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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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家住在大同市城内东北隅的草帽巷十一号,这是个很整齐的四合院儿,东西南北都有房。我们家住东下房。

高果果是房东的女儿,比我大五岁,可我妈教我叫她果果姨。果果姨喜欢我,我也喜欢她。她领我出街玩儿,别的孩子们就不欺负我。

果果姨放学回家,见我家开着门就进来了,问说招人是不是回来长期住呀?我妈说这次我是想叫招人来大同念书,你明天领姐到学校给他报个名。

果果姨说报名上学那得是在秋天,现在是春天,学校早就不招生了。我妈说他爹到太原上党校去了,我不懂得这些,就把他跟村里给引来了,省得他在村里头瞎混。我说我又不瞎混,大庙书房的陈先生老夸我。果果姨问我说,招人你在村里上学?我说我老常在村里的大庙书房念书。

姥姥村里有个大庙书房,我表哥就在大庙书房念书,我也常跟着去书房玩耍。大庙书房是大土炕,念书的娃们就在大土炕上坐着。

书房的教书先生姓陈,一看见我来了就说,招人俺娃入家哇,俺娃上炕哇。

有时候我就真的上了炕,听陈先生讲课。

这次我的书包里就装着表哥在大庙书房念过的几本书,我把书拿出来给果果姨看。果果姨接过看看说,哟,这都是老书。她又问我,招人你认得这上面的字吗?我说我会背,她就让我背,我就背起来。

果果姨用佩服的眼光看着我背,听着我背。其实我是东两句西两句地瞎背。果果姨跟我妈说,换梅姐,招人真行,我已经是高小二年级的学生了,可也没如他会背。

我妈是半个字也认不得的文盲,更听不出我是在背啥。果果姨又跟我妈说,换梅姐我想起了,招人能上学了,半路不招生,可半路是可以跟外校往来转学生的。她说明天我就领你们去我们学校。

果果姨在我们家附近的西柴市完全小学校上学。

当时的小学分初小和高小,初小的学制是四年,高小是两年。学校里又有初小又有高小,就叫完全小学。

第二天一大早,我背着书包和我妈跟着果果姨到了她们的学校。她把我们领到了教导处,在门口指给我们一个人,说是主任,让我们进去找他。我妈按照果果姨在路上教给的,一进去就跟主任说,我的娃娃是来转学的。

主任愣了一下,说:“转学?”他伸出手,“那我看你们的手续”。

我妈指着我的书包,跟我说,俺娃掏出来让这个舅舅看看。

我跟书包里掏出我的书。这都是大庙书房的陈先生手工用麻纸装订成的、又用小楷毛笔抄写成的那种手抄本。有《百家姓》,有《千字文》,还有《四言杂字》。

我把这三本手抄本捧给主任舅舅。他接过翻翻说,这是什么?手续呢?他又问我妈:“转学的手续呢?”

我妈说:“你先听听。我娃娃会背。”她又捩转头跟我说:“俺娃给舅舅背背。”我听了我妈的,就大声地背起来。

“天地黄黄,宇宙黄黄。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寒来暑来,秋收冬藏。孔曹严华……”

可能是我的应县话口音主任舅舅听不懂,他打断我的背诵,问说:“你这背的是什么呀?”我说:“我背的是四书五经。”他说:“这就是四书五经?我咋一句也听不懂。”

实际上我背的这些内容我也不懂。于是我就把我能懂得的背起来。我心想,我懂的,你就也能听得懂。

我又大声地背:

“猪狗牛羊,砂锅铜瓢。红枣黄梨,花生核桃。叉耙扫帚,锄头铁锹。豆角葫芦,萝卜山药……”

可能是我就背就左右摇晃的样子很可笑,教导处的几个老师都放声大笑,有个老师还笑得直拍打肚子。我妈也听出我是在背什么了,也得意地跟着笑。

可我白背了,他们不收我。

主任舅舅解释说,一个是我们没有转学手续,再一个是我还不到七周岁,他说他们学校今年最小只能是收到属相是属鼠的。而我是属牛的。

果果姨在教室外面等我们,问我报了名了吗?我妈跟果果姨说:“娃娃背得恁好,可他们却不要。嫌娃娃小。”果果姨说,那就等明年秋天的吧。她还教给说:“换梅姐你记住,阳历的八月底前就得拿着户口簿到学校去报名。”

上午,我妈背着一布袋跟姥姥家拿来的东西,我跟着她,到了五舅舅家。

五舅舅在城内东南隅的仓门街十号院住。

在舅舅家吃完饭,我跟我妈走呀。忠义表弟说想跟表哥耍,也要跟我们。五舅舅不让他跟。我妈说,跟上哇,正好招人也有个伴儿跟耍。

我妈抱起忠义,拉着我的手,往我们家返。

进了我们草帽巷十一号院,我说我领表弟去看花儿捉蝴蝶。我妈把怀里的表弟放下地说,去哇,别掐人家高爷爷的花儿,我说噢。

房东高爷爷好种花儿,当院围着垒了四排矮砖墙,上面都摆着大的小的花盆,还有木箱箱,瓮底子,种着各种各样的花。

我和表弟正玩着,西下房的宝宝过来了。宝宝比我大好几岁,可他也不上学。他一见我就骂我“村香瓜”,我不想跟他玩儿,就拉表弟回家,可表弟不回,他想捉一只落在花儿上的白蝴蝶。可没等到他的手伸过去,蝴蝶飞了。宝宝指着一朵花儿说:“来,你捉这个你捉这个。这个好捉。”表弟听了他的,把手伸向了那朵花。我一看,那朵花上面落的是一只野蜜蜂。我赶快说:“别捉!蜇你呀!”但是迟了,表弟的手已经伸上去了。一下子,表弟的手心儿让野蜜蜂狠狠地蜇了一下,表弟甩着手,哇哇地哭。宝宝高兴得拍着手叫。

我妈从家里跑出来,她问清是怎么回事后,拉住宝宝的胳膊,把他拉进了西下房,那是宝宝和他奶奶的家。

我听到我妈大声地和宝宝奶奶说:“咱们把话搁在前头,宝宝如果再欺负我们孩子,可别赖我不客气。”说完,放开宝宝出来了。我妈见院里有邻居出来看红火了,她又大声地冲着西下房说:“小王八蛋你再敢欺负我孩子,我非给你点颜色不可。”南房刘奶奶也冲着西下房大声说,这个宝宝专欺负小孩子不说,心眼儿还毒,那回把我外甥推倒在脏水坑儿,弄了一身臭泥。

没有在大同上成学,我妈就又把我送回了姥姥家。就在这一年,姥姥村的大庙书房改成了“钗锂村初级小学”,学校也有了省里统一的教学书了。可村人们还是叫这个小学叫大庙书房。我也还是经常去大庙书房,去听老师讲课,听“狐狸和乌鸦”“狗和公鸡”这类迷人的故事。

第二年,也就是1956年的秋天,我再次返回大同来上学,可我跟那个西柴市小学没有缘分,我是在大福字小学报了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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