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走向敦煌

就在我家经历了千辛万苦,生活终于稳定下来的时候,爸爸又在酝酿去敦煌的计划了。

自从当年在巴黎塞纳河边的书摊和吉美博物馆初识敦煌、引发艺术情感的轩然大波,敦煌就成了爸爸心中的圣殿,去敦煌也成了渴望的朝圣,令他朝思暮想,无法释怀。回国后由于时局动荡,随学校南迁躲避战火,去敦煌的事只得搁置下来,但他一直在想着敦煌,战乱中也不曾忘记这桩未了的心愿。

我曾经听妈妈说,在巴黎,爸爸发现敦煌的事回家就跟她讲了,妈妈是学雕塑的,他也和她谈敦煌石窟的彩塑,谈去敦煌的希望。那时敦煌石窟的艺术品可以在巴黎的吉美博物馆看到一些,但是妈妈觉得亲身去敦煌是故事般的想象,离自己非常非常遥远,至于莫高窟是什么样子,她从没有认真想过。

1942年,在时任监察院院长的于右任先生建议下,重庆国民政府指令教育部成立“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于右任先生很爱国,也很重视本国的文化,他认为敦煌这样一个举世罕见的艺术宝库,国家再穷也要想方设法归为国有研究保护它,否则我们没有办法向历史交代。为此他曾经写过一首充满感情的诗:“斯氏伯氏去多时,东窟西窟亦可悲。敦煌学已名天下,中国学者知不知?”他深知中国保护敦煌的责任,所以积极筹建研究所,希望有一个从事艺术、有事业心的人去敦煌做这件事并坚持下去,于是爸爸被推荐担任筹备委员会的副主任。

梁思成先生早就听说常书鸿一直念念不忘敦煌,他对爸爸说:“如果我身体好,我也会去的,祝你有志者事竟成。”

爸爸是那种有个想法就一定要实现的人。他听说张大千1941年和1942年已经两次去莫高窟,是以个人名义带了几个弟子去的,前后住了一年多,临摹了很多壁画作品,还为洞窟编了号,相当不容易,因此他非常佩服张大千。敦煌是他魂牵梦萦的圣地,现在自己终于有机会去敦煌圆梦了,他毫不犹豫,欣然接受了敦煌艺术研究所筹委会副主任的职务。梁思成先生早就听说常书鸿一直念念不忘敦煌,他对爸爸说:“如果我身体好,我也会去的,祝你有志者事竟成。”徐悲鸿先生也鼓励爸爸要“学习玄奘苦行僧的精神,抱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决心”,把敦煌的工作做好,做到底。

爸爸在外面得到了许多鼓励,回家却遇到了顽强的阻力。妈妈一听说爸爸的计划就急了,和他吵:“你疯了?我们刚刚安顿好,怎么又要到什么甘肃、西北去啊?在巴黎你是讲过的,可那不是想想的事吗?我们好不容易挨过轰炸活着出来,千辛万苦到了这里,才安定下来,沙娜马上就要小学毕业了,要成长了,你怎么又想走!还折腾?不同意!”

妈妈也对我说:“你爸爸疯了,要去甘肃!你知道在甘肃住的是什么吗?都是住窑洞!”我听了很奇怪:“什么?住窑洞?什么叫窑洞?人就住在洞里?”为这事我还去问过我的小学老师:“老师,听说甘肃人住窑洞?”老师的回答很肯定:“对啊,在西北都是住窑洞的。”我就回来向妈妈证实:“是这样,西北都住窑洞。”妈妈问:“住窑洞你去吗?”我说:“我不去。”爸爸解释说敦煌那里不住窑洞,可是我更相信老师的说法。

妈妈坚决不同意去敦煌,又对最要好的朋友王合内、马光璇诉说:书鸿疯了,他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又要折腾……那些日子每天就听见她和爸爸吵:我不去,不去!两个人争吵得非常厉害,天天听他们说的就是去不去,去不去,最后爸爸实在拗不过妈妈,只好说:“你不去就不去,我去!”

