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出柜之旅
我从小是在郊区长大的。我们家刚搬过去的时候,街上每一户人家的门前平地都很空荡。虽然称不上是不毛之地,但几乎都是光秃秃的。是我父亲将邻居们都联合到一起,发起了植树造林运动,在道路两旁都种上了枫树。他们先是在地上挖出坑,然后再把树苗栽进去。我和姐妹们都一致认为,除了小鸟之外,世界上只有树木在幼年时期长得一点都不可爱。它们看起来就像是直接插进土壤的树枝一样。而且我记得当时我还会想,等它们都长大了的时候,我也就老了。
事实的确如此。
在我十几岁、二十岁出头的时候,我一直纳闷父亲买树苗的时候是不是买错了。如果它们也会得侏儒症的话,那么父亲买回来的树苗肯定都得了这种病。等到我三十多岁的时候,它们顶多也就三英尺高。但再往后的成长速度就很惊人了。上次我见到它们的时候,它们都已经长成了高大挺拔的参天大树。马路左边的大树树枝向四处伸展,与右边的树枝交叉在了一起,形成了密密的树冠,遮住了天空。这条马路就变成了名副其实的“林荫大道”。这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那次晚上我去罗利过夜,父亲带我参加了一个邻居举办的聚会。我曾经认识这条街上所有的人,但自从我离开之后,这里也发生了许多变化。有人过世了,有人搬进了公寓,把这里的房子卖给了刚结婚的年轻夫妇。那些年轻夫妇会将与地图同样花色的地毯扯碎,然后在厨房里建造新的岛屿。以前街上房屋的室内装修看起来都差不多,但随着主人的更换,室内的格局也都发生了变化,长此以往,它们看起来又会十分相似,只是已经和以前的风格大不相同。
我以为聚会举办的地点是“罗森家”。但自从罗森离开后,那座房子已经换过两个主人了。现在的女主人也刚搬进来,就连她邀请到的客人们也是如此,但令我惊讶的是,我父亲能叫出每一个人的名字。那边是菲尔和贝基,这里是艾希礼和达夫。屋里还有一个精力充沛、兴致高昂的十五岁男孩,一边手舞足蹈,一边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他把我父亲当成一个女人一样,指着他问:“这不是罗·赛德瑞斯吗?谁把她请来的?”“我儿子是同性恋!”男孩的母亲解释说,就好像大家都没看出来似的。他大概去过艺术学校专门学习过艺术。但我仍然很纳闷,为什么在北卡罗莱纳州的罗利市,就在我长大的这条街道上,一个九年级的小男孩可以毫无顾忘地宣称自己是同性恋。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个戴着10磅重假肢的人,遇到了一个新型小儿麻痹症疫苗的受益者。“不过,‘她’正好是我的父亲,年轻人。所以如果你能给予‘她’适当尊重的话,我会很感激的。”
“好的,太太。”
当我还在这个孩子的年纪时,如果我说出这样的话,肯定早已被活活烧死了。在那个年代,同性恋是人们难以接受的。所以如果你是同性恋的话,你绝对不敢承认自己喜欢男人,而会去找一个能受得了性格敏感脆弱型男人的女孩来当女朋友。和她约会的时候,你会提醒她说,婚前性关系和做爱是不同的。只是发生性关系罢了,就和狗在家门前的草坪上干的事情一样。但做爱就不同了,是件更有意义的事情。而且两个人若想建立真正的灵魂伴侣的关系的话,起码要花费八到十年的时间,但是你愿意等下去。就这一点来说,那些女朋友的妈妈们就会很欣赏你。有时候你还会和她们讨论一下冰茶的话题,但最好是在家里后院的走廊上,因为那时女友的哥哥会光着上半身修理草坪。
我就是这样一直将自己的秘密隐藏在心里,一直隐藏到二十岁。要不是有一天晚上我搭了一对夫妇的便车,我大概还会继续守口如瓶。当时已经是凌晨一点钟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还会有一辆凯迪拉克停在我的面前。车里的陌生人把后车门打开后,我朝里一看,发现车里坐着两位老人,至少是我父母那个年纪。整个车里面都弥漫着生发水的味道。放置在方向盘旁边的对讲机中不时传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我很奇怪这么晚了他们还能和谁通话呢?然后我注意到那个女人身上穿的是件睡袍。当她身体前倾去拿打火机的时候,我能看到在她的脖子后面——真丝睡袍的领子上缝有一个和登记卡片差不多大小的标签。车往前开了一两公里,我们一直保持着沉默,谁都没有说话。忽然那个男人转过身来问了我一句话,就好像在询问我的健康状况一样。他说:“你能为我妻子口交吗?”
