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李璟词

论李璟词

叶嘉莹

丁香细结引愁长,光景流连自可伤。

纵使《花间》饶旖旎,也应风发属南唐。

南唐中主李璟词传世甚少,又多有与冯延巳、李煜诸人相混杂互见者。据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二十一所著录之《南唐二主词》,则中主李璟词盖不过四阕而已。其目次为:《应天长》(一钩初月临妆镜)一首,《望远行》(玉砌花光锦绣明)一首,以及《浣溪沙》(按此调又作《摊破浣溪沙》,一名《山花子》)二首(手卷真珠上玉钩、菡萏香销翠叶残)。据陈振孙氏云:“《南唐二主词》一卷,中主李璟、后主李煜撰。卷首四阕,《应天长》《望远行》各一,《浣溪沙》二,中主所作,重光尝书之,墨迹在盱江晁氏,题云‘先皇御制歌词’,余尝见之,于麦光纸上作拨镫书,有晁景迂题字。”陈氏之言似属可信。王国维校补南词本《南唐二主词》之跋尾,以为此南词本即是《直斋书录解题》所著录之宋长沙书肆刊本,亦以此四词属之南唐中主李璟。今仅就此四词观之,则李璟词虽不多,却具有极鲜明之风格特色。现在先将此四词抄录于下,以见其风格之一般面貌:

应天长

一钩初月临妆镜。蝉鬓凤钗慵不整。重帘静。层楼迥。惆怅落花风不定。 柳堤芳草径。梦断辘轳金井。昨夜更阑酒醒。春愁过却病。

望远行

玉砌花光锦绣明。朱扉长日镇长扃。夜寒不去寝难成。炉香烟冷自亭亭。残月秣陵砧。不传消息但传情。黄金窗下忽然惊。征人归日二毛生。

摊破浣溪沙二首之一

手卷真珠上玉钩。依前春恨锁重楼。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回首绿波三楚暮,接天流。

