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种生活方式

生活,我很热爱它,但我并不被它奴役;自由,我很向往它,但我从未被它束缚。我常常在家里做生活实验,以检验一些浅显易懂的道理,但知易行难。然而,生活中故意为之而尝试的失败,通常要比循规蹈矩的成功更具价值。

生活,我很热爱它,但我并不被它奴役;自由,我很向往它,但我从未被它束缚。我常常在家里做生活实验,以检验一些浅显易懂的道理,但知易行难,不过好在只是做实验而已,况且作用在我这个卑微之人身上,于大众也无伤大雅,所以各位看客切莫大惊小怪。社会上,有着许多对生活充满积极向往之人,因此,我对自身所做的实验,并不感到懊悔和沮丧。如果诸位问我:做这些事情是否值得?我的答案只有某种遗憾之情。

当我静下来的时候,我常想作为一个单身汉,在一年之中有约莫半年时间从事学术研究,而另半年则老老实实待在一处,我这样做的意义到底有多大?我也常常扪心自问,自己到底要干吗?于是,我便不想继续待在大学宿舍里,并非因为我经济拮据所致,而是在校园里,我要花费大量的时间疲于一些人情世故。虽然,我在大学校园里,也有不少情投意合的朋友,但我却不想自己成为一只到处游荡的鸽子,仿佛时时刻刻都在寻觅栖身之地。

与很多在各种社交场合下疲于奔命的人不同,我喜欢一个人独处。在皓月当空时,一个人静静地咀嚼思想,让灵魂与自己的心神一次次碰撞,接受昨天、今天、明天各种思潮的洗礼。综合以上因素,我便极为喜欢在自家的火炉旁、椅子上、书堆里,寻找惬意的生活方式。因此,要是非我本愿,而屈就于其他家庭里的一些繁文缛节,受制于他人的安排,那就等同于将我扼杀了一般。而且,当门铃意外响起,要是非我本愿而搁下手中的笔,强迫自己满脸堆笑地迎接不速之客,那便等同于拿刀残害我一般。此外,或是在别人的带领之下,到我不愿去的地方,那将是对我的折磨一般。即便如此,我也必须抛下心中的向往,接受或者忍受这些非我本愿,因为我终究还是不想失去与他人的交往。

在我一些日常工作中,有大部分的时间要在与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中一点点消磨,但是,我的内心却常常涌动出一种向往,即过上一种静思与反省的生活。每当我一想到要到处与人做恭维式的拜访时,内心就倍感烦闷,因为这些流于表面的应酬形式,恰恰是一种缺乏活力的生活方式。当我不得已而为之时,我就时常叮嘱自己不能过于放纵,而要时刻增加自身的活力。

手中之笔,一直是我难以割舍的手足,它既是指引我生活的良师,也是排遣我胸中寂寞的益友。与那些形式上的拜访不同,创作对于我来说,可以做到对灵魂的解读、情感的宣泄、情操的陶冶,是一种充满激情、阳光的举措。要想不被这些流于形式的拜访所干扰,有一剂“婚姻”药能将自己解脱出来。但是,婚姻不能草率,更不能等同于儿戏,要是出于完成一种责任,或者提高生育率而婚配,那么,就我本身而言,拥有婚姻的可能性也在逐渐降低。虽然,我承认世界上那些幸福美满的婚姻表现得唯美和高尚,我也愿意放弃所有而矢志不渝,但是,这种狂热的激情终有一天将要淡化,某种欲望与现实终究要进行一番刀光剑影的厮杀,最后让现实占据上风。

逃避根本于事无补,反而滋长消极的情绪。我只是一个卑微的人,无法避开世俗的困扰,即便我成日仰望苍穹,期待自己有朝一日能不食人间烟火,但我终究无法自欺欺人,也摆脱不了吃五谷杂粮的宿命。当我为自己不幸的人生悲哀时,有位睿智且温柔的阿姨曾悄悄点化我:你的生活,从未真正放开。面对阿姨苦口婆心的劝说,我一时语塞,羞愧难当。诚然,我并没有奢求过其他任何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我只是经过小溪时,会驻足沉思一会儿,然后光着脚丫洗去一身的尘土。