然后那个女人也转过身来,而我正是面对着她第一次坦白从宽:“我是同性恋!”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如释重负,我已经记不清自己等这一刻等了多久了。随着汽车刹车发出的尖叫声,汽车来了个急转弯,拐向了路边。我却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那是一种从来不敢想象的轻松感觉。
几个月后,我又把同样的话告诉给了我的好朋友罗尼。虽然她表面上看起来很惊奇,但后来她还是承认了自己早就知道了这个事实。“我是从你跑步的姿势上看出来的,”她说,“你跑步的时候,胳膊四处摇晃,根本不架在身体两侧。”
“改变跑步姿势。”第二天上午我在日记本上这样写道。
在当时那个年龄,许多年轻人正处于性欲旺盛的黄金时期。但我却从来没有和任何人发生过性关系。虽然我承认了自己的性取向和别人不同,但这也并没有改变这种状况。然而,我却人生中头一次感觉到了有人真正地认识了我。具体来说,是三个人。有两位正开着凯迪拉克在高速公路上游荡,谁也不知道他们带着对讲机干什么;但另外那个人却像我的皮肤一样和我亲密无间,至今我依然能深深体会到:有她的陪伴,生活就总是美好的。
我下一步准备告诉的对象是我以前的大学室友托德。我急匆匆地从罗利赶到了俄亥俄州的肯特市。但等我到了之后我才发现时机似乎还不太成熟。因为面对着一个男人要比面对一个女人更难开口。而且当我吞服了大量的迷幻药,极力阻止别人往我眼睛里面插大头钉时,这就更难了。
当我的计划在俄亥俄州被挫败之后,我就回到了南方。当时是十二月初,我已经忘记那时的中西部该有多冷了。
托德让我把他的夹克拿去穿,但我觉得那件衣服太丑,所以就去二手店淘来一件大衣。那件大衣从上到下没有一颗扣子能扣得上。他还给了我一件腰间系有腰带的毛衣,很厚,色泽也很鲜艳,只有畜养美洲骆驼的农民才会穿那种衣服。但是我只对他说:“不行,这衣服穿上后会影响我的身材。”当时我只是说了这样一句话,而后来我却要为自己作怪的虚荣心付出代价了。其实穿上又能怎样呢?又会有什么不同呢?总不会有人看到我之后说:“天啊,我不能让他上我的车,他看起来太臃肿了。”
我离开肯特的时候是上午八点钟。接下来的五小时里,我走过的路程总共也没有超出五十英里。到了中午,我没有地方,也没有钱可以买午饭。天开始下雨了,正当我打算再走回去的时候,一辆卡车在我身边停了下来,司机示意我上车。他告诉我他的目的地没有多远了,大概再沿着这条公路走三十英里就到了。但我已经感激涕零,因为上车之后我就感到温暖异常,马上爬到乘客坐椅上,决定要用尽全力吸收那里的热量。
“好了,”我坐定之后司机对我说,“你从哪里来?”我断定他的年龄介于年老和古老之间,大概四十五岁吧,留着灰色的连鬓胡,形状像一双靴子。
我告诉他我从北卡罗莱纳州来。他听到后用手掌拍了一下方向盘,激动地说:“北卡罗莱纳州啊!原来你是从那儿来的啊!我和弟弟还去过那里度假呢,托普希尔海滩。我记得好像是那里,我们玩得特别尽兴!”
