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在儒学的发展史上曾出现两个高潮,分别在汉代和宋代,所以儒学的两大流派分别被称为“汉学”与“宋学”。儒学史上的唐代夹在这两个高潮之间,实际上处于一个低潮阶段。那么唐代有没有值得注意的儒学代表人物?当然有,其中之一就是杜甫。钱穆在《中国史学发微》中称杜甫为唐代的“醇儒”,非常准确。杜甫不是儒学经典的注疏者,他对儒学的服膺主要体现于实践,他身体力行地将儒学原则付诸行动,从而在儒学发展史上做出了独特的贡献。不但如此,杜甫还用他一生的实践、行为,用他的整个生命,来丰富、充实儒学的内涵。从本质上说,儒学原是一种实践的哲学,它非常重视人的行为。所谓的百姓日用人伦,是儒学最为关心的核心内容。孔子也好,孟子也好,年富力强的时候并不忙着著书立说,而是栖栖惶惶,奔走天下,要从实践的角度推行他们的仁爱之道。等到最后觉得“道之不行,已知之矣”(《论语·微子》),才静下心来著书立说,把他们的思想用著述的形式传给后人。从本质上看,儒学最强调的是实践,强调人们生前的行为,强调在实际生活中的建树。从这个意义上说,杜甫正是最好地体现儒家精神、发扬儒家精神的一个历史人物。
儒学千头万绪,其核心内容就是仁爱思想,主张在天下推行以仁爱之心为出发点的仁政。儒家认为一切的爱心都是从人们的内心自然生发出来的,孟子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孟子·梁惠王上》)这是一种由近及远、由亲及疏的自然的情感流动。由这样的程序生发出来的仁爱之心,它更自然,更符合人的本性,也更切实可行。它既不是好高骛远的空想,也不是违背人性的矫情;它不是强制性的道德规范,更不是对天国入场券的预付。杜甫对儒家的这个核心精神心领神会,他的诗篇,他的行为,时时刻刻都在阐释着这种理念。杜甫感情深厚诚笃,被近人梁启超誉为“情圣”(《情圣杜甫》)。他深深地爱着他的妻子、儿女和弟妹,一生中始终与妻儿不离不弃,相依为命。他与杨氏夫人伉俪情深,白头偕老。当他陷贼长安时,曾对着月亮怀念远在鄜州的妻子:“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月夜》)当他与家人隔绝时,就格外思念幼小的孩子:“世乱怜渠小,家贫仰母慈。”(《遣兴》)杜甫对友人情同兄弟,时时见于吟咏。他四十八岁那年流寓秦州,全家生计濒于绝境,却在短短三个月内写了三首思念李白的名篇,至性至情,感人肺腑。杜甫还将仁爱之心推广到素不相识的天下苍生。他到奉先县去探亲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的幼子已因挨饿而夭折了。他悲痛万分,但马上联想到普天下还有很多比他更困苦的人:“抚迹犹酸辛,平人固骚屑。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在一个秋风秋雨之夜,杜甫屋漏床湿,彻夜不得安眠,此时此刻,他想到的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杜甫的思考过程,他的感情流向,也是由近及远,由亲及疏,这分明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儒家精神的具体阐发。
儒家仁爱之心的最高体现形式是实行仁政,杜甫对此完全赞同,他用诗歌表达了这样的希望:“牛尽耕,蚕亦成,不劳烈士泪滂沱,男谷女丝行复歌。”(《蚕谷行》)他满心希望朝廷薄赋轻徭,让人民休养生息:“借问悬车守,何如俭德临?”(《提封》)他谴责急征暴敛:“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他指出苛政是逼迫人民铤而走险的根本原因:“不过行俭德,盗贼本王臣!”(《有感五首》之三)在国家统一不受损害的前提下,杜甫坚决主张息兵罢战。他作《兵车行》揭露朝廷的穷兵黩武,以及无辜百姓埋骨荒外的悲惨命运:“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他作《洗兵马》抒发太平之愿:“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儒家为了推行仁政,对危害仁政的现象忧心忡忡,杜甫的忧患感与孔、孟一脉相承,他“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他“向来忧国泪,寂寞洒衣巾”(《谒先主庙》)。时时刻刻都在忧国忧民的人必然会对社会的黑暗面怀有最强的敏感,必然会对国家的隐患保持最强的警惕。杜甫最为忧心忡忡的是社会的贫富悬殊,他写出了惊心动魄的名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这是杜甫深沉忧患意识的生动体现,是杜甫向千秋万代发出的严重警告。
杜甫对儒家的仁爱思想有所发展、补充。孔、孟等早期儒家提出的仁爱之心,其思考对象是人类,“樊迟问仁,子曰:‘爱人。’”(《论语·颜渊》)孟子则举例说明人们仁爱之心的来源:“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孟子·公孙丑上》)爱人之心也好,恻隐之心也好,它的关注对象都是人,没有包括其他生命。杜甫则将爱人之心延伸出去,推广开来,用更加广博的仁爱精神去拥抱整个世界。杜诗写到天地间的一切生灵都出以充满爱抚的笔触:“筑场怜穴蚁,拾穗许村童。”(《暂住白帝复还东屯》)“盘飧老夫食,分减及溪鱼。”(《秋野五首》之一)在杜甫心目中,天地间的动物、植物都与人一样,应该沐浴在仁爱的氛围中。杜甫尤其关心那些处境欠佳的动植物:“白鱼困密网,黄鸟喧佳音。物微限通塞,恻隐仁者心。”(《过津口》)杜诗中写到动物、植物,往往有比兴寄托的意味,比如杜甫喜咏雄鹰和骏马,在它们身上寄托着诗人的雄心和豪气。又如他在成都写的《病橘》《病柏》《枯棕》《枯楠》, 用病树、枯树来比喻在苛捐杂税的压迫下奄奄一息的穷苦百姓。但是杜诗中也有许多咏物诗并无寄托,例如《舟前小鹅儿》:“鹅儿黄似酒,对酒爱新鹅。……客散层城暮,狐狸奈若何!”充溢在字里行间的只是对弱小生命的由衷爱怜和关切。杜甫关爱一切生命的情怀,是对儒家仁爱思想的重要发展,因为把仁爱之心从人推广到普通的生物,本来是儒学内在的一种发展方向。“民胞物与”的命题,在理论上要等到宋人张载才阐发出来,但是在文学上,它早在杜诗中就得到生动的弘扬。这是杜甫对于儒学思想的一大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