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甜

那么甜

那些廉价、粗糙的食物是我对甜的最初印象,

所有的甜都曾温柔地安慰过我。

文/肖于

很多时候,支撑你在这人世间活下去的不是梦想,不是责任,只是生活无意中给你的一点点甜。那点儿甜是在大丽菊上嗡嗡飞的蜜蜂,是风吹过白杨树沙沙响的叶子,是一块放在舌尖就甜到心里的水果糖……关于故乡,在很深沉的忧伤里,依旧是甜的。在并不漫长的岁月里,那么一点儿甜,让我觉得自己曾经是幸福的。

山楂是甜的

我妈是个知青,我爸是个农民。我妈是城市户口,我爸是农村户口。打下这几个字,就已经感觉到岁月沧桑了,这些完全不符合眼下的字眼,只配活在三十年前。

然而,只是这些字眼,就足以奠定我童年的生活基调。这不只是简单的工农混搭,也是命运的羁绊,让我最初的生活里充满矛盾、碰撞、愤怒、不甘、无望、争吵……

所有这些词语离幸福都有一点儿远。

很多小飞虫都有趋光性,每个人都渴望温暖、安全,这些法则也许早在DNA里写好了。小时的我,无力去做些什么,逃是一个很好的方法。很多年后的现在,想起童年,最幸福的日子都不是在家里,而是在我姥家,好像那里才是我真正的家,能让我踏实、安全、温暖,可以毫不负责任地生活。

据算命的王瞎子说,我妈和我爸的结合是天造姻缘。据我姨说,是父母之命,无法抗拒。没有人想让我妈过苦日子,只是迫于形势。在那样的年代,个人命运往往不值一提,跟随着各种政策和号召,到了最后,苦的只是最老实、诚恳又认命的人。作为下乡的知青,体弱多病,却无人关照,结婚是解决这个问题最容易的办法。

如果说我妈是苦的,那么我爸一定是甜的吧。作为生产队队长的儿子,我爸一心要找个城里姑娘结婚。任凭做媒的人来来往往,他毫不动心,直到生产队的王会计带着电力所所长我姥爷说亲的意思踏进门槛,我爸就认定了这门亲事。

我爸长得好,我妈大他两岁。

在我幼时的岁月里,我爸应该很辛苦。只有他一个农村户口,却有三个城里人要养活,他拥有的土地太少了,我妈又不甘愿干农活儿。他勤快,愿意为日子付出所有气力。据说,在生产队里,我家永远是每亩地里出钱最多的人家,而他的女儿们却几乎没去过那片土地。

生产队里的人羡慕我爸,觉得他日子过得好,可家里来往的城里亲戚对他只有同情,是城里人对乡下亲戚的同情——看他,多么苦,多么累啊。

事实上,过分操劳让他暴躁、易怒,爱好也从打乒乓球、滑冰变成了喝酒。再加上和我妈经常有矛盾,不干活儿的时候,他几乎都去外面喝酒,然后是争吵、冷战,以及我作为大女对他的厌恶。

粗粝、辛苦的生活让我妈也不幸福,她尽心尽力养育我和妹妹,却也常说很伤人的话,比如:“不是为了你们,我早就和他离婚了。”

我姥及家里所有人都心疼我妈,一个城里姑娘,就这么和一个种地的人生活,日子确实是苦。他们也常对我说:“你妈太不容易了,你长大了她就能过得好点儿了。”

我父母不太如意的生活,好像都是我和妹妹造成的。很荒谬。小时候,我想过,或许只有我们死了,他们才能解脱。

我的父母勤劳、踏实,都有一颗疼爱孩子的心,他们毕生的希望都是两个女儿能过得比自己更好。他们对自己苛刻,从不多花一分钱在自己身上,倾尽所有,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孩子,在有限的条件里,尽量保证别人家孩子有的东西自己的孩子也有。

东北没什么太好吃的水果,种类也少得很,入秋的山楂勉强算水果吧。有一次,家里买了一堆山楂。关于这堆山楂,我恐怕要记上一辈子,并不是因为山楂好吃,而是因为我妈对我说的话。