1942年冬天,爸爸离开重庆到兰州去了,又经过一段时间的准备,1943年2月,他终于带着他组织的第一批研究所工作人员动身去了敦煌。那里黄沙漫天,生活苦不堪言,工作更是困难得常人难以想象,但是亲眼看见了那么多神秘绚丽的壁画、彩塑,亲身感受到了一千多年古代艺术的神奇魅力,爸爸完全陶醉了。留着一把大胡子的张大千和他的弟子当时还在莫高窟,后来他走了,临走时和爸爸开玩笑,说留在敦煌的工作将是“无期徒刑”。但爸爸一点都没后悔自己的选择,敦煌这个艺术宝库太伟大了,保护敦煌石窟、研究敦煌艺术是他梦寐以求的事,哪怕真是无期徒刑,他也下定决心要坚持到底,而且更坚定地要把我们母女、子三个都接过去,在敦煌安家落户。

秋天,为了和教育部交涉研究所的经费等问题,爸爸从敦煌回到了重庆。

回到家里,爸爸继续动员妈妈去敦煌,他反反复复地说:“我们一定要去敦煌!”还连哄带劝地告诉她:“你是搞雕塑的,不能不到那里看看,那里的彩塑漂亮极了,你一定会惊讶的,你是搞艺术的!”妈妈还是坚决不去。后来吕斯百爸爸出面劝说了:“芝秀,你就随书鸿吧,他有他的事业,你到那里也可以搞雕塑,你们在那里,将来我们也会常去的。”妈妈问:“那沙娜怎么办?”爸爸说:“沙娜可以到酒泉上中学,敦煌也有中学,比较差,酒泉有好学校。在酒泉我有朋友,都是搞工程、修路的工程师,我会安排。” 据后来王合内告诉我,当时妈妈对她说:“我真的不想去。从艺术上讲,他有他的追求,从我的角度,艺术也可以是考虑的一个方面,可那里是佛教的石窟啊,我们信的是天主教,怎么能跑到佛教的地方去?”当然她最后没有办法,只好依了爸爸,很勉强地带着我和嘉陵随他走了。

1943年晚秋,我们的家又从重庆搬到了敦煌。那年我十二岁。

去敦煌的旅途给我的印象太深了。一路上,我们全家坐的是那种带篷的卡车,箱子放在下面,箱子上铺褥子,人从早到晚就坐在上面,嘉陵刚两岁,妈妈抱着他坐在驾驶室里。重庆、成都、绵阳、广元、天水,我们在路上整整走了一个月。在四川境内还挺好,天气不太冷,景象也不荒凉,广元那一带植物还挺茂盛,可是往西北走,越走越冷,到兰州已经是天寒地冻了。妈妈摩登惯了,回国后仍然保持着法国的化妆标准,天天要描眉,抹口红,卷头发,长途跋涉去敦煌也穿着旗袍、高跟鞋,一路下来,当然冷得够呛。爸爸告诉她:“芝秀,你该换装了,冬天穿这一身不行。”他叫妈妈像我们一样换上老羊皮大衣和毡靴,可是妈妈嫌难看不肯穿,她还是愿意穿棉旗袍。爸爸老是说她:“这样上车下车不方便,你看人家都没有这样的。” 妈妈听了很不高兴。在兰州,许多西北老乡没见过妈妈这样的妆扮,都围着她看,还这样那样地议论,把妈妈弄得很懊丧。

我们一路颠簸前行,还得防贼、防强盗,尤其到了四川广元,还有甘肃的陇南地区,听说那些地方很乱,经常有土匪抢劫,我们只好整天坐在车上,到了一个地方,见到有卖汤圆、馄饨、醪糟蛋之类的,就下来吃一点,买一点,再上车继续走。记得有一次车子停下加油,我们要买吃的但来不及下车,爸爸就弯腰从车下的小贩手里买了一碗醪糟蛋,刚刚端起来要吃,不知为什么汽车突然启动了,猛地一震,碗里的鸡蛋、汤水一下子泼出来,溅了爸爸一脸一身,眼镜也脏得一塌糊涂,整个人狼狈不堪。我看着爸爸,他那可怜的模样给我留下的印象好深!那时候我还小,有父母在身边,不懂什么叫苦、叫怕。妈妈一路上却很别扭,她无奈地搂着嘉陵坐在驾驶室里,不断地画十字,祈求神的保佑。嘉陵那时候刚两岁多,妈妈给他带了一些奶粉、饼干之类的食品,还得非常小心地照顾他,做母亲的劳碌在一定程度上分散了她郁闷的心情。

