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媚娘巩固后位,毒死贺兰敏月

第一章 媚娘巩固后位,毒死贺兰敏月

一、二圣临朝

麟德二年二月望日,皇帝、皇后双双登临含元殿,百官毕至,朝班秩序井然——这是起驾封禅前在长安举行的最后一次大朝会。

乾坤并列,玉宇流光,大殿之上一片肃然,宰相孙处约立于龙墀之下,正详细汇报封禅的准备情况。一应车马、粮草、仪仗都已置备妥当,只等吉日来临。满朝文武屏息凝神仔细聆听,表情都很严肃。“二圣”临朝已有好几个月,大伙儿还是不能完全适应,尤其那些五品以下唯有大朝会才能见驾的官员。对他们而言朝堂礼仪本就很严格,现在御座之畔又坐着个女人,大伙儿都不晓得眼睛往哪儿看,既怕向上张望冲撞皇后,又怕娘娘说话时没有瞩目失了礼数,只好死死盯着手中笏板,盯得脖子都僵硬了。

宰相也有些底气不足。孙处约每汇报几句便稍作停顿,观察二圣喜怒,可谓谨慎至极——他年近六旬,论资历不可谓不深,但是居官几十年没什么突出政绩,最大长处只是办事谨慎,再者位列宰辅根本就是他不敢奢望之事。年轻时的孙处约曾有言:“得为舍人,在殿中周旋吐纳可也。”故而昔日提升他为中书舍人时,当时的宰相来济竟在给他的制书中写了“如君所愿”四字。事实也如此,他历任东西台,实心任事无愆无过,无论由谁主持政事堂,他都能身处其下游刃有余。不过朝局变换波谲云诡,短短两年间许圉师被贬、李义府被流放、上官仪被杀、刘祥道被免,朱砂不足红土为贵,论资排辈轮到他,不干都不行。他的人品无可挑剔,朝廷上下都恭维他为“太平君子”,但这位君子注定不是挑大梁的角色,因为他没有独当一面的气魄;何况他名为宰相其实手中没多少实权,既不能周旋也不敢吐纳,唯有小心翼翼看皇帝脸色行事。

那么皇帝此时是何脸色呢?

李治没有任何表情,他穿着华美的龙袍,头戴华丽的冠冕,坐在龙床上,神态却有些委顿——自从惹出那场废后闹剧后,他的风疾再度复发,又因玄奘和李孝之死心情悲痛,调养半年多才好转。而今头疼眼花的毛病已不常犯,精力却还不济,脸庞清瘦许多,鬓边白发也添了不少。此刻他正倾身倚在龙床扶手上,微合二目不发一语,不知道的还以为皇帝在御座上睡着了呢。

然而就在御座旁的珠帘后,武皇后倒是精神抖擞神采奕奕。她头戴金翠钗钿,身着深青色长衫,上绣五彩凤凰,肩搭朱红色霞帔。这身装扮叫“祎衣”,是皇后接受册封或参与朝会时穿的礼服。不过历朝历代的皇后穿这身衣服的机会很少,因为她们基本不参与朝会,天天穿这身衣服出现在朝堂上,武媚实是盘古开天以来第一人。

从容貌上看她实在不像四十岁,非但身材如故,脸庞上也未留下多少岁月痕迹,只是今天她的脸色比平常略显苍白。此刻她妙目炯炯、朱唇微翘,时而点头时而含笑,似乎对孙处约的禀奏饶有兴趣——其实这种例行公事的汇报听不听无甚打紧,重要的是保持仪态,那道稀稀疏疏的珠帘根本挡不住什么,她希望群臣能及时感受到她的亲和力。

孙处约吞吞吐吐述说半晌,总算汇报完了,却不敢松懈,抬起头怯生生望着二圣。李治依然毫无表情地坐在那里,如木雕偶像,倒是武媚莞尔道:“筹办得甚是周到,陛下与本宫都很满意,孙公辛苦了。”

孙处约本来提着的心才终于放下,低声说了句:“为主趋驰,理应如此。”如释重负退归朝班。

李治依旧动也不动,朝会一时冷场,谁也摸不清皇帝在想什么,过了许久才见司列少常伯(吏部侍郎)杨思玄出班禀奏:“陛下任命原百济王子扶余隆为熊津都督,现已渡海,新罗王金法敏遣使问候,两家勾销旧怨,今后共奉我朝正朔,谨守疆土拱卫大唐。此陛下德耀四海,洪恩所致。”

“爱卿言之有理,圣心甚慰。”依旧是媚娘予以赞许——杨思玄与媚娘之母荣国夫人同为弘农杨氏,乃先朝宰相杨师道之侄,论起来也算媚娘的远房表兄。

既然皇帝不表态,而有人说好话受到皇后鼓励,其他人便也有样学样,不多时冷清的局面便被打破,出班禀奏者络绎不绝:

“今岁大稔,山东米价每斗低至五钱,百姓丰衣足食、安享太平,皆言明君有道,期盼二圣驾临。”

“东都开建乾元殿,得灵芝瑞草,此乃龙德在田、天赐吉兆!”

“西域诸国咸感天恩,闻封禅之议皆欲朝贡影从,各部酋长纷率扈从而来,牛马驼羊,填塞道路,不可胜计……”

听着一阵阵歌功颂德之声,李治缓缓睁开二目,却未流露出丝毫喜色——不错,现在的大唐空前强盛,收服突厥、降服新罗、消灭百济,西域的疆土一直扩展到吐火罗(今阿富汗),山东丰收、百姓安泰,又重新修订了礼制,编成《瑶山玉彩》《东殿新书》《文思博要》《文馆词林》等大典,凭这些成就举行封禅毫无愧色。可是如今这个朝廷是不是太“一团和气”了?难道真的天下太平,没有隐患了吗?难道除了歌咏圣德再没别的话可说?这不是我想要的局面!