我已经确信自己陷入了一种深沉的情感之中,对于这种忧思,我仿佛从画家雷诺的一幅画中得到禅悟。画中,有位可爱的小女孩在一条小溪里,紧紧地抱着一只体态臃肿、耸拉着头的西班牙猎狗,小姑娘所有的动作与神情,旨在告诉看客:她担心它会淹死。我必须承认,看了这幅画之后,我以往的一些坚持似乎跟着有了一丝松动,或许是自己太过敏感了吧,我只能这样遗憾地安慰自己。我总是幻想一种关系,那就是亲密与浪漫的关系,当我沉迷在这种唯美的关系里不能自拔时,便被折磨得身心疲惫。尔后,我读到罗伯特·布朗宁与伊丽莎白·巴雷特两人之间的情书时,我瞬间意识到,要是没有上天的恩赐,他们这种至高境界的爱情也会无望,也会落地,也会摔得粉碎。即便如此,我仍旧会抱怨这些唯美的东西不能拿一个花瓶来盛装。我的这些没头没脑的抱怨,就好比卡莱尔亲爱的母亲总是不断唠叨着自己不佳的健康状况。

那么,像我这样一个极端热爱自由却又愤懑的单身汉,到底该怎么办呢?每每想到这里,我便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后来我拿定了主意:我不能继续住在城镇,忍受如此喧嚣的生活,尽管我已经住了半年的光景,而且也非常喜欢城镇里的朋友,但是我现在还是不愿意与他人频繁地打交道。因为我的性格使然,我没有理由为了获得一些乐趣,而经常性地参加一些让自己都觉得了无生趣的社交活动。那么,我也不能逃避现实吧!我也不能圈一块地,将自己隐居起来吧!终于,我做了一个决定:选择做自己内心所向往的事情。我有一间宽敞的房子,在一个极为宁静的乡村里,装修得特别舒适、温馨。许多朋友“慕名而来”,与我一起分享这份快乐的生活。在此,我很想与大家一起分享一下自己独居的生活状态,那么,就从这段隐士般的生活开始吧。

我隐居的地方名为“埃里岛”。埃里岛历史悠久,坐落于英格兰东部沼泽地带的中央,四周环绕着低矮的沙砾山丘,形状类似人的手掌,而河流恰似在人的手腕上流过。埃里岛则在河流之上,岛上鹤立着高大的棕榈树。向西边延伸的“手指”,使得这片沼泽托起了一个广阔的平原,平原上面几乎全是泥煤,地下则是潟湖。几个世纪以来,这里不断分解的水草等植物逐渐堆积,便形成了今日的奇观。在岛上举目眺望,可以看到位于纽马克特布兰登山脉低矮的山顶,同时在亨廷顿贫瘠的荒原上也能“偷窥”到戈格马格斯的倩影。北边是一望无际的草原,河流翻滚而奔腾着,一直流至瓦斯这个地方。依山而走,可以看见山势向海延展的坡度渐缓,海浪汹涌澎湃、呼啸而来,足有数百英尺高,直扑南部的耶里恩大桥。在那里,则可以欣赏到舒缓地流淌在清澈的池塘与芦苇丛间的乌斯河。

小岛“手指”的最南端,有一座村落矗立在古老的教堂旁边。透过锡卡莱尔的树丛,仍可勾勒出几英里外教堂粗犷的尖顶轮廓。早在一千二百年前,一位名叫欧文的教士曾住在那里,他便是大名鼎鼎的、被修道士们唤作欧文纳斯的牧羊人。因为,欧文当年在这片荒原上只是负责为圣·埃塞德丽达(埃里岛的统治者兼修道院长)看管羊群。当这位教士在低矮的山丘上来回往返时,看着汹涌而来的海水,不知这位村野气息浓厚与热心传教的教士会有怎样的触动?我想,在夜幕之后,他肯定能听到湿地上水鸟的鸣叫,也能看到“小精灵”般的火光在芦苇丛边的洼地上闪烁。但是,我又想,或许好些景象根本没有触及他的心灵。后来,他在这里修建了一座规模很小的教堂,及至后来,他也被埋葬在那里。多年以后,这里修道士的数目逐渐增多,这些修道士建造了一座大教堂,以纪念当年那位牧羊人。在教堂地下,我想,他正酣眠着。

