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前言

李泽厚先生在《美的历程》中这样说道:“盛唐之音在诗歌上的顶峰当然应推李白,无论从内容或形式,都如此。因为这里不只是一般的青春、边塞、江山、美景,而是笑傲王侯,蔑视世俗,不满现实,指斥人生,饮酒赋诗,纵情欢乐。‘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以及国舅磨墨、力士脱靴的传说故事,都更深刻地反映着那整个一代初露头角的知识分子的情感、要求和向往:他们要求突破各种传统的约束和羁勒;他们渴望建功立业,猎取功名富贵,进入社会上层;他们抱负满怀,纵情欢乐,傲岸不训,恣意反抗……”

唐朝以恢宏的气度容纳了多种文化思想,道、释、儒均受到自朝廷以降社会各阶层的极大推崇。多个民族融合,旧的门阀制度被打破,布衣可至卿相,征讨四方,文韬武略皆可建功封侯,还有自初唐开始的文学运动……

李肇《翰林志》载:“唐兴,太宗始于秦王府开文学馆,擢房玄龄、杜如晦一十八人,皆以本官兼学士,给五品珍膳,分为三番直宿于阁下,讨论坟典,时人谓之‘登瀛洲’。贞观初,置弘文馆学士,听朝之隙,引入大内殿,讲论文义,商较时政,或分夜而罢。”“王者精神鼓扇一世,故当时海内士,人人毕力称诗。”

武则天也十分重视诗与文学,《全唐诗》载其诗四十六首,并说她有《垂拱集》百卷,《金轮集》六卷。据《隋唐嘉话》载,一次游洛阳龙门,武后命群臣赋诗,左史东方虬首先写出来一首诗,武后马上赐予锦袍。可等到宋之问《龙门应制》写好交给武则天看完之后,武后马上又把赐给东方虬的锦袍要了回来,转赐给宋之问。

到了开元、天宝年间,唐玄宗对诗与文学的重视更是有增无减,他把很多有才华的诗人从文学士提升为宰相。

而于盛唐之际,李白横空出世,更是成了盛唐诗歌的最杰出代表,影响千秋万世。

天才李白的诗歌及逸事在唐朝(甚至在其生前)便有所流传,有了影响。正如李白是一个性格、心理都很复杂的人,他的诗歌也历来毁誉皆有。“李白的诗歌声誉在其一生中及在八世纪后期的发展过程,是难以说明的。他在天宝时就有追随者,但没有人像后来那样认为他是伟大的诗人,连天宝时期的大诗人都算不上。编成于753年的《河岳英灵集》经当地选入了他的代表作,但殷璠并没有给予他最高评价。八世纪五十年代末或六十年代初,《国秀集》根本没收李白的诗。”

毁誉参半中,韩愈道:“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向当时和后世言说李白的伟大与无人企及。

“从璘”成为李白遭后世诟病的一块硬伤,明明唐代宗即位便为李璘所谓的谋逆案昭雪,李白却被后世文人(特别是在重视道德修养的宋朝)屡屡痛惜甚至斥责,其中就包括苏轼。

然而,从对李白经典诗句不胜枚举的化用中又可见出后世文人对李白的喜爱与褒赏。李白《把酒问月》中的“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被苏轼化用为“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被唐寅《把酒对月歌》从题目、主题乃至于语句都通篇袭用。《红楼梦》中的“双悬日月照乾坤”“桃花带雨浓”……李白若知晓后世之人这样喜爱、学习借鉴他的诗歌,真可笑傲九天了。

自古至今,研究李白的先哲众多,其著作、论文都成了李白文化研究中的宝贵财富。本书就将从“文化心理”的角度来试着对李白进行一次“探微”。

身世、时代、地域等诸多因素综合地影响着一个人,这于本次的研究对象李白也是如此。李白身上所具的多元文化心理绝对会在他的诗文中打下最深的烙印。目前,我们对李白的了解,除了他流传至今的诗文作品,以及一些时人为他的诗集作的序文外,对其他方面知之甚少,甚至连李白的出生地也是多年以来备受争论的话题。于是,反过来,我们也只有通过李白的诗文来逆推其所具的诸多文化心理。李白诗文,既是我们了解李白的一扇扇窗户,又是对李白文化心理进行佐证的实据。