这时,这个男人转过身来面对着我,开始发表长篇大论。我注意到他长着一对扇风耳,额头中间有一条深深的凹痕,将其分成左右两半。那条凹痕始于眉心,止于发际线下一英寸左右的地方。一般来说,这种凹痕都是头脑聪明的标志。但他额头上的这条未免也太深了些,看起来让人十分痛苦的样子,像是被斧子砍了一下。
“是的先生,美丽古老的北卡罗莱纳州,”他继续说,“北卡州,我猜你们都这样称呼它吧!”
他继续谈论着北卡州的气候和人民。然后他望向车窗外的后视镜,观察着后方开过来的一辆十八轮大货柜车。这时他开始说:“我只知道如果有人想给我口交,或者让我给他口交,我都可以接受。”这简直是莫名其妙。而且让我颇为困惑的是,他是如何从前面的话题引出这句话的。是的,北卡州的确气候宜人,人民友好。然后呢?因此我就要和另外一个男人口交吗?
“其实……”我接着说,“那里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很友好。记得有一次,我正在大街上走路,忽然冒出来一伙人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捆了起来,还朝我脸上吐口水。”这件事是真的。因此再谈起时,我似乎又闻到了他们恶臭的口水味,口水中还掺杂着黏稠的痰。其实接下去我期望这位卡车司机可以问我一些细节,这样才符合我们交谈的逻辑。比方说,他就可以问:“这些人是谁?”或者是“他们为什么要朝你吐口水呢?”
但是他却顺着自己刚才的思路说了下去:“我是想告诉你,我真的可以在这个座位旁弯下身去给别人口交,或者坐在这里让另外一个人给我口交。真的可以。”
“然后,还有一次,”我告诉他,“还有一次,有人威胁我要一拳打掉我的牙齿,然后塞进我肚子里去。本来我只是站在那里做自己的事情,忽然之间他就出现了。”这不是真的,至少后面那句不是真的。的确,有人曾经威胁过我要把我的牙齿打掉。不过原因是我和朋友先朝着他竖起了中指,还说他是个顽固的乡巴佬。“我当时可只有十二岁啊,”我说,“在俄亥俄州,你们绝对不会这样去威胁一个小孩子,但在北卡州,这就像一道例行程序一样。”
“一道例行程序……”我觉得自己说这句话时简直是个白痴。不过这似乎并不重要。
“我是说,为什么不尝试一下,给别人口交一次呢?”那个司机说,“那不过是根阴茎罢了,对吧?大概和在嘴里叼根烟也没有太大区别。”
卡车还在向前奔跑着。从车窗向外望去,平坦贫瘠的平原一望无垠。有时会在路边看到一排整齐的树木,但多数时候只能看到那没有任何点缀和装饰的平原向四面八方伸展着,一直伸展到远方,和广阔的天空融为一体。有时候因为有雾气,风挡玻璃会变得模糊不清。这时,只要启动玻璃两旁的雨刷,震动着在玻璃上刷几个来回,窗外的一切景色又会重新映入眼帘。后来,有一辆旅行车停在了我们前方。后座上的孩子们都朝着卡车司机拼命招手,示意他鸣笛,但他丝毫不予理会。就在我想提醒他时,我才意识到跟他提要求的话,我们的对话就要牵扯到“口交”一词。所以我还是选择了沉默,把头转向一边,重新开始关注窗外无垠的风光。
其实,如果我真要认真和他谈一谈此事的话,我就会告诉这个人,我要把我的第一次留给我的真爱。我的第一次一定要很特别才行。也就是说,我应该知道那个人的姓名,当然最好还有电话号码。我们做爱之后应该可以互相依偎着对方,一起回顾我们如何相识,又是如何一起走到今天。虽然我想象不出那个对话的具体内容会是什么,但我觉得至少不能包括如下这种台词:“五分钟之前我就知道这一切都会发生。从你爬进我卡车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并非介意他的职业,只是他身上有一些地方会让我感到很不舒服,例如他的额头,他的直截了当,再就是他一直死活不肯转换别的话题。所以他给我的感觉就是,我们身边就有许多可以吸食的大麻,而他却一直在说:“我只知道如果有人想快活一下,想看我吸他的烟管,我马上就可以这样做,我真的能做到。”
我在座位上蜷缩成一团,开始想象自己一边对着同性朋友们讲绵绵情话,一边用肢体动作去勾引他们,而且一直坚定地相信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肯定很随意。这种场景实在是让人难以接受。这就意味着,卡车司机先是不请自来,然后几乎是在强迫别人拿出自己的大麻和他一起分享。这时我一定会收起烟蒂,转身离开,同时怒气冲冲地告诉他:“我再也不允许你这样耍我了!这是最后一次!我可说真的!”
