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李治架空媚娘,权力中心转移

第二章 李治架空媚娘,权力中心转移

一、泰岳之巅

麟德三年正月元日(公元666年2月10日),大唐帝国建立以来最辉煌的日子。

封禅是帝王的至高荣耀,《史记》有云;“自古受命帝王,曷尝不封禅。”但真正有幸亲为者只有秦始皇、汉武帝、汉光武帝三人。秦始皇统一六国、汉武帝雄才大略、光武帝允冠百王,正是因为这三位皇帝功业盖世、震古烁今,使得后代帝王自惭形秽,不敢轻易触碰封禅一事;即便隋朝一举扫平三百年乱世,连亡国归顺的陈后主都主动倡议,隋文帝杨坚也没敢举行,只是在泰山脚下简单祭拜了一下。

唐太宗内平诸乱、外服夷狄,重振中华雄风,终于建立与那三位圣明帝王旗鼓相当的功业。可惜李世民命运不济,一生三次封禅而未成。第一次是在贞观五年,赵王李孝恭趁新年之际率各州朝集使请求封禅,媚娘的父亲武士彟也极力推动,最终却因为魏徵的反对而停止;第二次在贞观十五年,本已经正式下诏筹备,却因为李承乾、李泰之争和对薛延陀用兵而夭折;第三次是贞观二十一年,又赶上对高丽用兵不利,加之李世民服用丹药病情加重,力不从心只能放弃。最终这位千古一帝带着无缘泰山的遗憾离开了人世。

而现在,他的继承者李治将要完成这个夙愿,把大唐推向巅峰,并在青史中留下闪亮的一笔!

封祀坛之上并列三个牌位,正中者乃是昊天上帝,左右配飨者是高祖、太宗皇帝。司仪官高声朗读册文,李治在文武百官敬仰的目光中向天帝献上祭礼、洒下祭酒。他终于领略到了帝王的至高荣耀,父皇梦寐以求之事终于在他手中办成了,此刻他心情无比激动。不过坛下百官却觉得有些美中不足——皇帝气色不是很好,或许是久病方愈又在寒冷天气下辛劳赶路之故,李治的神态总给人一种疲惫的感觉。在他之后亚献李元礼、终献刘祥道相继奉上祭礼,在喧天的鼓乐和“万岁”声中,典礼圆满结束。

离开祭坛用过御膳,李治率文武百官攀登泰山。泰岳虽不是天下最高的山,但气势磅礴、凛然巍峨,被历代帝王所崇拜,因而吞西华、压南衡、驾中嵩、轶北恒,为群山之最。这是向天靠近,是一次光荣的朝圣,皇帝、皇后都没有乘舆,和普通人一样徒步攀登,整个过程大家不言不语,笼罩在一片神圣的气氛中。来至山顶已将近傍晚,二圣只草草观赏了历代碑铭便入大帐休息。

正月初二日,献匮祈福。泰山顶上同样设有一座祭坛,广五丈、高九尺、四出陛,名曰“登封坛”。李治再度登坛祭拜上帝,并埋下金匮、玉匮——金匮内藏玉册,写着皇帝祭奠祖先的文字;玉匮内藏玉牒,写着皇帝祈求上苍的愿望。两匮皆长一尺三寸,以金绳缠绕,又用金泥密封,埋于山顶之上,以青、黄、赤、白、黑五色土埋藏,并铺上石头砂土。

虽说玉牒是皇帝的隐私,秘不示人,但从古至今皇帝的心愿都差不多,无外乎天下太平、国祚绵长、长生不老、子孙兴旺,未知李治的玉册是否会多一条“与皇后夫妇和谐”呢?眼见玉匮已埋葬山间踪迹难觅,李治和媚娘转而远眺,四方原野尽收目下,六合八荒尽在掌握,胸中涌起无尽傲然……

但眺望不了多久就要匆忙下山,因为转天还有第三项祭祀要做,这也是这次封禅最与众不同之处。

正月初三,禅地大典。这第三座祭坛设在泰岳附属的社首山上,名曰“降禅坛”,与登封坛规制相似,不同之处是正方形,应“天圆地方”之说。坛上同样设有三个牌位,正中是皇地祇神,左右配飨者是太穆皇后、文德皇后,仍是李治首先登坛献祭,而当他降阶后甬道上突然奔来两列宦官,迅速支起两道帷幔——皇后登场啦!

礼法森严,内外有别,皇后不是臣下可以随便窥视的,所以要用幔帐隔挡。可如果这场献祭只是自娱自乐,没人看得见,那还有什么意趣,又何以彰显皇后的功绩?因而这两道帷幔是薄纱制成的,群臣可以隐约看见里面的情形。

应该穿什么礼服呢?不知道,因为从没有女人参与封禅的先例,也就无可参照。媚娘选择了朝会使用的袆衣,不同的是她在青衫之外披了一件大氅,这件衣服是用各种鸟儿的羽毛织就的,五颜六色绚丽夺目;而她的头饰除了璎珞、玳瑁、翡翠、宝石等钗簪以及十二玉杆外,还在额头中央加了一颗硕大的珍珠,光华夺目、熠熠生辉。这使她成为阳光下万人瞩目的焦点,相较略显疲乏、中规中矩的皇帝,似乎她这个亚献才是今天的主角。

当然,参加祭祀的非皇后一人,还有诸多命妇,淮南公主、千金公主、常乐公主、赵国太妃、曹国太妃、城阳公主、遂安公主、临川公主、徐王妃、韩王妃、彭王妃、徐婕妤、杨婕妤、魏国夫人……罗衫叠翠,云鬓流霜,瑰姿艳逸,仪静体闲,这些女人如百鸟朝凤般烘托着靓丽的皇后,缓缓走上降禅坛。

媚娘已在脑海中默默演练过许多次,但她为皇地祇献上祭礼那一刻还是不免忐忑。虽然她在亲蚕礼上展现过自己的风采,可那与封禅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这次不再仅是女人的典礼,还是天地之间最光荣的仪式,此刻她是这世界上最接近神明的人!

为了与皇后相配,倡仪、读册、奉祭乃至伴乐、歌唱者全是翩翩女子,可说是轻歌曼舞、花团锦簇。媚娘带着无尽的满足感缓缓走下祭坛,而紧随其后的是终献越国太妃——越国太妃便是昔日燕贤妃,越王李贞之母。

行至坛下默默站定,媚娘才发觉情形不对。虽然隔着帷幔,她依旧能感觉到外面群臣的反应。那些文武大臣在窃笑,笑这群女人不知天高地厚,笑这种创新不伦不类,笑这场神圣的典礼被皇后亵渎了。

笑吧!任凭你们笑吧!媚娘毫不在意——反正我做了。我是有史以来唯一主持亚献的皇后,已经拥有与皇帝并尊的地位,我是曾经沟通神明的人!

持续三天的封禅结束了,李治即将离开泰岳之际收到了一份特殊的贺礼。这是一首诗,写在粗糙的黄麻纸上,从遥远的剑南巂州(今四川西昌)而来,道路漫长几经传递,当它历尽艰难到达李治手中时已有些破损。即便如此瑕不掩瑜,这首诗词句绮丽华美、字迹潇洒隽秀,胜过这些日子群臣进献的所有诗篇。此诗题曰《在巂州遥叙封禅》,作者便是昔日宰相李义府。

天齐标巨镇,日观启崇期。岧峣临渤澥,隐嶙控河沂。

眺迥分吴乘,凌高属汉祠。建岳诚为长,升功谅在兹。

帝猷符广运,玄范畅文思。飞声总地络,腾化抚乾维。

瑞策开珍凤,祯图荐宝龟。创封超昔夏,修禅掩前姬。

触网沦幽裔,乘徼限明时。周南昔已叹,邛西今复悲。

不得不佩服李义府的才华,哪怕远在偏僻蛮荒的流放地,他依旧在脑海中构想出了封禅的宏大场面——日照泰岳,天子登临,金坛闪耀,万国共仰。他描述了一个美丽盛世,也歌颂了天子的弘德。只要看过这首诗,再厌恶李义府的人也会动容,相信这个笑里藏刀的奸臣在茅蓬野蒿间运笔书写的那一刻,他对大唐王朝的忠诚和热爱绝对是发自肺腑的!