这山楂特别酸,我吃了两个,一点儿也不觉得幸福,却又觉得扔掉不吃太浪费了。我妈看我吃得痛苦的样子,让我把剩下的半袋子山楂都扔了。

扔东西并不是一贯节俭的她能做得出的事情,可她的逻辑是止损。她说:“买了不好的东西已经吃亏了,再吃了不想吃的东西,损失更大,不如扔掉,就损失一次。”

我妈说得对,这个道理我听一次就记住了。

就算有再多的不舍得,也没有必要为了拥有而受伤害。

后来,我知道,山楂可以做成山楂酱。只要放白糖,多放,再难吃的山楂也能变甜。就像我们的日子,酸涩难忍,漫长,可终究有那么一些些的努力让日子变得甜一点儿。

山楂这种廉价的水果,确实带给我们很多甜的记忆——山楂条、山楂片、山楂糕,还有山楂酱。山楂大面积上市时,稀烂贱的价格买回了,放在铁锅里咕嘟嘟地煮,然后冰糖或者白糖往里猛加,直到制成山楂酱。

酸酸甜甜的山楂酱放在罐头瓶子里,想吃的时候去挖半碗,现在想想那种甜还是能浸到心里。死冷寒天的时候,玻璃瓶子放在窗外,冻得瓷实,这不是一个好选择,因为你没法儿吃,冻成一团要多久才能化开啊。最好的选择是放在阳台和厨房的夹层里,阳台是个大冷库,厨房是热的,可夹层是冰火两重天。山楂酱半冻不冻的,不会坏了味道,也随时能挖出来吃。

东北的冬天几乎持续半年,冬天没有农活儿可做,很多种地的人就猫冬了。猫冬怎么可能有收入?我父母脑子活,也不怕吃苦受累。在20世纪80年代末,他们养了几头奶牛。按我妈的话说,家里又多了一个人上班。奶牛产牛奶,牛奶可以卖钱,每天都有收入。就算猫冬,土地里不产钱,可家里的牛还是会赚钱。

快入冬了,我爸在生产队的电影院烧锅炉,这是作为生产队队长儿子的好福利。我妈在水泥厂上班,等下了班,从托儿所里接上我和妹妹,然后回家。挤了牛奶,我妈要带着两罐子沉甸甸的牛奶桶去奶站卖掉。还有两个很小的女儿,害怕得不肯在家里等她,怎么办?

我妈骑个二八大自行车,两罐几十斤重的牛奶桶挂在自行车后面,两个女儿坐在自行车的大梁上。天有点儿冷了,我们都穿着厚厚的棉衣。

夜幕来得快,天色很快就沉下来。

我妈骑了没几分钟就带不动我们了,放下我和妹妹,到综合商店门口给我们买两串糖葫芦。我和妹妹一边吃,一边在深沉的暮色里跟着我妈走。我妈骑一会儿自行车,推着自行车再走一会儿。我和妹妹跑跑走走,一点儿也不冷。

路灯是橘黄色的,每隔一段,就劈开夜色挥洒些温暖的光来。母女三个人,就这样,在糖葫芦的甜的引领下,按时走到遥远的奶站。

交了牛奶,我妈会带上我和妹妹,还有两个空了的铁皮桶,骑自行车回家。路过综合商店,会再买几根棒冰,把它们冻在室外的窗台上,晚上看电视的时候吃。

天冷,我妈是热的,骑自行车蹬出一身的热气。我和妹妹坐在车大梁上,过天桥上坡时,都下来帮我妈推自行车。我们身子是热的,手和脸蛋儿是冷的,可心里是甜的,吃了冰糖葫芦,还有棒冰可盼望。

小时候生病,会有病号餐,山楂罐头是一种。可是我不太常生病,吃不到的。但是,我姥或者我姥爷生病时,我总能吃到,可他们也很少生病。

我姥生病时躺在小屋的床上,床和玻璃窗紧挨着。淡蓝色的墙壁,玻璃窗嵌在墙壁上,窗台上放着一个罐头瓶子。光线有点儿暗,可外屋蓝色大门的上方是一扇窄窄的玻璃窗,那些阳光透过窗户射进来,偏偏都落在这玻璃瓶子上。于是,山楂罐头愈加闪闪发光。浅红色带麻点儿的山楂就躺在里面,被染红的山楂糖水慵懒地躺在瓶子里。你晃动瓶子,它就缓缓地移动一点点,我怎么能不咽下口水啊!