倘若你站在低矮的山丘上,便会看到令人迷醉的一番景象。我时常会在脑海中浮现这样的疑惑:在这一望无垠的平原里,历史上却从未有过诗人或艺术家从中感受到丝毫的魅力,这一切,究竟为什么?肥沃的黑土、顺直的沟渠、宽阔的水流路线,一直顺流到目力穷尽、人迹罕至的远方。入夏后,山峦之间呈现出一派葱翠的绿,一簇簇树叶在微风吹拂下,轻轻摇摆着,环绕这座孤寂的牧羊人栏棚,满眼都是靛蓝的色调。然而,远处的教堂轮廓依稀可见,黑乎乎的尖顶高过村庄的榆树,纵目远望,尽是一片低低的荒原,将那些小灌木丛与树林凸显出来,极有层次的美感。

将视野移至南方,站在剑桥的城堡或教堂塔顶上,能看到山那边一缕青烟不知从哪儿升起,挂向天边,宛如朵朵浮云,就像置身于梦境中那些虚无缥缈的城市所勾勒出的丝丝倩影。稍稍扭转头,朝东寻去,遍野都是萨福克郡黑色的松木。在这个方向,视野极为开阔,高旷的蓝天,白云朵朵簇拥,从南天奔来。在天边的一角,清晰地看到一股深墨般的翡翠绿,使人不敢相信,这是玉还是云。在此之前,我从没见过这样一种绿,绿得扎眼,深得叫人发慌,仿佛置身于仙境一般。

山清水秀的环境,给人一种祥和与平静,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意境。当你置身于这种人间仙境中时,倘或遇到怡人的天气,草木便从树林中宽广的空间里破土而出,空气中弥漫出泥土的气息与花儿的清香,那种静谧与渺远的生活意象,便在这种超然的自然状态下有感而生。当你穿梭在广阔的牧场上,便会惊讶地发现村民们都在默默无语地来回往返,似乎在向外界的世人宣告他们美好而幸福的一天:那么和谐,那么从容,那么幸福,那么满足。

到了送秋迎冬的季节,这里的景致更有一番味道。若是对苦行生活有些许品味的话,那么,这里的冬天理当为这种人而更替。木叶凋零,整片原野萧索肃杀,似乎被一些最为精致与柔和的颜色所渲染,牧场则被黄色的苇草所浸染,干枯的残梗、肥沃的原野,浸透着含蓄而内敛的色彩。及至黄昏,辽阔的草原便被迷雾镶上金边,残阳则在地平线上奢侈地燃烧,西边云霞则镀上一条金紫色的彩带。若等到夕阳西沉,天空也将浸透出黄昏般的精彩,出现一片纯碧,海天一色。若是细细观察,云堤也会越发暗淡,悲观的人若是逮到这一景象,便会发出不祥征兆的感慨,而零散的农场中遥远的灯火如星星般闪烁。

我所居住的房子,外表看起来很普通,里面的装饰才是这所房子全部的精华。这是一位伯爵留下来的房子,昔日,伯爵常常用它当作狩猎的小屋。每每仔细打量这座“宫殿”,我就在猜想,这座房子的原材料莫非是伯爵从陆军或者海军那里定制的?黄色的砖块、蓝色的石板瓦,透出哥特式的凄凉,让人看了心生寒意。房子坐落的位置却不佳,四周被树木所环绕,唯有一条荒废的乡间小道可以通行。而且,为了建造这座房子,房屋的主人将原先一幢极富特色与美感的房子拆卸了,这岂不是一项糟糕的举措。

这里,曾有一座迷人的公园,道路两旁都是修剪过的树木,酸橙与榆树杂呈其中,像极了浩瀚的宇宙中点点繁星。即便遭人破坏,现在仍可看到通往大堂的台阶以及土丘上废置的鱼塘,还有已然荒草丛生的游乐园。在这个公园里,所有的树木排列有序,角落里还有一个果园,果园里稀松的果树还能结出果,乍看上去,我还以为这是一座古罗马城堡。