当然,诗的最后他也怆然写道:“触网沦幽裔,乘徼限明时。周南昔已叹,邛西今复悲。”他真诚地表达了悔恨之意,希望皇帝能垂怜,哪怕不再入仕途,回家当个平头百姓也好啊。可事到如今哀恳已无法挽回,李治反复诵读两遍,不住感叹:“其人可憎,其才难得啊!”说罢扬手一抛。媚娘也没有再为李义府说半句好话,只是怅然望着那张轻飘飘的黄纸随风而去,如枯叶般消失在泰岳的崇山峻岭间……

诸礼已毕,休息一日。正月初五李治登临事先备好的朝觐台,接受百官朝贺,宣布众文武三品以上者赐爵一等,四品以下者升官一阶,据说这决定是皇后促成的。如果说媚娘参与禅礼还让百官窃笑的话,那么听到这赏赐大家真是开怀大笑了。所有人都得到实惠,大家扪心自问——有这样一位皇后参与朝政,又有什么不好呢?

李治还决定为纪念这次盛举再次改元,改麟德三年为乾封元年,大赦天下,宴饮七天,但是流放边地之徒皆不在大赦之列!

消息几经辗转传到巂州,当李义府得知自己不在大赦之列时,他日渐衰竭的身躯承受不住这巨大打击,颓然瘫倒在破烂的茅舍中。实事求是地说,是他辅佐李治夺回皇权、打破关陇诸臣的垄断,是他主持了《姓氏录》的重修,推动科举为无数汉族子弟打开仕途之门,也是他极力促成对百济的战争,拓展了大唐的疆域。他的一切作为都与二圣的为政理念一致,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才是最有资格随驾封禅的大臣。

昔日紫袍玉带、广厦华堂、锦衣玉食、妻荣子贵,今朝戴罪蛮荒、蓬门荜户、蓬头垢面、妻离子散。在这普天同庆的日子,功勋卓著又声名狼藉的一代宰相李义府,在瓮牖绳枢间带着无尽悔恨永远闭上了眼睛,终年五十三岁。

二、皇家团圆

结束泰山的所有活动,君臣又踏上回程,不过李治没有直接回京,而是先到曲阜拜谒孔庙。

自汉武帝“罢黜百家,表彰六经”以来,孔子的地位日渐提高,在魏晋之时达到了高峰。魏文帝曹丕大规模扩建孔庙,安置吏卒守卫,并设立学馆广纳儒生,可惜五胡乱华尽皆荒废,隋文帝统一后才渐渐修复。如今三教并立,但是儒家始终是士人之“正教”,况且李治大力推行科举,又刚刚封禅而归,怎能慢待孔圣人?他献以少牢之礼,并下诏赠封孔子为太师。

离开曲阜,行至亳州(今河南鹿邑),李治又拜谒了老君庙。相传亳州是老子李耳的故乡,这里的老君庙始建于东汉桓帝之时,历代香火供奉远不及孔庙。但唐高祖李渊自诩是李耳后裔,故而大加扩建,庙宇规制仿照宫阙。既然是祖宗,李治对老君的礼遇便要胜过孔子,不但献上祭品大礼膜拜,而且亲笔拟定尊号,曰“太上玄元皇帝”,自此老君庙改称玄元皇帝庙,一切祭祀比照太庙。

大驾回到洛阳已是正月末,李治决定在东都驻跸六日,然后回转长安——因李唐宗庙皆在关中,完成封禅要回去向祖宗汇报。这停留的六天也不能休息,山东诸州的官员跟随圣驾已半年多,该回去继续工作了,临走前要向皇帝辞行,汇报一下政务;在东部任官的宗亲诸王也该辞驾了,要摆一顿皇家宴席践行。

回到洛阳第二天李治便升座乾元殿举行大朝,两京五品以上官员及随驾的都督、刺史都要参加,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大朝皇后并未参加。可即便皇后不在,朝堂的气氛依旧没什么改变,谁敢在这大喜的日子里泼冷水呢?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李治对一切美好的称颂安然受之,颇为欣慰地环视满朝文武,却发现位列朝班之首的两位重臣竟都不在,问过有司才知,李和许敬宗一并告假了。

自从上官仪获罪被诛,窦德玄、姜恪、乐彦玮、陆敦信、孙处约等先后担任宰相,但这几人并无值得称道的作为,东西台大权一直掌握在许敬宗手中。许敬宗深受二圣宠信,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虽说品行有亏,可是没人能否认他精明强干、学识出众,平心而论他还是颇有政绩的。惜乎再精明的人也敌不过苍老,而今许敬宗已是七十五岁高龄,须发如雪、耳沉眼花,走路需要扶拐杖,双手也时常发颤,这两年已不常动笔,凡重要奏疏皆由其孙子著作郎许彦伯代笔;老人家跟着二圣大老远折腾一趟,还跟着上了泰山,这会儿实在撑不住,只得让许彦伯告假,养足精神过几天还得回长安呢。

李倒还健旺,但他刚到长安便得知一个噩耗——他的儿子李震去世了。李震是嫡长子,自幼随他戎马驰骋,文武双全颇具才干,永徽初年就当了五品官,历任多地刺史。前年剑南蛮人作乱,李震受命转任梓州(今四川绵阳)刺史,保境安民颇有作为,因肩负重任又离京甚远,不能参加封禅,孰料突然因病亡故,终年四十九岁。虽说李震这年纪算不得夭亡,四个儿子都已二十多了,但李白发人送黑发人,还是不免心情沉痛,因而没来上朝。

李治得知内情甚是感慨,昔日贞观之际名臣济济,阎立本曾绘制《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图》和《秦王府十八学士图》,现如今硕果仅存这两人,都已年逾古稀。他忙派内侍至两位老臣处问候,并下令从今以后准许两位老臣乘车马入省中,各宫门不得阻拦。

两位老臣得到抚慰,但政事堂总得有人坐纛儿,李治毫不迟疑,立刻宣布了他筹谋已久的任命:晋升刘仁轨为右相(中书令),检校太子左中护,加封乐城县男。这决定在意料之内,但是百官仍不免一凛——刘仁轨的才能毋庸置疑,但他同样是性情强悍之人,这在他与李义府的争斗中表现得淋漓尽致,而他与皇后的关系似乎有些微妙。继长孙无忌、李义府、许敬宗之后,又一位政治强人坐到首席宰相的位置上,这意味着新一轮权力斗争又要开始了……

就在李治宣布新任宰相之时,媚娘正伴着一群命妇在御苑盘桓。这些皇家女眷随同自己丈夫、儿子来到东都,原本只是想团圆一下,略微沾点儿喜气,没想到托媚娘之福竟亲身参与盛典,这是开天辟地以来女人从没享受过的殊荣。

虽然意犹未尽,但再过两天就要分别,回去过平常日子了,其中不乏赵国太妃、曹国太妃等今上庶母,还有几位大长公主、长公主,媚娘也不能忽视,故而今日没参与朝会,陪她们在宫内游玩。

正月伊始,芳华苑景色再好能美到哪儿去?这些贵妇与其说游园还不如说是凑一块儿聊天。什么你典礼那天戴的那支钗真漂亮,何处得来?你女儿可及笄,择好婆家没有?听说令郎去年生了场病,是否痊愈?其实与民间妇人的话题无甚不同。

媚娘也不多照应她们,而是与表姐燕妃挎着胳膊走在最前面,悄悄说着体己话——这对表姐妹年龄差距挺大,差了十五岁,需知燕妃的儿子李贞在太宗诸子中排行第八,比李治还年长一岁。但媚娘原本是太宗皇帝昭仪,现在却成了太宗皇帝儿媳,燕妃名义上算是庶母,这辈分真有些说不清了。

“时光荏苒,一切都变得太快。”媚娘由衷而叹。

“嗯。”燕妃颇有感触地点了点头——确实变得太快,遥想媚娘刚入宫时还是个不通世事的小丫头,如今竟然成了堂堂国母,还与皇帝并肩执政,这等变化真是沧海桑田!