到了兰州,妈妈赶快去找天主教堂,天主教那时已经很普遍,甘肃几个大城市都有教堂。妈妈做忏悔,坦言不愿意去敦煌,兰州的神父还是法国人,劝慰她,意思是说你丈夫为了艺术来到这里,你还是应该做出牺牲,所以妈妈尽管很不情愿,还是继续走下去了。

我们在兰州停留休息了几天,爸爸又为研究所的事务跑来跑去地忙,直到离开。从兰州向西,就是地广人稀的大西北了。我们的车颠簸着,沿着祁连山,通过河西走廊,途经古代的凉州(武威)、甘州(张掖),没完没了地走啊,走啊,地势越走越高,天气越走越冷,一路荒无人烟,放眼所见只有荒冢般起伏的沙土堆和干枯的灌木丛。出了嘉峪关,更是一片茫茫无边的大戈壁,走多少里地见不到一个人,唯有流沙掩埋的残城在视野中时隐时现。凛冽的寒风中,妈妈也顾不得好看不好看了,只能和我们一样穿上老羊皮大衣和毡靴。我把身上的老羊皮大衣裹得紧紧的,为了取暖把手也插进肥大的毡靴里,一天一天缩在卡车里熬着,面对彻骨的寒冷和无际的戈壁滩,这段漫长难耐的旅途给我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天高地阔,满目黄沙,无尽荒凉,幼稚的我不禁背诵起一首凄凄的民谣:“出了嘉峪关,两眼泪不干,前看戈壁滩,后看鬼门关……”

天高地阔,满目黄沙,无尽荒凉,幼稚的我不禁背诵起一首凄凄的民谣:“出了嘉峪关,两眼泪不干,前看戈壁滩,后看鬼门关……”

总算到达敦煌了。那个时候的敦煌县城和现在完全不一样,占地很小,四面围着土城墙,城门小小的,沙尘遍地,又穷又破。从敦煌去千佛洞(莫高窟),多了历史学家苏莹辉(现在台湾故宫博物院)与我们同行,坐的是大木轮子的牛车,木轮有一人多高,牛拉着车一路咣当咣当,摇来晃去,又慢又颠又冷,二十五公里路整整走了三小时,下午一点多从敦煌出发,走到莫高窟都快天黑了。爸爸提前骑马去了千佛洞,做迎接我们的准备。

快到莫高窟的时候,站在路口迎接的爸爸兴奋地高声招呼:到了,到了,看啊,看见了没有?那就是千佛洞!那是九层楼!还有风铃!他极力想引发妈妈的激情,妈妈却没有明显的反应,只是紧紧抱着嘉陵,护着不让他着凉。

一车人全都冻僵了。坐了一路牛车,即使穿着老羊皮大衣,还是从里到外冻了个透,我们浑身僵硬,打着哆嗦进了黑乎乎的屋,好半天缓不过劲来。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来到莫高窟,可惜不记得那具有纪念意义的日子是1943年的十一月几日了。只记得已经是冬天,千佛洞前大泉河里的水已经完全冻结,变成了一条宽宽的、白白的冰河。

迎接我们的晚饭准备好了,摆在桌子上。待我定下神来,才看出桌子中心摆着一碗大粒盐、一碗醋,每个人面前摆的是一碗水煮切面,面条短短的。我愣了一会儿,问:爸爸,有菜吗?爸爸回答说这里没有蔬菜,今天来不及做好吃的了。他只能劝我们:“你们先吃吧,以后慢慢改善。明天我们就杀只羊,吃羊肉!”

这就是我到千佛洞吃的第一顿饭。永远刻在我记忆中的除了那碗盐、那碗醋,还有爸爸那无奈的神情。当时我心里酸酸的,觉得爸爸很可怜,在这么恶劣的条件下,他除了工作,还要照顾这个,照顾那个,又要安慰,又要劝导,他肩上的担子实在太重、太重了!

当年很少有人知道莫高窟,人们都把沙漠里那千年的石窟群称为千佛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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