“是的,的确是这样。”卡车司机继续说,“现在先用嘴巴付出,然后还可以有收获。这样礼尚往来的感觉肯定很不错!”
其实要想结束这个话题也很容易。我可以对他说:“我觉得我女朋友肯定不喜欢我这样。”但是我没说出口,因为我实在不想再像以前那样撒谎了。我遇到那个身穿睡袍的奇怪女人之前的生活已经结束。现在我要重新过一种崭新的生活。就风格和内容来说,这两段生活迥然不同,看上去就像是两个人的生活。但我也只不过希望如此罢了,事实却并非如此。我的确需要一个可以让我幸存下来的故事,所以我妥协了,告诉那个卡车司机说我曾经有个女友。“我们刚刚分手一个星期,现在我去北卡州就是要让她回到我的身边。”
“那又怎么样呢?”他说,“我也有个前妻,而且现在也有妻子。但这并不代表我不能给别人口交啊,或者躺下让别人给我口交,自己好好享受一下也未尝不可。”
看来我的谎言丝毫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正当我责怪自己浪费了一个好故事的时候,那个司机已经把手从方向盘上挪开,放在了我们之间的座位上。那只手先是老老实实地在那里待了一会儿,然后就开始朝我的方向挪过来,慢慢吞吞、犹豫不决地,像是一只乌龟在爬动一样。“是这样的,先生。”乌龟的主人说。
在我日后的生活中,我又遇到过许多类似的情形,都极有可能不情愿地和别人发生性关系。其实没有人逼迫我那样做,都是我自身的原因,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拒绝别人,不知道该如何坦白地对他们说:“走开!滚出去!我不想这样做!”通常情况下,我都会不由自主地对他们心生怜悯之情——他长成这样并不是他的错;他的衣服都是在西尔斯百货(1)买的;他和我第一次约会时就告诉我他爱我……也有那么一两次,我会被对方吓得不知所措,只能直接拒绝。但这个司机却没有让我感到丝毫的恐惧。我看着他,就好像我父亲的邻居——那个十五岁的小男孩在看着我一样。那时他一定觉得我是上个时代遗留下来的产物。在那个时代,大树只有烟蒂那么高,女孩子会被同性恋欺骗,傻乎乎地当他们的女朋友;所有人家里面的布置都不会像地图那样色彩绚丽,而是如同铁锈和尘土一般单调无光。
最终,那只颤抖着的手碰到了我的外套。这时我开始考虑该如何捍卫自己的尊严,我告诉那个司机我现在就要下车。这个时候下车真是再完美不过了。
“你说什么?”他一定会问,“什么?在这里下车吗?你确定?”
然后他就会停下车。我下车后走到路边,还是那个口袋里只有三美元的处男,面前有他全新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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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西尔斯百货:美国著名高档连锁商店。——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