“列位臣工……”李治终于发出了声音。

朝堂立时安静,那些歌功颂德之人纷纷退归朝班,大家都以虔诚的目光望向皇帝。

“近来朕与皇后行政有何得失损益,还望臣工谏言。”

龙墀之下一片沉默。

“难道没人有所谏议?”李治又问一声,口气略显严峻。

仍旧无人发言,宛如一汪波澜不兴的死水。

李治望着这一幕,继而心中恼怒,提高声音道:“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圣天子孜孜求谏以图大治。前朝隋炀帝因刚愎拒谏而亡,朕常以此为戒,屡屡虚心求谏。而今百官竟无所谏,何也?”

没人回答皇帝的问题,恢宏明亮的含元殿鸦雀无声,连一丝喘息都听不到,唯有那句“何也”的余音慢慢消散,仿佛数百名臣僚在一时间尽数消失了,只剩下空空如也的华丽殿堂。李治的目光逐个扫过在场每个人,无论落到谁身上,那人都匆忙垂下眼睑,不敢与他四目相对……这究竟是怯懦还是无奈?

面对皇帝的诘责,中下级官员还倒犹可,孙处约、乐彦玮等宰相就如坐针毡了,以推诿的目光互相对视了几眼,最后瞟向坐在朝班之首的李和许敬宗。

许敬宗现在的官职是太子少师、同中书门下三品,不仅是太子的辅佐者,也是政事堂的实际主持人。虽然他名声不佳,品性未免有些奸猾,但作为皇帝、皇后共同信任的老臣,作为当今朝中资历最深厚的文官,谁比他更有资格回答这问题呢?然而此刻他似乎抱定“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的准则,任凭别人如何审视,兀自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犹如老僧入定般岿然不动。

朝堂的气氛由尴尬转为凝重,又从凝重变为紧张——没人答复皇帝,会不会因此惹得龙颜大怒?这场朝会又该如何收场?

就在群臣头上渗出冷汗之际,司空李突然站了起来。这位名震天下、战功赫赫的老臣缓缓走到大殿正中,高举牙笏施以大礼,操着沉稳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回答:“陛下所为尽善,故群臣无所谏议。”

“尽善尽美,无可挑剔?嘿嘿嘿……”李治苍白的脸上挤出一缕苦笑——这话听起来多熟悉啊!在他继位之初,苦于言路不通下诏求言时长孙无忌便用这话搪塞他,如今十五个春秋过去了,万马齐喑的情景竟然重现。世事仿佛陷入一个走不出的轮回,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冲破了舅父束缚他的巨网,却未换来君臣亲睦的局面,朝堂上依旧一片沉默。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想到此处,李治轻轻瞟了一眼媚娘,顿时明白了——因为又有了一张更牢固的网。他突破一张旧网,却落入新的罗网中,而且这次束缚住的不仅是权力,还有情感。媚娘俨然已成为长孙无忌的继承者,时时监控他的一切,无论朝廷还是后宫都摆脱不了皇后的影响,现在群臣上奏都要揣摩其心思,甚至连他自己也要百般迁就。

然而平心而论,这一切都怨媚娘欲壑难填吗?无法否认,他自己才是始作俑者。最开始是他叫媚娘在他生病之际代理朝政,是他鼓励媚娘放胆做事,又是他日渐感到媚娘尾大不掉要废后,事到临头也是他突然反悔收回成命,拿宰相当替罪羊。作为皇帝他猜忌成性、反复无常、诿过于人,致使那么多人被杀被贬,还能指望谁全心效忠?有了上官仪、王伏胜等人的教训,哪个大臣还敢跟他说实话?即便勇冠天下深孚众望如李,也只能言不由衷地装糊涂。如果说长孙无忌的罗网是先帝临终之际织就的,那媚娘这张网则是他亲手编织的,这就叫作茧自缚!

可事到如今他还有别的选择吗?抛开感情的羁绊不论,他和媚娘还有李弘、李贤、李显、李旭轮四个儿子,其中李弘已稳居东宫十年之久,对于罹患风疾又面对帝国无数纷扰的他来说,早已没有心力去改变这一切。虽然他苦于媚娘的罗网,但毫无疑问,他彷徨的心性和孱弱的身躯也需要这张网,虽说这张网使他不自由,却也使他不至于跌至万丈深渊。爱与恨纠结在一起,他注定只能在这张牢固而又柔软的网中原地打滚……

“陛下。”媚娘轻柔的呼唤声打断了他绵长的思绪。

“唔?”李治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望着毕恭毕敬的李重重叹了口气,以近乎自嘲的口吻道:“好,既然尽善尽美,朕就放心了……若再无他事,散朝吧。”

“且慢。”媚娘又插言道,“因筹办东巡车驾诸位臣工连日操劳,幸而风调雨顺,不日就将启程。请随驾诸臣也早做准备,尚未春暖,旅途劳顿,这几日务必保养好身体;留守众臣责任重大,还望尔等尽职尽责,大驾凯旋必有赏赐。”她笑容可掬,仿佛真对群臣充满期望,说罢又扭过头笑盈盈地问李治,“陛下以为如何?”

“还是皇后细心啊。”李治带着欣慰却又寂寥的表情点点头。

内侍大宦官范云仙一直在旁察言观色,直至此刻才前跨一步高声宣布:“散朝……”

“谨遵二圣旨意,万岁、万岁、万万岁!”文武百官一并起身辞驾,按照朝班顺序退下大殿,不约而同地长出一口气——日月双悬天下二主,今天这关算是过了,谁知日后何去何从?

二、平静之下

一场沉闷的朝会结束,李治起身回驾后宫,媚娘却坐在珠帘后纹丝未动。她竭力保持着明媚春光般的微笑,直到文武百官走远才渐渐收敛。

废后风波给了她深刻教训,让她体会到什么叫君心无常,也让她看清那些貌似恭顺的大臣背后无穷的煽动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为了已经到手的权势,更为了自己和孩子们的未来,她决定走出后宫控制朝廷,防范一切潜在的危险。不过想稳稳当当坐在朝堂上,光靠强硬手段是不够的,威权只能让人屈从而不能笼络住人心,所以她要释放善意,彰显母仪天下的慈爱祥和,让臣民发自内心地敬爱自己。

可是天知道这究竟有多难!

