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嫩箨香苞初出林

第一卷 嫩箨香苞初出林

一个名媛的降生

1903年农历九月十九日,上海孔家弄一户姓陆的人家诞下一名女婴,这天恰是观音菩萨出家成道日,于是得一诨名“小观音”,她就是乳名“小眉”的陆小曼——男人心中的女神,女人心中的敌人。在这三年前,张幼仪出生,一年后林徽因出生,三个女子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下凡”,一起共历情劫。

“名媛”二字是旧年间“拼”爹“拼”祖宗的产物,“拼”的不仅仅是财富与权势,更是宗族的势焰和名望。士族的历史由来已久,汉武帝以来,朝野崇尚儒术,官僚多以经术起家;发展到东汉,不少家族累世公卿;三国时代,曹魏实行九品中正制,士族地主能够凭家世出身参政。他们广有田地,豪资巨富,如今又把持政权,每一家都占有一定的地盘而成割据之势,一家家、一族族门第高严,森列分布,从魏晋绵延到唐代,直到唐以后开科取士,士族才渐渐衰败。

“陆”是个大姓,这一族姓在常州地区生息繁衍,如今已有两千年。虽然士族渐渐“式微”,然而陆氏一脉书香延绵不断:刘邦即大汉皇帝位之初,以武力自矜,一个叫陆贾的著文12篇,建议“行仁义,法先圣”,“逆取顺守,文武并用”,汉高祖无不称善;汉文帝即位,陆贾出使南越,劝说僭称南越武帝的赵佗自废帝号,北面称汉臣;北宋被金攻灭,一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孩子便随父母颠沛乱世,他长大后立志灭金吞虏,杀胡救国,可惜一生壮志难申,无奈撒手西归,诗笔如泣,留下“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爱国篇章,他就是陆游;南宋末年,元兵汹汹,宋军在崖山海战兵败,背着卫王赴海而死的人,是陆秀夫。

民国时期,北洋政府总统黎元洪为一个叫陆荣昌的人亲笔题写匾额:“饥溺为怀。”《孟子·离娄下》云:“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太平天囯洪秀全《谕苏省及所属郡县四民诏》:“爷哥朕幼坐天京,救民涂炭拯民生,民有饥溺朕饥溺,恫瘝在抱秉至情。”简而言之,就是佛家的无缘大慈,同体大悲。陆荣昌在晚清时任朝议大夫,后在太平天国运动时,举家迁离常州,落户上海,慷慨解囊,赈灾济民。他去世十年,清誉如新,得黎元洪赐题匾额。

这个人,就是陆小曼的祖父。

陆小曼之父陆定,原名陆子福。其人少言寡语,温柔敦厚,且又聪明,是考场上的常胜将军,不费吹灰之力考中举人。家人替其改名陆定,大约一是求雅,二是求其命势平稳安宁。

陆定一生倒是着实平稳笃定,中举后被清廷派往日本留学,在日本早稻田大学读书期间,得与曹汝霖、袁观澜、穆湘瑶等民国名流同班,并加入孙中山的同盟会,回国后加入国民党,与国民党元老吴玉章、民主革命家章太炎过往甚密。他担任财政部司长和赋税司长多年,位高权重;后辞官不做,融资创办“中华储蓄银行”,首创“零存整取”存钱法。“做银行的人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陆定银行家的身份让陆家名噪一方。

陆小曼之母吴曼华,小名梅寿,也是常州人氏,祖上吴光悦做过清代江西巡抚。她会古文,善工笔画,后嫁于陆定。陆定在清末担任贝子贝勒学校的教师,专事教导工作,他把皇族子孙的作业带回家,妻子帮助批改。吴曼华奉行当时通行的女子法则:贞静守廉,无才是德,不求抛头露面,专事相夫教子。

陆小曼排行第五,她的八个兄弟姐妹都先后夭折,她恰恰是最中间的那一个。美貌佳人多病弱,也是“没有小半天完全舒服”。陆定与其妻想来对这个女儿万般经心,问题是愈娇弱愈温养,愈温养愈娇弱,以至于陆小曼像个美人灯,风吹吹就病了。