通观李白诗文可见,李白的“隐逸”与“进取”文化心理皆受唐代社会文化及地域文化的重要影响,当然也不排除受李白的身世之影响。

第一,李白在特定的时代背景和地域文化影响下,形成了以隐逸为主,又不舍进取的文化心理,这在其诗歌中打下明显而复杂的烙印。通观李白的诗歌,其体现“隐逸”意趣的作品占了更大比重,而且呈现多种态势。可以说,李白诗歌中的隐逸色彩更浓,隐逸意趣是其最重要的生命底色。李白弱冠之年的作品如《访戴天山道士不遇》等,以其诗歌中隐逸恬淡的意蕴,贯穿李白人生的始终。开元十八年,李白于《上安州裴长史书》如此道其少年时代之“隐于岷山之阳”:“又昔与逸人东严子隐于岷山之阳,白巢居数年,不迹城市。养奇禽千计。呼皆就掌取食,了无惊猜。广汉太守闻而异之,诣庐亲睹,因举二以有道,并不起。”《列子·黄帝》所言“养野禽兽”“海上之人有好沤鸟者”,都是了无机心的“心隐”,故“鸟兽之视吾,犹其侪也”。“每旦之海上,从沤鸟游,沤鸟之至者百住而不止。”息心而隐,与自然同化,这本是极高的人生境界。故青少年时代李白隐于岷山之阳时,也尝试“巢居”“不迹城市”“养奇禽千计”,后来居然能达《列子·黄帝》中所言之境界。若据此而论,李白之隐,自青少年始,并非借“隐”而自高,希冀达到某种尘俗目的,而是恬淡自如,视“隐”为人生真谛。开元二十六年,李白38岁时所作的《赠孟浩然》所言孟夫子“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的高蹈出世一直是诗人自己心向往之的。天宝三年所作的《赠参寥子》《怀仙歌》中,也流露出轻“金马”“尧舜”而向往“林峦”“蓬莱”的思想,这应是李白文化思想的主要方面。

第二,值得注意的是,李白进取精神的内驱主动力乃是李白具有的纵横家文化心理。从李白生平事迹及诗文可以看出,正是在纵横家文化心理影响下,李白才终其一生,汲汲于功名,欲施展其“王霸之才”,显身当时,留名后世。在“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奠定的文化教育基础之后,李白“往来旁郡”,广为求学。安旗先生言李白“年十九从梓州赵蕤习经世之学、纵横之术,志气益发宏放”。李白诗文里就有“十五观奇书”“十五好剑术”等说法。“奇书”则极有可能指向李白从赵蕤所学的《长短经》,这可以看出哪怕到了暮年,李白对《长短经》的重视,也可以看出,李白终其一生,对其青少年时期所做出的人生道路选择没有后悔。李白在纵横家文化心理驱动下,欲为帝师名臣,但正如杨栩生先生所言:“李白幸好也只是一个诗人。看李白,每常以济世之才自负,大言炎炎,狂傲过人,纵横干禄,隐逸求仕,但以他那样的政治识见、治世才能,倘真的作了官,不知将会如何!”文学天才并不等同于政治、谋略的天才,“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李白意识到这一点,那已经是在他的晚年。

第三,学界长期围绕着李白诗文中的儒家思想印记进行研讨,毛晓红先生在其《儒家文化对李白创作的影响分析》中言:“如果说道教文化对李白的影响是根深蒂固的,那么还有一种思想文化也是贯穿李白一生的,那就是儒家文化。李白身处盛唐时代,当时文人士子普遍意气风发,有着积极入世、昂扬进取的人生态度,都抱着干一番大事业的政治志向。这在李白身上尤其突出。在李白以后的人生岁月里,我们可以看到李白思想中儒家文化的深深印记,而这种印记对李白的影响与道家文化的影响一样深刻。”此当为的论。李白诗文中也多见其济世拯物的儒家情怀。

第四,任侠精神之所以能够成为唐代突出的文学现象,是因为当时的社会生活为它提供了深厚的土壤。社会上盛行的游侠风气,一旦和特定时期的历史需要、社会思潮相结合,就形成了强大的精神力量,从而影响了人们的生活理想和文学理想。商业资产的积累和城市规模的扩大,为游侠的活动提供了物质基础;北方游牧民族的大规模内附和迁徙,不仅给中土文化注入了新鲜的血液,也使其雄杰剽悍的风尚深入内地。但是,盛唐的诗人们之所以不约而同地从任侠风气中吸取诗情,其根本原因还在于它提供了这个时代所需要的精神力量,这也是诗人们的一种心理梦幻。在历史文化与所生活的时代游侠之风的影响下,李白的“任侠”成为古今诗人中最为突出的代表。

