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布鹰升
生于大凉山的彝族青年。他是中国少有的以生态散文成名的彝族作家,同时也是中国作协的成员。吉布鹰升擅长以充满诗性的文字,展现大凉山地区独有的美丽传说、纯朴的当地人以及令人神往的自然风光。
他的笔下有着中国西南地区特有的民族风情,字里行间充满了诗性的善和美。
得益于对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关注,他曾获孙犁散文奖、丝路散文奖、少数民族文学奖等。
春
春初临
田野还在休眠,坡上的草一派枯黄,有的地方像铺了薄薄的、金黄的毛毯。然而,放眼望去,绿草点点,春在暗处涌动。
枯草下,露出了点点新生的草,或青或绿,因草种而不同。有的枯草下,未见新生的草茎,然而不久的时日,新的叶芽悄悄然破土而出。原来,冬日里,有的草并未停止生长。
瞧,蒿草去年的茎叶枯萎了,然而地上已经长出了点点的新叶。一棵孤零零的草,茎上残留着枯萎的蜂巢状的萼片,它的枯死意味着新生。
暖和的阳光照耀大地,风吹着草屑,草木纷纷露出新的叶芽。马桑树,枝上泛红,露出了点点褐红色的芽。刺玫,有的枝丫泛青,探出褐红色的、纤细的芽,有的露出点点暗绿的新叶。桤木,抽出了暗绿的小叶,但是还算不上叶片。
羊群在坡上啃食草,它们的日子是清苦的,用鼻子嗅着地上的枯草,总能找到吃的,但是总会让人想到它们太饥饿了。
一朵黄花盛开着,那么灿烂耀眼。两只山雀在桤木林上啼鸣,呼应着,这是春之声。几只云雀在空中啼鸣了几声,在升空飞翔,忽而向左,忽而向右,忽而转身。当地人称为“其阿杂”的鸟,在远处的树林里鸣啭。
云南松抽出了褐红色的花穗。华山松倒挂着一颗颗开裂的果实。小檗的枝上绽出了一簇簇金灿灿的花蕾。小叶杜鹃蹿出了纤细的花骨朵,有一棵绽放了一朵粉红色的花。羊奶子树木露出了暗绿浅灰的新芽,有的抽出了点点小叶片。
沿着林间小径走去,你总会发现春初临的点点景象,和冬日是分明不同了。
山上灰蒙蒙的雾缭绕,带来了湿润的气息。松树下,枯萎的松针泛红湿润,踏上去发出松软的声音。矮小的青冈树,叶缘有小刺,叶片鲜绿。你可以想象,这里从前高大的青冈树林都被砍伐消失了,云南松、华山松、桤木等树木是外来树种,而火棘树木的种子是飞鸟带来的。
有的树上挂着蓬松的松萝,松萝上结着晶莹的雾凇,银亮着,有些奇妙。松萝,只有在空气未污染的地方才能生长,那么你知道树林里充溢着新鲜的空气。有的树上长了绿苔,薄薄的,柔软的,使人想去轻轻地抚摸。小径旁,这儿那儿散落着莲花状的浅绿的小草,是那么精致夺目,宛如夜空的星星闪耀。
你走着走着,小径消失了。可是,环顾四周,前面隐隐约约现出了几条小径。这里,不同于荒野树林,牧人、樵夫踩出的小径,莫名消失,又莫名现出。
青苔湿滑,脚步不小心就会摔一跤。一种黄绿的枝状的植物,不知是草还是树,从树下匍匐着生长,枝叶蔓延开来,像鹿角。
林下,铃铃香青、珠光香青、乳白香青,枯萎的茎叶静默着。这些草,通常生长在山冈、草坡、沟壑,林下竟会出现,让人惊喜。草莓,对生的叶片,鲜绿湿润。索玛,是彝族人对杜鹃的称呼,有的一片片叶子展开围成了一朵花的形状,有的叶片朝内微卷,里面积了清澈的露水,有的枝上露出了花骨朵,似乎过些时日就要绽放美丽。
石头上生长了叶状地衣,是石耳,仿佛在寂静的聆听大地树林。一脉溪水,涓涓流淌,流经石块,水滴落下,发出“叮叮……叮叮……”的声响,像鸟鸣声。