时光如梭,当一切慢慢老去的时候,岁月爬过的经历越陈越香,而逐渐成熟的本性,也都在时间里静静地变化着,等发觉的时候已经是物是人非。女子仿佛都是这样蜕变的,在不知不觉中长成一朵美丽的鲜花,最后凋零在时空里,不留痕迹,细细品味时只有丝丝的清香。因为容颜没有永恒的美丽,能够留下的只有深刻的记忆。陆小曼就是一抹红霞,那么耀眼,多年后依旧藏在人们心中。

“女王”一样地成长

虽然中国历代没有幼稚园,然而幸运的是,1898年2月英国长老会在福建厦门创办幼稚师资班,并附设幼稚园(即现在的厦门市日光幼儿园),之后又陆续在各地设立了此类学校。陆小曼出生前一年,上海也有了幼稚园,就好像这个幼稚园是为她特意安排的。犹如天上下雪,地上就开了一树红梅,旁边又有一个鬼脸青的瓮,及至雪落,被小心收起,入瓮封存,以备将来着名器泡好茶,艳惊世界。

因陆定就职北平,陆小曼六岁随父母从上海迁居到这个古老的大城市,就读京师女子师范学堂附属小学。她的时光初现,美艳乍开,她的母亲又亲自教授她丹青笔墨、古文诗书,更是为这朵云镶了一圈茸茸的金边。

1913年11月4日,袁世凯下令解散国民党。陆定做的是国民党的官,傻傻地仍旧每天戴着党章去上班,而年幼的陆小曼就已经知道提醒父亲把党章摘下来收好。一天夜里,警察又到陆家突击搜查未果,转而盘问小曼:“你爸爸的书信都放在什么地方?”陆小曼说:“爸爸的书信、公文都放在办公室里。”

警察又问:“私人信件呢?”

陆小曼反问一句:“你们翻出来的不都是吗?”

警察吃了个瘪。陆定虽然被抓,不过数日即被联名保释。这是陆定人生中一件小事,却是陆小曼人生中一件大事,毕竟她才九岁。时局不好,就连小孩都已晓得忧患。

九岁到十四岁,陆小曼就读于女一中。

老北京的北长街上有一所161中学,它的前身就是创建于1913年的北京女一中,是名副其实的百年老校。成立之初,这所学校的课程表就有国文、日文、英文、数学、物理、化学、体操、生物、劳动、图画、音乐、修身、历史、地理、国术等,真正的土洋结合、中西相容。陆小曼在这样的环境与氛围下读书,好比青瓷白瓷的瓶上被描上了花。

十五岁,陆小曼又被父母花重金送进圣心学堂。

圣心学堂是一所基督教教会创办的女子学校。中国最早的女子学校由基督教的教会创办,有严格的教规,又学习英语、体育等现代课程,颠覆了中国女性教育的传统。逐渐地,教会女中成为贵族学校,非重金不能进。进校之后,女孩子们取了时髦的英文名,说着流利的英语,又有着优雅的举止和良好的社交能力,这些无不成为日后女孩子们嫁得好的“砝码”。

北京是个大而旧的城,民国初年经历着一场时代的变化与革新,看上去就像新的金线银线绣在旧的麻布棉布上面,旧的格外旧,新的格外新。上流社会的人开始接触和学习外国的文化,正如“三从四德的‘旧底子’”上生发出来的新的花,那样明艳。这群幸运儿不必如旧日的大家闺秀,闷锁深闺,闲把女红绣,偶到外面一游,还要感叹一声:“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她们有机会接触到时代最前沿的文化,能学习英文、法文、钢琴、油画;能接触到各色各样的同学,都有着良好的教养,举止合宜,言行有度。她们在这个环境里如鱼得水,其中有知名的宋氏三姐妹、许广平、冰心、庐隐等,当然还有陆小曼。

陆小曼师承其母,有了扎实的中国画功底,如今又开始学习油画。中国画是用毛笔、墨和矿物、植物颜料在宣纸或绢上作画,而油画是用透明的植物调和颜料,在经过加工的布、纸、板等材料上作画。中国画不求形似而重神韵,油画重形似,以求以神传神;中国画注意留白,油画则画得溢边溢沿;中国画以线造型,油画则是一个一个的色块。虽同样是画,差异何其大也。画惯了中国画,转而学油画,好比跳惯了霓裳羽衣舞,如今要学跳探戈。聪明如陆小曼,油画也学得有模有样,一位来圣心学堂参观的外国人竟然出价两百法郎求陆小曼一幅画。