媚娘突然转过身,笑呵呵拉住表姐的双手:“参与封禅大典高兴吗?”那一刻她的神情便如昔日那个顽皮直率的小姑娘一般天真娇俏。

“高兴……”燕妃的回答有些迟缓——光荣是肯定的,充当祭地仪式的终献不仅是一时之荣耀,更表明她是仅次于皇后、天下第二高贵的女人。但是她总感觉不踏实,仿佛触摸了一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回想昔日先帝三次欲行封禅而不成,这个心愿竟叫她这个妃子圆了,不知李世民泉下有知作何感想。看来僭越之事不是人人都能承受的,自己远远不及表妹有勇气。

但勇气往往意味着经历磨难,对女人而言更是如此,燕妃觉得似乎有必要劝劝这位打破无数规矩的妹妹:“媚儿,有些话其实我一直想跟你说,今日之富贵得来不易,阿姊有幸得你提携,不过……”

“我知道。”媚娘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打断道,“你操心你儿越王吧?但放宽心,莫说有我在中宫美言,就凭李贞的才学人品万岁也不会忽视,富贵恩荣是不会少的。你孙子李冲也不小了吧?过两年我让万岁也赏他个刺史,地方任你们挑。”

燕妃诧异地望着妹妹,显然这位大唐皇后的心灵已被权势侵占,给这么多好处,嘴堵得严严实实,燕妃还能说什么?只剩下谢恩的份儿了。忽而一阵响亮而放肆的笑声打断了她的思绪,燕妃回头望去,只见是魏国夫人贺兰氏。

内外命妇皆随皇后参与祭地,贺兰也在其列。她既非嫔妃,也非公主,更不是公侯重臣的妻子,凑在这群女人之中着实尴尬。幸而她天性活泼,或者说是太天真,竟丝毫不以为然,封禅大典参加得有滋有味,面对众命妇毫无愧色,几天工夫便与众人打得火热。这会儿一左一右陪在她身边的是千金公主和杨婕妤。

千金公主乃今上姑母,岁数也不轻了,但此人一直热衷于结交权贵,还三天两头往宫里跑,成天不是求这就是要那,想尽办法给自己家里捞好处,李治和媚娘念在她是长辈也颇多容让。如今贺兰与皇帝的关系已不是什么秘密,她自然不会忘记向这位宫中新宠大献殷勤:“夫人觉得这话可笑?莫看我如今这副身段比不得你,年轻时也风流过哩!当年我未出嫁之时偷偷溜到西市去逛,大街上一走,莫说少年郎,就是七十七、八十八的老翁也得回头望一眼,都丢了魂儿啊!”说着她款动臃肿的身躯,竟在路上乔模乔样扭起来。

“哈哈哈……”在场所有人都忍俊不禁,贺兰更是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

杨婕妤忙跟着打趣道:“公主,您快别出丑了。我们贺兰夫人哪是你这副模样?瞧瞧这身段、这姿色,难怪……难怪万岁会喜欢。”她故意话说一半,引逗贺兰笑——这位杨氏乃杞王李上金之母,出身普通宫女,李治与她一夜风流便播下龙种,早在萧淑妃得势时就不受宠了,婕妤之位不过是一天天熬来的。之所以她儿子没似李素节那般被遣,一来因为李上金年纪尚小、资质平庸、胆小怯懦,二来也因为杨氏是极乖巧之人。一笔写不出俩杨字,虽同姓各宗,她却凭着自己的姓氏和皇后之母拉关系,常把荣国夫人哄得乐呵呵的,媚娘也就乐意放她一马。

杨婕妤的话并不为过,贺兰确实靓丽非凡,尤其今天她没有穿正式的礼服,而是红纱长裙、淡绿罗衫,外披一件雪白的狐腋裘,微微露出丰腴的双肩;头上随随便便斜梳一髻,插着点翠步摇,两颗珊瑚坠悬于左耳畔,淡扫蛾眉、轻点朱唇,在宫殿长廊上一靠,笑颜妩媚、顾盼神飞,真是天生尤物无以复加——纵然武媚娘昔日风姿绰约时与她相比也远远不及!

“是是是。”千金公主掩口而笑,“魏国夫人姿色无双,老身哪里比得?咱们都要仰她福泽。对啦夫人,我那死了的驸马郑敬玄有个远房侄儿,听说在扬州当官犯了点儿错遭人弹劾,他家里人千里迢迢求到我这里,可我哪有这么大面子?您能否劝劝万岁,别撤……”

“行了吧!怎就左一个侄儿,右一个侄儿?您老不定又吃了人家多少贿赂呢!”杨婕妤一副打抱不平之态,抚着贺兰的肩膀道,“我瞧夫人这件衣服有些旧了,前几日益州进贡不少好锦缎,我也得了些,就送给夫人吧。虽说你不在乎这点儿东西,但好歹算我份心意,实在欣赏你这副人品……”

“那便谢谢婕妤啦!”贺兰虽说聪慧,毕竟是个未通多少世事的少女,被她们哄得乐不可支。

燕妃在远处冷眼旁观,觉得两人举动甚是肉麻,但凡皇帝眼前的红人,总少不了巴结逢迎;继而又想到表妹并非心宽之人,别人如此恭维贺兰,她会不会嫉妒?扭过头看媚娘,却见她满面微笑瞧着这一幕,并无丝毫愠色。

不知为何,燕妃心里越发不踏实——她的反应似乎太过平静了!

就这样看了许久,媚娘才提高声音插言道:“时辰不早了,宴席已备好,咱们边吃边聊吧。千金姑母,您可别惯坏了我这外甥女儿,她年纪还小,以后还望大家多照应呢!”说这话时她眉飞色舞,似乎真心为自己有这么个漂亮又得宠的外甥女感到骄傲。

宴会在飞香殿进行,富丽堂皇钟鸣鼎食,准备的菜蔬着实不少,但谁也没吃几口,只顾着说笑了。这种皇家女眷的团圆饭实在不多,今日一别还不知何年何月才重逢。这顿饭用了将近一个时辰,众命妇尽欢而散,媚娘差宦官询问李治那边的情况,回奏说皇帝临近午时才散朝,又在大殿为众位亲王、驸马设践行宴,大家兴致都很高,估计没一两个时辰散不了。媚娘呵呵一笑,立刻叫范云仙去那边挑几样精致细软的菜肴,准备给母亲送去——荣国夫人已八十六岁高龄,不但无病无灾,还很爱热闹,可这个岁数实在折腾不起。此番封禅媚娘本意是不带她来的,老人家非要跟着,结果到洛阳就累了,嚷着要歇息,连泰山都没去。李治便在洛阳又赐了一套宅院,让老人家在那儿休养,这样的聚会也不敢请她了,假使宫中有好的饮食便给她送去。

“贺兰……”媚娘叫住准备辞驾而去的外甥女,“今天我想亲自去老夫人那里,你陪着吧。”

“是。”去祖母家贺兰岂能不应?