朝廷百官是在儒家教化熏沐下走入仕途的,要他们接受一个女人坐在朝堂上绝非易事。即便她笑得脸都快抽筋了,那群家伙仍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或者就是说些口不应心的奉承话,没有任何意义;还有少数人虽然舍得下面子、放得开身段,但唯利是图、得志猖狂,便如李义府一般,关键时刻非但帮不上忙反而连累自己,同样不值得器重。一个没多少家族背景的女子要在陌生的朝廷中树立威望、挖掘心腹,这比登天还难。其实她今天根本不想笑,非但心里不高兴,身上也不方便……

明明百官已走远,媚娘还是颓然注视着他们,直到所有人都走下殿阶再也瞧不见背影才招手呼唤侍从:“本宫要更衣。”两个贴身宫女立刻跑过来,伸手搀扶。媚娘攥着一个宫女的臂腕,忍着隐隐的腹胀感缓缓站起,随即迅速卷起坐在身下的杏黄坐垫,交与另一名宫女。那名宫女小心翼翼双手接过,看都没敢看一眼,忙抱在怀里躲开了。

内侍早在配殿中备好另一套衣裙,媚娘更换完毕喝了碗热奶,又叫宫女为她揉一揉肩膀,休息片刻才出来,却见范云仙守在殿门外:“你没去伺候万岁?”

范云仙憨笑道:“奴才已将万岁送归后宫,万岁说暂不用我伺候,所以赶紧过来侍奉娘娘。”

“不用你伺候?”媚娘开始琢磨这话的滋味,“万岁去哪儿了?”

“这……”范云仙面有难色——王伏胜死后他已当仁不让地成为宫中最有权势的宦官。而作为媚娘提拔上来的人,他的任务绝不仅仅是伺候好主子,他还要监控整个后宫,甚至窥探皇帝的一举一动。不过有时他也觉得媚娘太爱较真,有些事何必非要弄得太清楚呢?思虑太多、操心太重何尝不是受罪?

但即便他不说,媚娘也能猜到:“万岁又去绫绮殿了吧?”

“是……”范云仙低低应了一声。

媚娘的脸色立时阴沉,秀眉微微跳了两下,却没再追问,转而道:“群臣的奏疏准备好了吗?”

“娘娘今天还要批阅奏章?”

“那是自然,国事为重嘛。”媚娘说这话的口气严肃中带着一丝无奈。自从协同李治临朝,夫妻立下“君子之约”,百官奏疏两人皆需过目。可是李治有病在身,十天倒有八天是媚娘看奏疏。上官仪倒霉后,其他宰相更加小心,凡稍有争议之事一律上报,不敢自专,以致每天都有许多文书表章递来。天下之大事务纷纷,一日不加处置,来日便要成倍增加,没几天工夫积压的奏疏就会堆成山。这副担子是她自己揽过来的,不挑也得挑啊!

批阅奏章之处是宣政殿,这里没有外朝的喧闹,又毗邻东西台,便于召见臣下。天气尚未和暖,空阔的宫殿更是凉风习习,关闭门窗也掩不住,虽然内侍已准备了好几只炭盆,媚娘仍觉得冷,抱着手炉焐了半天才开始翻看。

疆域广阔、五谷丰登是不争的事实,但这并不意味着太平无事,莫看朝堂上所有人都在说和气话,翻开奏疏才知道有多少难题。地方大麻烦也多,且不论每月总有几个州闹点儿水旱灾害,近来西疆也不太平。吐蕃表面上臣服,其实一直对大唐疆域虎视眈眈,虽然东征百济取得胜利,但吐蕃大相禄东赞也趁大唐无暇西顾之际吞并了吐谷浑,进而觊觎西域。不久之前疏勒、于阗两国爆发冲突,疏勒战事不利,竟邀请吐蕃出兵相助。此举触犯了大唐之忌,一旦吐蕃介入西域,再想叫他们撤出去就难了。李治和媚娘立刻派西州都督(西州,治所在高昌,今新疆吐鲁番以东)崔知辩领兵救援于阗;不过与吐蕃大干一场的时机尚未成熟,又因封禅即将举行不宜大动干戈,于是又封左武卫大将军苏定方为安集大使,节度诸部调停纷争,但时至今日未见分晓,不禁令人忧虑。

相对于西面的吐蕃,东面的高丽乃是宿敌。此蕞尔小邦竟与中原王朝周旋了五十余年,杨广三征不克反倒亡国,李世民难收全功抱憾而终,三年前李治灭百济,又发动大军兵分两路南北夹击高丽,依旧无功而返,还战死了大将庞孝泰。然而就在前几日高丽国王高藏突然上表,请求遣其子高福男入贡,并随驾封禅。世人尽知高丽军政大权实际掌握在权臣渊盖苏文手中,高氏家族只是傀儡,即便大唐扣留入贡的王子也威胁不到人家,谁知高丽此举是为缓和关系还是趁机窥测中原情势,不可不防啊。

媚娘看着这些纷乱的边塞军报,甚觉苦恼——作为一介女流,她对军事的认知不过是偶然耐着性子翻翻的兵法,战争她是不了解的,先前极力主张征讨高丽也证明了这点。可现在这些琐碎的军务依旧需要她批示,实在是勉为其难。

不过相较于羁縻之地的军事纷争,王朝潜在的内部隐患更叫人不省心:朝廷存在任官太多的问题。现今内外文武官员共计一万三千多人,假设三十岁入仕、六十岁致仕,三十年才能彻底替换一批新官,按这个比例每年朝廷任免官员数量都应为四百三十多人。然而大唐定鼎以来每年入流者都超过五百,已经入大于出,多年下来官员越来越多,何况许多三品以上老臣年逾耳顺甚至古稀仍在其位,实是不死不休。显庆以来朝廷改革,推行科举取士,但以往世袭恩荫仍保持,又增添许多杂流入仕者,厚待佛道两家恩赏的官也不少,近年来入仕者都在千人以上。长此以往不但俸禄开支膨胀,而且十羊九牧、人浮于事的现象也极易发生,既增添朝廷和百姓负担,又不利于官场风纪。