第五,古代士人乃社会精英群体,所以他们有着超脱凡俗的傲岸。这傲岸有时体现为隐逸,有时体现为当仁不让,有时体现为平交王侯。唐代文人中,李白如天马行空一般表现了他的傲岸性格。李白以不世之才自居,以“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的功业自许,一生矢志不渝地追求实现“谈笑安黎元”“终与安社稷”的理想。他以大鹏、天马、雄剑自比:“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上李邕》)他希望能像姜尚辅佐明君,像诸葛亮兴复汉室。《梁甫吟》《读诸葛武侯传抒怀》《永王东巡歌》《行路难》(其二)都反映了他的这类思想。李白觉得凭借自己的才能,可以“出则以平交王侯,遁则以俯视巢许”(《送烟子元演隐仙城山序》),对于那些靠着门第荫封而享高官厚禄的权豪势要,他投以强烈的鄙视,表现出傲岸不屈的性格。他蔑视封建等级制度,不愿阿谀奉迎,也不屑于与俗沉浮。现实的黑暗使他理想幻灭,封建礼教等级制度的束缚使他窒息,他渴望个性的自由和解放,于是他采取狂放不羁的生活态度来挣脱桎梏、争取自由。由傲岸精神而致的就是李白一生中深深的孤独感。单从诗歌可见李白交游很广,朋友众多且对待朋友情深义重,但这并不与李白内心傲然不羁、高拔不群的孤独相逆。李白的身世问题不排除成为李白孤独的重要原因。李白的身世扑朔迷离,今天学术界都无从定论。若是真因为深为当时忌讳的政治原因,李白只能一生独自将其埋藏内心而无从叙说。这样一来,李白当从小便有着与他人远相隔离的自我意识。当然,李白自幼的勤奋学习积淀,使自己才华出众,自然也有着傲视同侪的超凡脱俗之心理,这也是李白感受更多孤独的重要原因之一。按李白诗文,明写孤独的也不少。

对于李白的评价,尤其是对李白诗歌艺术及品格的评价,自唐以来,多与唐朝另一位伟大诗人杜甫相关联。杜甫写给李白的诗歌流传于今的有十来首,如《赠李白》《春日忆李白》《饮中八仙歌》《梦李白》《天末怀李白》《不见》,等等。杜甫在诗歌中屡屡表达对李白诗才的崇敬。《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中言:“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春日忆李白》中言:“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寄李十二白二十韵》中言:“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声名从此大,汩没一朝伸。文采承殊渥,流传必绝伦。”这些诗歌成为后世称颂李白诗才、诗品的千古名句。与杜甫诗作相对应的,李白写给杜甫的诗歌流传于今的,目前只见到三首,即《戏赠杜甫》《沙丘城下寄杜甫》《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就目前我们所见的作品而言,杜甫写给李白的诗作数量远过于李白写给杜甫的诗作。故历来有李、杜之间友谊不平衡的说法。当后世有“李杜”并称之后,便也有了与此相应的种种评说。千百年来,围绕李白、杜甫孰优孰劣之争似乎从来没有断绝过。自然形成三种意见:第一种意见,李白优于杜甫;第二种意见,李白不如杜甫;第三种意见,李、杜并驾齐驱,无从分说孰优孰劣。关于李白“从璘”一事,自古以来多因此为李白而遗憾,认为这是伟大诗人李白一生的重大瑕疵,也使得李白在历史上受到很多贬斥之评价。特别是在重视道德品行的宋朝,李白受到了许多贬抑。而李璘在唐代宗即位便得到昭雪,自然没有“谋逆”之说,李白却多年以来独独未得“平反”,这对于诗人在后世所受的评价,有着重要影响。

宇文所安在《盛唐诗》中言:“挥翰如酒,纵饮不羁,放任自在,笑傲礼法;天赋仙姿,不同凡俗,行为特异,超越常规。包括杜甫在内的其他唐代诗人,没有人像李白这样竭尽全力地描绘和突出自己的个性,向读者展示自己在作为诗人和作为个体两方面的独一无二。”

李白已仙逝千余年,但其影响超越时空。李白诗文如珠玉般留照世人,李白终其一生对理想的追求也影响着历朝历代的人们。在李白故里—— 四川省江油市,李白文化的影响普遍而且深广,在一些民间文化中也得以体现。李白文化与民俗信仰交融,使得江油形成了李白文化圈、文化带,并以江油为基,向周边地区扩展、影响。

以上便是本书主体内容的几个方面。此外,附录中选取了几篇本人近几年关于李白诗歌赏析的学术随笔,还有本人的诗集《青青莲叶—— 李白诗歌同题新吟》中摘取的几首,应为笔者对千年以前伟大诗仙的一种崇敬方式,以飨大家,供大家一并指正。

近年来,笔者在学校开设“李白文化”选修课,本书六章内容都曾在课堂与学生们交流,有着较好的反响。课程的开设与讲授,也正符合了传统文化教育在今日学校教育的需求。故本书有着较广的适用面—— 既是一部深入浅出地了解、学习李白文化的学术专著,又是一部适用于高校、中等职业学校、中学的传统文化选修课教材。

廖 悰

2018年3月于江油

  1. 李泽厚:《美的历程》,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1年版,第220页。
  2. 参见孙琴安:《唐诗与政治》,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9~20页。
  3. [美]宇文所安:《盛唐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年版,第141页。
  4. 安旗:《李白研究》,西北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9页。
  5. 杨栩生:《李白政治眼界及治世才能之另一面观》,《天府新论》,1994(4)。
  6. 毛晓红:《儒家文化对李白创作的影响分析》,《当代文坛》,2006(6)。
  7. [美]宇文所安:《盛唐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年版,第13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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