两人简单收拾一下衣装,命宦官带着提盒,准备车驾出宫。可是刚出飞香殿,又见城阳公主候在阶下:“皇后陛下,臣妾向您辞行。”

“辞行?!”媚娘很意外——城阳跟别的命妇不一样,乃是今上的亲姐姐,随驾自长安而来,辞行去哪儿?

“我要去房州(今湖北房县)。”

“唉!”媚娘面露一丝愧色,“你还是放不开那件事啊……”城阳要离开事出有因,她崇信佛道,结交不少术士,其中包括长安西华观的道士郭行真。当初媚娘与李治闹矛盾,城阳宣称郭行真有种法术能使夫妻和睦,媚娘一时糊涂就将之召入宫中,犯了魇胜之忌,此事也正是废后闹剧的直接起因。事后李治“幡然悔悟”,上官仪、王伏胜固然当了替罪羊,但闹得满城风雨的魇胜事件也得有个说法,于是便拿穿针引线的城阳主公作法。不过文德皇后膝下七个子女,李承乾、李泰、长乐公主、晋阳公主、新城公主皆已离世,李治实在不忍对仅存的一个姐姐下手了,况且当时城阳还身怀有孕,于是驸马薛瓘代为受过,贬为房州刺史。媚娘知道此案的起因在自己身上,不免对城阳怀有几分愧疚。

城阳不叫她为难,解释道:“臣妾交引术士入宫是实,并不觉得有何委屈,只是思念驸马了。这次封禅重逢,索性跟他一起走,娘娘不必多心。”

“何必呢?万岁舍不得你。”

“我知道,可驸马身边也少不得我,此去好歹能夫妻团圆。”

“我劝万岁把薛驸马留下。”媚娘竭力挽留。

“娘娘好意臣妾心领,他刚到那边一年,又赶来封禅,总共没坐两天衙府,连点儿像样的政绩也没有,怎好急急忙忙召回?再过几年吧,我在长安也住腻了,出去看看外面的名山大川也好。其实我本就想和他一起去,只是身子不便,如今绍儿平安降生,我也可放心离开了。”她新生下的儿子取名薛绍,是她与薛瓘的第三子。

“既然你去意已决……好吧,那就再过几年,我一定记得把你们召回来。”媚娘无可奈何只得应允,“你跟万岁说了没?”

“驸马已请奏,若无他事明日我们便启程。”城阳施礼而别,可走出几步又突然转回,“还有一件事想拜托娘娘。我那绍儿尚在襁褓带走不便,只能留在京中,望娘娘多加照顾,我定在佛前日日诵经念二圣恩德。”

媚娘满口应承,当即令范云仙记下,回京后将薛绍接进宫抚养,她望着城阳远去的背影嗟叹一阵,随即带着贺兰出宫。

三、贺兰之死

杨夫人的新宅在教义坊,坐落于皇宫以南,过了天津桥再走两步就到了,而且此坊紧邻洛阳西城墙,冬暖夏凉格外僻静,正适合年迈之人休养。媚娘硬拉着贺兰同乘凤辇,前有侍卫开道,范云仙和一干拎着食盒的小使紧紧相随。出宫门只片刻工夫便至杨府,却见本该十分清静的府门前围了不少人,竟也有许多仆从捧着食盒候在道边。

“咦?那是什么人?”贺兰性子爽快,也不顾身在金根车之上,竟拨开车帘往外张望。

“哼!”媚娘冷冷一笑,“恐怕是惟良、怀运他们吧。”其实她早已听说是怎么回事——当初武惟良不知天高地厚,在家宴上顶撞杨氏被贬为始州(今四川剑阁)刺史,在那穷山恶水间吃了几年苦头终于学乖了,这一次参加封禅千方百计讨好媚娘,想调回京城。无奈媚娘总不给他机会,他便转而向杨夫人示好,与弟弟淄州刺史武怀运轮番来给杨夫人送好吃的。怎奈杨氏根本不容他们进门,他们兄弟倒也拉得下脸来,每天中午都送一次,进不去也要在外耗个把时辰,只盼着能以诚感人。

这会儿皇后驾到,惟良、怀运岂能放过机会?不顾亲卫呵斥拥到车前,大礼参拜:“臣叩见皇后,恭祝皇后凤体康健永享仙福。”如今他们再不敢以皇后堂兄自居了。

媚娘由宦官搀扶着下车,不阴不阳道:“这不是两位武大人吗?什么风把你们吹来了?贵客踏贱地,我母女蓬荜生辉啊!”贺兰在后面听了,呵呵直笑。

武惟良几度请见皆不允,眼瞅着辞驾之日已至,再不哄好媚娘就得回始州了,此一去又不知猴年马月才有机会见驾,实在憋不住,索性直言道:“臣等乡土愚人素来无状,旧日曾慢待娘娘,自知有过。还望娘娘不计旧恶,开开恩吧!”

媚娘挖苦归挖苦,今天却似乎很好说话,转而叹道:“唉!过去的事不必再提,本宫才没兴趣跟你们斤斤计较呢。只是母亲一直不肯原谅你们,我也不便拂逆她老人家之意,才把你在偏远之地晾了这么多年。你们既诚心求我,那我也劝你们几句,讨好我没用,有工夫去哄老夫人吧。”

武怀运苦笑着接过话茬:“我们何尝不想见老夫人一面?可天天吃闭门羹,精心准备的珍馐之物她也不要,我们实在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到底是娘娘面子重,恳请您替我兄弟美言几句。”

“是啊是啊,娘娘就帮我们兄弟一次吧,我等感恩不尽。”惟良连连叩首。

媚娘沉默片刻,继而做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罢了罢了,若观你等昔日所作所为,就是跪死我也不管。但好歹咱都姓武,图个耳根清静,我就帮你们一次,成与不成可不保。”

“是是是,娘娘肯垂怜已是天大恩情。”惟良边说边招呼仆从把食盒都献上来。

媚娘略扫一眼便笑了:“就算老夫人是大肚佛,也吃不下这许多啊!我也带来许多宫中的东西,谁在乎你们的?只要有一样表表心意就行,我也好替你们说话,她老人家还未必真用呢!”回头唤贺兰,“你去随便挑一样吧,选你喜欢的便可。”

惟良不敢怠慢,令仆人把盒子都打开,跪在地上捧着让贺兰选。贺兰大模大样转了一圈,最后指着一样菜道:“这倒是合我口味。”

“就是它吧。”媚娘轻轻瞥了范云仙一眼。范云仙会意,并不叫底下人动手,亲自过去接了那食盒,紧紧抱在怀里!

惟良、怀运两人赶忙千恩万谢。

“行啊!你们回去等消息吧。”媚娘大包大揽道,“若老夫人消了气,明日我便知会宰相。”

惟良、怀运兀自在后叩谢不止:“谢娘娘成全,臣等阖家富贵就全托庇于娘娘啦!”

“静候佳音吧,本宫必定成全你们。”媚娘微笑着抛下这句话,带着贺兰头也不回地迈入府门。

她们来得挺凑巧,杨氏昨晚失眠,在佛前念了半宿《法华经》,临晨才入睡,天光大亮仆人们也不敢惊动,直至这会儿刚起来,正叫婢女梳头呢。媚娘忙要过梳子亲自给母亲弄,贺兰也端水伺候。

“敏之怎没来?”杨夫人开口就是外孙。

媚娘道:“他随侍万岁身边,怎好说来就来?”