我随时等着我姥说:“飞啊,这儿有个山楂罐头,你快帮姥吃点儿,姥吃不完。”那样,我就会飞快地跑到厨房,拿一柄不锈钢长柄勺子,赶快去糖水罐头里搅上一搅,然后掏出一颗山楂,放在嘴里,快速咬开,等着被酸和甜点燃,享受一下。

我常住在我姥家,受我姥和姥爷的照顾。我姥和姥爷在世的时候,一定是经常深深后悔,为了他们为我妈订下的这门亲事,看着我妈操劳半生,丝毫看不到过舒坦日子的希望。我姥和姥爷对我非常好,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变相的弥补。家里的姨和舅也对我非常好,一定是为了帮助我妈。我并不缺少人爱我——真正地爱我。不论是省城买的最时髦的衣服,还是孩子间非常流行的玩具,我都有。

我的父母却从来没机会休息,除了种菜、上班,他们还干过很多营生,只要能赚钱,他们就从不吝惜自己的时间和气力。他们一心要两个女儿过更好的日子,虽然他们并不知道这个愿望要如何达成。

很幸运,他们的女儿们平安健康地长大,带着对他们的那份责任长大。我和妹妹比他们幸运得多,虽然没有他们勤劳,却终于过上了体面的日子。事实上,我们一家人都不曾放弃过努力——为了过更好日子的努力。

我姥爷和姥相继去世了。在他们走后,五十岁出头的父母搬到北京定居,远离曾经留下的一切烙印,过上了年轻时从没敢幻想过的日子。城里的亲戚,再也不会有人看低他们,再也没有人同情他们了。

人世苍茫,小人物的命运永远和大环境息息相关。种田为生的我爸,早在城市化的改革大潮中改换成了城里户口。他也在纷繁复杂的企业改革后,开始领退休金。我妈的工资卡数额不多,可每年都在涨。

命运开始眷顾他们。对他们来说,年轻时候受过的苦已被稀释了,只是我担心这些苦藏在他们的身体里,早晚要一点点透出来。

现在回到北京父母家,如是冬天,他们一定还是会提前买了糖葫芦,放在冰箱里,等我吃。有两次,他们忘记买了,我有点儿不高兴。他们还是会套上棉衣,走在北方冷飕飕的街上,去最近的美廉美超市买上几串糖葫芦。

遇到邻居问,我爸会说:“我家老大回来了,她爱吃糖葫芦。”

虽然有草莓、香蕉、猕猴桃的糖葫芦,但我仍旧最爱吃最朴素的山楂糖葫芦。每次按家里人头算,八个人,买八支,通常到我离家时却还没吃完。

我四十岁了,还是喜欢吃父母给我买的糖葫芦,只是不想忘记那么一点儿甜。

酒心巧克力和糖果

时光退回到三十年前,十岁的我,认为全世界最好吃的东西就是酒心巧克力——哈尔滨秋林百货产的酒心巧克力。

哈尔滨的亲戚来看望我姥和姥爷,每次都会为我和妹妹带两盒巧克力。我姥家的孙辈这么多人,为什么只有我们有呢?一是我们住得离我姥家近,二是我姥最疼我,三是不是为了我妈呢?

所有的亲戚中,论相貌、头脑,我妈都算是最好的,可她却是亲友中唯一没有正式工作,又嫁给了种地农民的。上山下乡,返城待业,下岗,这些事情,她都遇上了。对她的女儿,亲戚们有种特殊的关爱。

在我老家,是没有秋林酒心巧克力这个好东西的,只有哈尔滨有,省城哈尔滨是一个金光闪闪的地方,就连哈尔滨来的亲戚,我都觉得金光闪闪。

第一次被酒心巧克力击中,大约是个冬天。傍晚,哈尔滨的亲戚来我家,送了巧克力。亲戚大约是二姥爷家里的舅舅,是我妈的堂弟。他亲亲热热地陪我妈讲话。我妈在厨房忙碌,舅站在门口,有一搭,没一搭的。舅不打算在我家吃晚饭,讲了几句话就去我姥家了,我姥在等他吃晚饭,那边不只是饭食更好,更丰富,还有热闹的一大家子等舅开饭呢。舅一走,我也终于可以拆开礼物了。

