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第三回

江陵:大鹏遇见稀有鸟


公元725年,李白25岁

米多发现自己坐在一匹马上,沿着街道的石板路缓缓而行,身子晃晃悠悠。他想扭头看看四周风景,却吃惊地发现,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脑袋了。他想抬一抬手、动一动腿,全都不能如愿。

米多大为惊骇:“我这是怎么了?”

他想喊一下王大威和舒娅,却发不出声音,正急得火烧火燎,舒娅的声音钻了进来。不错,的确是“钻”。因为这声音并未振动耳膜,就直接就进入大脑里来了。

“米多,我们就在你旁边。”

可目力所及,什么人也没有。

“我也看不见,但能感觉到。”这是王大威的声音。

“我们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哇!”

“公子!”外面忽然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声音,“这天梁观还有多远啊?”

米多发现自己转过头去了。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小童,十三四岁,眉眼很是机灵,骑着一头黑驴,黑驴身上还驮着两坛酒。

这时,一个男子的声音钻入米多耳中。

“丹砂,出了城门往西,很快就到了。”

米多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嘴唇在动。这句话居然是他说的!他们像被困在别人的躯体里了。

这时,米多抬了一下头,看到前方是一道城门,匾额上写着“江陵”。城墙十分高峻,墙砖上长满黑苔,城头有飞檐挑起的阁楼,旗帜在风中翻飞。几名衣甲鲜明的兵士手持长戈,正在往来巡逻。

米多明白了,他们是在李白的身体里。

“我觉得也是。”舒娅的声音钻了过来。

“这是灵魂附体吗?”王大威觉得越来越好玩了。

他们缓缓走出城门,不多时就进了一条山路。路旁绿树浓阴,初夏的暖阳下,树叶既鲜嫩又滋润饱满,闪着柔柔的亮光,空气潮湿而温暖。马蹄轻轻踏着路石,响起单调的节奏。时间一久,大伙儿都有些困倦。

这时,一个轻微的声音缓缓地钻进米多的脑子里来。

“自从告别苏颋之后,我骑马回乡,一路上百感交集,时而沮丧,时而兴奋,但总是疑惑重重:难道我的才学真的如此不济吗?”

这是谁在说话?

细细辨认,这是李白在自言自语呢!看来他走得无聊,就沉醉在往事之中了。对此,米多很是兴奋,因为能听到李白的心声,就能了解他的诗作,进而找到其中隐藏的密码了。

原来,在上次分别之后,李白走在回匡山的路上,心里想着,仅凭苏颋一家之言,就给他的文学水平下定论,恐怕为时尚早。稳妥起见,有必要再找个名家鉴定一下。

此时李邕(yōng)正在渝(yú)州(今重庆)任刺史。此人闻名遐迩,能诗善文,楷书举世无双,而且愿意结交名士,仗义疏财,很有战国孟尝君的风范。

“我何不再去拜访他一次呢?”

他立即拨转马头,赶到渝州,向刺史府投了名帖,等了几日,才得到接见。

那一天,李邕身穿便衣,斜坐在靠椅上,正和几个下属聊些闲事,看到李白进来,只是略略点头,也不赐座,态度颇为轻慢。

李白心中有些不快,朗声说道:“这就是当代孟尝君的待客之道吗?”

李邕一愣,这才让李白坐了,草草浏览过李白的诗赋,漫不经心地夸了几句,就闲聊起蜀中的人才来,唉,自不免又是司马相如,又是扬雄。

李白心里烦闷,忍不住唱了反调,说这两人虽有文采,但不过是雕章琢句,满纸的宫室殿宇、池沼园林,辞藻纵然瑰丽,却并无安邦定国之伟略,怎么能做后辈之典范呢?前两天他还以司马相如为榜样,但此刻,连司马相如也不放在他眼里了。

李邕第一次专注地盯着他:“那李生心仪何人呢?”

“姜尚、管仲、诸葛亮。”

李白这样说是有用意的。这三人都出身卑微:姜尚是屠夫,管仲经商,孔明耕田。他们原本籍籍无名,一旦遇到明君,立即出将入相,济苍生,安社稷,名垂史册,万古流芳。而你李邕呢,自恃出身名门,就轻视我这一介白衣,岂不闻将相本无种吗?

“少年人胸怀大志,是好事。”李邕稍微热情了一些,“我朝开科取士,重视诗赋,李生打算何时赴京赶考呢?”

李白哈哈一笑:“姜、管、诸葛,这三人何曾参加过什么科考呢?”