黑冠山雀在吱吱啼鸣,忽而从树枝上起飞,忽而落下,忽而啄食,一点也不安分。如果你走过去了,即使脚步轻轻的,但是你穿着的衣裤蹭到树枝会发出响声,它们会一只只惊飞。“其阿杂”鸟是树林里的隐士,它们一年四季,都在山林里漫游,对山林不离不弃,山林是它们的家园。除非树林消失了,否则它们的声音不会消失。它们的声音,是有些单调,然而给寂静的树林里带来了美妙的歌声。
忽然,前方传来“唧唧唧唧”的陌生鸟鸣声。你好奇地侧耳聆听,心想那不知是什么鸟,于是蹑手蹑脚地上前去探寻,刚拨弄树枝,鸟鸣声消失了。你知道,它已经飞离了。鸟鸣停歇了,树林的寂静,一根枯枝响动,有时让人惊惶。
华山松、云南松,有的被前段时间的积雪连根拔起倒下。树上积了白皑皑的雪,压断了树枝。树木在积雪下,是脆弱的。一棵比大腿粗壮的云南松,也许,树龄二三十年了,树干微卷旋转生长,被劈断了。桤木林,一片狼藉,很多树木折断了。春天来了,阳光和细雨会疗伤。
树林里,不同的地方生长着不同的草木,生活着不同的鸟和其他野物。如果,走上那陌生的山谷和茂密的树林,你会发现的更多。那里,春初临又会是怎样的景象呢?
草木在蓄势待发,春之绿将会洇染大地。树林,知道众鸟即将归来。鸟鸣,如阳光般响亮暖和,传遍大地。
雾凇寒
溪流缓缓流淌,发出叮咚声,蜿蜒沟壑里。溪水浅浅,水底下的沙砾清晰可见,水藻悠悠地漂浮。四周寂然无声,除了寒风呼呼吹。
溪流两岸,山林、雾凇,一片死寂。
春初临,天气乍暖还寒,雾凇形成,覆盖了山林。现在,一年里很少见到几场雾凇。寒冷的空气,净化了大地,让人颇感清爽。
溪水涓涓,说着悄悄话,让我沿着它走去。走了一截,我犹豫,驻足聆听,除了溪流、风声,偶尔传来微弱的鸟啼。树林里,鸟儿瑟瑟发抖,它们以细微的啼鸣,对抗着寒冷。
忽然,一对水鸟吱吱叫着,从溪畔惊飞,沿着溪流飞去。它们的黑影,让我想到是红尾水鸲。它们钟情于溪流,常常栖息石上啼鸣,不时翘起尾羽。
寒风呼呼,吹打着我的脸。这样的感受久违了,只有在童年经历过。如果不是把防寒服的帽子扣在头上,怕是耳朵会生冻疮。然而,戴了帽子,外面的声音又遮蔽了。
小溪在欢唱,在寂静的山野里蜿蜒,永不疲倦地朝着远方流淌。溪水两岸,隐隐约约的小径通向一座座山。小径是牧人、樵夫踩出来的,无端地现出,又无端地消失。
我的衣裤蹭到树枝,或脚步踩上枯草雾凇,那声音异常清脆响亮。停歇下来,树林里隐隐约约传来小鸟的啼鸣,声音是低低的、微弱的,但显示了林间野物依然活跃,它们仅仅是因为寒冷的天气过着了低调内敛的生活。然而,你想去寻找它们的踪迹,是不容易的。
这里的树木雾凇情态各异,如柳树枝丫像鹿角,青冈树叶成了凝固的冰花,杜鹃树绿叶缘像洁白的牙刷毛。
雾迷蒙,几十米开外的景物都隐匿起来。风习习,不时呼呼吹,树枝轻微地摇晃了几下,但是雾凇并没有掉落。我想,鸟语、溪水的声音,在这死一般寂静的山林雾凇里,是对人的心灵最好的慰藉。
小溪不怕冷,它一路欢快流淌。它的歌声,引来了溪畔树林里鸟儿低吟。我循声望去,却不见其身影。我知道,我站在溪畔聆听溪水,它们对我好奇又提防着。
沿着溪畔的小径走去,我右手方一块岩石上的冰挂晶莹明亮,结冰的水洼在脚下发出好听的脆响声。
小径上面散落着点点黑黑的羊粪蛋。可想而知,这是羊道,天气晴朗的时候,一群群羊走在上面,腾起细细的尘沙。放牧羊群,牧人的心情如天上的云朵漫游。然而,牧人和羊群都不见了踪影。这样严寒的天气,牧人担心羊群啃食了杜鹃树叶会中毒,所以把寂静还给了山林。