为什么我会这么神经兮兮,断想几千年之外的文明?那是有一天,有位园丁将半块精致的古罗马水瓶的手柄塞给我看,水瓶是一件陶瓷,周身泛红,全身被抹上了数层灰泥,擦拭一下后,便能发现两张精美的笑脸浮在水里。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感觉自己像中了魔法一般,成天怀疑自己真是幸运之至,比起萨摩斯岛的波律克拉铁斯,我虽没像他一样是位暴君,但我却同他一样运气极佳。后来,我在果园里散步时,竟然发现了与园丁手里那件一模一样的手柄,而且那些残碎竟然惊人的吻合。于是,我好奇地在这座园子里寻找,竟然发现附近一带的土堆与泥炭下面,都可找寻到古罗马人的遗迹。

就在不久前,有人在沼泽地带犁地时,“淘”到了一个红色的花瓶,周身还带着些许犁铧。后来,这些惊闻被散了出去,引得一些考古学者对这一地带展开了大规模的挖掘,同样也发现了类似的瓮,埋藏的位置也都在泥炭下面。出土之时,它们仍旧“披金戴银”、十分光亮。据说,此地在50年前,还被浸泡在一片汪洋之中,所以,推理人分析,这个地方留下的金银,肯定是途经此处的一条满载瓷器的货船“落马”所致。

在陡峭的峰峦向平坦沼泽地延伸的地方,距公园半里之外,有个家丁挖掘出一个铜制的刨尖头。当这个人将此物拿给对珍奇异宝感兴趣的庄园主看时,附近的其他庄园便闻风而来,将周围这片肥沃的土地仔细地翻了一遍,翻出不少刨尖头,这其中还包括一把做工精致的铜制宝剑。这把宝剑的把手上,有着许多孔,大得可容皮带穿过。

现在,在我手上,有着一把做工精致的刀,刀身极为平滑,让人瞠目结舌!这把刀,极有可能是古罗马时期制造的,或者更为久远。除了这些,还有类似于矛的残片,就再也没有发现它物了。由此,不少人猜想,这可能是一艘载满士兵的船,还未来得及赶赴战场,就连同武器一起沉没在这潟湖里了。

我们由此断想,当这艘船下沉的时候,士兵们只顾着逃命,便没有人在意这些价值不菲的武器。的确如此,后来经考古学家考证,这里便是在赫尔威德时期发生过激烈战斗的遗址。当时,诺曼人在南面的威林厄姆扎营,那里至今还留有一排不深的堑壕,现在那里被称为贝尔塞尔草原。但是,不管称谓如何,诺曼公爵确实当年正在这里指挥了一场战争。这里,在当时,还算一个很安静的地方,在这密密麻麻的荆棘丛中,那些黄鹦鹉尽情地欢愉,唱出甜美而又刺耳的歌声。参与这场战斗的诺曼人则用柴草与泥土在沼泽地上筑起了一道道堤坝,一直延伸至乌斯河古老的航道上。至于为什么要构筑堤坝,还是与这一带的地质结构有关,因为据勘探,这里实在无法建造一座大桥。诺曼人曾想用平底船渡过这条河,却被赫里沃德的士兵一次次挫败。就这样,诺曼人的船只只得一次次沉没于河流中,那些无辜的数以百计的英勇士兵便葬身在这片软泥的河床上。

当我伫立在这条静静流淌的河床边,看到水面上漂浮着的那些莎草、柳草,视野再延伸到宽阔的平原,河水流向归至了剑桥。于是,我便陷入了沉思中,往日这段悲烈的历史,仿佛就在眼前拂过,多么让人觳觫。

还是收一收遐想,回到我所住的房子吧。打量起这座房子,让我想起了埃里岛上那些修士们的农庄。农庄上的房间不多,只有疏落的几间。当年,那些身体抱恙的修士与初学的修士被送到这里后,这些修士便常常能呼吸到新鲜的空气,领略乡间生活的乐趣。与我花园接壤的地方,有一堵残垣,墙上砂浆的颜色早已模糊,砖头的碎片零落满地;另一堵墙则依然屹立着,显得高大威武。其实,这里原本有一个面积硕大的鸽子驯养场,后来为了兴建伯爵的狩猎小屋,而被拆掉了。所以,整个花园里,堆满了年代久远的石雕、梁楣、直棂、柱顶,甚至还有一尊留着长须的古怪人物的雕塑,其腰间用绳子紧紧束着短祭袍,竖立在假山的对面。诚然,这些都是过往的东西了,只能当作一点怀念。现在,在灌木丛与胡桃树的遮蔽下,有座极具伦敦特色、时髦的房子拔地而起,俯瞰着这一片片废墟。