摊破浣溪沙二首之二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无限恨,倚阑干。

从这四首词来看,我以为李璟词之最值得注意的一点特色,乃在于其能在写景、抒情、遣辞、造句之间,自然传达出来一种感发的意趣。本来一般而言,所谓写景、抒情,原是大多数词作所共有的内容,然而我却以为这其间颇有一些精微的差别。即以我们所曾评述过的几位作家而言,温庭筠所叙写的景物情事,如“小山重叠金明灭”“水晶帘里玻璃枕”以及“蝉鬓美人愁绝”“玉容惆怅妆薄”之类,无论其所写者之为物为人,盖多属于客观之描摹,如此者我以为可以称之为美感之感知,然而却并不同于我所说的感发之意趣;韦庄所叙写之景物情事,如“记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识谢娘时”及“夜夜相思更漏残,伤心明月凭阑干”之类,其所写者盖多属于主观之感情,如此者我以为可以称之为情意之感动,然而却也并不同于我所说的感发之意趣。至于其间的差别,则我以为感知是属于官能的触引,感动是属于情感的触动,而感发则是要在官能的感知及情意的感动以外,更别具一种属于心灵上的触引感发的力量。这种感发虽然也可以由于对某些景物情事而引起,但却可以超出于其所叙写之景物情事之外,而使读者产生一种难以具言的更为深广的触发与联想。如我们以前所曾评述过的词人中,我以为冯延巳可以说是最为具有此种感发之意趣的一位作者,如其“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以及“波摇梅蕊当心白,风入罗衣贴体寒”之类,便都可以于其所叙写之景物情事以外,使人在心灵间也更有一种幽隐深微的触动,这也就是我所说的感发之意趣。至于南唐之后主李煜,则可以说是分别具有感知、感动与感发三种不同层次之意境的一位作者。如其“晚妆初了明肌雪”及“沉檀轻注些儿个”之类,可以说是属于官能之感知的作品;“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之类,可以说是属于情感之感动的作品;及至其晚期所写的“春花秋月何时了”及“林花谢了春红”诸词,则可以说是由感动进而至于足以引起感发的作品了。不过我在评述冯延巳及李煜词之时,却都未曾提出过“感发之意趣”一词,而直到我谈到李璟词时才提出这一说法,那便因为冯延巳词及李煜词虽也同具“感发之意趣”,然而却与李璟词所具有的“感发之意趣”原来又各自有所不同的缘故。比较而言,则冯延巳词中的感发之意趣,乃是以沉挚顿挫、伊郁惝恍之情致为特色的,所以显得极有分量和深度,已经由一般的兴发感动进而形成了一种“深美闳约”的“感情之境界”,关于此种境界,我在《从〈人间词话〉看温韦冯李四家词的风格》一文中,于论及冯词时,已曾有详细之说明,兹不再赘(该文已收入上海古籍出版社所刊行之《迦陵论词丛稿》一书中,可以参看)。至于李煜之词,则原是以真纯任纵为其特色的,所以方其有官能之感知时,则以其真纯任纵之笔写其官能之感知,方其有情事之感动时,亦即以其真纯任纵之笔写其情事之感动;至于其所以能自此二层意境更进而写出第三个层次的“感发”之意境者,则是因其既经历了破国亡家之极惨痛的变故,于是他便也以其纯真任纵之心灵,蓦然体悟到而且沉陷于整个人世间的无常之悲慨。所以方能自“林花谢了春红”直写到“人生长恨水长东”。在这种由“林花”而过渡到“人生”的联想之间,其中无疑的是具有一种强大的感发之力量的,只不过这种感发已经不再是一般的感发,而是经历了极巨大、极悲惨之特殊事件之后所造成的一种沉哀极痛的悲慨。关于这种悲慨,我在《温韦冯李四家词的风格》一文中,于论及李煜词时,也已曾有详细之说明,亦不再赘。至于中主李璟之词,则其所具含的感发之意蕴既不及冯延巳之郁结深厚,也不及后主李煜之沉着奔放,李璟词中之感发,只不过是在光景流连之中,以其多情与锐感之心,所偶然体悟到的一种极为自然但却极具感发之力的心灵的触动。就以我们在前面所引录的李璟的四首小词而言,即如其《应天长》一首中的“重帘静,层楼迥,惆怅落花风不定”数句,所写的原也不过是寻常的景物情事,然而“重帘静”却自然暗示了一种寂寞的情怀,“层楼迥”也自然表现了一种高远的意境,“惆怅落花风不定”更是自然流露出一种飘零怅惘的哀伤;再如其《望远行》一首中的“夜寒不去寝难成,炉香烟冷自亭亭”二句,所写的原也不过是一般的思妇之情而已,然而中主李璟却能把寒夜无眠的孤寂之感融入当前的景象之中,在“炉香烟冷自亭亭”的叙写中,使这种孤寂之感平添了无穷引人怀思的远韵。而且“香烟”已“冷”却依旧“亭亭”,也足以使人联想及于一种不随形体以俱灭的坚贞的品质。凡此种种,都足以见出李璟词之富于感发之意趣,而这二首小词在李璟词中实在还并不能说是好词。至如其《摊破浣溪沙》二首中的一些名句,如“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及“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等,其意蕴之丰富当然就更不待言了。世传中主李璟因读冯延巳《谒金门》小词中“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之句,尝戏延巳曰:“‘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其实“春水”之“吹皱”,其所与诗人相干者,原来就正在于大自然之景物所引起诗人之一种无端的感发,李璟之以此二句戏问延巳,便也正可见到李璟自己对于这种感发的作用,原来是有一种特别敏感之体认和关心的。冯煦在《唐五代词选序》中曾称冯延巳词为“上翼二主,下启晏、欧”,其所以尊二主为“上”者,其实只不过是由于旧日封建社会中“君臣”上下之一种名分而已,实则冯延巳长于李璟有十三岁之多,长于李煜更有三十四岁之多。由李璟戏问冯延巳的话来看,则李璟纵使不能说是受有冯延巳之影响,至少他们的风格和意趣也是有着某些相近之处的。而此相近之一点,便正是南唐词的一个共同的特色,那就是特别富于感发的力量;不过冯延巳的词中之感发,过于缠绵盘郁,李煜的词中之感发又过于沉痛哀伤,唯有中主李璟词中之感发最为自然,如同风行水流,别有超妙之致,而这种“风发”之情致,实在是诗歌中一种极为难能可贵的品质,这正是何以我在评述了唐五代词中的温、韦、冯、李几个大家之后,对于传世之词绝少的中主李璟之词也终于不忍舍弃,而愿对之一加评介的缘故。