这话说得铿锵(kēng qiāng)有力,但李白心里底气不足。

因为,他说的是假话。

李白有难言之隐。他是商人的后代,按照规定,没有资格参加科考。他要想入仕为官,只有一条路,就是以诗文获得高官推荐,直接入朝。

可这个隐私,他岂能告诉别人,而惹来更多的轻慢呢?

李邕见他高谈阔论,满口大话,就不耐烦起来,推托有事,就转入后堂去了。

李白大失所望,回到客栈,胡乱翻了一阵书,最后看到庄子的《逍遥游》: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kūn)。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北海有条鱼,名字叫鲲。鲲是如此巨大,不知道有几千里。变化成鸟,名字叫鹏。鹏的背脊,不知道有几千里。它奋起而飞,翅膀像天边的云气。)”


他读了几遍,浑身都振奋起来。大鹏鸟的逍遥自在,正是他所向往的。饮了几杯酒后,李白饱蘸(zhàn)浓墨,下笔如飞,文不加点,一首诗在笔下一气呵成。

上李邕

(有朝一日大鹏乘风起来,)

(盘旋直上远赴九霄云外。)

假令风歇时下来,

(即便风停大鹏俯冲而下,)

犹能簸(bǒ)却沧溟(míng)水。

(还能荡去那浩瀚的大海。)

世人见我恒殊调,

(世人见我一向言语高调,)

闻余大言皆冷笑。

(听我豪言都会冷言讥笑。)

(孔子尚且说过后生可畏,)

(您不可轻视我青春年少。)

13

诗写得痛快,李白将笔一扔,胸中荡起一股豪情:“哼,我就是一只大鹏,双翅一展,可以直冲九霄。这是何等的气势!而你们呢,不过就是一些夏蝉、斑鸠,只能在矮树土墙之间扑腾,哪里会懂得我胸中的浩浩云天呢?”

回到匡山后,李白与隐士赵蕤(ruí)亦师亦友,扎扎实实地学习,又游遍了蜀中山水。转眼李白已经二十五岁了,想要“广之以学”,就要告别川蜀,仗剑远游天下。

父亲知道他的志向,也不阻拦,给了他好些盘缠,大约有三十万钱,相当于普通人家几十年的收入,又派了精明能干的小童丹砂一路相随。临行前父亲老泪纵横,但李白年轻气盛,自觉前途远大,并没有什么恋家之情。

出蜀之前,李白带着丹砂登了一次峨眉山后,就从清溪驿【在今四川省犍(qián)为县】乘船东下渝州。

夜晚时分,明月高悬,回头看峨眉山的淡淡山影,想到此去不知何时归来,李白感伤起来。

唉,人到底是奇怪的,在家时时想要出去,而真要远行了,心里却万分不舍。在这种复杂的情绪之下,他沿路接连写了几首诗。


“丹砂,你还记得《峨眉山月歌》吗?”四周好安静,唯有轻风摇动树叶。李白的声音惊起了叶间的一只鸟雀,扑棱棱飞了起来。

丹砂在驴背上昏昏欲睡,被李白一问,这才惊醒。

“怎么不记得,唱起来好听着呢!”

“那你唱给我听听。”

丹砂性情是活泼的,丝毫不推托,清了清嗓子,悠悠地唱起来。他有一副清脆的好嗓子,将这首诗唱得如山间清溪一般明丽婉转。

峨眉山月歌

(半轮秋月高挂在峨眉山巅,)

(月光映入平羌江随波蜿蜒。)

夜发清溪向三峡,

(夜间行船从清溪直奔三峡,)

思君不见下渝州。

(此去渝州想你却难再相见。)

米多等人都在感叹,原来这首诗居然还有乐谱,唱起来如此悠扬动听。随着歌声,他们眼前浮现出一幅幅图画:如峨眉一般的高山、清澈的溪流、高峻险要的三峡……山月如此多情,映入江水,顺流而下,万里追随;可自己的朋友呢,一旦相别就很难再见,这样一想,淡淡的忧伤就渗透在山水之间了。

李白闭着眼睛听着,也来了兴致,吟起了另一首诗:

渡荆门送别

渡远荆门外,

(乘船远行到达荆门山外,)

来从楚国游。

(我来到楚国的故地漫游。)

(高山隐去平原缓缓铺展,)

(长江宽广向着莽原涌流。)

月下飞天镜,

(月映江水宛如明镜飞落,)

云生结海楼。

(云气万状结成海市蜃楼。)

仍怜故乡水,

(故乡之水依然恋恋不舍,)

万里送行舟。

(不远万里送着我的行舟。)

李白吟完了,似乎还陶醉于音律之中,慢慢地说:“咱们的船出了三峡,到了荆门山,就算是进了楚国故地。高耸入云的巴蜀之山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的辽阔旷野。夜晚看到水中明月,宛如天上飞落的一面明镜;白天仰望天空,云彩兴起,变幻无穷,结成了海市蜃楼一般的奇景。这都是蜀中所没有的景象,让我耳目一新呢!”