尽管这座房子建立在废墟之上,而且外表看起来显得残旧,我还是不能贬低了自己的“巢穴”,因为这座房屋就是我心中的“宫殿”,它内部的舒适与方便正是我向往已久的。这座房子,结构坚固、设计合理、宽敞明亮、摆设得体,让人联想到赞歌中那句——“只有锡安的孩子们才会明白长久的快乐与无尽的财富”。诚然,对我而言,这房子实在是怡然自乐的人间天堂。

这座房子的魅力在于,穿梭果园,能发现地势倾斜到广阔的牧场,六里之外,在格兰提这片黑沉沉的沼泽地上,埃里岛突显得那么优雅美丽、耀眼夺目。在万里晴空的日子里,可以看到阳光在铅色屋顶上闪耀,而造型精妙的八角形则在饱经风霜的顶尖上与阳光一起舞蹈。每每欣赏到这一美景,我都由衷地感叹造物主的仁慈。埃里岛水塔上的巨大砖石,从西边一直延伸过去,穿过恢宏的教堂门廊,似乎要将杂草丛生的维纳斯神庙与周围的大教堂融为一体。

诸位要是想到埃里岛展开虔诚之旅,那么,最好的季节便是在苹果园百花盛开的时节。在这里,能看到山形墙的屋顶、尖尖的塔楼、昏暗的窗户,配上草原上大片白色的花朵,如诗如画般地展开。而距此六里之外的大教堂,更是美不胜收的壮景,且看它在雾气氤氲的天色里,仿佛从一片顺滑的蓝色石块上雕刻出来一样。倘若在天色晦暗的日子里,教堂四周更像险象环生的峭壁、嶙峋的岩石,映衬着远天的雷声隆隆,一幅恐怖惨淡的白色画景挂置天边。

这些或喜或悲的景色,我既能感到其中的壮美,又能体会个中的悲伤。因为这代表着那些表面宏大的构想、完善的体制,现在只不过是审美学上一个象征而已。这也同样代表了美好的东西时常渐行渐远,包括正在从我们身边流失的东西。经年的腐蚀,这些景致失去了原先的光鲜,更是失去了先有的内涵。然而,景物本身有其兴衰,在那些饱受艺术熏陶的人心里,它们似乎不再蕴含某种战斗着的力量。

有人喜欢城镇的喧嚣,有人喜欢乡村的宁静,但是,任何景物都有看厌倦的时候。那么,这个乡村的另一个特色,就是会令来往的游客或者定居于此的人百看不厌、流连忘返。跨过了萨顿,领略高大雄伟的教堂,塔顶上点缀着高贵的八角形;村落沿着果园边上一条细长的山脊错落地“栖息”,沿着山路向西行,穿过一个名叫“贝里斯特”的美丽农庄,就会看到一座古老的教堂。这条道路同样可通往沼泽地上的两个大平原。

从村庄往远处眺望,会发现村庄与日夜咆哮的海岸线之间有一片牧场,这片牧场名叫瓦斯的牧场。在夏季,这里是放牧的最佳去处,等到了雨季,这里就会落满雨水,从南北两端奔向远方。当游客走完这几条路,再跨过黑色木材制造的桥梁,便能欣赏到在一片沼泽地上,渗透出来的水流,最终流向大海。

此外,这里还是鸟儿的王国。有一天,我在不经意间打扰了红脚鹬的窝群,一些腾地而起的母鸟,就在半空中盘旋不息,发出凄厉的尖叫。然而,它们飞得低的时候,只要我伸出双手,便可轻易将他们抓住。它们似乎在向我挑战,是我侵占了它们的地盘;又似乎在责问我,难道这就是人类所谓的“文明”?我舍不得再惊扰它们,便抽身走开,将原本自由、和谐的栖息地,再度交还给它们。