毛病谁都看得出,真下手整治就很难了。进的准则可严格掌控,多出来的官只能甄别裁撤。这种得罪人的差事谁愿意干?前任右相刘祥道胆色出众,又久掌选官之事,曾主动提出要清理冗官,惜乎受上官仪所累罢为司礼太常伯(礼部尚书),他一免职,这件事也无果而终了……

一者奏疏冗杂,二者身体不适,只片刻工夫媚娘便觉心烦意乱,十根手指又变得僵冷,赶忙紧紧抱住手炉,又把它放在身上,温暖着冰凉的小腹。那些觉得她风光无限的人哪晓得,这位貌似强悍无畏的皇后竟也有如此脆弱惆怅之时。

没办法,这是女人天生的苦恼!

媚娘心里暗自嗟叹,又不禁瞟向放在案头的另两份文书——《忠孝论》和张柬之的上书,它们放在那儿已经三天了。

这两份文书是许敬宗当面递上来的,而且说了张柬之许多坏话,痛批此人不识时务、言辞桀骜,并暗示李素节写这篇文章是借议论忠孝来讽刺时政,怀悖逆之心,建议从严处置。那从严处置又该严到何种地步呢?毫无疑问,还有比斩草除根更好的解决方式吗?

许敬宗的用心媚娘明白,几度贬斥李素节的诏书都是他一手包办的,一旦李素节重获天子宠信,肯定不会轻饶他,即便他年事已高逃过一劫,子孙后辈也难保无虞,所以必要将李素节置于死地。从保护自己儿子的立场看媚娘与许敬宗的想法一致,更何况萧淑妃是由媚娘下令处死的,更需斩草除根以防不测,可眼下并不是出手的好时机。

李忠之死已引来不少非议,这会儿再把李素节弄出个好歹来实在说不过去。她刚坐到朝堂上不久,正试图打破隔阂笼络人心,万不能因一时快意毁了先前的努力。

然而此事又不能放着不管,张柬之公然上书已不是秘密,政事堂内无人不晓,下面还不知传成什么样呢!召不召见张柬之都是麻烦。忠孝之德是驳不倒的,父子天伦更无法抹杀,她若召见这个愣头青,到时候无言可对只能自取其辱;若不见又显得心虚,实在是左右为难。若在别的时候压下一份奏疏不算什么,可现在这个节骨眼上连拖都不能拖,再过几天便要起驾东都,洛阳距申州不远,若张柬之再来滋扰怎么办?封禅时分镇各地的宗室诸王都要来,徐王李元礼、韩王李元嘉等德高望重的皇叔皆在其列,他们若听到风声也来讲情又该如何应对?

媚娘越想越烦,虽说这两次参政是出自她的意愿,但有时也觉委屈。比如《忠孝论》之事,李治早已听说,甚至亲眼看过这篇文章,偏偏没做任何指示。这是什么意思?其实李治的心情媚娘能理解,已接连失去李忠、李孝两个儿子,再把李素节逼上绝路实在于心不忍;而恢复李素节一切待遇也不妥当,且不论对李弘是否造成威胁,单是推翻先前不准觐见的命令就等于自己打脸。难以抉择是肯定的,但是身为人君人父总得有个态度吧?这样不闻不问,岂不是把所有难题都推给她?皇帝如此作风,还能埋怨大权旁落、臣下缄默吗?

经过冥思苦想,其实媚娘已有办法,便是寻个由头将李素节再贬一级,远远调离中原之地,就此让那些替他鸣不平之人彻底断了念头。至于张柬之,区区一个八品官根本不必理睬,只要李素节不再担任申州刺史,就不再是他的长官,张柬之便不能越权言事。许敬宗嚷着严惩不过是因为姓张的扫了自己面子,媚娘才懒得拿金碗跟破瓦罐子碰呢!

主意虽想好,但媚娘不敢自作主张——她不能再给李治留下任何把柄。废后之事心有余悸,李治险些将前几年所有的过失都推卸到她身上,若非最后时刻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那么当替罪羊的就不是上官仪了!经历这么深刻的教训,她怎还敢越俎代庖?关乎皇家骨血之事尤当谨慎,必须要李治亲自下诏才能堵住世人悠悠之口。

左思右想媚娘觉得此事不宜耽搁,索性把奏疏一推,站起身来。一旁侍奉的宦官宫女见她神情凝重,忙凑前侍奉:“娘娘有何吩咐?”

“今天不看了,回后宫。”

范云仙笑呵呵道:“娘娘说的是。您凤体康健才是天下人之福,大不了将奏疏带回含凉殿,有空慢慢看。”说着已为媚娘系好大氅。

“唉……”媚娘摩挲着手炉叹息一声,继而果断地拿起《忠孝论》揣进怀中,“不回寝殿,先去绫绮殿。”

再度提到绫绮殿,她难抑胸中苦闷——绫绮殿里住的不是旁人,正是韩国夫人武顺之女、媚娘的亲外甥女贺兰氏。因为武顺临终之际的托付,因为母亲荣国夫人的再三央求,更因为废后那场风波,媚娘最终还是妥协了,允许贺兰侍奉李治,但妥协也是有条件的,那就是不能封贺兰氏为嫔妃,仅给她一个魏国夫人的封号,就算是默许贺兰当皇帝的情人吧。历代天子都拥有无数后宫佳丽,情人又算得了什么?可媚娘还是觉得受了天大委屈,从古至今没有哪个皇后的位子得来似她这般不容易,难道长相厮守、举案齐眉仅仅是不切实际的传说?