丹砂问道:“公子,咱们离开荆门时,并没人来相送,怎么诗名中却有‘送别’二字呢?”

李白瞅了他一眼:“丹砂啊丹砂,你到底是少一些见识。你说,那滔滔的长江水,不是从故乡一路相送吗?说得更玄奥一点,是过去的我来送别今日的我啊!‘今我’与‘故我’,就从此分别了。”

原来这首熟悉的诗还有这层含义啊!“今我”和“故我”告别,多么富有哲学内涵!的确,李白离开家乡,从此就海阔天空,生命翻开了全新的篇章了。


“公子,咱们到了。”丹砂指着前方绿树丛中的一道石砌的飞檐,高兴地喊起来。走近了些,那果然是一个道观的山门,门上有字,写着“天梁观”。

李白将马系在树上,叩了叩门环。应门的是一位道童,与丹砂年龄相仿。李白抱了抱拳,说:“请仙童帮忙通报一声,就说晚生西蜀李白,特来拜见司马承祯(zhēn)道长。”

那位道童回了个礼,转身就跑进道馆里去了。

丹砂问道:“公子,这道长到底是什么人,值得你专程来拜访?”

李白笑道:“这位道长可不得了,道法高深,名动天下,曾被三代皇帝请入皇宫,请教养生延年的道理,所以被尊为‘三代帝王师’。如今道长已年近八旬,一心想要清修,就请求回到天台山(在今浙江省台州市),此时恰好路过江陵。如此机缘巧合,我又怎能不前去拜访呢?”

这时,道童已奔跑着下了台阶,气喘吁吁地说:

“道长说,早上算了一卦,说有贵人自西方来,公子既然从西蜀来,想必就是您了。快快请进吧!”

李白听了暗暗称奇,就收拾了衣冠,随道童进去。才到庭院中,就看到殿门口已有一位老者在等待。

只见那老者身材瘦削,穿一身暗青色的长衫,头发洁白如雪,挺立如松,气质飘然。他的发际线很高,盘着光鲜的发髻(jì),露出宽而亮的脑门儿,双目明亮,宛如两泓宁静的清泉。

李白深深作了一揖:“晚生李白,字太白,拜见司马道长。”

眼前的老者果然是司马承祯。他看到李白身高虽不满七尺(大约170厘米),但剑眉朗目,丰神俊朗,气宇轩昂,不卑不亢,不由暗暗赞叹。司马道长曾上至庙堂之高,又曾下到江湖之远,可谓阅人无数,练就了非凡的识人本领。他看出李白超凡脱俗、气质若仙,自然十分惊喜,将贵客请进客堂中去。

客堂之中,高悬着一幅图画。米多认得这正是五行图,而且标明了各种色彩。他留意一看,发现火为红、土为黄、木为青,这是可以理解的;可金为白、水为黑,却出乎他意料。唉,难怪他之前一直都填错呢!至于其中道理,他一时也无法弄清。

12

米多问道:“你们看到了吗?”

王大威和舒娅自然也看见了。三个人一起默默记了下来。

李白和司马承祯一同落座,谈仙论道,十分投机;谈诗论赋,又相互钦佩。司马承祯高兴地说:“太白啊,你真有仙风道骨,正是我辈中人。听说你曾在李邕面前自称为大鹏,今日一见,倒也实至名归呢!”

李白一听,真有种高山流水觅得知音的感觉,口中说道:“今天我一见道长,就想到一个典故。东方朔曾说,大鹏的脊背高峻如泰山,羽翼纵横如长云,傲视一切凡鸟。而稀有鸟双足踩在天地中枢,左翼遮蔽东土,右翼覆盖西方,比大鹏还要高大。我遇见您,就像大鹏遇见稀有鸟了。”

司马承祯哈哈大笑:“那我们倒可以一同展翅,相约神游于九霄云外啊!”

说到兴头儿上,李白就让丹砂把那坛酒搬进来。

李白说:“这坛酒是我老家绵阳的剑南春。”

司马承祯也是洒脱之人,并不推辞,于是二人推杯换盏、高谈阔论,直至醉眼惺忪才相互道别。

李白回到客栈,虽然醉意朦胧,却异常兴奋,写了一篇《大鹏遇希有鸟赋》,记录了他与司马道长的对话。在末尾处,李白还不忘添加一句:当稀有鸟和大鹏展翅直冲霄汉时,小鸟雀们见识短浅,还对它们发出嘲笑呢!