从鸟儿的天堂再往下走,便是一条古老而原始的小溪。就在不久前,有位樵夫看到小溪中似乎有异常猛烈的骚动,又似乎是某种巨型的鱼类缓慢穿行,便吓得魂飞魄散,抬脚离去。后来,当水位下降后,居住在这里的人们便在这条小溪里,捉住了一条体型庞大的鲟鱼。当时,我也在现场,我便猜想这条鱼极有可能是因为迷路而搁浅在这里,也可能是这条鱼在奋力想办法找一个产卵地,便游到了这里。后来,我询问了专家,据说,这一带的鲟鱼都在英吉利海峡的水域里觅食,同时也知道了这是鲟鱼一个代代相传的习性。按照主权划分,这片水域属于英国,但在这种情况下,根本没人愿意去管这些。

由此再往北走,可看到一辆大型的货运列车冒着浓烟,发出低沉的“叮当”声,成天在这片沼泽地上穿行。而我这个将自己隐居起来的“闲云野鹤”,便常常在这片充溢着河水的草地上,沿岸散步一两里路,一直走到梅泊尔这个破旧的小村落。驻足远望,便可发现对面一座面积很小的古老教堂,在群山中若隐若现。据说,在古代,曾有一位廷臣埋葬在那里。后来,经人考证,这位廷臣是一位英国人,原本是詹姆斯一世的侍臣,后来,他被放逐到法国,从此便隐姓埋名隐居起来,而他主要财富却在里斯本附近。后来才清楚,有些事情比较离奇,这位廷臣就在葡萄牙与巴厄尔沼泽地,度过了自己的余生。我们没有必要弄清楚其中的原因,暂且接受这种几乎神奇的传闻。

那么,在这个偏僻的小岛上,我的生活究竟过得怎样呢?我觉得在整个大不列颠岛上,再也找不到第二处比这里更加安静的地方了。在这座岛上,只有两三个地主,还有几个传教士,但这里的村落却是庞大与繁荣的。居住在这里的人们,十分友善,而且自主、精明。他们当中,大多数人都有一个听起来便觉得可亲的名字,但却又夹杂着零星的撒克逊名字的点缀。例如,卡特拉克(Cutlack)就是加斯拉克(Guthlac)的变形;还有诺曼人的名字,如坎普斯,则可能是当年某位在战场上受伤的士兵,在他居住于此之后便流传了下来。

虽然村落庞大与繁荣,但这里与外面的世界几乎没有任何联系。等到了属于集市的日子里,火车慢悠悠地从埃里岛驶向圣·艾芙岛,接着就是兜着圈原路返回。居住在这里的村民,十分热情、勤劳、纯朴,他们所关注的,除了日常生意的状况外,便是从宗教和民谣中寻找生活的乐趣。他们没有改变祖先的遗风,整个村落里,到处充溢着三节拍的调子。

埃里岛还有一个魅力,就是这里饱含着寂寥之处。你若选择居住在这里,可能好几个星期都没有一位拜访者,这里同样也没有那么多社交场合,也没有大家公认一致的欢愉节日,更没有令人头疼的集会。这里的人们,可能一个月之内,才会与某位邻居闲聊一次,或者到某位好客的牧师家里喝上一杯茶。因为,居住在这里的人们,喜欢按照他们的原则做事,同样喜欢做自己的事情,而不愿意唐突地骚扰他人或被人突如其来的打搅,他们似乎约定俗成,喜欢待在自己的圈子里过着属于自己的生活。然而即便这样,邻里之间仍然洋溢着一种静谧安详的氛围。

这里的居民,相当尊重他人挑选这个悠闲与安静的地方,作为居住地的选择。他们觉得,不论来者出于何种动机,都不可能是源于一种对社交狂热的追求。我曾在英国的许多地方待过,但还没有哪个地方的悠闲能赶得上这里,这座村庄给了我很多自由,而且他们也并不排斥外地人。我居住在这里不久后,便能发现这里的居民们,都有满腔的诚意,并不像外界表述的那样,说他们是外星球物种,或者指责他们不谙世事。相反,我觉得这里的居民,天性中有种良好的教养,似乎不需要管理者来约束,就能自发地朝着文明的国度进步。