忽然,传来几只鸟的啼鸣。我循声望去,一只小鸟,从一条涓涓的小溪起飞闪入树林,啼鸣几声又很快消失了。对岸传来几声伯劳欢快的鸣叫,然后又陷入了一片寂静,唯有风和小溪在发出声音。
从前,荒野里林木比现在更为葱郁茂密,虎、狼出没,少有人敢造访,人是那样渺小不值一提。即使现在,苍茫的山林、雾凇,死一般的寂静里,人的存在依然微乎其微。生活在那里的飞禽走兽,又是多么勇敢。它们能够在零下几度的寒冷的天气里过着安然无恙的生活,让人自叹不如。
寒风无情地吹打着。瞧,我的手、耳朵似乎要冻僵了。
除了树林、溪水、鸟、风,人们不知道我在造访山林雾凇。在这样罕见的、壮观的雾凇里,我是如此的幸运。和树林、溪水、风对话,可以体验另外一种生活,可以遥想从前久违的山里的冬日,可以抵达纯洁的灵魂深处。每个人都需要净化心灵去聆听,在物质至上和精神迷惘的时代。
这一带山林里生活着几只狼。我担心走上密林深处,会遇上它们,但我不会像只野兽孤独地闯入那里。人害怕树林里死一般的寂静,害怕群山里的孤独。
忽然,一只小鸟吱吱吱的鸣叫传来,原来是一只黑冠山雀。它飞落在树枝上,忽而转身,忽而跳跃,忽而欢快地鸣啭,仿佛在表演它漂亮的歌喉和绝技。其他小鸟去了哪里呢?它没有伴侣,显得孤独,然而并不伤感,甚至对生活充满乐观向上的情调。瞧,那一声声清脆的啼鸣,是多么欢快悦耳。
我达到另外一座山,对面的山地树林开阔,可以猜想不远处是一个村子。远处的山,迷雾萦绕,举目望去,不见人影,空山无语。
我沿着来时的路,踩着小溪上的石头,踏上另外一条小径。那条小溪,在谷底蜿蜒流淌,轰然响声回荡在两岸,不绝于耳。它的河床,比上游宽广,水里黑石密布。在黑石的映衬下,水似乎是黑色的,然而,溪水遇着陡石时,却泛起了白色的浪花。
忽然,灌木丛里鸟鸣声打破了树林的寂静。它们在欢叫,在呼唤,在吟唱,在交谈。我立马蹲下,屏息聆听。一只不知名的鸟低低地闪入我下方的树林,一会儿,又飞落在树枝,好奇地探望着我,然后又慌忙闪入灌丛。
下坡,又上坡,到达垭口,下坡,又上坡,迎来一棵红桦木。它生长在青冈灌木林下侧,就这样孤零零的,周围没有其他的桦木。主干的树皮外有一层薄薄的自然剥落的红皮膜,枝丫吐露了一粒粒新芽。等待春光复苏后,它会绽放一簇簇纤细的白花,宛如星星闪耀。
溪水边,有一棵因山体滑坡而倒下的杜鹃树。溪畔,码放了农人砍伐的柴火。对岸,那些高高的树木,挂着白白的雾凇,情态各异,有的成了圣诞树,有的白旗飘扬,有的银须飘动,多么奇妙。
这是一种我从前未见过的杜鹃树。它黄绿叶口弦状,手触摸,极像皮革,树枝灰白略显淡褐红色,露出了花骨朵。我绕着树木,一棵棵拃量,有的树干周长有九拃、十拃,有的十几拃,有的六七拃。它们默默然,和风雪抗争,和人类抗争,有的腿粗的树枝倒下了,有的树干出现了朽意,有的被砍伐了一截,有的成了朽木。
瞧,这棵红桦木,树干两人合抱,虬枝张牙舞爪,那上面长长的松萝迎风飘动。那棵杜鹃树,积雪把树干劈成了两截,残留着的成了“S”形,分出两根树干。其中,有一根几乎弯成一圈,不远处看去,极像一条蟒蛇在游动。那棵青冈树,缠着一棵红桦木而生,树干生长成了弧形,似乎和那棵红桦木在绞杀,而红桦木已枯萎,上面爬上了青苔。
悬崖上,我的脚步颤巍巍的。距我十几步远处,一棵粗壮的青冈树被雪连根拔下。它轰然倒下的瞬间会发出怎样的响声呢?那一定会让很多野物吃惊不已!