杨夫人又指指贺兰,絮絮叨叨:“我这辈子是火中生莲,操不完的心,忙完这个忙那个,如今好歹他们兄妹有了着落,我总算是无欲无求、四大皆空,就算此时闭眼也了无牵挂。”

“瞧您说的,您还有享不尽的福呢。”

“是啊!昨儿半夜诵经,正读到须菩提、目犍连请教经义那段,我这眼前恍恍惚惚就觉得佛像说话了,佛祖说念我一辈子吃斋念佛,定会赐个好寿数,年逾九旬无病而终。”

贺兰也跟着凑趣:“什么九旬?您老活过百岁不成问题。”

“那不成老妖精了?”

“您老是活佛……”两人哄杨氏高兴,专挑好听的话说。

不多时梳洗已毕准备用饭,媚娘道:“方才光顾着支应几位太妃公主,也没吃什么,我陪您一起用吧。”说着便令宦官把从宫内带来的菜肴都摆上。

“启禀娘娘,还有这一样。”范云仙一进府便不知哪儿去了,到这会儿才捧着食盒上堂来。

媚娘信手一指:“贺兰,既是你挑的,你就自己用吧。我和夫人还有私密之事商量,你且去侧室吃吧。”

贺兰料想她们母女又要嘀咕什么朝廷大事,这等阵仗见多了,也无心多理会,便接过食盒去了。杨氏诧异:“那又是什么东西?”

“惟良他们送的。”

杨夫人年纪虽老,脑子却还不糊涂:“媚儿,不是你叫为娘无论如何别理他们吗?怎么你倒接了他们的东西?”

“咳!他们在偏远之地也吃了不少苦,就放他们一马吧。”

“放他们一马?!”杨夫人把嘴一撇,“元庆若未死也罢了,既将元庆逼死,又打死善氏婆娘,和他们的冤仇又岂宜解?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啊!若依我言,快寻个机会夺了元爽的世袭才是正理。”

“您就别管这么多了。”媚娘忙转移话题,“我过来是想跟您商量弘儿的事,他也快十六了,是不是该筹划一下纳妃的事了?”

一提太子婚事,杨夫人别的都不关心了,她一心想让李弘纳一位他们弘农杨氏的女子为妃。这会儿听媚娘主动提及,立时来了精神,如数家珍般说起几个堂侄的女儿:“杨思谦膝下两女,惜乎都比弘儿小许多;杨思玄之女倒是品貌甚佳,可惜早与京兆韦氏结了娃娃亲,不便再提;杨思训也有个不错的女儿,你一定见过,可惜思训已死,没个亲家也不好。算来唯有思俭之女最妥当,相貌清秀、人品端方、知书达理,我早觉得那孩子不错……”

其实媚娘平素也嫌母亲唠叨,掺和的事也太多,不过今日却显得饶有兴趣,不住点头附和:“我思来想去,弘儿虽贵为太子,终究是性情温顺的孩子。瞧瞧那些皇亲贵族、功臣豪门家的女儿,哪个不是娇生惯养,甭管有才貌的、没才貌的,一个个都和仰脖孔雀似的!我还真怕咱弘儿受委屈,还是娘家里的孩子好,至少知根知底。”

“阿弥陀佛,你可算想通啦!”杨氏颇感欣慰,“非是娘私心重,亲上加亲才是正理。但凡武家的人端得上台面,我又岂会另打算盘?改日娘入宫一趟,亲自向圣上提这桩婚事……”

刚说到此处忽觉堂外一阵骚乱,继而有个婢女跑进来:“娘娘!魏国夫人她……突然吐血……”

“慌什么!”媚娘立刻站起来,“照顾好老夫人,本宫去看。”

“是……”

媚娘临危不乱,快步下堂走到侧室——却见贺兰匍匐在食案边,早已没了原先那副窈窕仪态,一张粉嫩的脸变得煞白,双手紧紧握着自己的喉咙,碧绿的衣衫已被呕出的鲜血浸得殷红,地上也全是斑斑血迹。

“怎么啦?”她匆忙抱住贺兰双肩,轻轻摇晃着,“你哪里不舒服?传医官,快传医官!”

杨夫人年迈,府里长年有皇宫派来的医官伺候,这会儿早赶来,凑上前要给贺兰把脉,贺兰却一阵痉挛,猛地挣开医官和媚娘的手,捂着肚子、呻吟着在地上打起滚来——石榴裙撕破了,满头钗簪掉落在地,连食案都踢翻了,她却兀自手刨脚蹬,仿佛有把钢刀正在腹内搅动。

医官束手无策,媚娘急得咒骂:“无用的东西,滚一边儿去!回宫唤御医来!”

范云仙领命而去,媚娘伏倒在地,急切呼唤着:“贺兰,坚持住!你可不能有闪失啊!”

也不知贺兰有没有听见,她只是不住颤抖着,喉中发出阵阵“哎哎哟哟”的呻吟,那痛苦的声音简直不似人发出来的。忽而她抬起头来,直勾勾注视着媚娘,那原本涣散的目光变得格外锐利,继而挣扎着伸出一只手,指向媚娘。媚娘毫不犹豫掰开她僵直的手指,紧紧攥住那只手:“别怕!坚持住,御医就快来了。”

“呜呜呜……”贺兰似乎想说什么,却无法如愿,一张嘴便呕出一大摊鲜血,唯有死死掐住媚娘手腕。

“你可千万不能有事,我还指望你替我侍奉皇上呢!”媚娘兀自叫嚷,似乎快急得落泪了,又伸手轻轻拍着她后背。

随着一阵“咯咯”的干咳声,贺兰已然力竭,只见她匍匐在地的身躯如落网鱼儿挣扎般往上一蜷,继而重重趴倒地上,再也不动,可那只手仍紧紧攥着媚娘手腕,似乎每根手指都欲掐进媚娘肉里……

御医很快赶到了,来者是专给皇帝治病的尚药奉御上官琮,贺兰敏之听说家中出事也跟过来。但他们还是来晚了,当众人小心翼翼扳起贺兰柔软的身躯时,发现她早已七窍流血、气绝身亡。

“这、这像是……”上官琮额头渗出一层冷汗。他素来谨慎不敢随便断言,转而扫视屋中器物,一眼就注意到打翻在地的食盒,缓步凑上前去,从怀中摸出一枚治疗的银针,往撒在地上的肉糜里一插,随即拔出——渐渐地,银针变黑了!

无需再做任何解释,所有人都看明白了,贺兰是中毒而亡。

“怎么了?媚儿……贺兰……”虽说不想惊动老夫人,但家里出这么大乱子,杨氏岂能不问?还是让婢女搀扶着过来了,一进门瞧见贺兰死状,当即瘫软在地大放悲声,“天哪!我做了什么孽啊!先看着女儿撒手而去,又死了外孙女。老天何苦如此作弄我?富则多事,寿则多辱,让我活这么大岁数干什么啊……”

救不了死的先顾活的,众人忙围拢到杨夫人身边:“老夫人,您往开处想,这是她的寿数,一把年纪别哭坏身子。”

“我死了的好,死了就不受这罪啦!”杨氏哭得昏天黑地。

媚娘揉着母亲的胸口,陪着掉眼泪,几个婢女也跟着呜呜咽咽。

唯有贺兰敏之一动不动,凝然注视着妹妹尸身,不知不觉间两行泪水已簌簌而落,却未发出一丝悲鸣,转而怒吼道:“怎么回事?这究竟怎么回事!”

“这是毒害!是蓄意杀人!”媚娘擦去眼泪,决然道,“究竟哪个恶徒敢害本宫之外女?”

范云仙也满脸怒色,环顾在场所有宦官侍女大吼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宫中御膳也敢下毒。如今遭难的是魏国夫人,若老夫人吃了呢?更甚者若是皇后娘娘吃了呢?这是谋害至尊!是图谋不轨!就该把你们全部下狱严刑拷问!”

