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旧事
小凡的母亲活到九十多岁才死,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件好事,因为小凡比她母亲早死了近三十年。这三十年她是怎么熬过来的,不得而知。如果不是小凡母亲的死,我真的也想不起小凡的死来。这事当时闹腾得挺大,沸沸扬扬的,成为全省一大新闻。不过,一直到最后也没有弄清前因后果,以不了而了之。
那一年很多事情阴差阳错,现在想来的确吊诡。我中专毕业,工作还未就绪,就又接到省城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想着终于离男友近了些,交通也方便了。谁知好日子没过多久,到了秋天开学的时候,他也接到通知,要到上海一所法学院进修。我们见面更难了,写封信要好几天才能收到。
会不会因此而郁闷,现在想不起来了。反正在记忆里,那一年的秋天好像没几个晴天,天空总是阴沉沉的,让人心里格外不舒服。到了冬天,一个飘雪的傍晚,我和闺蜜到校外吃兰州拉面。回来发现男友给我留的一张字条,说是他有急事回来了,让我在寝室等他,一会儿办完事过来。我斜躺在被窝里看书,很晚了才听见他在楼下喊我。趴窗户上能看到他站在昏黄的路灯下,头上身上都是雪。我赶紧拿了把伞下楼,还没到跟前,他就急切切地跟我说,是邹主任把他召回来的,她家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我问。
他用奇怪的眼神盯住我,说,她的女儿被人杀了!
一团寒气攫住了我,在昏天暗地的雪幕里,我觉得简直像在梦境中,莫名其妙地浑身发抖。就在前几天,隔壁农学院也发生了一起命案,一个女生被人用砖头砸碎了脑袋。还没等公安开始侦破,凶手,也就是另一个女生,在学校门前以自杀的方式撞上了一辆载重卡车。
当时,我们闻风而动,蜂拥着跑去看热闹。警戒已经拉开,我们被挡在现场警戒线外。出事的两个人不住学生宿舍,租住在宿舍楼前的小平房里。后来我才知道,这自然是由于被害人家庭背景的特殊。那时虽然是冬天,但空气中弥漫着一阵阵热甜的血腥。血是从小平房的木门下边渗出的,黑乎乎的一摊。围观的人群中有死者的同学,她们在议论她。说她漂亮,穿戴时尚,挺和气的一个人……不爱交际,平时只和一个同班的女生出双入对。由于我们两个学校只隔着一条马路,学生间过往甚密,我们会串联到彼此的校区,会友、吃饭,或者洗澡。洗澡是最为密切的交集之处,公共澡堂让我们很容易结识新朋友。这是那个时代的特色,寒冷的日子,除了洗澡,我们想不出还能干些什么。
死者究竟长什么模样,我有没有见过?
对死亡的反应是恐惧大于震惊。反正我们好些日子不敢朝农学院跑,晚上熄灯后会有陌生女孩子的脸孔在床铺上方飘浮。
说起农学院的杀人案,我男友说,死的就是他们邹主任的女儿,叫小凡。天啊!小凡我是见过的。我男友在机关办公室当秘书,我去看他,很偶然地与她相见。女孩伴在妈妈的身边,男友说是主任的女儿。她和气地冲我们点头,戴着厚片眼镜,白白净净文文气气的一个女孩子。虽然谦和有礼,但那种骨子里的尊贵还是能感觉到。
小凡!怎么可能有人杀了她?我震惊的程度不亚于那天的案发现场。小凡的父母都是高级干部,父亲是从东北南下的,母亲是湖北红安人,家乡是著名的将军县,她也是很早参加的革命。她是小凡父亲的第三任妻子。小凡也是他们俩唯一的孩子。
当时小凡的父亲是地委书记,一个近千万人的地方的一把手。据说他在新中国成立前就有很高的职务,因为婚姻问题,也有人说是作风问题,连着降了好几级。这在那个年代,在他们这些老革命身上,都是很正常不过的事。小凡的母亲是地区司法处的办公室主任,能写会画,据说过去在文工团待过。
邹主任有几次安排我的男友和司机过来接送小凡,男友可以趁机来看看我。而我和小凡却一次都没再遇见过。关于那个叫小凡的女孩,男友也极少谈起。恋爱中的年轻人,见面热切,我们不可能把时间浪费在别的人身上。
因为接小凡,男友认识了小凡的同学,也就是后来杀死她的那个女孩。她叫王梅,据男友讲,她个子不高,胖胖的,圆圆的饼子脸,鼻梁上散落着不太明显的雀斑。
她为什么对小凡痛下杀手,到后来也没弄清楚。据说是小凡的父亲不让公安继续调查下去了。杀了小凡之后,这个孩子也自杀了,钻进一辆拉水泥的载重卡车的轮子底下,据说死相惨不忍睹。