站在林中,感觉林木茂密。但愿,后人还能见到它们。此时,迷蒙的雾中露出了广阔的山地。那条谷底的溪流潺潺响来,蜿蜒穿过远处的村子。
那远方会是怎样的景象呢?远方,还有更远的远方!
隐 者
柳下,草坪上的蒲公英开放了金灿灿的花朵。它们时不我待,赶着晴日幻化为白色的、毛茸茸的冠毛。然后,那一根根针细的茸毛,如降落伞,带着针眼小的、褐色的种子乘风飞翔。
杜鹃鸟如约而至,在远处啼鸣。此前已飘下几场细雨,除了紫薇依旧不动声色地耐心等待着,我所见的草木都露出了嫩绿、鹅黄、绿绿的叶芽。
一只黄嘴黑羽的乌鸫鸟,扑棱棱一声,从草坪起飞,停歇在一棵雪松上。每年春天,乌鸫鸟会来造访。它是去年的那只吗?它寂然无声,是怕暴露了自己吗?这个时候,潜伏在树木上,是最好的谋生。
云南松已抽出褐红色的花穗。水杉树鼓出点点叶芽,似乎蠕动着,又日渐幻化为羽状绿叶。这些羽叶,仿佛真想扑棱飞起来。雨点落下,每一枚绿叶,欣欣然,仿佛那里跳动着绿色音符。
四月初,珙桐树吐露着绿绿的叶芽。瞧,枝上点点绿叶芽,状如子弹头。再过十几天,也许只要几天,它们就会绽放出一枚枚洁白的花。
置身于空旷的山地,清风送来阵阵凉爽新鲜的空气。没有烦扰,心底是无比坦然。
村子里,一只羽毛紫红间杂的公鸡,不时骄傲地振着翅膀,围着一只母鸡转着。那只刨土的母鸡,却对公鸡无动于衷。一棵李子树,孤零零地立在村头,繁花怒放,香气浓郁、袭人。
地里,苦荞点点的、绿绿的茎叶,那样纤细、柔弱,却充满生机;洋芋吐露的茎叶,如可爱的绿头巾。
地畔,几棵桤木树上栖息着几只小鸟,啁啾啼鸣,不时起飞又落下,仿佛那样欢愉。一头母牛,旁边跟着小牛犊,寂静、悠然地啃着草。草稀稀疏疏的,才生长出来几日,在山冈上,在树林下,点点的、绿绿的,然而,过些日子会洇染一大片。
小溪涓涓流淌。岸边,一丛丛灌木杜鹃蹿出白的、粉红的花,远远地招摇着。
山,是寂静的;树林,是寂静的;人们聚集一起,是嘈闹的。山下的城市,只会生长欲望,哪有这里那样单纯、清醒、自在呢!
我坐于石上,山望着我,我望着山。山倾听着我,我倾听着山。山包容着我,我仰慕着山。
鸟语啁啾,有的是留鸟,有的是候鸟。有的喜欢与人为邻,造访村子树林;有的喜欢山谷,倾听潺潺的溪流;有的喜欢地畔沟边,巡游土地;有的喜欢树林,过着隐士生活。它们习性不一,可此刻,山林是它们的乐园。
忽然,几声“哆哆”响来,是什么鸟呢?那是报春鸟的一种,前些日子才听见。
每一种鸟儿,似乎都是漫游者。也许,它是我曾在郊外听见的那只吗?或许,它从远处望着我,想“这个人也喜欢漫游”。
忽然,对岸的树林里,有人伐倒树木,响声惊动四周。我走过去,有人在默默然远望着我。
我往山上爬去,沿着一条林间小径。一丛丛灌木杜鹃,那粉色、白色的花朵,灿烂绚丽,是在招摇着风、鸟、蝴蝶、蚂蚁。一只蜜蜂落在花朵上,忘我吮吸花蜜,似乎迷醉了。
远处飘来一阵阵淡淡的清香气息,仿佛是党参的气味。你屏息去嗅闻的时候,那清香味消失了,过一会儿,又隐约飘来。
忽然,有人从灌丛林里现出。他四十多岁,脸黝黑,低着头朝我走来,半路又改变方向,翻过了山梁,轻咳几声。过了一会儿,他的轻咳声又响起,遁入树林里。
从前,传说树林里山贼出没,然而我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在我们下方,可以看见几个村落。
榛子树上开着几枝花,那金色花瓣,温润如玉,令人怜爱。小叶杜鹃花一簇簇,盛开在松林下,在路边。
忽然,有人在说话,是跟刚才那个男人传话吗?站在林间小径,我朝北望去,有一女人在放牧牛羊。
仰躺在一块草地上,我沐浴着暖阳,四周一片寂静。然而,山下人语声打扰了我。
我起身,沿着山脊走上去,坐在一块黑色的石上。一只黑头苍蝇在另一块石上,时而叫嚷,时而起飞又落下。它如此欢愉,那叫嚷声,那振翅声,简直是陶醉不已。
我和苍蝇有何区别呢?我们都为自己喜欢的事物而自在欢愉。我所追求的,一定会比它的高尚吗?