此外,陆小曼还能朗诵,会演戏,能够写一手漂亮的蝇头小楷,弹一手悦耳的好钢琴。陆定夫妇又替女儿专门请外籍家庭教师,教她通晓外国语言,如此不惜气力,造就一个名媛。陆小曼到剧院看戏或是逛公园,一个林黛玉似的瘦弱的人儿便走入人们的视野——细眉弯眼,身体伶俜,娴雅柔静,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看一眼教人魄醉魂飞,真叫人只恨不能当她发上的钗、臂上的钏、腕上的镯、脚下的鞋。这样的情景,怎能不吸引一大帮的追随者环绕身边?这个给她拎包,那个给她拿衣服,她眼波流转,步态从容,宛似女王。

社交界的宠儿

不满18岁的陆小曼因年轻美貌,精通法文和英文,由圣心学堂推荐,去外交部工作,据说曾担任当时的外交总长顾维钧的助手。一篇文章这样说过:“陆小曼因精通英语、法语成为中国最早涉足外交领域的女性。她为中国外交第一人顾维钧做助手时不满18岁,三年外交生涯中,不乏闪光之处,对国家尊严的维护,深得国内外友人的赞誉。顾维钧曾当着陆定的面,对一位朋友说:‘陆建三的面孔一点也不聪明,可是他女儿陆小曼小姐却那样漂亮、聪明。’”更有一本写陆小曼的传记言之凿凿:“当时北洋政府的外交部长顾维钧要求圣心学堂推荐一名精通法文、英文又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参加接待外国使节工作,陆小曼成了不二人选,那一年,她才17岁!”

不过,史实似乎在这里发生了一点偏差。

顾维钧,字少川,生于1888年1月29日,1912年任袁世凯总统英文秘书,后任“中华民国”北洋政府国务总理,国民政府驻法、英大使,国民政府联合国首席代表、驻美大使,海牙国际法院副院长,被誉为“民国第一外交家”。他的履历如下:


起先于旧式私塾学习,后于1899年考入上海英华书院,1901年考入圣约翰书院,1904年自费留美,先入纽约库克学院,一年后考入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专攻国际法及外交,获博士学位。

1912年回国后,任总统秘书、内阁秘书、外务部顾问和宪法起草委员等职。

1915年起历任北洋政府驻墨西哥、美国、古巴、英国公使。

1919年和1921年作为中国代表团成员出席“巴黎和会”和“华盛顿会议”。在“巴黎和会”上,就山东的主权问题据理力争,以出色的辩论才能阐述中国对山东有不容争辩的主权,为维护民族的权益作出了贡献。

1922—1926年先后任北洋政府的外交总长、财政总长、代理国务总理等职。其间,于1924年5 月曾代表中国政府与苏联签订《中俄解决悬案大纲协定》。

……


如此说来,他担任北洋政府外交总长的时间最早也在1922年,那时候陆小曼19岁。

不过,一个19岁的女孩子,周旋在外交部的大舞台上,进退有仪,舒卷自如,艳光四射,灵秀逼人,就是现在的“超女”也做不到。这是旧式家庭对一个传统女子用传统方式所做的熏陶,又是新式教育教导出来的一棵“好苗”,好比天地灵气滋润一株灵芝草。她的成长让人嫉妒。她破茧成蝶,惊艳的瞬间,光芒四射。陆小曼的成功显得那么顺理成章,仿佛是注定的,一切都是不需要努力的美丽。也许太过顺利,命运之手,就在其后半生开了一个哭笑不得的玩笑。为了这个宿命,她经历了无尽的痛苦与挣扎。

陆小曼不止长相美,她的伶俐机智也为她加许多分。一次,法国的霞飞将军见中国的仪仗队动作凌乱,怀疑中国的练兵方式,陆小曼笑道:“因为您是当今世界上有名的英雄,大家见到您不由得激动,所以动作无法整齐。”其实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近代史上中国军队孱弱也不是什么秘密,不过到底是一个弱女子凭着一言一笑挽回了一些国体的颜面。