众人吓得伏地叩首:“不敢呐……我等冤枉……”

有个小使心明眼亮,忙指向扣在地上的青漆食盒:“公公明鉴,那道菜不是宫中带来的,是、是……”是皇后娘家堂哥带来的,这话他不敢直说。

范云仙也立刻缄口,房内一时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默默注视着皇后。只见媚娘忽然顿足大呼:“天杀的!他们这是要谋害本宫啊!”继而扑在母亲怀中,“又是惟良、怀运那俩恶人所为,真是一群白眼狼!一群喂也喂不熟的狼!咱和他们有什么仇啊?昔日辱骂、顶撞咱还不罢休,不过是被我外放了几年,竟下此毒手!”

贺兰敏之一怔,似是对这件事有点儿怀疑,但话到嘴边终究还是忍回去了,伏尸而恸。

“早跟你说过,武家之人轻饶不得。”杨夫人早就血灌瞳仁了,气得浑身战栗拍地大骂,“这两个天杀的!真该千刀万剐,打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众人痛斥之际,又听外面一阵宣号——皇上驾到!

李治方罢御宴便听说荣国夫人府里出了事,皇后把上官琮传去,还以为是老夫人不行了,当即起驾来探望。这会儿府里已一团大乱,接驾的礼仪也顾不周全,媚娘匆忙搀起母亲:“娘!您身子要紧,别支撑着见驾了,先回后堂休息。”

杨夫人颤颤巍巍往外走,口中不住叨念:“一定要给贺兰报仇!血债血偿!报仇……”

媚娘亲自把她搀到内堂,铺好被褥服侍母亲躺下,又安慰了好一阵子,嘱咐婢女留心服侍这才二次转回;走到侧室门口却不忙进去,停下脚步悄悄往里窥探——李治已经来了,他呆呆伫立在贺兰身畔,双眼瞪得大大的,似是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昨夜还是温香暖玉的小美人,这会儿怎就变成一具冰冷的死尸了?

虽说李治和贺兰不至于有多深的感情,但终究是可心的人,也是他在媚娘之外唯一的女人。没有了,唯一的一点儿放纵也没了……他回忆着风花雪月的一幕幕,许久许久,终于垂下两滴眼泪,沉痛地问道:“她怎么死的?”

“中毒,烈性砒霜。”上官琮只是医官,别的话一句不敢多说。

“究竟发生何事?”李治又追问道。

贺兰敏之就侍立在侧,按理说事情已“水落石出”,他就应该向皇帝详细奏明,可敏之竟不作答,只是守着妹妹尸身呜咽痛哭。

媚娘在外看得分明,心中暗忖——此儿疑我!

没错,毒害贺兰的真凶就是媚娘,她早就动了杀心。在她看来,贺兰算什么东西?趁我的富贵、分我的宠,甚至一度搞得我差点儿被废,至今还在背后嚼我的舌头根子,这样的狐媚子留着作甚?

更重要的是,贺兰已经是李治的心头肉,已经有人开始攀附她,有人想借她的枕头风,如此放任下去她就会有自己的势力,迟早会成为大患。媚娘自己何尝不是从尼姑起家成为一代皇后,怎能保证贺兰就没有野心?虽说是外甥女,但在权力面前亲情又有多少约束力?媚娘涉足朝堂,决不能容忍后宫堆一团随时可能起火的柴火。

其实杀贺兰并不容易,平时在宫中很难下手,所有饮食都有宦官试验,即便得手媚娘也难逃嫌疑,唯有将之带出宫才有机会。而恰巧武惟良兄弟这几天正千方百计讨好杨夫人,简直是送上门的替罪羊,这是上天赐予的良机,焉能错过?一切都是她精心筹划好的,贺兰早就身陷天罗地网,必死无疑!

现在她终于得手了,决不能因敏之再生枝节,想至此她抹着眼泪快步冲进房中:“求陛下做主,始州刺史武惟良、淄州刺史武怀运心怀怨恨,欲害本宫母女,却错杀贺兰。陛下一定要严惩奸徒啊!”

范云仙也赶紧凑过来,跪倒在地将事情经过详详细细述说一遍,诸宦官、侍女无不附和作证。贺兰敏之一脸无奈环视在场众人,最终也只能跟着点了点头;李治当即发出逮捕武氏兄弟的命令,而他脸上的神情也如敏之一样无奈……

无论如何人证物证俱在,此事“铁案如山”,武惟良、武怀运有口难辩被捕下狱,当晚便被斩首,家眷流放岭南。媚娘似乎觉得这样处置还不够,声称此等大逆不道之徒不配姓武,将他们改姓“蝮”,喻为毒蛇,剔出武氏族谱。武元爽虽与此事无关,媚娘又岂会放过?隔日武元爽就遭到弹劾,硬说他与惟良、怀运通谋,虽然寻不到丝毫证据,媚娘还是将他全家流放振州(今海南三亚)。元爽心知肚明,兄弟们都死得不明不白,狠心的妹妹绝不会独留他一人性命,他食不下咽、卧不能眠,加上流配的辛劳,走出洛阳没几天便一命呜呼。

武元爽既死,其子武承嗣因是罪人之子不能继承爵位,周国公的世袭就此空缺。鉴于荣国夫人的夙愿,媚娘顺理成章将爵位转给贺兰敏之,令其改姓武,并晋升尚衣奉御。虽说她已察觉到敏之可能猜到真相,但这孩子毕竟是与她最亲近的晚辈,被杨夫人庇护,终究无法割舍。尚衣奉御虽说只是掌管皇帝衣物的官,却享从五品高位,非亲贵之人不能担任。此等高官,再加上国公之位,一条康庄大道已在敏之眼前铺就。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是恭恭顺顺走这条青云路,还是怀恨在心筹思报复,媚娘相信这孩子会做出聪明的选择。

此外媚娘又迫使李治做出另一项决定,封杞王李上金为寿州(今湖南辰溪)刺史——以前不是遥领益州大都督吗?这次实封寿州,正好趁着东巡上路,不用再回长安啦!杨婕妤没瞧准风向,以为贺兰与媚娘是至亲,拍马屁拍在了马蹄上,反倒招来厌恶。

夜静更深,合璧宫内苑。没有贺兰的陪伴李治只能回到媚娘的床上,孤灯之下两人肩并肩躺着,都无心睡眠,却彼此未发一语。媚娘翻过身凝然注视着李治——时光过得好快,一转眼二十多年了,昔日他还是青涩少年,如今年已四旬。他那清澈纯洁的目光已不复,眼角爬满了如鱼尾般的皱纹,白发也越来越多,他还是那个疼她爱她的雉奴吗?

李治虽然望着帐顶,却隐约感觉到媚娘注视着自己,便也转过脸来回望。那一刻,媚娘看得更加清楚,他眼中流露出的是怀疑且无奈的目光——

他一直蒙在鼓里吗?不可能,凭他的精明一定早就猜到贺兰之死的真相。即便如此他又能如何?揭开我妒杀外甥女的真相,将这场宫廷丑闻公之于众,为一个小女人把我这个唯一可以帮他料理国事的结发之妻踢开?他绝不会这么干。

但他真的很了解我的一切吗?或许也不是,在他那颗帝王之心中恐怕从来没有什么人是他真正乐于了解的。他最在意的是他的权力、他的天下,这点他和他那个性情截然相反的父亲一模一样!他永远是一个需要用心应对的伴侣和对手。

但无论如何,我依然爱这个男人,就如同他依然爱我一样。还是那句话,全天下都是雉奴你的,但你只能是我的!