昏黄的灯光下,巧克力盒盖一掀开,一种甜香就钻出来了。一整排小酒瓶出现在眼前,我好像打开了全新的世界。我的眼睛一定都被点亮了。

不太记得糖盒子是什么样了。长条盒子一打开,十块做成酒瓶子样子的巧克力就在里面,不仅形状是酒瓶子的样子,也用锡箔纸和塑料纸包装成酒的样子。小瓶子身上写玉泉大曲、竹叶青、葡萄酒……各种酒的名字。

剥开一块放在嘴里,巧克力的苦和微香蔓延开来,含上一会儿,不等你心急地咬碎,巧克力中深埋的糖壳就化开了,一并涌出的是酒心。浓郁的酒的味道,多么神奇的味道啊。

东北人爱喝酒,不论男女都能喝一点儿。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我被这种带有酒味的巧克力深深地迷住了。也可能是平日好吃的零食太少了,这点儿混杂着酒味、苦味的甜显得尤为珍贵。吃完了糖,糖纸都要保留着,平平整整地压在厚厚的书里——比如《水浒传》。就算过了很久,糖纸上还是有巧克力糖的甜香气味。

我特别喜欢哈尔滨的亲戚。除了他们来,大约只有一次,我妈去哈尔滨参加单位的活动,才买了酒心巧克力给我,同时还有很多大虾酥糖。

家里有个很破旧的小袋子,里面放满了一分、五分、一毛、五毛的纸币,是属于我和妹妹的财产。那时候物价低,冰砖五分钱,雪糕一毛钱,听到外面有人吆喝“卖冰棍了——”,赶快跑出去买两根。有时候随着吆喝声,卖冰棍的人已经走远了,我们要判断下他走了哪条路,然后一路小跑追过去。

大日头下面,全部的世界被明晃晃的光笼罩着。天空瓦蓝瓦蓝,却一丝云也没有。热烘烘的气息从地面蒸腾,炙烤着一切。只有那几棵老榆树,密密匝匝的树叶子,噼噼啪啪地摆动,像在扇走燥热的风,只有树荫下有点儿凉意。

跑了一头汗,追上卖冰棍的,掏出一毛钱,买了两根棒冰,一根给我,一根给妹妹。回去的路上却舍不得吃。可没几步路,冰棍就开始融化了,冰棍纸轻轻一撕就掉了。赶快去舔流下来的糖水,有时候动作太慢,走回家棒冰已经融化得差不多了。

路边是大鸣大放盛开的花朵,路边人家门口的波斯菊、金盏花、凤仙花、美人蕉,我们土话叫扫帚梅、臭菊子、芨芨草,美人蕉好像还是叫美人蕉。红的血红,黄的娇黄,就算是小花小朵也开得盛到极时,串串红、土豆花、大烟花(虞美人)都站在大日头下晃晃悠悠。平时,我会去摆弄它们,摘个花瓣,薅个草叶,或者就是蹲在旁边看看蚂蚁,逮个叫绿豆娘的好看的蜻蜓。可是拿棒冰的时候,我真是一点儿都没空,没时间理会它们。就算飞来了蓝色的蜻蜓,也不行。我没时间啊,我的棒冰要融化了啊!

大热天里,吃上一口最土的白糖棒冰,又甜又凉的感觉瞬间击中全身心。那种幸福感,仿佛是拥有全世界。

我家里有个长方形的铁皮饼干桶,一般情况下,这个桶里都会装着零食。我妈每个月发工资后,一定会去综合商店里买一饼干盒的点心。小饼干、炉果儿、桃酥、江米条、绿豆糕、大白兔、话梅、橘子糖……一饼干盒子装完,不管啥时候吃完,想吃还要等一个月。

有时候,饼干盒子空了,我和妹妹就倒扣下盒子,把里面的饼干渣倒出来,吃个干干净净,然后就要问我妈了:“啥时候开工资啊?”后来,姨也工作了。姨总在关照我和妹妹,所以每次开工资,她也会买很多零食放在我的饼干盒子里。

现在想起来,那些零食粗陋,谈不上美味。炉果儿永远硬硬干干,咬一口感觉牙齿都要硌掉,吃的时候更像是小老鼠,嘎吱嘎吱,咬得吃力。好在炉果儿在口腔里翻滚时,总是甜的,还带着一种烤面粉的香味。绿豆糕就别提了,永远是噎到嗓子眼儿,不喝点儿水都吃不下去。绿豆糕这种东西,还是要像我姥那样吃,碎渣渣泡水,吃得便利,口感也好。桃酥好像味道最好,芝麻和面粉的香里带着甜,够酥脆,所以买了桃酥的那个月,零食吃得特别快。