想到此,我忽然有些悲凉。一只灰蜘蛛,从我面前的石上无声无息地爬行。
山林里,苍蝇是隐者,蜘蛛是隐者,花朵是隐者,鸟儿是隐者,牧人是隐者,那个神秘男人是隐者。
那个神秘男人忽然就出现了,他从一块黑色的巨石上起身,默默地低着头走着,手里点着的纸烟,一缕蓝色的烟雾升腾。
我走上沙坡,又走入树林。松林下,杜鹃灿烂。路边,一种多肉植物,莲花状,精致夺目。一种矮小的植物,如鹿角,绿绿的,往四处蔓延。
每一朵花,都在珍惜时光。瞧,树根下,几乎是光不能照射下来的地方,一枝杜鹃花开放了。它是奇迹!我捡拾了一根枯枝,轻轻地帮它从枯叶下露出来,好让阳光有机会照亮它。
扑棱棱的一声,一只黑灰的鸟,形体如杜鹃,从前面起飞,落在了一棵高高的云南松上。它那长长的喙不时敲击树干,是啄木鸟吗?
它伸出头来偷窥我,然后又躲在树干后。我蹲下,仔细瞧着、听着。它栖息的那棵树,距离我几十米远。忽然,它不见了。于是,我起身,朝着那棵树走去。扑棱棱,这只黑灰的鸟,闪入了我下方的树林里。
太阳躲在云后,林鸮躲在远处低吟。天边,云朵和蓝天制造了一个蓝色的湖泊。
我坐在石上,前方有一块巨大的山崖,一条路通向那里。此刻,有人在开凿条石,路边停放着一辆挖掘机。
山崖下,一条溪流蜿蜒流去。溪流岸边,散落着几座房屋。那几家人是从高山搬迁来的。很多高寒山地,人们早已离弃,久而久之,村子成了废墟。
人始于自然,终归于自然。然而,城市不断诱惑着山里人的脚步,最终,人们都在远离了自然。
我准备下山了,刚走了一截路,“哆哆”的鸟鸣声,在我下方传来。我循声望去,不见踪迹。又走了十几步远,那只鸟的声音又停在我身后的树林里。
那几个牧人,已经走下树林。黄昏来袭,林间小径的光线变暗了。我举目四望,杜鹃花却仿佛点亮了树林,松脂散发着清香。
我来到溪畔的时候,众鸟开始啼鸣,我蹲下聆听。一只鸟发出银铃般的声音,一只鸟在对岸的树林里高声呼叫,一只灰色林莺在鸣啭,一只柳莺低声细语……
忽然,传来一只雉鸡的啼鸣。那声音是从我对面的那座山里传来的。它整整鸣叫了四五分钟,无不显示那是它的领地。它似乎在呼唤伴侣,希望得到青睐。
我翻过山梁时,那只雉鸡又开始啼鸣。此时,已是晚上七点半了。
树林里,草坡上,归鸟准备夜宿。
鹊 鸲
鹊鸲,又名四喜鸟,其名字的由来,和众多鸟儿名一样,我是懵懂的。初次见到它,我相信很多人和我一样,以为它是喜鹊的小孩,刚出巢穴学会飞翔。它的羽毛极像喜鹊,体形比喜鹊小,是典型的黑白色鸟类。然而,你细心观察的时候,它的鸣叫分明和喜鹊不同,性情慌慌张张,似乎总是对四周警觉着,尾巴忽而翘起,忽而落下,显得极为活泼好动的样子。
的确,你上前去察看的时候,它不停地摆尾,一会儿,又慌慌张张地飞离了。你在稍远处望去,它鸣叫的时候,声音嘹亮悦耳。有时,喜鹊也许妒忌它那漂亮的歌喉,或是出于强烈的领地意识,去追赶,去啄它,它惊恐地尖叫一声,慌不择路地飞走。这就更加让人确信它是另外一种鸟,而不是喜鹊的孩子。