媚娘又绽放出微笑,那是得意的笑,便如打赢一场战争般喜悦,继而紧紧抱住李治。李治没有抗拒,也紧紧搂住她,几近疯狂地亲吻着她的双唇、揉捏着她的躯体,也不知发泄的是情欲还是委屈。

这一刻,男人心中饱含无数痛苦和无奈。不过没关系,因为他的帝王事业即将达到巅峰,一个把大唐版图扩展到极致,甚至使其超越父皇李世民的机遇已悄然降临……

四、风起云涌

大驾回到长安时已步入夏天,二圣未回西内而是先至太庙,祭祀列祖列宗。西域诸国的酋长、使节纷纷叩谢拜别。为了让天下人牢记这场封禅,李治和媚娘又决定开铸新钱,镌“乾封泉宝”四字,径一寸,重二铢六分,样式精美、字迹清晰,每枚可兑换十枚普通的开元通宝,并预计在一年内全部取代旧币。至此整个封禅活动结束,前后历时一年有余,耗费无算。从长安到洛阳再到泰山,千里路途走个来回,上至帝后百官下至普通士兵都已筋疲力尽,于是辍朝半月,所有人都需要好好休息一阵了。

英公李也回到自己的司空府,对他而言这场封禅实在没什么好纪念的,他不仅跌下马受了轻伤,更在归途中接到儿子去世的噩耗,岂不痛心?但他没有为李震之死流一滴眼泪,也没有以酒浇愁,甚至把来安慰他的同僚张文瓘、李义琰等人都搪塞走了,自回到长安之后他便只做一件事——侍奉姐姐。

李有两个姐姐、两个弟弟,大姐和小弟已故去,二弟李弼官拜晋州刺史,二姐早年守寡,如今已八十高龄,他趁封禅之行将其接到京中奉养。按理说英公府邸还缺仆人?李却执意亲自侍奉,姐姐年纪高迈,牙齿早掉得差不多了,他便每天清早亲至厨下为姐姐熬粥,然后端到堂上亲手喂给姐姐吃。姐姐常说:“你堂堂国之宰相,何必干这等事呢?”李却回答:“阿姊年老,我年纪也不轻了。咱们来日无多,即使我天天为您熬粥,还能熬几日?”

李震之死让李生出许多人世无常的感慨,莫说昔日并肩沙场的那些同僚,连鼎盛之年的儿子都随时可能失去,珍惜身边每一位亲人吧。每天清晨熬粥的时候他是那么认真,不让任何人帮忙,穿着朴素的布衣,悉心濯洗着每一粒米、添着每一根柴火,便似一个从未经历过战场官场的普通百姓。

这天清早一如寻常,李又仔仔细细在灶边守了半个时辰,不停搅动着羮勺,直至米粥熬得又烂又稠才舀出一碗,准备给姐姐送去。哪知刚一转身,忽见有个头戴乌纱、身穿赭黄袍、腰悬佩剑之人正站在门口朝他微笑。

李年纪虽大但依旧耳聪目明,一见之下手足无措,险些把粥碗摔了:“陛、陛下,臣参见……”饶是老人家英勇一生,做梦也想不到天子竟会出现在自家厨房里。

侍驾的李君信眼疾手快,赶忙接过那碗热粥端走了,李这便要施礼,李治哪还容他下跪?一把抱住,带着顽皮的笑容道:“英公,是朕来得唐突,您老不必多礼。”

李方要埋怨下人们不晓事,却见灶房之外自家仆僮们都齐刷刷跪着,料是早就见过驾,李治不准他们禀报。自古天子不轻涉臣宅,何况一大早跑到厨房来,李发觉李治脸上洋溢着许久未见的得意之色,似乎在泰山时都没今日这么兴奋,不禁疑惑:“陛下莫非有要紧之事吩咐老臣?”

“哈哈哈……”李治未言先笑,“确有一件大事要请您老指教。”说着竟不顾身在灶房,从龙衣袖中抽出一份奏疏神神秘秘递了过来。

李满心诧异,在袍襟上擦了擦手,小心翼翼接过,刚展开看到头一句话便精神一振——外臣高丽莫离支泉男生遥叩大唐天子!

莫离支是高丽国最高官职,相当于中原王朝的宰相,甚至比宰相权力还大,可以掌控军队。所谓“泉男生”其实是渊盖苏文的嫡长子渊男生,因为要避高祖皇帝李渊的名讳,故而“渊”字改为“泉”。高丽国莫离支不是渊盖苏文吗?何时传位给他儿子?渊男生又为何突然上表,而且措辞如此谦卑?

原来李世民、李治父子的老对手渊盖苏文去年已身染重病,前番之所以遣王子高福男随驾封禅,一来是为了改善战后关系,二来也是想稳住大唐,避免在高丽内部权力不稳之时再发生战事。

但经过一年的休养,盖苏文病情非但未见好转,反而愈加严重,就在李治、媚娘封禅泰山之际,这位宁折不弯、杀伐果断的高丽权臣终于撒手人寰,其长子渊男生继承权力,接任莫离支兼三军大将军。渊男生为人处世不似其父那般跋扈,鉴于父亲穷兵黩武、暴政多年,想搞一次巡察,抚慰各地官员百姓,广收人心。临行前他又将国政托付给两个弟弟渊男建、渊男产——在刚接过权力的渊男生看来,满朝文武还不能完全信任,况且国王高藏恐怕也不甘心继续做他们家的傀儡,这时候唯有让亲弟弟替他掌握住大权,才能放心离开平壤。

可渊男生这一步走错了,他没料到两个看似恭顺的弟弟其实是暗藏野心之人,更没料到会有佞臣在兄弟之间挑拨。他前脚刚离开平壤,马上有居心叵测的投机之徒向渊男建、渊男产进言:“男生四处巡游拉拢人心,必是要独揽大权,迟早会将你们除掉。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下手为强,趁大权在手除掉兄长,高丽国不就是你们的了吗?”两人野心膨胀,虽觉机会难得,但一时犹豫没动手。

与此同时,在外巡察的渊男生也接到部下的警告:“今男建、男产掌权,日久必生非分之想,恐怕不会再让将军回京。将军当有戒备,以防不测。”渊男生也觉不无道理,便派心腹之人潜回京城,窥察一下弟弟们是否有异动。哪知此人行事不密,刚回到平壤就被渊男建、渊男产逮个正着。二弟本就心里有鬼,见此情形还以为阴谋已被兄长察觉,立时兴兵举事,扣押了男生留在平壤的所有家眷和部下,并假借国王高藏之命召兄长回京。

男生得知弟弟背叛大为惶恐,自知回平壤是羊入虎口,忙向辽东逃奔,意欲归拢边境兵马挽回局面。但渊男建、渊男产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立刻以不遵王命之罪撤去他一切官职,又杀害他家眷,并率领大军连夜追击。到了这步田地渊男生既无兵马又失权柄,各地将领不听调遣,只能依附契丹、靺鞨等部落,勉强立足于国内城(今吉林集安);眼看大军即将杀到,他走投无路把心一横,亲笔写下表章向大唐投诚,并派儿子渊献诚到长安当人质,请求出兵援助……

李是瓦岗草寇出身,识字不多,好在渊男生是异族之人,仓皇之际写的表章也非常粗浅直白,读起来并无窒碍。从头至尾看罢他又双手奉回,平复了一下心情才问:“陛下的意思是……”

李治早已遏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坦言道:“春秋陈国弑君内乱,楚庄王兴兵讨逆而成五霸之业;汉末袁氏手足纷争,曹孟德一箭双雕而奠曹魏之基。晋之六卿虽强,互相攻伐终并于秦;燕之慕容虽勇,自相残杀尽皆殄灭。今盖苏文新丧,泉氏兄弟阋墙,告援于朕,此正扫平高丽之良机,万万不可错过。具体调兵遣将之策,又该以何人为帅,还请英公教朕。”

李虽不晓得古时那些事,但打了一辈子仗,击杀张须陀、追斩辅公袥,横扫漠北大破突厥,立下无数战功,自然晓得“乘人之危”四个字的厉害。此时出兵的好处是明摆着的,但皇帝为何急不可待跑他家里来说这件事?这又不得不令他多想。

李治见他态度不甚积极,讪笑道:“朕心甚喜,一时孟浪,英公切莫见笑。来来来,咱到堂上慢慢谈。”竟反客为主,不由分说拉住他臂弯,搀着出了灶房。

李受宠若惊又不敢随便挣脱,硬是叫皇帝搀到了客堂,刚迈过门槛,抬头一看又是一惊——自己的老姐姐正坐在主位上,身前有个衣装绮丽的女子正端着刚熬的那碗粥,一匙一匙往她嘴里喂,那女子不是当今武皇后又是哪个?