这一年的春天似乎来得特别晚,蓬莱宫建成还不到两年,虽然三大殿修得雄伟至极,内苑规制却远远不够,基本还保留龙首山原貌,许多地方有待继续修缮。穿过紫宸门,绕过李治的蓬莱殿,放眼望去是一片萧索枯林,嫩草未萌、春芽未发、冰凌未尽、南雁未归,唯有几株连翘、结香绽放着淡淡的黄花,在料峭寒风中簌簌发抖,令人不忍多看。或许是身体不适的缘故,媚娘也觉得今天自己有些多愁善感,于是深吸一口气,加快了脚步。

绫绮殿坐落在蓬莱殿以东,自从魏国夫人入宫“做客”,李治几乎天天来,就算不在这儿过夜也要与贺兰耳鬓厮磨一阵。虽说她和皇帝那点儿事已不是秘密,但终究不是正式嫔妃,还是有违礼法的,因而每逢李治幸此所带侍从极少。媚娘循着甬路由西而来,并没遇到几个宫人,直至殿阶前才见宦官李君信、亲卫贺兰敏之一左一右侍立在廊下。

贺兰敏之乃是武顺之子、魏国夫人之兄,也是媚娘的亲外甥。这孩子自幼相貌俊美,很得外祖母宠爱,如今年过二十充任亲卫,头戴幞巾、锦衣皂靴,越发玉树临风一表人才。托母亲和妹妹的福,他也颇受二圣关照,李治追赠其父贺兰越石为应山县男、户部尚书,敏之承袭此爵。即便如此杨夫人仍觉得外孙受了委屈,一心想把武家的周国公爵位转到他身上,只是碍于法度不得遂愿。

皇后驾到二人不敢怠慢,赶忙快步跑下殿阶屈身施礼,敏之方要向内禀报,媚娘一把摁住他肩膀:“有些私密的话与万岁商量,礼数都免了吧,本宫自己进去便是。”

贺兰敏之深知姨母非心胸开阔之人,这么不声不响进去,若是遇见妹妹与皇上亲热,恐怕又要醋海生波,便欲好言劝阻。哪知一旁的李君信却老老实实道:“娘娘请便。”上官仪之死震撼了朝廷百官,王伏胜之死同样震慑了内廷,如今宫内所有宦官都唯皇后之命是从,似李君信之辈本就有攀附媚娘之意,岂会不乖乖顺从?

敏之无可奈何,只好随范云仙、李君信等人一并侍立于殿阶下,独媚娘自己款步上殿。一进门便觉香气扑面,似是熏香脂粉混合的味道,绫绮殿虽不及帝后寝殿阔绰,却也别具一格,悬挂着朱红的锦绣帷幔,确实绫罗绮丽;青铜香炉内冒着缕缕青烟,白瓷花瓶中插着一枝新采的红梅,但牙床、几案前并无一人,媚娘又往侧殿去。天气还不算暖,皂缯的门帘尚未摘去,她毫不客气伸手便掀,哪知刚摸到帘子忽听里面传来李治的说话声,其中似有“皇后”二字。她立刻停住,屏住呼吸,想听听他们在议论自己什么。

贺兰的声音娇滴滴的:“朝堂上的事臣妾一点儿也不懂,反正有陛下和姨母撑着,天总不至于塌下来吧?”自古帝王以天自诩,类乎“天塌下来”这种话都是很不吉利的,绝非宫廷之人当言。

李治毫不在意,却道:“即便没有我,你姨母也足以撑起这片天吧?倒似是朕阻了皇后励精图治的决心。”这话听起来酸溜溜的。

贺兰一副幸灾乐祸的口吻:“当初不是陛下准她参政的吗?”

“朕也有难处啊……”李治沉默片刻才道,“原以为她不过一时兴起,处置完上官仪等人便会卷帘回宫,哪知竟干了这么久。也是朕身体欠佳一时疏懒,成了今天这等局面。宫廷内外何尝没有非议?前番你母过世,便有人揣测媚娘心生妒恨毒死姐姐,其实哪有这等事?臣下如此瞎猜还不是她恣意行事招惹非议所致?”

“哼!”贺兰一阵冷笑,“我娘虽不是她杀的,却也是因为她从中作梗,得不到陛下宠幸,郁郁而终。我与陛下这份姻缘又何尝是她所成全?分明是我娘拿命换来的。”

媚娘在帘外听得清清楚楚,不禁暗骂——死丫头!得我容让不知感恩,反而心生怨怼,真真枉费我一番苦心!

“算啦,过往之事莫要再提。”李治的声音忽然变得很柔和,全不似朝会上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事到如今朕也想开了,朝廷的事好也罢歹也罢,她既愿意多管,且由着她性子,只要不出乱子就行。反正弘儿也一天天长大了,将来即便朕无力亲理朝政,也可让太子监国,她还能折腾几日?现在有她在外面忙活,朕倒是清闲不少,还能多来陪陪你,未尝不是一桩好事啊……”

听李治说出这种话,媚娘实在痛心——好啊!我在外面替你这个皇帝处理国事,你却抱着美人优哉游哉,竟然还满口委屈。我才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整天忙忙碌碌没捞到半点儿好处,在外面招人怨,你们也在背后议论我,还要时不时地背黑锅,我一介女流受这份罪究竟图什么?我绝不让你们如愿!

媚娘越想越觉得委屈,险些落下眼泪,又觉小腹一阵胀痛,双腿间突然有股暖流汩汩涌下。此刻她气满胸膛,也顾不得羞了,骤然掀起门帘,里面紧紧依偎着的那对男女也是一惊,扭过头愕然望着她。

咒骂之言已在喉间,可就在那一刹那,媚娘又恢复了理智——经历了那么多风波,难道还不该变得聪明些?她强压怒火,又扮出朝堂上的端庄姿态:“难怪寻不到陛下,果真在此啊……”她竭力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不能让人觉察出有丝毫的颤抖。

“嗯。”李治松开搂着贺兰的手,“有什么事吗?”