对于小凡的父母来说,老年丧女,而且是他们唯一的孩子,这种打击带来的绝望别人是不能体会万一的。尤其是小凡的母亲,身体不好,神经衰弱,饮食也很差。小凡死后,她几乎变成了一个木头人,很少说话。
邹主任让我男友赶回来,是帮助他们家整理、修订来自全国各地的亲戚朋友怀念小凡的文章和诗稿的。他们的家族特别大,朋友战友也很多,寄来的诗稿、文章叠床架屋。我男友那时候是一个小有名气的诗人,文章写得也好。也正是通过男友,我对小凡的死有了大概的了解。
男友说,小凡和王梅是高中同学。王梅家庭困难,从和小凡做同学开始,她的学费和日常穿用,都是由邹主任资助的。后来高考报志愿,也是邹主任包办,说是为了相互照应,让她们报了同一所学校。但王梅那一年的考试成绩,比小凡高了二十多分。
在小凡的遗物里,最多的就是她和王梅的合影,两个人的头靠在一起,像亲姐妹一样。只是小凡过于漂亮,更衬得王梅有点呆。小凡的家里人说,每次小凡买衣服,都会有王梅的一份。在学校里,开始她们住宿舍上下铺,后来因为王梅的孤僻和神经衰弱,邹主任应小凡的要求,每个月出二十块钱,给她们租了学校的小平房。两个人天天形影不离,每个周五,小凡的妈妈派人把她们接回去,周日下午再把她们送回学校。小凡的父母也确实把王梅当成自己的闺女了。
让小凡的家人最不能接受的,是王梅对小凡和她家人莫名的仇恨。她在遗言中连着写了几十遍“我受够了!我受够了!我受够了!”那种绝望和愤怒,现在想来依然令人毛骨悚然。所以,这事发生后,小凡的外婆,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地主婆,不断地絮叨小凡的母亲,说一碗米养个恩人,一斗米养个仇人。过去咱们老家,越是对长工好的地主,最后死得越惨。
“包括你爹!”她恶狠狠地用手杖敲着地板。
“所以啊,人,就没有满足的时候!”她总是要补上这一句。
莫非,王梅是因为嫉妒杀死了小凡?这个说法当时几乎是大家的共识。
每当听到岳母的这些话,小凡的父亲便会严厉地制止她的胡说八道。这个从战争中走出来的高级干部,对人民群众的阶级感情压过了他的悲伤。他安排秘书给王梅的村人送些钱物,让他们给孩子善后。他认为,两个孩子之间,不管谁对谁错,人已经不在了,就都是受害者。这件事情过去很久,那时候男友已经从上海进修回来当了律师,我们也结婚了。有一次我们聊起这件事,他说为了做案例分析,后来他曾认真地调查过王梅的家庭出身和成长背景。
他说的情况让我很是吃惊。
王梅的父母都是阀门厂的工人,他们为什么离婚,王梅到死也不清楚。那时她只有四岁,父母有一天说要分开。妈妈收拾行李,她蹲在门口看热闹。那时候离婚,家里也没什么财产,房子是单位的公房,所以俩人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只是临到跟前,仿佛才想起有个孩子,俩人都不肯要。推脱不下,直接把还没搞清楚事端的王梅扔在了大街上。
那是寒冷的冬天,在寒风里瑟瑟发抖的王梅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行人和街坊邻居都立在街边看热闹,没有人同情关心她,他们只是等待着故事怎么结尾。站在人群中的王梅,最终从周围的讥笑里,知道了羞愧二字。她还不到分辨是非的年纪,把父母的羞愧完全承揽于自身。“羞愧”这两个字,几乎影响了她短暂的一生。
后来有人通知了她的祖母,一个面恶心善的老太婆。她赶过来把孙女领回了家。祖母寡居多年,儿子结婚后,她独自生活。祖母先把那对狗男女骂了千遍万遍,回头又骂王梅是扫帚星。但毕竟祖孙之间还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王梅被祖母领回家中,总算有了栖身之所。
妈妈给了她什么呢?她爱她吗?爱多少?王梅还是想妈妈,小小的人儿已经有了心机,她竟然打听到再婚的妈妈住什么地方。有一次她偷偷跑去看她,躲在破败肮脏的墙角。等了一天,才看见妈妈从外面回来。她发疯般地跑向妈妈,扑过去抱着妈妈的腿痛哭。妈妈慌慌张张地把她领到一个小卖铺里,买了一盒饼干给她,再三嘱咐她说,再也不能过来了,否则她也会被赶到大街上的。王梅怀揣着那盒饼干回到祖母家,招致的是一顿暴打,并被警告说,再敢去见那个不要脸的女人,还把她扔在大街上!