“臣一介莽夫,岂敢劳娘娘大驾?”李说着又要跪,却被李治紧紧搀住。

老夫人也吓一跳,她方才已见过大驾,后来走进个女子喂她粥,还以为是皇帝派来侍奉的宫女,此时才知是皇后,赶忙挣扎着下跪:“老妪死罪!死罪!”

媚娘也赶紧双手相搀:“皇家社稷全赖英公所保,本宫不过投桃报李,富贵殊遇受之无愧,您老无需多礼。”

李治赞叹道:“英公年逾古稀、身居三公,尚亲赴灶下侍奉阿姊,实在令人敬佩啊!”这话一半是恭维,一半也是真心——他贵为天子富有天下,却愧对自己姐姐,使得城阳公主伤心而去,和人家怎比?

“这也是闲来无事,略尽些心意罢了。”李很谦虚。

媚娘又对老夫人嘘寒问暖一番,转而向李治道:“老夫人半生守寡、恪守节义,又有个功劳赫赫的弟弟,也算我大唐一代奇女子,如今年逾耄耋,陛下能否封她一个诰命以示表彰?”

“好!”李治立刻应承,“朕回去就下诏,封夫人为河东郡君。”

“这……”李家原本出身不高,老夫人出嫁又早,其实只是一介平民之妻,虽说弟弟位极人臣,她自己哪有半分高贵之处?那些授封郡君的女人,丈夫或儿子给国家立过何等功劳?今天二圣竟要把殊荣赐给她。老夫人霎时激动得说不出话,紧紧拉着媚娘的手,只觉世间最仁慈、最和蔼、最通情达理者莫过眼前这位皇后。

姐姐见识粗浅不知如何应对,李自然要代为推辞:“臣虽效力朝廷,然阿姊一家无功于社稷,岂可受此厚封?”

媚娘大大咧咧道:“英公一人功勋胜过百万之众,受之何愧?”

“不错!”李治与她一唱一和,“我高祖皇帝之时,英公南征北战拓定疆土;先帝之时,英公大破突厥、生擒可汗,振我大唐之雄风;朕初继位,国政尽被权臣所擅,又赖您之力扭转乾坤。既然高祖皇帝将您录入宗籍,便为皇家之亲,多封一个诰命算得了什么?前番令郎亡于任上,朕也于心不忍,幸而听闻您之长孙李敬业已入仕,朕决定不再另派官员去梓州,就由敬业接任刺史之职。”他随口一句话,李敬业一下子就成了四品官。

“敬业并未担任过要职,怎能超升……”

“虎父无犬子,朕相信李敬业必能继承父志,镇服西南诸蛮。”

“他年纪实在太轻。”

李治拿定主意万无更改:“年近而立怎还算轻?朕不到二十继承皇位,托赖您老和诸位良臣辅佐,虽不敢言有何丰功伟绩,不也天下太平吗?”

“陛下谦逊,您之功绩直追尧舜。”话说到这份上李实在没法推辞了,只得仓皇谢恩。可是皇恩岂是白白领受的?昔日他受李世民特殊恩典,并以龙袍、龙须相赠,代价是承受秘密托孤的重任,韬光养晦数载才扳倒长孙无忌以大政奉还。如今刚享几年清福,李治又玩这一手,其目的不问可知。

媚娘好心提醒道:“夫人耄耋之年,见咱们连施大礼,本宫瞧了不忍,还是搀入后堂休息吧。”

“是。”范云仙、李君言忙凑过来,如平日伺候二圣一般,左右搀扶着李的老姐姐去了。

老夫人刚走,李治的话题马上变了:“英公!高丽蕞尔小邦违我天朝数十载,今其内乱请师于我,男生稽颡拜表诚恳至极,此正所谓‘未战而庙算胜’。朕昨夜获悉此事,推枕无眠思忖一夜,若能调集诸部大军进讨,则名正言顺势如破竹,必能一举铲除高丽,告慰先皇英灵!未知您老意下如何?”

媚娘也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您老觉得此番出兵该由何人为帅?当今满朝文武谁有指挥若定、镇服三军的威望?”夫妻二人都以炯炯的恳切目光注视着李,言下之意很清楚。

还能说出别的人选吗?李一阵苦笑,前趋一步朗言道:“臣虽年迈,犹怀老骥之志,蒙二圣不弃,愿统领三军扫平高丽,为我大唐海外扬威!”虽说七十多上战场有些勉强,但既受君恩便要效死以报。昔日荆轲受公子丹厚遇,以一匹夫之身豁命刺秦王;诸葛亮酬昭烈帝三顾之恩,屡伐曹魏直至病逝五丈原,这是当臣子的本分。再者李也愿意打这仗,他这辈子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唯独昔日受阻于安市城一筹莫展。当年征讨高丽失败不单是李世民的痛,也同样是他的痛,现在有机会亲手了结此憾,未尝不是一桩快事。大将军驰骋疆场建功立业,马革裹尸再寻常不过,能在人生暮年再踏上征途,李将之视为荣耀,即便壮志未酬薨于军中也胜过在丧子之痛中颓然老去!

李治与媚娘对视一眼,如释重负——挤对七十四岁高龄的老司空上战场确实有些不近人情,但他们也有苦衷。经过连年征战,功臣宿将已所剩无几,近来又有程知节、程名振、郑钦泰、丘行恭、执失思力相继过世,敢杀敢拼的莽夫要多少有多少,可打仗绝不仅仅是拼命,需要运筹帷幄、料敌机先的统帅之才,而今军中将领青黄不接,除李之外一流的大将只有苏定方和刘仁轨二人。但是苏定方坐镇西疆震慑吐蕃,且不论他同样是七旬老翁,单是从西域赶回长安再去辽东,什么战机都耽误了;刘仁轨如今已是首席宰相,李治同样不会放他走,这么一来所能祭出的法宝只剩李。再者相较苏刘,李更胜一筹,早年便与李靖齐名,堪称大唐军界第一人。前番征讨高丽失败固然是急功近利所致,但是南北几路军队配合不当也是毛病,这次李治决定交与李全权指挥,唯有这位“军神”出马才能让争功心切的诸将服服帖帖。

李治早已摩拳擦掌期盼此战,这不仅是为了洗雪三年前的败绩,更是为荣誉而战,虽然他已成功举行封禅,却仍觉得底气不足,似乎唯有平灭父亲未能攻克的高丽,他才可以毫无愧色地宣称自己超越了父皇,横亘多年的心结才能解开。媚娘同样期待胜利,作为世间第一位与皇帝共同执政的女人,李治的一切成就都有她一份功劳,她同样想在青史中留下光辉一笔,也为将来儿子的统治铲除边疆祸患。现在君臣一心,主帅已定,还有什么犹豫的?

敲起战鼓,吹响号角,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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