媚娘不动声色缓缓上前,将《忠孝论》放在李治面前的几案上:“李素节这件事还望陛下尽早处置,莫要等到驾幸东都节外生枝。”

李治看也不看,信手摸了摸那篇文章,反问道:“你觉得该如何处置呢?”

媚娘与他四目相对粲然一笑,却什么都没说,转身便走——还用我教吗?凭你那么多的心眼难道想不出如何解决?又想把责任往我身上推?对不起,我不接你的招!

贺兰“变脸功夫”也不赖,忙拉住媚娘臂弯,笑呵呵道:“娘娘难得到我这里来,多坐会儿吧,咱陪万岁一起聊聊。方才万岁还夸您处置朝政样样得当呢!”

媚娘笑道:“我可不似你这般闲在,还有许多奏疏要看,有你陪着万岁我就放心了。记得提醒他病体方愈注意休息,过几日还要赶路呢。”再不容他们说什么,头也不回地去了。

直至走出殿门,媚娘的心才再度被愤怒和委屈占据。一阵清风吹来,她感觉双腿凉飕飕的,低头瞧了瞧衣裙,虽然没渗出半点血迹,她还是把大氅围得严严实实,唯恐露出一丝丑态。

“回寝殿吧。”

“恭送皇后娘娘。”众侍从低头施礼。唯独贺兰敏之隐约感到一丝不祥,他撩起眼皮偷偷望着媚娘——姨母的眼神好可怕,仿佛要杀人一样!

三、祭礼之议

麟德二年春,李治君臣自长安出发,前往东都洛阳。临近起驾之际传来喜讯——在苏定方、崔智辩软硬兼施的压力下,疏勒、于阗两国息兵罢战,各自上表请求参与封禅,以表臣服大唐之意;吐蕃介入西域的计划失败,只得撤军。而在此之前高丽王子高福男也顺利抵达长安,向朝廷献上贡赋,言辞卑微、举止谦逊,全然不似有何图谋,而且自他踏进大唐国境,东北边疆断断续续的冲突也停止了,高丽军谨守城池,不再有任何行动。

不过这次封禅注定有不完美之处,随驾诸皇子除太子李弘、沛王李贤、周王李显、殷王李旭轮外,只有杞王李上金参与,郇王李素节则完全丧失了资格——李治又颁布圣旨,称李素节在申州为政不当、收受贿赂,贬为鄱阳郡王,迁往袁州(今江西宜春)安置。不但降低王爵,还打发到遥远的江南,李治和媚娘的狠辣可见一斑,看来他们是铁了心要放弃这个孩子。张柬之官微言轻束手无策,满腹慷慨全成泡影,只好垂头丧气回了申州。

无论如何各种隐患算是暂时消弭,东都乾元殿也落成了,李治君臣安然启程,一路饱览大好春光,享受着各州县的贡奉,行进了四十多日总算到达洛阳。

相较长安,洛阳似乎更显繁华,再次来到这里二圣都很愉悦,尤其媚娘更觉亲切——洛阳城是她外公杨达时任隋朝宰相时主持修建的,她父亲武士彟曾为这项工程贡献木材,她堂舅杨恭仁曾任洛州都督;贞观十一年她也是在这里第一次蒙受天子宠幸,更何况八年前李治和她就是借东巡之机瓦解了长孙无忌、韩瑗等人的权力,从而使她稳固中宫之位,逐渐走上政坛的前台。洛阳堪称媚娘的福地!

圣驾行进在驿道上,卤簿齐整、警跸森严,距离东都尚有十余里,禁军将校便来禀报,洛阳官员以及提前到达的王公贵戚已在驿亭列队恭迎。李治闻报不敢怠慢,立刻弃辇换马,回过头来却见媚娘也匆匆忙忙下车,在内仆令搀扶下攀上马背——自古以来从来没有皇后骑马接见大臣的规矩,但她既已跨出后宫与皇帝合称二圣,便处处与李治争锋,谁也不敢指摘她的行为有违礼法。

李治无可奈何等了片刻,待她整理完衣裙赶上来,两人并辔列于队伍前面,刚抖开缰绳却听西面传来一阵嘶鸣,继而人群骚动了起来,几个宦官慌里慌张嚷道:“英公跌下马啦!”

二圣颇感意外,赶忙驰过去看,见李浑身尘土扑倒在地,他那匹受惊的马兀自腾跃,两三个宦官合力才拉住,群臣也都簇拥过来,大伙儿儿七手八脚将李搀扶起来。

“英公无恙乎?”李治很是关切。

李急忙拍去身上灰尘,仓皇道:“臣不慎惊驾,死罪死罪。”

“这有什么罪不罪的?您老无碍便是家国之福。”

“谢陛下体恤。”李摔得并不重,只是腿略有些跛,但他眼中却流露出一丝凄凉的神情,怆然抚摸着马背,发出一声细若游丝的叹息——昔日威震突厥、扫平江淮的大将军竟在移驾东都的路上跌于马下。七十二岁,英雄老矣!

媚娘眼明心细,猜透了他心思,忙安慰道:“英公勿忧。常言道‘惯骑马惯跌跤’,这算不得什么。您龙马精神、老当益壮,万岁还要靠您威服蛮夷捍卫江山呢!”

李赧然一笑,手捋皓髯道:“臣受三代君王厚遇,当鞠躬尽瘁效节而终,不敢言老。但娘娘有所不知,臣征战一生不曾落马,况此马骑乘多年未见差失。今日无故惊跃,于微臣恐非吉兆。”

“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李治点手唤过范云仙,“速去牵一匹朕的御马来,赠与英公骑乘。”

媚娘不甘于后,也道:“英公衣袍破了,到洛阳后速命有司赶制一套新的一品官服,不可耽误他老人家随驾封禅。”

“小臣记下了。”李君言连忙应承——如今皇后的命令跟圣旨差不多,谁敢不从?