凋残翠叶意如何,愁见西风起绿波。

便有美人迟暮感,胜人少许不须多。

中主李璟词之特别富于风发之致,固已如前一节之所述,其所以然者,盖由于中主李璟在抒情写景之际,最长于在情景之间做交感相生之叙写,或由景而生情,或融情而入景,故能使其情不虚发,景无空叙。写美人之寂寞娇慵,则有重帘之静,层楼之迥,与夫落花之随风不定为背景;写思妇之长夜无眠,则有炉香之烟冷亭亭为映衬;写远书不至,则有青鸟云外之喻象;写雨中之愁思,则有丁香空结之因依。凡此种种,其情景间相互之关系,皆莫不映带自然,全无丝毫安排造作之意,这实在是李璟词之最大的长处和特色。而在其仅存的四首词中,其最为脍炙人口、为历代论词之人所共同称颂者,则莫过于其“菡萏香销翠叶残”之一首《摊破浣溪沙》词。早在马令之《南唐书·冯延巳传》中,就曾记述说:“元宗(按:即中主李璟)乐府词云:‘小楼吹彻玉笙寒’,延巳有‘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之句,皆为警策。元宗尝戏延巳曰:‘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延巳曰:未若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元宗悦。”又胡仔之《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九曾引《雪浪斋日记》云:“荆公问山谷云:‘作小词,曾看李后主词否?’云:‘曾看。’荆公云:‘何处最好?’山谷以‘一江春水向东流’为对。荆公云:‘未若“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按此误记中主词为后主词也。或有引用此节之记叙,而易“李后主词”四字为“江南词”,则可避免此一错误,所惜者又非引文之原文矣。)观此二则之记叙,是皆以此词下半阕之“细雨梦回”二句为警句也。然而后之论词者,则对此词又有不同之意见,如清代陈廷焯在其《白雨斋词话》中,即曾云:“南唐中宗《山花子》云:‘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沉之至,郁之至,凄然欲绝。”则是以此词上半阕之末二句为佳。王国维之《人间词话》又云:“南唐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则是以此词上半阕之起二句为佳。吴梅之《词学通论》,也曾赞赏此数句云:“此词之佳,在于沉郁。夫‘菡萏香销’‘愁起西风’与‘韶光’无涉也,而在伤心人见之,则夏景繁盛亦易摧残,与春光同此憔悴耳。故一则曰‘不堪看’,一则曰‘何限恨’,其顿挫空灵处,全在情景融洽,不事雕琢,凄然欲绝。至‘细雨’‘小楼’二语,为‘西风愁起’之点染语,炼辞虽工,非一篇中之至胜处。而世人竟赏此二语,亦可谓不善读者矣。”则是以此词之佳处在于沉郁及顿挫空灵。从以上所引的这些评语来看,可见历代说者虽然皆以此一词为中主李璟的佳作之代表,然而对于此词之究以何句为佳,及究以何故为佳,则颇有不同之见解。因此本文在下面便将对此词之佳处何在一加探讨。