她陪同外宾观看文艺表演,外国人说这么糟糕的东西,怎么还能上演?这话来者不善,可以想见那外国人鼻孔冲天的高傲模样,陆小曼说,这是我们国家特有的节目,只是你们看不懂而已。这话说得着实不客气。这个女孩身上有刺,平时倒帖帖地伏着,不能惹,惹着了会竖起来,管你是谁。

这,就是真正的陆小曼,不是“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也不是时时刻刻的花间好鸟鸣啼,惹怒了她,她便是玉碗里盛的一捧雪,清清冷冷,若是端起,冻痛你的手指。

陆小曼会跳舞,在外交部期间更是无舞不欢。你看她身段柔,眼儿媚,秋波慢,衣袂飘舞,不似在人间。

再聪颖灵秀,她毕竟还只是一个孩子,鲜花、掌声、灯光、舞池,教她变得虚浮,云里雾里。日后陆小曼的慕虚荣、爱华服美衣、甘于享乐、任性和这段看似风光的经历有没有关系?纵使人间给了美丽许多宽容和权利,可是命运不肯给美丽许多宽容和权利。天纵美女,天也枉美女。

在外交部的那几年,如琢如磨,如砥如砺,把陆小曼打磨得光明灿烂,圆滑如珠。她真正成了一个可进可退、可攻可守、说笑有度、做事有方的名媛。她经历了许多事,见过了许多人,其中不乏国人敬之若神、畏之如虎的高鼻蓝眼的外国人。经多见广方心胸广阔,所以日后陆小曼一身素衣行走人世,待人热情敦厚而不尖酸刻薄,没有小家子气的做派。而她日后的任性、纵情的豪奢,也与她的经历见闻有关。你看她从始至终,自小至老,都不曾浓妆艳抹,也不会搔首弄姿。她不烫发,不赶时髦,不穿高跟鞋。一头柔顺的直发,一双平底缎鞋,一件毛背心,就足够她才调绝伦。她成为我们所知道的陆小曼,不独是她的原因。她的家庭、学校、工作,她所经所见的人和事都一起“发酵”作用,最终成就了让人又爱又恨、又怨又怜的“这一个”。

如果说原本的大家闺秀给人的印象是只可仰望,不可攀附,如同观音端正着脸色,不染凡尘,她这个大家闺秀给人的感觉却是容貌既美,气质又新,如鱼鸟肯亲人近人。她的樱唇吐出的一串串洋文已经足够令人惊艳,她的做派又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才有的淡定从容,更是教人仰慕。她像是一个新时代到来的象征,透过她,人们看到的是新花新景。

所以,这个偌大的、方方正正的皇城,滴溜溜旋转起一颗“夜明珠”。她扬手、她摆臂、她踏足、她拧腰,她进、她退、她笑——在男士们纷纷邀之不迭的臂间旋转,衣香鬓影间,她能看得见女士们既醋又妒的眼神。这一切让她骄傲,让她自满,让她觉出自己的美,又从美中生发出淡定的得意:看吧,这就是我。

与此同时,大上海,还有一个这样的大家闺秀,叫唐瑛。一南一北,各领风骚,时人号称“南唐北陆”。陆小曼与唐瑛比并在一起,陆小曼不亏;唐瑛与陆小曼比并在一起,唐瑛不亏。昔年双星照日月,如今美人安在哉?

1924年,为庆祝印度诗人泰戈尔来华,北京学界在协和医学院的礼堂特意出演他的诗剧《齐德拉》。剧中,林徽因饰公主齐德拉,徐志摩饰爱神,没陆小曼什么事。人家嫩箨初发,染绿情丝,她与徐志摩尚且春风秋月不交关。陆小曼站在礼堂门口,发售演出说明书,一位叫赵森的人事后回忆当晚:“在礼堂的外部,就数陆小曼一人最忙——进来一位递上一册说明书,同时收回一元大洋。看她手忙脚乱的情形,看她那瘦弱的身躯、苗条的腰肢,眉目若画,梳一丝不乱的时式头——彼时尚未剪发,斜插一枝鲜红的花,美艳的体态,轻嫩的喉咙,满面春风地招待来宾,那一种风雅宜人的样子,真无怪乎被称为第一美人。”

