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晏殊词

论晏殊词

叶嘉莹

临川《珠玉》继《阳春》,更拓词中意境新。

思致融情传好句,“不如怜取眼前人”。

昔况周颐《蕙风词话·续编》曾称:“《阳春》一集为临川《珠玉》所宗。”前论冯延巳词时,亦曾引刘攽《中山诗话》之语,云:“晏元献尤喜江南冯延巳歌词,其所自作,亦不减延巳。”而冯词最值得注意之成就,盖在其词中意蕴之深厚,可以引起读者极丰富之感兴与联想,晏殊词之成就,亦颇有近于是者。昔王国维《人间词话》即曾称冯词《鹊踏枝》之“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数句,以为有“诗人忧世”之意;又曾称晏词《蝶恋花》之“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数句,以为有合于“古今成大事业、大学问者”之“第一境”。夫冯、晏二词之所写者,自其表面观之,原亦不过为伤春、悲秋、念远、怀人之情思而已。然而却有足以引起读者较深远之联想者,私意以为其主要之原因,盖有以下数端:一则二人词作中之所叙写者,皆带有鲜明之主观感情,在叙写之口吻中,极富于感发之力量,此其一;再则二人对于所叙写之情事,又并不喜作直言确指的说明,故而易于使读者产生多方面之联想,此其二;三则二人之学识、志意及其在政治方面之经历,又皆足以在其内心酝酿为一种较深厚之意蕴,此其三。是则晏词与冯词在作者之本质方面,固早有相近之处,何况冯氏一度罢相出镇抚州有三年之久,而晏氏则正为抚州之临川人,其词风曾受有冯氏之影响,亦正有地理方面之因素在。故世之论词者,多谓晏词出于《阳春》,斯固然矣。然而凡文学艺术之创作,又多贵在其能于继承之外,别有开发。晏词之所以可贵,即在于其能在继承冯词之风格以外,更有属于一己之特色多端。关于晏词之特色,如其闲雅之情调,旷达之怀抱,及其写富贵而不鄙俗,写艳情而不纤佻诸点,固皆有可资称述者在(可参看拙著《迦陵论词丛稿》中《大晏词的欣赏》一文)。然而其最主要之一点特色,则当推其情中有思之意境。盖词之为体,要眇宜修,适于言情,而不适于说理,故一般词作往往多以抒情为主,其能以词之形式叙写理性之思致者,则极为罕见。而晏殊却独能将理性之思致,融入抒情之叙写中,在伤春怨别之情绪内,表现出一种理性之反省及操持,在柔情锐感之中,透露出一种圆融旷达之理性的观照。如其《浣溪沙》词之“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及其“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诸句,便都可以为此一类作品之代表。前者在认知了“念远”与“伤春”之徒然无益以后,乃表现出“不如怜取眼前人”之面对现实的掌握;后者在对于“花落”之“无可奈何”的哀悼以外,也表现了“似曾相识燕归来”的一种圆融的观照,遂使得这二句词在“自其变者而观之”的哀感以外,也隐然有着“自其不变者而观之”的一种哲思的体悟。这实在是晏殊词最值得注意的一种特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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