首先,我们要对全词略加析说。本来缪钺教授与我合撰之《灵谿词说》一书,原为综论性质之评述,一般对个别之词作并不为详细之解说。关于此一方面,我原有另编撰一本浅近的专门解说作品之书以供参考的计划。现在姑借此机会,取李璟之一首《摊破浣溪沙》词略加解说,以为例证。谈到诗歌之评赏,我一向以为主要当以诗歌中所具含之二种要素为衡量之依据:其一是能感之的要素,其二是能写之的要素。而李璟此词便是既有深刻精微之感受,复能为完美适当之叙写的一篇佳作。开端“菡萏香销翠叶残”一句,所用的名词及述语,便已经传达出了一种深微的感受。本来“菡萏”就是“荷花”,也称“莲花”,后者较为浅近通俗,而“菡萏”则别有一种庄严珍贵之感。“翠叶”也即是“荷叶”,而“翠叶”之“翠”字则既有翠色之意,且又可使人联想及于翡翠及翠玉等珍贵之名物,也同样传达了一种珍美之感。然后于“菡萏”之下,缀以“香销”二字,又于“翠叶”之下,缀以一“残”字,则诗人虽未明白叙写自己的任何感情,而其对如此珍贵芬芳之生命的消逝摧伤的哀感,便已经尽在不言中了。试想如果我们将此一句若改为“荷瓣香销荷叶残”,则纵然意义相近,音律尽合,却必将感受全非矣。所以仅此开端一句看似平淡的叙写,却实在早已具备了既能感之又能写之的诗歌中之二种重要的质素。这正是李璟词之特别富于感发力量的主要原因。次句继之以“西风愁起绿波间”,则是写此一珍美之生命其所处身的充满萧瑟摧伤的环境。“西风”二字原已代表了秋季的肃杀凄清之感,其下又接以“愁起绿波间”五字,此五字之叙写足以造成多种不同的联想和效果:一则就人而言,则满眼风波,固足以使人想见其一片动荡凄凉的景象;再则就花而言,“绿波”原为其托身之所在,而今则绿波风起,当然便更有一种惊心的悲感和惶惧,故曰“愁起”。“愁起”者,既是愁随风起,也是风起之堪愁。本来此词从“菡萏香销翠叶残”写下来,开端七字虽然在遣辞用字之间已经足以造成一种感发的力量,使人引起对珍美之生命的零落凋伤的一种悼惜之情,但事实上其所叙写的,却毕竟只是大自然的一种景象而已。“西风”之“起绿波间”,也不过仍是自然界之景象,直到“起”字上加了此一“愁”字,然后花与人始蓦然结合于此一“愁”字之中。所以下面的“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乃正式写入了人的哀感。“韶光”一本作“容光”。本来缪钺教授与我在撰写此一《词说》之时,为了篇幅及体例的关系,已曾商定对于诸本异文并不多作考证,只不过取其通行习见之版本用之而已。但此处我却于“韶光”以外,又提出了“容光”的异文,那便因为一般读者对于“韶光”二字的理解,颇有一些疑问的缘故。前引吴梅之《词学通论》,便曾云:“‘菡萏香销’‘愁起西风’与‘韶光’无涉也。”此盖由于“韶光”二字一般多解作“春光”之意,此词所写之“菡萏香销”明明是夏末秋初景象,自然便该与春光无涉,所以吴梅在下文才又加以解释,说:“夏景繁盛,亦易摧残,与春光同此憔悴耳。”以为此句之用“韶光”,是将夏景之摧残比之于春光之憔悴。这种解说,虽然也可以讲得通,但却嫌过于迂回曲折;所以有的版本便写作“容光”。“容光”者,人之容光也,是则花之凋伤亦同于人之憔悴,如此当然明白易解,但却又嫌其过于直率浅露,了无余味。夫中主李璟之词虽以风致自然见长,但却决无浅薄率意之病。故私意以为此句仍当以作“韶光”为是,但却又不必将之拘指为“春光”。本来“韶”字有美好之意,春光是美好的,这正是何以一般都称春光为“韶光”之故。年青的生命也是美好的,所以一般也称青春之岁月为“韶光”或“韶华”。此句之“韶光”二字,便正是这种多义泛指之妙用。“韶光”之憔悴,既是美好的景物时节之憔悴,也是美好的人的年华容色的憔悴。承接前二句“菡萏香销”“西风愁起”的叙写,此句之“还与韶光共憔悴”,正是对一切美好的景物和生命之同此憔悴的一个哀伤的总结。既有了这种悲感的认知,所以下面所下的“不堪看”三个字的结语,才有无限深重的悲慨。此词前半阕从“菡萏香销”的眼前景物叙写下来,层层引发,直写到所有的景物时光与年华生命之同此凋伤憔悴的下场,这种悲感其实与李煜词《乌夜啼》一首之自“林花谢了春红”直写到“人生长恨水长东”的感发之进行,原来颇有相似之处。不过李煜之笔力奔放,所以乃一直写到人生长恨之无穷;李璟则笔致蕴藉,所以不仅未曾用什么“人生长恨”的字样,而且只以“韶光”之“不堪看”作结,如此便隐然又呼应了开端的“菡萏香销”“西风愁起”的景色之“不堪看”,所以就另有一种含蕴深厚之美,这与李煜之往而不返的笔法是有着明显的不同的。

现在我们再接下来看此词之下半阕。过片二句“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对前半阕之呼应盖正在若断若续不即不离之间。前半阕景中虽也有人,但基本上却是以景物之感发为主的;下半阕则是写已被景物所感发以后的人之情意。我们先看“鸡塞”二字,“鸡塞”者,鸡鹿塞之简称也。《汉书·匈奴传下》云:“又发边郡士马以千数,送单于出朔方鸡鹿塞。”颜师古注云:“在朔方窳浑县西北。”因此后之诗人乃多用“鸡塞”以代指边塞远戍之地。这一点原是没有疑问的。但此一句却可以引起几种不同的理解:有人以为此二句词乃是一句写征夫,一句写思妇。前一句所写是征夫雨中梦回而恍然于其自身原处于鸡塞之远,至次句之“小楼”才转回笔来写思妇之情,此一说也;又有人以为此二句虽同是写