李千恩万谢,君臣二次上马。此处距驿亭已近在咫尺,只行了几步就见前方旌旗林立、衣冠如云,数百迎驾之人跪在路中央,高呼万岁之声直冲霄汉。李治端坐马上不疾不徐,至近前才赐众人平身,放眼望去,徐王李元礼、韩王李元嘉、彭王李元则乃至虢王李元晓、滕王李元婴等皇叔都已到齐;他同辈分的兄弟如今在世者有六人,蒋王李恽、越王李贞、纪王李慎、赵王李福、曹王李明五人已至,独缺六哥李愔——当年长孙无忌以所谓“高阳公主谋反案”大诛异己,对李治皇位最有威胁的吴王李恪被缢死,蜀王李愔因是李恪同母弟,被贬为庶人流放巴州。但无忌败亡后李治对此案的态度却很值得玩味,虽然也赦免了一些获罪之人,却始终没有翻案,李愔只被封为涪陵郡王,至今居于流放地,不能参与封禅。

李治一一向宗室诸王微笑致意,别人还倒犹可,却见十弟李慎身着素服、腰系孝带,满脸悲苦之色,不禁惊骇:“吾弟何故如此?难道太妃……”

龙生九种,有李元婴、李恽那等荒淫之徒,自然也有出类拔萃之辈。李慎乃昔日韦贵妃之子,与燕贤妃之子李贞齐名,这两人是诸亲王中最具贤名的,才华横溢、谦逊知礼,极得臣民尊敬,李治待他们也很优厚。今天李慎方寸已乱,听皇帝问起顿时流下眼泪,扑倒在地:“母妃随我同来赴会,离开荆州时还好好的,哪知半路染病,还没到洛阳就……”话未说完就伏地大恸了起来。

“唉!”李治双手相搀,好言宽慰,“吾弟莫哭,这是她老人家的寿数。你至忠至孝天下尽知,无愧于先人,不要太难过。”话虽如此,他眼眶也开始泛红了。

媚娘也不禁面色凄然——韦贵妃端庄大度、驭下有恩,昔日待她不薄,而且其女临川公主也与她关系很好,故而十分惋惜。能随驾封禅是数百年都未必一遇的殊荣,韦妃却死在最后的旅途中,命不由人啊!

李治当即下旨,赐韦妃东园秘器、鼓吹仪仗,命司稼卿杨思谦、司平大夫窦孝慈监护灵柩还京,陪葬昭陵。临川公主和驸马周道务也在大驾队伍中,闻此噩耗跑了过来,姐弟相拥而泣;众亲王纷纷过来解劝,将他们搀走了。李治擦擦泪眼,又见群臣也来参拜,为首一人身材魁梧须发苍然,身穿绯色冠袍,身边还紧跟着四名奇装异服者。他一见此人立时转悲为喜,高呼:“刘爱卿,你总算回来啦!”

这人正是戡平百济之乱、大破倭国水军的刘仁轨,见驾施礼已毕,赶忙引荐身后之人:“这几位分别是来自新罗、百济、儋罗、倭国的使者,听闻我朝将有事于泰山,特来恭贺朝觐。”

“下邑之臣参见天朝大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四人一并跪倒,大礼参拜。

新罗、百济自不必说,儋罗乃辽东三国外的另一小国,位于百济之南的一座小岛上(又称耽罗,今韩国济州岛);倭国虽自隋朝时便与中原通使往来,但一直有争雄之心,昔日倭国圣德太子在给隋炀帝的国书中竟然写着“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可自白江口之战败于刘仁轨之后,倭国不禁对大唐生出敬仰之心,转年派使者和解通好,并有意效仿中原礼法制度,因此这次也派来使者恭贺。

外邦臣服、藩国朝觐对中原皇帝而言是极大荣耀,何况刘仁轨一次领来四位使节,李治焉能不喜?当即摆出万国之主的傲然:“尔等处化外之地,能知顺逆、识大体颇为难得,来日朕率尔等共赴泰岳,一览我大唐八荒沃土,祈皇天后土永保太平。远来是客,若有所需可向朕奏明,或告于同文寺,切莫拘谨。”

“谢大皇帝隆恩。”四人来自不同国度,汉文不甚流利,但动作一致回答很齐,显然事先已经接受了见驾礼仪的演练。

李治越看越喜,又对刘仁轨道:“爱卿扬威海外、功冠当朝,朕心甚慰。这次就不要走了,朕晋升你为大司宪!”

大司宪便是龙朔改制前的御史大夫,从三品,司宪台最高长官,有监察百官之权。此官不常设,监察之事通常由宪台副长官司宪大夫掌管,故而大司宪还有表彰功臣能臣的意味,能当上这个职位也预示着此人可能很快就要跻身三省长官,成为实职宰相了。这个任命足见李治对刘仁轨的器重和信赖。

媚娘在旁冷眼观瞧,心中大为不悦——虽然她跟刘仁轨从未直接发生过冲突,却早已心存芥蒂。显庆初年刘仁轨曾任给事中,时逢李义府为相,私纳一美貌罪妇为妾被宪台告发。刘仁轨奉命调查此案,反复推鞠誓究祸首,若非李义府逼迫大理丞毕正义自杀顶罪,否则难逃被扳倒的下场;又因此惹出监察御史王义方当殿弹劾,搞得李义府声名狼藉。自此两人结仇,刘仁轨被排挤出京,贬为青州刺史;征讨百济之时李义府又逼其在暴风雨之时遣送军粮,致使粮船倾覆欲治其死罪,李治却不愿李义府太过猖狂,于是宽免死刑,命其渡海至百济军中效力。谁也不曾料到,当了大半辈子文官的刘仁轨这一去竟立下奇功,耳顺之年“一不留神”成了名将,带着四国使节凯旋。李义府猖獗的日子固然已是过眼云烟,但他受媚娘宠信,二度拜相是媚娘促成的,那一系列迫害刘仁轨的行为也都是在媚娘默许下进行的,现在刘仁轨大难不死反而得志,能对她这位皇后俯首听命吗?若依媚娘之意,万不能把此人调回京城,但人家的功劳实实在在,足可与名震西疆的苏定方媲美,实至名归、人心所向,又有李治撑腰,此刻她岂能作梗?没办法,好在刘仁轨也年近七旬了,但愿这老家伙早些致仕吧!

