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肥
二年级寒假结束后,学校说要在春耕之前,掀起一个“百车千担”的积肥运动。校长在大操场向我们宣布,同学们领上书以后,推迟开课一礼拜,要求每个初小生积肥三担,高小生五担。
“积肥是积什么呢?”为了让台下的上千号学生听得着,他大声说:“就是积牛羊驴马牲畜粪便。”
“粪便是什么呢?”他又自问自答地大声说,“我看同学们应该知道吧。那就是牲口们拉的。”
台下的老师和同学都笑。
我想,一个牲口粪,这有什么好笑的呢?
又有同学在台下面问话,校长听不清,一个老师问过那个学生后,转告给校长。校长听听后摇头说:“不要不要,不要大粪。咱们不主张学生积那种肥。”可他又紧接着说:“不主张并不等于是反对。如有谁积到这种肥的话……”他想了想后大声地宣布说:“谁积到大粪,一筐就顶三担。”
“哇——”同学们吵闹开了。
校长又安顿学生们说,把积好的肥送到学校的西小院儿,专门安着个老师在那里等着,收到肥后,他就会给你个证明,上面写着你送去了几担肥,什么肥。你把证明交给班主任,统一登记。
校长还建议各班主任回班后,把同学们分成积肥小组。他说低年级学生一个人提不动一筐,分成组后,同学们就可以抬了。
常吃肉跟我说,咱俩跟我妹妹三个人组一个组。
他妹妹叫常爱爱。一年级他用上衣抽打我时,就是常爱爱过来把他拉走的。我一直很感激她,后来才知道她是他的妹妹。常吃肉是退班生,比我们大两岁。
我说行,咱们三个人组一组。
常吃肉跟我悄悄说:“老曹,不急,明天你就能完成任务。”
我看他。他看看左右,神秘地说:“我知道哪有人,干的,足够一筐。你这不就是完成任务了?”
我说那也是先紧你妹妹完成。他说先搞到手再说。
第二天早晨来学校时,常吃肉提着筐子,他妹妹拿着铲铲。
当时的大同城里面偶尔才会有一辆汽车开过,城里面看到的是各种各样的马车牛车驴驴车,人们把这种车统称作马车。各个单位都养活着马车,我们学校就有一辆,车场就在西小院儿。有的单位不只是一辆,是好多辆。这种种各样的马车在城内的四大街八小巷七十二条绵绵巷里,随便行驶。大搞爱国卫生运动以后,要求马车在牲口的屁股后带个粪兜子。但即使这样,牲口的粪便也到处是。
常吃肉像个游击队长,一挥手说,出发,我和常爱爱就跟着他走了。他把我们领到了北城门下。
他抬头看看,一挥手说,上。
城墙很高。古时候,城墙外面原来都包着有砖。那砖很大,要叫我看是平常砖的四五倍也多,后来老百姓们都把那大城砖刨了下来,拉回到自己家,盖房时做地基。这样子,没了砖的城墙就是土城墙了。盖房需用大量的土,城里面的老百姓们又把土城墙的土挖下来盖房时用。于是,这个本来应该是很好看的一个城墙,就不像个样子了,到处是被挖过的痕迹。有的地段居然是被挖下半截。这样倒也好,对小孩子们来说想上城墙就很容易了。但孩子们上城墙总是很危险的,常听说有小孩跟上面掉下来摔伤摔死的事。
我妈明令禁止我的事有好几项,其中最最强调的一项就是,不许到井边玩耍,再有一个就是,不许上城墙。她说如果知道我违犯了这两项,那就要“往断打你的狗腿”,让我再出不了家门。
我和常爱爱跟在她哥哥后面,爬上了城墙。
高大的城门楼就堵在面前。
北门的城门楼跟别的那几个城门楼不一样,别的城门楼在下面看上去,是木柱木梁木门窗的那种木头结构。北门的城门楼从下面看,是一砖包到底的那种。这个城门楼盖得很结实,人们想刨下城门楼的砖,那是很不容易的,费上很大的劲,也刨不到一块整齐的砖,最后只好不刨了,让城门楼还是很整齐地站立在北城门的城头上。
我问常吃肉,城门楼这里面咋能有大粪。他说,上城墙的孩子们还有那些逛城墙的大人们,都在这里拉。他说他还在这里面拉过。说着,常吃肉就领我们进了城门楼里。这时,“扑啦啦”一阵响,把我们三个都吓了一跳。是几只野鸽子从门楼里飞出去了。
突然,常吃肉大声骂:“是哪个坏蛋把爷的偷走了!”他指着地板上一处一处被铲除过的痕迹,说这里原来都是。
“这是哪儿去了?是哪个坏蛋偷走爷。”他又骂,“谁偷走爷谁就是反革命、一贯道、点传师。”
看着他那个又急又气的样子,我和常爱爱都笑。
跟门楼出来,我们在城墙上看到,城门外有一个骆驼队从北面过来了,骆驼仰着头,迈着大步子,慢慢地走着。
常吃肉说了声“快”,就打头从城墙的外面三跳两跳地跳到了城墙下面。跟城墙的外面下,很不好下,但最终我们都还是很安全地下去了。
骆驼队在护城河外的一个大场地上停下来。
骆驼很高大很威武很严肃,我和常爱爱不敢靠近。这时候有个骆驼抬起尾巴“叭哒叭哒”地拉出些粪蛋蛋。可惜不多,左不过二十多颗。常吃肉提着筐子过去了,怕骆驼踩他,他用手探着,把粪蛋一颗一颗地往筐里拾。拉骆驼的黑脸人远远地喊着,让常吃肉走开,说看让骆驼把你踩死的。
我说骆驼刚拉出来的粪蛋亮晶晶的,像糖炒栗子。
常爱爱说她没吃过栗子。
我说以后我有了就给你。
她说我有好吃的也给你。
我说那次是你把你哥哥给拉开了。
她说我跟哥哥说你以后别打他,哥哥说你喜欢他了,我说我脸上有雀斑。
我问说啥是雀斑。她把脸努向我,说黑点点就是雀斑。
我说有雀斑好看。她说不好看。
又过了一阵,骆驼们都前腿一跪,慢慢地卧下来了。但再没有一个拉的。
常吃肉返回来看看筐子说那几颗粪蛋蛋太少,咱们不稀罕它。说着他又把那些粪蛋蛋都倒掉了。这时正好有辆驴车从北面过来了。
我们看见驴屁股后的粪兜是空的,常吃肉分析说,这说明它还没拉,没拉就是快拉呀。常吃肉一挥手,“跟上”。我们就跟着驴车从城门洞又进了城。
跟着跟着,驴车放慢了速度,我们看见驾辕驴就走就把尾巴抬起来。常吃肉说“有戏”,他就两手合一起祷告说:“驴呀驴呀求您啦。多多地给往出拉。”我也跟着他说:“驴呀驴呀求您啦。驴呀驴呀求您啦。”
可是驴没听我们的,驴没给拉,驴是给“哗哗哗”地尿了一大泡。
我们三个人几乎是同时,失望地“唉”了一声。
中午我回到家里,我妈说:“学生不好好儿让学习,一天价扫盲呀积肥呀。一满是不念书了。行了,这个礼拜你就好好儿在家学习吧。”
我低声说我不敢不积肥。她说妈给你积了,就说就递给我一个二指宽的纸条,上面写着“大粪一筐”。纸条上还盖着我们学校的公章。
我惊奇地问她,您跟哪儿拾的大粪。
她说是在北门城楼上。
我一听北门城楼,“啊”地张大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