思妇之情,而前一句乃是思妇代征夫设想之辞,至次句方为思妇自叙之情,此又一说也;更有人以为此二句全是思妇之情,也全是思妇之辞,前句中之鸡塞并非实写,而是思妇梦中所到之地,“细雨梦回”者便正是思妇而非征夫,此再一说也。私意以为此诸说中实以第三说为较胜。盖此词就通篇观之,自开端所写之“菡萏香销翠叶残”而言,其并非边塞之景物,所显然可见者也。所以此词之所写应全以思妇之情意为主,原该是并无疑问的。开端二句“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写思妇眼中所见之景色;下二句“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写思妇由眼中之景所引起的心中之情,正如《古诗十九首》之所谓“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之意,所以乃弥觉此香销叶残之景不堪看也。至于下半阕之此二句,则是更进一步来深写和细写此思妇的念远之情。“细雨梦回鸡塞远”者,是思妇在梦中梦见征人,及至梦回之际,则落到长离久别的现实的悲感之中,而征人则远在鸡塞之外。至于梦中之相见,是梦中之思妇远到鸡塞去晤见征人,抑或是鸡塞之征人返回家中来晤见思妇,则梦境迷茫,原不可确指,亦不必确指者也。至于“细雨”二字,则雨声既足以惊梦,而梦回独处,则雨声之点滴又更足以增人之孤寒凄寂之情,然则思妇又将何以自遣乎?所以其下乃继之以“小楼吹彻玉笙寒”也。夫以“小楼”之高迥,“玉笙”之珍美,“吹彻”之深情,而同在一片孤寒寂寞之中,所以必须将此上、下两句合看,然后方能体会到此“细雨梦回”“玉笙吹彻”之苦想与深悲也。然而此二句情意虽极悲苦,其文字与形象又极为优美,只是一种意境的渲染。要直到下一句之“多少泪珠何限恨”,方将前二句所渲染的悲苦之情以极为质直的叙述一泻而出,正如引满而发,一箭中的。而一发之后,却又戛然而止,把文笔一推,不复再作情语,而只以“倚阑干”三字做了结尾,遂使得前一句之“泪”与“恨”也都更有了一种悠远含蕴的余味。何况“倚阑干”三字又正可以与前半阕开端数句写景之辞遥相呼应,然则“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者,岂不即正是此倚阑人之所见乎?像这种摇荡回环的叙写,景语与情语既足以相生,远笔与近笔又互为映衬,而在其间又没有丝毫安排造作之意,而只是如风行水流的一任自然,这正是中主李璟之特别富于风发之远韵的一个主要原因。最后我还要加以一点说明,就是我在前一节抄录李璟的四首词时,于“多少泪珠”一句中的后三字,原写的是“无限恨”,而在此一节评说中,我所用的却是“何限恨”三字。那实在是因为我在前一节曾谈及李璟传世之词,及《南唐二主词》之版本问题,我所抄录的便是附有王国维之跋尾的所谓南词本的《南唐二主词》(见《海宁王忠慤公遗书四集》中之《唐五代二十一家词辑》)。王氏原附有校勘记,而我因本文并非考证文字,故对版本之校勘未加详说。但私意却以为“何限恨”似较“无限恨”三字为佳。“无限恨”只是直说,而“何限恨”则仿佛在问语的口气中,更增加了一种跌宕感叹的意态。这便是我何以在本节的评说中,于此一句采用了“何限恨”三字的缘故。