因此,生活在这里,就能置身于一种具有精确价值与衡量自身品性的境界。不管我们是在这个村庄,还是身处在外面的花花世界,作为人本身,每个人都必须独立,也必须要独立起来。同样,这里的居民也十分独立,他们对陌生来客并不会多加猜疑,而只是觉得,来者可能只是为了找寻某种明确的生活方式而已。所以,他们的这种观念,让来客可以很自然、轻松地融入到生活当中。因为这里少了往日的喧嚣,只见得到平静、安宁的生活。

少了那些虚无缥缈的社交,少了那些流于表面的应付,居住在这里,日子便像在广袤无垠的平原上静静地流淌而逝,任何计划都能自行展开,没有人会去打探他人的去向,也没有人会为自己的工作或是追求而搞得焦头烂额。倘若某人需要帮助或是建议,别人都会给予友善与热心的支持,而不会想着从中谋取任何报酬。

有一件小事,一直感动着我。在我房子周围,原先有一条路,由于之前长时间没人光顾,一位友善的农民便在这里竖起了一块告示牌,说明这条路是私人领地,希望人们不要再继续走这条路。一两天后,告示牌却被人扔到沟渠里了。对此,我感到不满与惊讶,觉得自己日后与邻居之间的友好相处便会蒙上一层阴影,于是,我向一位地主朋友征询此事,他却大笑道:“没人会想到做这种事的,我向你保证,他的属下已经见到了那位将告示牌扔掉的‘人’,只不过这个‘人’是一匹马而已。在路经此处的时候,不小心给撞倒了。”的确如这位地主所言,我在这所村庄,与大家的关系都很和睦,而且我也有了自己独立的生活。

时光,就在这种单调但有趣的生活中流逝着。我“独居”宅内,时而阅读、时而写作,时而在花园里静坐或踱步。要是碰上洒满阳光的午后,我则绕着整个村庄走上一遍。这里有许多宏伟的教堂与房屋,距离都不算太远。比如在威兹比奇与林恩附近的大教堂,还有十多间雄伟的十字架建筑。这里的人们,可谓穷尽了想象之本能。这些建筑商,倾注了全部的心血,建造出庄严的城墙,纯木工制作的建筑物便一座座高耸在这乡野当中。

然而,这里的建筑,起初的构想并没有涉及真正的功利用途,纯粹出于一种乐趣和自我欣赏。在这些巧夺天工的建筑师手上,盖上了许多博普雷式建筑风格的房子,大堆大堆的砖石垒成的房子,似被数不尽的“幽灵”禁闭着,而且围绕其中的却是错落有致的果园。我常猜想,这里的山形墙渗透着都铎时代的砖石工艺。许多建筑物的大厅内,镶嵌着富丽堂皇的木板,显得雍容而华贵。虽然,这里起初没有设想到将这些建筑物用于功利性的经营,然而在这座村庄,却也有供人朝拜的庙宇。所以,想要说服一个志同道合的人来分享自己的寂寞,却也并非一桩难事,可以邀请他去朝拜庙宇,也可以邀请他去一起欣赏这些古老而精致的建筑物。

在这里,许多时光都跟随者静寂无声的隐居生活,悄然无声地溜走了。我手上的书卷也在一天天翻阅中泛黄和破损,然而芦苇丛却依然在沟渠的保护中自由地随风摇曳。

我并不想在这里一年接着一年,周而复始地耗掉时光。其实,这里的生活波澜不惊,提不起欲望,虽然少了各种社交,但是缺乏思想上的交流。对于一个曾在喧嚣而拥挤的城镇里居住的我来说,每天都沉浸在责任、讨论、利益冲突之间度过,这里就好比是一个无垠的绿色牧场与舒适的港湾。但是,若选择在这里长期居住,也是很危险的,危险在于所有的事情都会变得慵懒和不安。其实,人本身都好像透过一面放大镜来看待身边的事物,那些极为琐碎的事情,在这面放大镜下,也会渲染得过分重要。但是,事物都有两面性,一面是积极;另一面充满了消极。

