身上,这压力叫人怎么也无法忍受。

我坐在板凳上摇摇晃晃,就是神父和耶稣受难像也无法引起我的注意了。

我也再无法从包围着我的这嘈杂的声音中分辨出哪是同情的叫喊,哪是拍手称快的欢呼,哪是笑声,哪是叹惜声,哪是谈话声,哪是喧嚣声;所有这一切声音都像破铜烂铁的回声似的,在我的脑际里震荡回旋。

店铺的那些招牌出现在我眼前时也没引起我任何反应。

唯独有一次,一种奇怪的好奇心使我回过头去看看我们是朝什么地方走去,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硬充头脑清醒的好汉了。我的身体已不听使唤,脖子已竖不起来,就像提前被砍断了似的。

我只是迷迷糊糊地看到左边塞纳河对岸的巴黎圣母院的钟楼。再往前看,这座钟楼还遮住了另一座钟楼,即挂着旗子的那座。那里拥挤着许多人,他们是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的。

马车慢慢地移动着,移动着,店铺一家接一家地过去了,店铺上写的、画的、镀金的招牌都相继到了车后,泥泞的街道上的人群有的拍手欢笑,有的跺脚顿足,我就像睡着了的人在做梦似的,听其自然。

忽然间,我沿途所见的那种商店没有了,而人群的声音却更加嘈杂,更加震耳,更加欢腾了。马车猛地一停,我差点儿扑倒在车上。神父扶住了我。“别害怕。”他低声地说。这时,有个人搬来一个梯子放在马车的后面。那人向我伸过手来,扶着我下了马车。我迈了一步,转过身来再想走第二步时,步子迈不开了。在两个灯柱间,我看见了那个凶煞可怕的东西。

啊,就要兑现啦!

我停下来,像已被砍了一刀似的摇晃着。

“我还要作最后一次申诉!”我喊叫的声音很微弱。

就这样,他们把我带到这儿来了。

我要求他们让我把最后的遗愿写下来。他们松开了我的手,但那条绳子就在旁边,随时都可以把我捆起来,而且其余的东西也就在下面放着。

49

刚才来过一个人,我不知是哪类官员,也许是法官,也许是警官,也许是行政官员。

我跪在地上,双手作揖,请求他赦免我。

他像命运之神似的笑了笑,问我要对他说的是不是就这些了。

“赦免我吧,赦免我吧!”我反复地喊道,“至少,可怜可怜我,再给我五分钟吧!”

谁能说准?也许真的会赦免我!像我这年纪,又是这种死法,真是太可怕了!到了最后一秒钟被赦免了,这样的事是常有的。先生,你如果不能饶恕我,还能饶恕谁呢?

而那刽子手太可恶了!他走过来对法官说,死刑应该在规定的时刻执行,那个时刻快到了,他要对此承担责任,再说,天又在下雨,那机器淋了雨会生锈的。

“啊,可怜可怜我吧!再给我一分钟,让我等待赦免令的到来!不然,我会反抗,我会咬人的!”

法官和刽子手都出去了。我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和两个法警在一起。

啊,那些可怕的人们发出豺狼般的吼叫!谁又能肯定我就逃不脱他们?就知道我不能得救?要是我被赦免了呢?……他们不可能不赦免我的!

啊,多么凶残的人!我觉得有人从楼梯上上来了……

这时正是四点钟。

  1. 麦克白是莎士比亚戏剧《麦克白》的主人公,以为死去的人“会从坟墓中起来”,结果便经常疑神疑鬼,恐惧不安,把虚妄的幻象当做人间的真实。
  2. 索尔邦(Sorborhe),即巴黎大学,这里指脑袋。
  3. 刽子手。
  4. 手。
  5. 掏别人的口袋。
  6. 偷别人的外衣。
  7. 扒手。
  8. 强盗。
  9. 被罚去做划船的苦役。
  10. 被判终身苦役的囚犯。
  11. 警察。
  12. 刽子手。
  13. 被吊死。
  14. 上断头台。
  15. 不要在死亡面前胆小如鼠。
  16. 格勒福刑场。
  17. 神父。
  18. “斩首机”一词在法文为“Guillotine”,由10个字母组成,它是一位叫Guillotin的医生倡议制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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