以上我们对这一首词的全篇既然已经做了详细的评说,下面我们便将对这一首词之究以何句为佳,也略加论析。先从“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两句谈起,前人之以此二句为佳者,私意以为其故盖在于此二句之文辞与形象既极为凝炼优美,而且“鸡塞”之“远”与“小楼”之“寒”的对举,更足以造成一种开合映衬的效果,非常含蓄有致地表现了一种怀人念远的寂寞深情,我想这可能是此二句之所以被认为好的主要缘故;再谈“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两句词,陈廷焯之所以独称此二句为“沉之至,郁之至,凄然欲绝”者,私意以为其故盖在于此二句原为前半阕所写之感发情意的一个总结,极深沉地写出了对一切美好之景物及生命之同归于憔悴的最后的悼叹,所以使人读之能产生一种凄然欲绝的沉郁之感,这正是陈廷焯之所以称此二句为佳的主要缘故;再谈“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这两句词,王国维之所以对此二句特加称赏者,私意以为其故盖在于此二句特具一种感染兴发之力,足以引起人一种丰美的感动和联想,而其所以然者,则在于此二句词在用辞造句之间,表现和传达了作者的一种敏锐而幽微深妙的感受,即如在本文前面所曾提到的“菡萏”“翠叶”诸名词的珍美之感,“香销”“叶残”诸述语的凋伤之痛,“西风”之萧瑟,“绿波”之摇荡,“愁起”之悲凉,正是这诸种叙写所传达的感发,所以引起了王国维的“众芳芜秽”“美人迟暮”的感动和联想;至于吴梅对此词之评语,则是对此词通篇之结构风神所作的评赏,而并非专指某句为佳。私意以为吴氏之所谓“沉郁”者,盖以此词前半阕写生命之凋伤既极沉痛,后半阕写念远之情怀复极深挚,故以沉郁许之,此与陈廷焯之但称前半阕末二语为沉郁者,意虽相似,而所指之范畴则微有不同。所以吴氏又特举出“不堪看”与“何限恨”二语为说,正可见吴氏之所谓“沉郁”,盖兼前半阕与后半阕而言之也。至于吴氏以“顿挫空灵”称许此词,则私意以为所谓“空灵”者,盖指此词之情景相生感发自然而言。而所谓“顿挫”者,则指此词之既有远笔,复有近笔;既有景语,复有情语;既有自然感发之处,又有沉郁深挚之处而言者也。总之,诸家评赏此词之众说,虽是见仁见智,各有不同,然而却各都有其所见之一得,原不易轻为轩轾。大抵如就情意之结构及主旨而言,则“细雨梦回”二句实当为全词之骨干;如就悲慨之沉郁及深挚而言,则自当推前后片两处结尾之句最为明白有力;至于开端的“菡萏香销”两句,则一般而言不过是写景之辞,原非全篇之重点所在,然而其足以触动人心之处,却也就正在其自然无意间所流露的一种感发之力,反足以引起读者一种言外之想。当然,此种言外之想,主要也在于有善读之读者,能具有此种触引感发之资质也。而这种触引感发,也就是我在诗歌之评赏中,所常常提到的一种生生不已的感发的力量。这种力量是要在读者心中真正引发一种心灵之触动,既不是理论或教条的衡量和批判,也不是以比兴寄托为说的穿凿和比附。如果从这种感发来看,则我以为王国维实在是一位最善于从这种感发有所体悟的读者。即如其称此词开端二句为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又以“成大事业、大学问之三种境界”及“忧生”“忧世”之心来说冯延巳、晏殊、欧阳修、柳永及辛弃疾的一些小词,这就都不仅是对于作品的批评,而是作品中的感发之生命在读者心中所可以引起的一种兴发感动的作用。这也正是我在诗歌评论的文字中所常常标举的诗歌中的一种重要的质素。所以如果从这一点来说,则我个人以为诸家对此词之赞赏虽然各有所见,难为轩轾,然而若论到善于以感发读词,却必当推王国维为一位最善于读词的人。至于就作者而言,则我以为在五代词人中,实当推南唐诸家为最富于感发之力。中主传世之词虽少,然而却能以少许胜人多许,使这一首小词足以传诵众口者,也就正因其富于感发之力的缘故。至于若就词的发展言之,则冯延巳之时代,既更较中主李璟为早,而且能够开拓词境,使篇幅极短的小词,竟得以具含深美闳约的感发和触引,而且影响了南唐二主及北宋之晏、欧,则其在词中的拓展之功,固实有不可忽视者也。而一般论南唐词者,除了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曾称其“深美闳约”“堂庑特大”以外,他人都往往只注意二主而忽略冯氏,固知正如王国维所云“解人正不易得”也。因此本文所论虽是以中主李璟之词为主,然而欲溯南唐词风之渊源影响,则不能不及于冯氏也。

1983年6月写于成都
(原载《四川大学学报》1983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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