胡兰成于《禅是一枝花》书里解说禅宗公案,不晓得怎么就说起来女孩儿家爱颜色:

“有时忽然见着一个颜色,如极好的娇黄或极好的青色,当下你会有如看见了你自己,那颜色也真的就是你自己呀!在一切都是好的世界里。有个同学与我说她家里分两派,姊妹都反日,唯有她二哥迷日,其实他又只为迷一日本女子。那同学道:‘我二哥去年到日本去开学会,去看能乐练习,有一女子姓中司,是中学教员,每周也来学舞,她在能乐的舞台上执扇而舞,束发的押发针的宝石红,随着身体的旋转一闪一闪,给我二哥非常女性的感觉。中司生得纤弱秀丽,人前进退应对有礼仪,我二哥说她真是个小小可怜娘,像田塍上的槿花。我二哥就被她头上押发针的一点宝石红迷住了。中司因师父介绍,随众认识了我二哥,回去搭电车恰好有几站是同路,她在电车上应对,极敬重我二哥,且觉得亲近,也不过是这样。唯有那晚她舞时押发针闪动的宝石红,听我二哥讲起来,我都为之神往了。那仅仅是一个颜色呵,可是古今来女色的色都在这里了。’”

陆小曼鬓边那一枝鲜红的花,也是古今女色的颜色都在这里了;又像一道优美的声音,天地都被她的花打响了,余韵不歇,如今尚听得见。

一代名花落王赓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李延年的歌唱得多么美好。

时光漫漫,如雾如纱,世人面目漫漶不清,天地间似只见目光尽头一抹背影。她不肯回头,你亦不可教她回头,否则城池颠倒,江山倾侧,覆水难收。

偏偏世人如小儿,一心好奇与惊喜,定要鼓掌跳跃,欢呼笑叫:“回过头来,回过头来。”于是妲己回了头,褒姒回了头,飞燕回了头,玉环回了头,西施回了头,貂蝉回了头……

如今,陆小曼也慢慢地回了头。

红尘露重,步步烟生。

徐志摩的发妻张幼仪回忆初见陆小曼的情景:“吃晚饭的时候,我看到陆小曼的确长得很美,她有一头柔柔的秀发,一对大大的媚眼。”

王赓娶陆小曼的第三年,王赓去哈尔滨上任,陆小曼尚未同去,哈尔滨的大街小巷就到处贴满了她的海报。

徐志摩的好友何竞武的女儿何灵琰是徐志摩和陆小曼的干女儿,她评价陆小曼:“有人说陆小曼实在算不得美人,年轻时清清瘦瘦,中年牙齿掉了也不去镶,十分憔悴,但是在记忆中,干娘是我这半生见过的女人中最美的一个。当然,她如果生在现在,绝对没有资格参加选美。人不够高,身材瘦弱,自然谈不上什么三围,但她却别有一种林下风致,淡雅灵秀,若以花草拟之,便是空谷幽兰,正是一位绝世诗人心目中的绝世佳人。她是一张瓜子脸,秀秀气气的五官中,以一双眼睛最美,并不大,但是笑起来弯弯的,是上海人所谓的‘花描’,一口清脆的北平话略带一点南方话的温柔。她从不刻意修饰,更不搔首弄姿。平日家居衣饰固然淡雅,但是出门也是十分随便。她的头发没有用火剪烫得乱七八糟,只是短短的、直直的,像女学生一样,随意梳在耳后。出门前,我最爱坐在房里看她梳妆,她很少用化妆品,但她皮肤莹白,只稍稍扑一点粉,便觉光艳照人。衣服总以素色居多,只一双平底便鞋,一件毛背心,这便是名著一时、令多少人倾倒的陆小曼。她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别具风韵,说出话来又聪明又好听,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再见到一个女人有干娘的风情才调。”

就连她不那么端正的就餐坐姿,都被她的干女儿赞叹:“干娘有胃气痛的毛病,所以养成一只脚踏在椅子上抱膝吃饭的习惯。这当然不是一种好习惯,也显得没有礼貌,但是干娘娇怯怯的好像西子捧心,别有一种风韵。”