从此,她再也不敢在祖母面前提及妈妈。她又偷偷地去过几次,站在暗处看那个神色惶恐的女人。她憔悴、疲惫,脸上从来没露出过一个母亲应该有的慈祥。从心里,王梅觉得离她越来越远。极有可能,她的妈妈也是这种想法。不久,妈妈就随着新家庭迁去了外地。
哪个“外地”?有多远?王梅再也没有得到妈妈的任何信息。
祖母睁开眼睛就骂人,骂她的爹,骂她的妈;骂她吃得多,骂她穿鞋子太费,骂她头发辫难梳,骂她睡觉磨牙……小妮子却在祖母的咒骂中一天天水灵起来,衣服穿得整齐,辫子梳得周正,祖母的骂里又加了新内容:小死妮子,你也会笑啊!
确实,她只有那个时候会笑,后来再也没有过。
祖孙俩相依为命,王梅过了几年温馨的日子。十岁那年,祖母正在烧火做饭,一头栽地上死了。
奶奶死了,王梅一滴眼泪都没落,跟着父亲回到了他的家。只是出于无奈,父亲收留了她。继母指着她,对她的父亲说,白眼狼,谁养也白瞎!父亲是一个懦弱的人,日子过于艰辛,三十几岁就谢了顶。卑琐的穷男人,每天全部的愿望就是晚上的二两劣质白干。喝了酒,两个眼睛才会泛出光亮,才会对他的女人有了身体的欲望。为了每天那一瞬间的快活,他对他的新妻唯命是从。结婚这几年,又连着生了两个孩子,日子紧得喘不过气,又总是穷着。王梅几乎承包了一家人的活计,洗衣做饭什么都干。后妈不打她,她只是指示父亲打她。放学回来的路上跟同学多说一会儿话,父亲提着耳朵能把她扔出老远。很长的时间里,她的一只耳朵是没有听觉的。她熬下来了,对于她来说,有个屋檐就是最大的福分。她不恨她的父亲,后来他死的时候,她也不曾为他哭泣。但她一直都记得,有一次放学回家,无意间看见父亲蹲在路边的树丛里,狂热而专注地吞咽着一块猪头肉。吃完了,他把手埋在土里使劲揉搓,唯恐留下痕迹。他在偷吃,馋急了,若是被继母发现,绝对又会是一场大闹。王梅的眼泪夺眶而出,她不再恨这个男人。
祸不单行,在一次工厂事故中,王梅的穷父亲遇难了。继母领到赔偿金,直接把她送回到父亲的老家。村干部出面把她收留了,交给一个五保户寄养。靠着村民东拼西凑,她终于坚持把初中上完。王梅也争气,没有辜负大伙的期望,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
小凡是在高中结对子帮扶的时候认识王梅的,这个出身于官宦之家的千金小姐,被王梅的独特性格深深吸引。她天不怕地不怕,独立,外表自尊,说话办事总是胸有成竹的样子。可能更重要的还有她的贫穷,那贫穷握在王梅手里,像一件闪闪发光的利器,夺人眼目。在那个时代,富裕就是耻辱还是一种共识,而安贫乐道则是一个比较被赞美的词。
小凡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对轻而易举就能实现的愿望麻木不仁,甚至有些倦怠,她从来不懂得贫穷意味着什么。但从王梅身上,她看懂了。
两个人做成朋友,是小凡锲而不舍追求的结果,这让王梅有种被逼无奈的感觉。小凡第一次把她领回家中洗澡,当她看到王梅穿着两条内裤的时候,大惑不解。王梅在她面前大方地脱去内裤,平静地告诉她,两条内裤都有破洞,但是不在同一个位置上,两条一起穿才能遮住屁股。
当时,不是王梅,而是小凡,感觉到羞愧难当,为自己生活在一个锦衣玉食不劳而获的家庭。从此,作为独女,小凡就把王梅当成自己的亲姐妹,而且这个空旷寂寞的革命家庭也乐意接受她。我常常揣测,这到底是爱还是怜悯?是小凡喜欢感受王梅被爱包围的样子,还是喜欢因为对王梅施爱而崇高的自己?
