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元玖
王元玖走了,享年八十三岁。他像是深秋大地里的枯草一样,结束了一个轮回,又归于尘土。他应该算是我的叔辈,因为他比我年长近二十岁,但我却始终称呼他为“元玖”,我们是忘年交。
四十年前,在辽南地区的农村,我作为知识青年担任生产队队长,他是生产队的会计,我们相处了四年。四年间,我们结下了深深的情,在此后的四十年间,都环绕梦际,而四十年后的今天,他的离去,更留给我无法描述的痛。
元玖故去的消息如晴天霹雳,震撼着我的心,胸口隐隐作痛,潸然泪下,又无可奈何。我真想对着苍天大地呼喊,以解心中的悲痛之情。
他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过着平凡的生活。可他在我的心里是沉甸甸的,曾经如此,现在也如此,远远地胜过我曾交往的其他人。
我们之间没有轰轰烈烈的往事,情谊都潜藏在默默无闻的小事里,是潜移默化的积累,是无须言语的心心相印,是简单的、单纯的、真挚的交往,没有个人目的,没有利益所求,没有矫揉造作,也没有压力和负担,却使我无法忘却,历历在目。只因为这交往是发自内心的,其他一切在这深情厚谊面前都是微不足道的。
他哭了,他绝不是一个轻易掉眼泪的人。在火车站,元玖为即将回城念书的我送行,还装了一只老母鸡,让我带走。在火车缓缓启动,众人挥手告别的那个瞬间,他流下了眼泪。那是他家里唯一能得拿出来的一只正下蛋的老母鸡,遗憾的是活禽不能带上车。我看见他蹲在站台上抹眼泪,脚边是那只装着鸡的筐。
他哭了。从学校毕业后,我去看望他,他老伴已经去世了,他本就沧桑的脸上又增加了皱纹,他生活在令人心力交瘁的贫困之中。家中实在没什么可招待我,他便拿起篮子,爬上树摘杏子送给我,可我分明看见,他满脸的泪水,甚至滴落在那尚青涩的杏子上。
他不善言谈,激动时还会结巴。他为人厚道,长了一副像是没进化好的“类人猿”的老实模样。那时,生产队里天天晚上开会,我却没听他说过一句完整的长句。
他哭了,在我回城四十年纪念日的聚会上,他反复紧握着我的双手,泪流满面,嘴里结结巴巴地发出低微的声音。现在回想起来,那许是在同我诀别,我竟然浑然不知。谁能想到,这是最后一次见面。八十多岁身患绝症的他是从家里走着来的,还推来了一个小车,车上满载着自家产的苹果、苞米、地瓜……
距离这次见面还不到半年的时间,他走了。
不到二十岁的我当上了生产队队长,是元玖教会了我农活,他带着我到每个社员家了解情况,使我在五百多人口的屯子里能够立足,他竭尽全力地维护我。
下工的路上,我疲惫不堪又饥肠辘辘,元玖把我拽到他家里,塞给我几个地瓜垫饥,而他的五个孩子,却眼巴巴地瞅着。他们吃的是发完芽子的地瓜母子,在青黄不接的播种季节,还经常吃不饱。
听到他去世的消息后,我万分悲痛地赶去吊唁。因我悲伤得无法驾车,只好请人代驾,驱车几百里地,从夜晚开到天明。
“我认识你,当年俺爸把你锁在我家的西屋里,让你复习功课考大学,还不准我们回家,怕打扰你。”元玖的二闺女对我说。这事我记得,那年她只有六岁。
“你给我们糖吃,过年还给我买小鞭放。”他的儿子又说,“天冷的时候,俺爸怕你睡在生产队牲口棚里冻着,半夜去给你的炕洞里添烧草。你睡得死死的,都不知道呢。”
元玖一家人都悲痛欲绝,见到我来略感安慰,认为他们的父亲没有白同我交往一场。
我在元玖的灵前重重地磕了头。
“俺爸临走前还在看你写的书,还念叨你……”元玖的三闺女说。
元玖走了,关于他的一切都将埋葬在记忆里。我看着元玖的遗容,他仿佛又哭了,泪水却打湿了我的脸。
2019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