李白还是没有遗忘李邕等人的轻视啊!

写完了,他将毛笔一扔,躺在床榻上,很快就沉入梦乡。


李白一睡着,米多、王大威和舒娅顿时得了自由,回到了五芒星之前。

米多趁着记忆尚新,将五行写入正确的圆环。

他刚写完最后一个字,大门就响起齿轮转动的声音,五芒星也随之转动起来。接着,大门缓缓敞开,里面出现了一条宽阔的通道。

事情就这么成了,简单得有点不可思议。

舒娅暗自嘀咕:“这和李白的诗歌根本没有关系嘛,只要懂一点阴阳五行就可以解开密码。”

“先别管了,救爷爷要紧。”王大威说着,率先走了进去。他之前寸功未立,这时更想表现得勇敢。舒娅整理了一下书包,也跟了进去。米多是谨慎的,觉得事有蹊跷,就四处张望,生怕落入陷阱或机关。

通道很快就走到了头,没有什么意外发生,只是尽头处又是一道黑色大门,门上依然是一个五芒星圆盘。

舒娅说:“我就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米多仔细观看,发现这道门上浅浅地刻着一幅画像。画中一位文士,腰中悬剑,举杯向月,气度潇洒。这分明就是李白。

“这回让我来!”王大威在圆环中又写了一遍金木水火土,可字迹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让他十分惊讶。

“笨蛋,哪有一套密码解两个锁的?”米多看着王大威的憨样,觉得有几分好笑。

王大威茫然地说:“那怎么办哪?”

舒娅说:“爷爷在短信里说,密码在李白的诗里,会不会就在《李白诗选》里呢?”

米多打开背包,拿出《李白诗选》,一翻看就发现了一件怪事。他之前翻过此书,知道整本都是诗与注释。可现在只剩下《访戴天山道士不遇》《上李邕》《峨眉山月歌》和《渡荆门送别》这四首诗,其余都是空白。

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米多沉思许久,说:“第一道门应该是个提示。你们知道五行是什么吗?”

王大威说:“是五种元素。”

舒娅说:“而且是最基本的元素。中国古人认为,宇宙万物都是由这五种基本元素的运行和循环所构成的。”

米多点着头继续说下去:“刚才第一道门,顶天立地,可以称作‘天地之门’,以天地间五种最基本的元素为密码。按照逻辑推理,现在这道算是‘李白之门’,密码应该是李白诗歌中五种最基本的元素。”

这个问题太深奥了。三个人都陷入沉默。唉,李白留下来那么多诗,选择了那么多词语,哪些算是最基本的元素呢?

米多掏出一支笔,在那四首诗上圈圈点点,却觉得无从下手。翻到最后一页,他发现了一行字:请总结每首诗的主题

这应该又是一个提示。

米多曾追随杜甫学习作诗的方法,就和王大威、舒娅探讨起来,整理起四首诗的主题来。


《访戴天山道士不遇》:寻友不遇。

《上李邕》:抒发志向。

《峨眉山月歌》:游历山水。

《渡荆门送别》:游历山水。


米多唰唰地往下写,舒娅却心存疑惑:“主题和核心元素有什么关系呢?”

米多说:“光看这几首,还没法做出判断,咱们现在继续找李白。很明显,爷爷会不停地给我们提示的。”

他拿出了李白行程图,发现下一站是扬州。遥控器投射的全息影像不再是街景,而是一个阴暗的房间,点着幽幽的烛光,透出几分诡异。

舒娅和王大威有些迟疑了。

米多看了一眼手表,上面显示着8:55。他们已在江陵逗留了整整一个下午。

只剩下11个小时,密码却还没有头绪。

于是米多不管不顾,大踏步地走了进去。


孟尝君   名田文,是齐国宰相田婴的庶子,以其聪慧博得父亲赏识,承袭了封爵。他广泛招揽宾客,变卖家产来厚待他们,最后得门客三千人。秦昭襄王有心请他入秦为相,但遭到秦国贵族反对,只好将他扣押。孟尝君得到门客中鸡鸣狗盗之徒的帮助,逃出秦国。归齐后任齐相,后因湣王猜忌出奔,任为魏国宰相,联合秦赵等国攻破齐国,从此中立于诸侯国之间。孟尝君一直是热情好客的代名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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