郁达夫和王映霞夫妇拜访陆小曼后,王映霞对郁达夫说:“她确实是一代佳人,我对她的印象可以用‘娇小玲珑’四个字概括。”

与老舍交往甚多的女作家赵清阁访问中年陆小曼,回忆说:“她毫未修饰,这说明了她的心境,但她依然是美丽的,宛如一朵幽兰,幽静而超然地藏匿在深谷中。”

陆小曼的堂侄女陆宗麟也回忆1947年替她主持婚礼的陆小曼:“那时她已是45岁的中年人了,但她的风韵仪态还是引起了很多宾客的注意,这些人并不知道她就是二三十年代名闻京沪的陆小曼。”

虽然弘一大师《落花》诗有云:


  “纷,纷,纷,纷,纷,纷,

  唯落花委地无言兮,化作泥尘;

  寂,寂,寂,寂,寂,寂,

  何春光长逝不归兮,永绝消息。

  忆春风之日暝,芬菲菲以争妍;

  既乘荣以发秀,倏节易而时迁。

  春残,览落红之辞枝兮,伤花事其阑珊;

  已矣!春秋其代序以递嬗兮,俯念迟暮。

  荣枯不须臾,盛衰有常数;

  人生之浮华若朝露兮,泉壤兴衰;

  朱华易消歇,青春不再来。”


可是疾病、衰老、哀痛,都不能毁灭她的美丽。凡是见她的男子,无不折服于这份美丽。

陆小曼名动京城,求亲者踏破门槛。最终,在唐在礼夫妇的引荐下,陆家爹妈选定了乘龙快婿王赓。

王赓,生于1895年,大陆小曼八岁,也是江苏人,出生于无锡一个家道衰落的官宦家庭。1911年清华大学毕业,被保送美国,曾在密歇根大学、哥伦比亚大学、普林斯顿大学就读,1915年获普林斯顿大学文学学士后转入西点军校。1918年西点毕业时为全级137名学生中的第12名。

无疑,这是一位优秀的年轻人。

王赓回国后任职北洋陆军部,1918年秋,任航空局委员;1919年“巴黎和会”召开,王赓受邀担任中国代表团武官兼外文翻译,声名鹊起。1921年,王赓晋升为陆军上校。就是这一年,陆小曼的父母看中王赓,一方面他前程似锦,另一方面他的父亲早逝,家累极轻。将来陆父陆母老夫妻只能靠这一个闺女,找这么一个女婿是再理想不过的,如一本闲书上讲:“……说这穷小子将来一定有办法,毫不迟疑的,便把小曼许配了他”,时人称此为“闪电结婚”。从订婚到结婚,前后不到一个月,陆家包办一切。婚礼在“海军联欢社”举行,光女傧相就有九位,除曹汝霖的女儿、章宗祥的女儿、叶恭绰的女儿、赵椿年的女儿外,还有数位英国小姐。这些小姐的衣服也都由陆家订制。中外来宾数百人,几乎把“海军联欢社”的大门挤破。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那也要风是金风,露是玉露。若是秋风起,春露重,就成了春花秋月不相干,相干也是苦相干。查尔斯王子就不爱单纯美丽如同天使的戴安娜,喜欢寡妇卡米拉。卓文君美艳新寡,多少名流求婚被拒,她却偏偏相中穷书生,夜奔相如。

二人相遇,外人再怎样看他们登对,看的也不过是有形的家世、根基、相貌、财势、权位,两个人的灵魂接触却从感觉上给自己反馈回信息:对或者不对。感觉对了,贫也是富,丑也是美;感觉不对,翩翩浊世佳公子也不过是粪土一般。春花不得秋月来朗照,秋花又吹拂不得春风。

世间怨偶,多是灵魂的渠道不通,就如陆小曼和王赓。那个时候,陆小曼还不懂爱情。她后来认识徐志摩,萌发外情,在日记中这样反思:“我现在才知道夫妻间没有真爱情而还需日夜相缠,身体上受的那种苦刑是只能苦在心,不能为外人道的。”

可是时人不懂,世人不懂,世世代代都不肯懂。他们只晓得看新郎是不是帅,新娘是不是美,若一个是帅,一个是美,那就是才子佳人,惹来铺天盖地的贺喜声。当时王陆婚姻轰动京城,报纸纷纷登出花边新闻,大意无外一代名花落王赓。