开始的时候,王梅还故意躲避这一切,随着时间的推移,尤其是小凡家庭的积极介入,王梅逐渐适应了这一切。但面对突然来到眼前的东西,王梅并没有喜形于色,更没有那种无法跨越阶级的休克感。
任谁都不可能想到,会发生后来的一切。
从这个故事的内在逻辑看,始终不能解释王梅为什么要杀小凡,而且,她们的同学也从没有看出她们之间有什么芥蒂。在出事那个星期,王梅和小凡是在小凡家一起吃过晚饭去的学校。王梅爱吃包子,小凡的妈妈还专门给她们带了一兜包子。
据后来大家比较一致的意见,说王梅是因为在与小凡的比较中,看到了自己未来日子的全部,因而产生绝望而杀人。这样说虽然全是猜测,但也未必没有道理。我曾经看过一个资料,意思是说很多人认为,个人所获得的社会经济地位是由其能力和努力所决定的。其实真实的情况并不如此,个人的努力虽然重要,但不是决定因素。尤其是所谓的富二代、官二代,他们的优势并不仅仅在于对物质财富的继承,更重要的是,通过家庭所传递的文化资本和社会资本,是贫穷家庭的孩子几乎接触不到的,而这种不平等,才是他们根本难以逾越的。所谓“我奋斗了十八年,就是为了跟你一起喝咖啡”就是这种心酸的现实写照。父母的文化涵养、社会交际这些无形资本看似无关宏旨,但这种家庭环境的耳濡目染能够让子女见多识广、眼界开阔,文化上捷足先登,使得他们最后的成功表面上看起来完全是个人努力的结果。所以,对于文化资本、社会资本都极端匮乏的社会底层子女而言,他们永远不可能与优势阶层子女置于同一起跑线上,也就很难取得所谓真正的成功。也就是说,真正残酷的现实是,人从一出生,就基本上决定了自己的未来。
莫非,王梅就是看到了这个巨大的黑洞而感到了恐惧和绝望,才愤而杀人吗?
其实,时过经年,我越来越喜欢从世俗的意义上思考这个案件,我宁愿相信,它是“爱”惹出的祸端。小凡拥有那种与生俱来的爱与被爱,与父亲母亲的亲近,即使上了大学,回家仍然可以坐在父亲的膝头撒娇;还有众星捧月般的呵护,尤其是那么多优秀的男孩环伺左右,他们为小凡的一个表情欢喜或忧伤,在意她些微的情绪,刻意放大并反馈给小凡。所有这些,打造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金钟罩环护着小凡。而始终在她左右与她形影不离的另一个女子,却被人漠视到几近于无。对于王梅来说,一辈子见不着这些,也就无所谓了。但离“爱”如此之近,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温暖,甚至还可能是一种冰凉刺骨的感觉。也许在那一刻,她真的被“爱”伤害到窒息了。有些情谊,若不是被另一些局外人拆穿,可能一辈子都深信不疑。但是某一天,你突然看到了真相,被震撼的疼痛要延续很长一段时间。不过,时间久了,慢慢就麻木了,就像我此刻坐在这里书写,如同讲述别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