再后来,门口的食杂店里小零食也多起来了。巧克力瓦夫、麦丽素是我们特别爱的零食。我们也大起来了,有了自己的零用钱,遇到富裕的时候,是一定要去买的。

东北地远天寒,能吃到的新鲜水果也特别少。苹果、橘子、香蕉、菠萝是比较常见的水果,多是外地运来。本地虽然日照足,黑土地肥沃,却只产沙果、李子、杏。若邻居家的樱桃树还结果,那么我们总能吃到樱桃。这些水果,无一例外地酸,只有沙果能稍微好一点儿,酸中带甜,洗干净一铁皮盆,总能吃上好几个。

小时候,我几乎没吃到过很甜的葡萄。本地产的葡萄,是蓝黑色的,透点儿紫黑,总之是很深的颜色,个头儿不大,比大拇指甲大点儿不多。中秋前后,本地的葡萄上市了。不管你多么兴冲冲地去买葡萄,其结果也是酸,酸得让人下不了口。所以很长时间内我一直认为葡萄就是酸的,直到很多年后我见到了“巨峰”。遇到“玫瑰香”的时候,惊为天人——除了甜,原来葡萄还是有香气的。

除了酸的水果,西瓜、香瓜、西红柿,都是顶甜的。可惜这些只有夏季才有。柿子(西红柿)不仅是蔬菜,也当水果吃。到了柿子熟的季节,去园子里,挑成熟的红色的摘下来,用自来水洗干净,用来蘸白糖吃。有一种柿子永远都长不红,但是绿绿的一样好吃。姨叫它“贼不偷”。这是一种绿柿子,成熟的时候,捏上去有点儿软,表皮有点儿绿黄色。吃起来,和红柿子的口感一样。

到了冬天,除了冻梨、冻柿子,还有冻苹果,因为它比鲜水果更便宜,甚至我们还吃过冻橘子。

毫无例外,这些冰冻水果都很廉价,一般就放在脚下卖。冻梨冻得梆硬,不小心碰到,它骨碌碌滚到冻得瓷实的冰雪覆盖的路面上了。用秤盘子撮起来,像端着一堆小铅球。你真的不要怀疑,一个冻梨甩过来,绝对要出大事的。讲实话,我从来没喜欢吃过这些东西——好凉,好冰,就算在热烘烘的房间里,吃上一个也会冻到心里。

那些廉价、粗糙的食物是我对甜的最初印象,所有的甜都曾温柔地安慰过我,让我在很多的矛盾、不安里,得到一点儿力量。

而今物流发达,在某宝上可以买到一切想要的东西,我怎么会忘记我曾经钟爱的酒心巧克力呢?当快递来的秋林酒心巧克力到手的时候,你知道吗,我特别激动。虽然是一大袋子,不是我印象中的礼盒装,我还是迫不及待地剥开一块放在嘴里。甜还是甜的,只是味道根本不高级嘛。赶快剥开一块给女儿尝尝,她咬开巧克力就直接吐出来了,说是从来没吃过这么怪的巧克力,太难吃了。是啊,女儿的零食永远吃不完,她怎么会喜欢这样的甜呢?

正写着,一个东北小老弟突然送了一份惊喜给我。打开一看,是一盒子东北大米,加上一袋酒心巧克力,名牌写着,是秋林产的。或许每个在东北长大的孩子,都曾有过一个关于酒心巧克力的甜蜜记忆。

只是而今,它们并不能让我们幸福了。

拔丝地瓜和锅包肉

壮实彪悍的东北人,很可能内心都住着一个“小公举”。为什么这么说?东北人爱吃甜食。金链子大哥,带着穿貂的剥蒜小妹儿在烧烤店里撸串,很可能会突然对服务员说,给哥茶水里加点儿糖。