刘仁轨谢恩而退,后面的人也陆续见驾,东都官员只是少数,大部分是山东诸州的地方官,到洛阳集合随驾封禅。媚娘随着李治强作笑颜向他们致意,偶一眼看见自己的异母兄长周国公武元爽,再往身后瞧,武惟良、武怀运都在,心下更是厌恶——当初媚娘封后,武家兄弟皆得封四品高官,不料家宴之时荣国夫人与武惟良发生口角不欢而散,媚娘一气之下又将武家兄弟都赶出京城。长兄武元庆贬为岭南龙州(今广西龙州)刺史,抑郁而终,因其子武审思、武再思皆早亡,只剩小妾所生的幼子武三思,不堪继承其位,故而国公世袭转到元爽一脉。但在媚娘看来,这群乌鸦都一般黑,昔日慢待她母女之人都要遭报应,既然已经逼死元庆,索性“除恶务尽”,早晚要将这帮人一网打尽!

此时此刻没人知晓媚娘心里在想什么,大家只是觉得这位敢与皇帝一同接受朝拜的皇后既胆大妄为,又充满魅力。百官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皇帝走完这最后十里路,在百姓的欢呼声中步入洛阳城,登临新落成的乾元殿。

隋时洛阳皇宫曾有乾阳殿,占地广阔,雕梁画栋,奢华至极,李世民平灭王世充后为了泄民愤、收民心,一把大火将其烧毁。但随着东都的再次建设,急需可以举行朔望大朝的正殿,于是又将乾阳殿修复,更名乾元殿。重建的大殿比原先更雄伟,洛阳官员也很会献媚,东都有个名叫王勃的十五岁文生,洋洋洒洒写成一篇《乾元殿颂》,此文不仅渲染了乾元殿的雄伟,而且歌颂皇帝“上元开箓,下武崇基,贞明启运,易简成功”,皇后“芝庭揖训,远清和凤之仪;兰佩承风,竞峻当熊之节”,皇太子“承云紫座,翊八柱于乾维;鲍俎捐芳,齿元冠于宝序”。李治和媚娘坐在崭新的大殿上,读着这篇奇文,不住颔首称赞,心里都美滋滋的。

也正是在这座大殿上,李治宣布举办制科考试广选贤良。因这次制举在封禅前举行,主要选拔的又是精通祭祀典礼之人,故称“岳牧举”。经过一个月考试选拔,河南道士明崇俨等人高中,他们将有幸参与封禅,事后还能得到官职。

选拔好了人才,君臣又详细参考了秦始皇、汉武帝、汉光武帝三次封禅的文献,针对细节进行最后的讨论,决定此次祭祀仿儒家古制,一律使用陶匏、铜爵等器具献祭。司礼太常伯刘祥道上书称:“昔在三代,列卿位重,故得佐祠。汉魏以来,权归台省,九卿皆为属官。今登封大礼不以八座行事,而用九卿,乃徇虚而忘实。”李治览奏深以为然,于是改易制度,以司徒李元礼为亚献,刘祥道为终献。

刘祥道的初衷只是革新礼制,并非要给自己谋这个终献,但这一行动却给媚娘很大启发。事隔两日她亲笔写了封奏疏,当着百官的面呈交李治,声称:“封禅旧仪,祭皇地祗,太后昭配而令公卿行事,礼有未安。至日,妾请率内外命妇奠献。”此论一出天下哗然!

按照媚娘的说法,祭天时先皇配飨,大臣充当亚献、终献没有问题,但祭地仍由大臣协助就不妥了。因为配飨的是窦太后和长孙皇后,男女有别、内外有别,外臣怎能随便与皇家女眷接触?于是媚娘毛遂自荐,要率领内外命妇协助皇帝祭地,以尽儿妇孝道。

她的说法并非没有道理,却也极不合传统。汉武帝、光武帝的封禅全是由大臣充当亚献、终献;至于秦始皇那次,莫说没有皇后参与,就连秦始皇立没立过皇后至今还说不清楚呢!在儒家一系列礼仪活动中除了亲蚕和祭祖,哪有女人随便参与的?可是面对强势的武皇后,谁敢公然批驳?无论宰相大臣还是饱学之士都选择了沉默,李治素来没有独自抗拒妻子的勇气,也只能在一片沉默中欣然同意……

麟德二年十月丙寅(公元665年12月10日),皇帝李治、皇后武媚率领文武重臣、王公贵戚以及嫔妃皇子,在禁军护卫下浩浩荡荡自洛阳出发,正式开始了封禅之行。此乃唐朝定鼎以来规模最宏大、礼仪最隆重、参加人数最多的一次活动,整个仪仗队前后绵延数百里,旌旗招展、鼓乐喧天,列营置幕、弥亘原野。而且大唐四围的各国使节也随同出发,穹庐帐幕、牛羊驼马填塞道路。大唐王朝威德遍及四海,如此景象真可谓旷古未有、盛况空前!

这一路二圣兴致更高,又观览了沿途不少景致,参观濮阳古城,还听说济州寿张县有一户张姓人家,相延九代居于一处,从来没分过家。昔日北齐、隋朝都曾表彰此户人家孝悌和睦,李治和媚娘自不能输给前朝帝王,双双驾临张家进行表彰。

张氏的当家人张公艺已是耄耋老叟,闻知二圣驾临,率阖门子孙出来迎接,这一家人跪了好几趟街。当二圣问及何以能齐家和睦时,张老汉朴实地一笑:“居家过日子,以息事宁人为上,若有什么矛盾互相凑合凑合也就罢了。”说完便献上一卷礼物。

二圣笑呵呵展开观看,只见一张绢书上写着真草隶篆、大大小小百余个“忍”字。李治、媚娘若有所思,不禁相视而笑——婚姻就是一场妥协,他俩恐怕就是在互相忍耐中度过每一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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