长时间待在这山沟沟里,能够获得一种自我均衡感,比如涤荡心胸、忘怀世俗。但是现在,世间的影像充斥着纷扰的人与事,所有的联系与交流,都在自我的心灵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我们会认为,只有当一个人像巫师那样沉迷其中,才会真正陷入到迷失之中。这就好比同时将十多个球抛向空中,给它们施加一种魔法,从而让它们都能不掉到地上。这种“体操式”的锻炼的确让人变得灵敏、身手敏捷。但这却证明了一点,我们来到这个世上,要懂得“雁过留声、人过留名”,若是匆匆而来、空空而去,对这个社会没有做出丝毫的贡献,那就枉为人生。也就是说,即便某人通过商业手段获取了财富,却也不能说明此人已经实现了其自身最高远的人生理想。一个精明、敏锐与尖刻之人,通常是让人反感与讨厌的,因为这些人的成功是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那些世俗眼中所谓成功的人,只不过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不断地累积财富而已。我认识许多世人所认同的成功人士,但我不敢说他们都是真正的成功者。这些人一般都是非常自信的,而他们明显的缺点,就是对一些无能之人有着与生俱来的蔑视。而另一方面,热衷于沉思的人往往会变得出乎意料的冷漠,让人倍感沉郁与压抑,他们给人的感觉是似乎别人的所作所为与他毫无干系。但换个角度来看,沉思之人有时的确能思考出对这个社会有所帮助和贡献的方法。倘若我们将一生的精力用于指导或是建议别人,那么,自我的良好感就会膨胀得不可收拾。有时候,我们的干练或是自身的能力让自己得意忘形,其实在很多时候,别人只是在容忍我们,而非真正地需要我们。我们最好还是在上帝赐予的休闲时光中徘徊,不要不耐烦地将上帝之手强加于别人。真正让一个国家或民族成长、繁荣的力量,并非是社会的立法机构或是组织,而是每个个体不断提升的道德力量。有时,机构与组织只是后者的一个标志而已,并不能起到挑起社会进步的担子。然而,一个在智慧、善良与知足心态上做出榜样的人,要比一个追求实用功利者对友善之人说三道四更为有益。

人们可能会发问,在这方面,我是否想树立起一个榜样?我选择这样的生活,完全是因为我自己喜欢,而非出于任何哲学或是博爱层面上的思忖。但是,若更多的人能在这方面遵循自身的本能与直觉,认为美德必须与汗水联系在一起,或是美德必须与一国的力量以及一些毫无必要的商业有所关联,那么,这种认识对整个社会都是大有裨益的。我想要阐明的观点是,心灵与道德上的平衡,最好是在深思熟虑的权衡、思考中获得。在这点上,大多数人都对获取的过程忘乎所以,没有时间去分类或整理过往的种种。其实,生活本身就该归结到一种圆满。一部分用于获取物质财富,一部分用于获得精神上的指引。正是在始终如此匆忙的累积之中,我们渐渐迈向通往坟墓的道路。

有时,我不禁会有这样的感慨:活于世上,自身存在的意义是否要比行为本身的意义更为重大呢?我们为了一己之私的满足,却假称自身的所为是为了他人的利益。但是,这种所谓的“帮助他人”,只能将自身这种焦躁不安与狂热的“细菌”传染给别人,只会使得这个陷入一种更为险象的环境当中。

无论怎样,正如我在开篇已经说了,这只是一场实验而已,我随时可以按自己的意愿来结束它,同样也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选择继续执行。即使证明是失败的,这也只不过是一场无关痛痒的实验而已,而别人也许能从我的失败中领悟到某些智慧。因为,我希望读者能够牢记一点:生活中故意为之而尝试的失败,通常要比循规蹈矩的成功更具价值。一般而言,人都是谨小慎微的,他们可能会觉得冒险必须要遭受惩罚,而且觉得不划算而放弃试验;或者,他们觉得人生苦短,容不下一些严重错误的空间。然而,换个角度来思考,那些畏首畏尾之人却时常遭遇灾难。即便在赚取金钱时,也难以感到半点喜悦,因为他们没有自己的思想,只是将赚钱看作一种存活的方式,机械地重复着,直到成为一堆白骨。记得一位叫作乔伊特的牧师曾说过一句至理名言:“生活,在于永不放弃。”同时,我也发现,远离让自己觉得烦恼的环境,让自己全身心地从事一场温和的人生实验,体验一下不同寻常的生活,是一件人生快事。

  1. Zion锡安的宗教含义:主所赐予的名称,用来称呼那些一心一德、居于正义之中、没有任何贫苦者的人民(无价珍珠,《摩西的书》7:18)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