这个糖就是白糖。没错,在东北,人们喜欢往茶水里放白糖。喝的茶也是红茶混着茉莉花的居多。尽管不讲究茶道、茶艺,可茉莉花这种浓郁的香气似乎是少不了的,同时,还有糖。

东北菜重油、重味、重盐,也离不开甜和酸。至于很多人说东北人爱吃辣椒,其实马马虎虎吧,也能吃,未必特别爱。东北人泼辣,食物的味道厚重,层次却也丰富,不过主打的层次是“香”。很多年前我根本不知道“鲜”是什么味道,味蕾被养得异常迟钝,主要是被各种油而香又咸的菜遮住了味觉。

但是甜,是我们都爱吃的一种口味。

东北人爱吃凉拌菜,就算数九寒天也要吃家常凉菜。家常凉菜一定要酸甜口的,凉拌萝卜丝也是糖醋一起拌的。醋熘白菜、番茄炒卷心菜算不算甜的?东北人的酒席大菜锅包肉、拔丝地瓜、熘肉段、酥黄菜都是裹着糖的。

大菜当然只有在过年过节或婚丧嫁娶的酒席才吃得到。锅包肉、拔丝地瓜基本每个人都爱,大约是深藏于东北人童年的甜蜜记忆。

可是能够制作这两道菜的技术却并不家常。在我家,我姨和舅妈很擅长。每次年节,家里二十多口人聚到一起,她们一定为孩子们做上一大盆。这两个菜的特点都是过油,以及炒糖,对油温、炒糖的技术都要求极高,这两样技术决定这肉是不是外脆里嫩,或这糖丝是不是能拉得出。但凡这两道菜出场,必定是喜庆和团圆的日子,平日里是轻易吃不到的。可这样的日子一年才有几次?大约就是吃的次数少,所以这两道菜尤为珍贵。

我小时候的印象里我爸会煮饭,但是煮得不多。大约是日子辛苦,也没有力气突破或者追求,美味根本不值一提。在父母年轻的那些日子里,灰扑扑的生活,就像始终走在严冬里,路远而寒冷,根本望不见尽头。

孩子要读书,家里开销也大,我爸去租很多别人的地来种。每一寸土地,都生长着赚钱的希望。可菜是真的卖不上价钱,尽管一车车地拉给蔬菜贩子,也只能得到几张轻飘飘的毛票。夏季里,我爸去菜场贩卖蔬菜。我妈是不愿意去的,最初是怕遇到单位里的同事;后来是种植的蔬菜太多,只能拉去批发市场。

菜场也有菜霸,要从这些辛苦营生的人手里榨出点儿什么,除了强买强卖,还会要卖菜的人买一顶他们出售的帽子,虽然钱并不很多,可是也要几麻袋的蔬菜换啊。

每次看到我爸戴着一顶帽子回来,我都有点儿义愤填膺。可我爸从来不觉得苦,也不觉得被压榨,一切都顺理成章,非常自然,好像生活与生俱来就是要带一点点的苦。

草根出身的人,很难得到生而为人该得到的尊严。靠自己的力气,吃自己的饭,却并不能得到体面。所有的尊严都要靠自己去努力争取,不让人看低,只有拼命地干活儿,赚钱,只有靠孩子长大也许会有改变的微茫希望。

我们一家人应该是幸运的。我毕业没几年,我和妹妹用手里仅有的一点儿钱,在北京郊区按揭了一套很小的房子。那是一套长在莲藕田边儿、面对养牛场的小房子,也是当时我们唯一买得起的小房子。这个小房子让我的父母终于有了安身之所。

这十年,我们国家的变化特别大。养牛场、莲藕地早就迁走了,陆续而来的是两条新建的地铁线,京郊房价也以火箭速度飞涨,卫星城渐渐养成。在京郊的中国最大的两个经济适用房住宅区里,生活着无数的“我爸我妈”,这些身份各异的老人来自全国各地,突然有一天他们成了新首都人——从田地里,从机关里,从各行各业的岗位上闲下来的新首都人。

我的父母居然没有半分钟的不适,迅速地展开了新生活。我妈参加社区文艺会演队伍,也在奥运会时做过志愿者,和小区的老人们游遍各个景点是她最喜欢的事情。每逢佳节,都是文艺队表演的日子。会演之前的大排练,让我妈特别忙碌,按她的话说:每天都过得很充实。

年轻时候没有穿过的衣裙、年轻时没有来得及得到的欢乐,她在一一享受。虽然穿着长到脚踝的连衣裙以及黑色高跟鞋的老太太去市场买菜有点儿违和,可是我又怎么能笑话她呢?