那是一个乱世。梁启超说:“神奸既伏,人欲横流,而进于演水帘洞,演恶虎村。”王赓是乱世中的幸运儿,虽家世衰败,却凭着“弃绝一切嗜好,立志苦读”(刘心皇《徐志摩与陆小曼》)为自己博得大好前程和如花娇妻。结婚第三年,王赓被任命为哈尔滨警察局局长。

从他的升迁之快,也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工作狂。据说他每周六天都用来工作,不陪太太,不交际。这和他学军事出身有莫大关系,凡事严谨到不可走了板眼。从周一到周六是法定工作日,到了周日,则又是他的法定休息日。工作日陆小曼不得打扰,休息日陆小曼也不得打扰,因为他要为下一轮的工作攒足精神。

所以,最适合王赓娶来为妻的,应当是一个传统女性。男主外,一力打拼;女主内,连缀缝补。男主外,觥筹交错;女主内,娴静幽居。男主外,指令即下;女主内,垂首奉行。男主外,在家也是老太爷的模样;女主内,举眉举案,此外无言。至于夫妻腻在一起,喁喁细语,情话缠绵,眼风不断,难为死王赓也做不出来。他只知道把挣回来的薪金往家一交,就算尽了做丈夫的本分。

可见陆小曼不是适合他的人。陆小曼自从降生,贵为小姐,又经常在社交场上出现,横不能拈针,竖不能捏线;与其娴静幽居,她更愿意在舞池旋转;与其奉行夫命,她更愿意随心所欲;与其夫妻沉默相对,她更愿意鸳鸯相戏,交颈而语。所以,当王赓从外面回到家里,她寂寞一天,迎着他问一句:“你回来了?”满心期待他热切回应,他却只是淡淡应一个“嗯”字,便踱入书房,一坐半天,撇下她好不荒寒。

七仙女下凡嫁董永,唱:“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注意,是你耕田的时候我织布,我挑水的时候你浇园,不是你耕田来你织布,你挑水来你浇园,亦不是我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我浇园。独角戏难唱啊。

王赓薪酬多多,供养得陆小曼生活优渥。在他看来,这真的是值得自豪的,而且也是值得陆小曼仰慕和感激的;可是陆小曼生在富贵,长在富贵,眼高过顶,对他挣来的金钱并没有什么概念。在她的观念里:只是我吃什么你应当供养,我穿什么你也应当供养,因为这一切都是你应当应分的。而且你娶了我,是我下嫁,是你高攀。两个人的想法在一开始过生活就已经走上了两条路。两个人都觉得对方当感激自己,谁知道两个人都不感激对方。

再者,陆小曼每日里并无多少家务可以料理,只是无所事事。想起过去灯红酒绿、舞池旋转,不由怅然。在聚光灯下站过的人,非常非常害怕被遗忘。

以前看过一本书,里面写到一个人做的梦:他梦见自己醒了,周围没有一个人。房间外面有个小平台,平台下面是海,海面上到处漂浮着大大小小的冰块。海面基本是静止的,没有生物。他一直站在那里往四周看,看很久,想找出任何一个活动的东西,但是什么都没有。“周围偶尔有轻微的水声,冰山慢慢地漂浮。那个时候我心里清楚,整个世界,只有我一个人了,我觉得无比的孤独。在做完所有的事情后,我就坐在那里等着,我知道在等什么,但是我也知道可能等不来了。我想自杀,但是又不想放弃,我希望还有人活着,也许他也在找我,像我在找他一样……我等的时候,忍不住会哭出来。那种孤独感紧紧地抓住我,甚至让我自言自语都没有勇气。我有时候想跳下去,向任何一个方向游,但是我知道会游不动死在某个地方……”

书中所讲的这个人在现实生活中结了婚,有妻有子,生活美满,可是,孤独的感觉如影随形,即使梦醒了,还是会因此难过:“我宁愿自己是那些干枯的尸体,我宁愿在什么灾难中死去,我不愿意一个人那么孤独地等着……找着……但是在梦里我就那么等着,我总是带着那么一点点希望等着,可是,从来没有等到过。每次视线里的移动都只是冰山,每一次耳边的声音都只是海水,每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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