我爸忙碌半生,终于有时间好好地过日子了,迅速在新家里添置了鱼缸、鸟笼和花盆,甚至养起了蝈蝈。除此外,认识了一堆球友,在小区活动室打乒乓球。打球让他有了新的组织,也有了新的伙伴,虽然伙伴年龄差距很大,有二十多岁的教练,也有七十多岁的大哥。他们一起练球,聚餐,购买打球装备,甚至木工出身的老大哥为他们亲手改造球拍。总之,他的事情排得很满,根本不需要女儿们操心他是否生活得不习惯。

生活的转变,唤醒了深藏于他们体内的种种活力。远离生活的艰辛和劳累,让我爸突然成了烹饪高手,他做的菜不输给饭店里的大厨。每次我们回家,他必煮一大桌饭菜,锅包肉、拔丝地瓜对他来说都是小菜一碟。猪肘子、大肠、猪蹄、猪肚、鸡爪、鸭掌、牛肉、羊肉……样样都能卤,件件都会料理。

我爸也喜欢去外面吃,他口味还是东北口味,所以川菜特别对他的脾胃。每次他吃到喜欢的新菜,一定会回家复制,就算是他不吃的羊肉,也能爆炒得和饭店里的一样。除了他喜欢吃的菜,他还会做我们喜欢吃的菜,尤其是为了两个外孙女,烹饪甜食是必须有的手艺。和他相比,一贯手脚勤快的我妈渐渐被赶出厨房,原因是煮菜味道太差。

需要过油的锅包肉、拔丝地瓜已从酒席大菜沦为家常菜,因为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来烹饪,也有足够的油可以浪费。吱啦啦的里脊肉在油锅里翻滚的时候,两个外孙女就在客厅里翘首期盼了。地瓜可以油炸,苹果、香蕉、山楂、花生也可以同样处置。

里脊肉炸到恰到好处,捞出来。加胡萝卜丝、香菜叶、姜丝,加糖、酱油、醋炒上一炒,甜味、香味,一丢丢辛辣味融在酱醋汁儿里,哗啦一声盖在炸好的肉里,全家人翘首期盼,拿着筷子,马上都眉开眼笑了,顾不得烫,赶快来上一口。外酥里嫩,酸甜可口。

不管是苹果、香蕉还是地瓜,只有裹上糖丝那一刻,才能真正升华成为一道菜。每次我爸把这道菜放在桌上,马上就要倒上一碗凉白开。一桌子的筷子都在拔丝地瓜里,有人忙着拉糖丝,有人忙着拍照,有人迫不及待地品尝甜蜜。这道菜最大的意义,就是那时那刻的喜乐。

除了生活场景的改变,我的草根父母依旧沿袭坚韧、勤奋、自强、善良、正直等我不吝赞美的品质,以及旧有的生活习惯,比如爱惜物品。他们的新家里依旧挂着十五年前的窗帘,铺着二十年前的床单,枕着结婚时别人送来的枕头外套……以前的物品真够牢固,经过了这些年,竟然依然能够使用,而且将继续使用。

对旧有物品的依恋是精神上的需要吧。他们沿袭他们的脚步,很多事我无法感同身受,哪怕买再多的床品四件套、窗帘都没有用。喜欢旧物大抵是与旧生活的唯一牵绊。还有旧日菜肴的味道,在很多苦里的那一点儿甜的滋味,那一刻美满的烟火气。

锅包肉、拔丝地瓜都是有点儿烹饪难度的,我好像没这个天分。不过,这两年我终于会做一两道女儿喜欢吃的菜了。有一道拿手菜很甜,是女儿尤为喜欢的。可乐排骨的烹饪技巧几乎为零,像我这样不下厨的人,也能烹饪。做得出和做得好吃是两回事,我的确经过了很多次尝试,最终让排骨变得软,变得甜,变得让孩子喜欢吃。其中过程略微曲折,那些焦掉的排骨、烧黑的锅子都可以证明。苦练这道菜,我是有私心的。我希望很多年以后,我女儿也会提起妈妈的拿手菜,提起这道甜甜的菜肴。这是我传递给她的信息,关于父母的爱,都在这道菜里。

感谢那些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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