我注意到鹊鸲已经十几年了。春天四月,阳光明媚的天气里,尤其是破晓,它栖息在高高的枝梢或是墙上鸣叫,其声时而婉转,时而低回,时而激昂,如玉珠落盘,如山泉流淌,远远地招引着人们的目光。听见它歌声的人,无不赞美那悦耳动人的歌喉。
它从哪里飞来,声音为什么那么动听呢?它是春天里的使者之一,每年春天,它都来到花园里送来那欢乐愉悦的歌声。听惯了它美妙歌喉的人,在四月都会不禁想起它:“那只会唱几首歌的鸟儿去了哪里?今年还没有听见它的声音呢!”它成了我们盼望的鸟儿。
这些年,我开始细心观察鹊鸲的时候,发现它不是候鸟,而是一年四季生活在我们这里,仅仅是在秋冬里过着低调内敛的隐士生活,其声不再张扬。当然,偶尔会发出那嘹亮的声音,但是一会儿便止住了。很多时候,它的发音像是在吹着口哨,好像在模仿人。不过模仿鸟很多,会吹口哨的鸟未必是鹊鸲。
我在花园里发现另外一种灰黄色的小鸟,喜欢在灌木丛里穿梭,同样会发出吹口哨的声音,但我相信很多时候是鹊鸲的声音。也许,它模仿吹口哨是为了迷惑其他鸟儿。它黄昏的时候落在柳杉、雪松等树上准备夜宿,破晓,开始鸣叫起飞,在树上穿梭觅食。它应该建巢在树上。但从未发现过它的巢穴。它会飞到草坪上来啄食,依然是那么慌慌张张的模样。依据它毛色的不同,那有些灰暗的是雌性,鲜亮的是雄性。
在鸟类里,通常雄鸟大多长得漂亮英俊,雌鸟要灰暗些,如朱雀、雉鸡等。鹊鸲生性胆怯又活泼,但是喜欢与人为邻,很多鸟儿在秋冬离开去了遥远的地方,然而它们却留下来,即使在严寒的天气里。除了麻雀,我觉着它们是我们最好的邻居。麻雀的声音聒噪,像小市民一样叨扰,然而鹊鸲是绅士,不会轻易扰人,显得优雅宁静,又风度翩翩。
那年,我去了海南,想不到那里的椰树、棕榈树上生活着鹊鸲。它们的体形、毛色、鸣叫,和我们这里的鹊鸲毫无二致,使我疑心是从我们那里飞来的。但是,你知道它们绝对不是,原来它们既适宜热带气候,又适宜我们这里的高寒山区。后来,我又在攀枝花见到了鹊鸲。由此我猜想,它们的分布是那样广泛,更加相信是人类最好的邻居之一。
春天来了,鹊鸲又要展示那漂亮的歌喉了,如阳光暖和响亮,你听见了吗?
鸟儿归来
我起得晚,已经是早上七点半了。
我在县委院子里踱步,麻雀叽叽喳喳,喧闹不已。柳莺,或是其他的候鸟,在这初春时节应该已经来到了我们这里。于是,我停下脚步,寂静地四望,聆听。
聒噪的麻雀叫声里,偶尔间杂了一些其他不同的鸟声。循声望去,却分辨不清那些鸟儿,唯有麻雀在树上穿梭。
几棵柳树,我数了数,是八棵,光秃秃的枝梢已经泛青,抽出了嫩绿的细小的新叶。前几日,这些枝梢微微泛青,露出了点点的新芽。原来,在冬天看上去已经枯萎的细长的光秃秃的枝梢,并没有枯死。春风一吹,它们又焕发蓬勃生机。现在,柳树纤细的枝条,在风中摇摆着,显得几分婀娜。除了柳树,其他的树木大都还是光秃秃的,如紫薇,如落叶松。
这里的柳树,比起海拔低和气候暖和的地方,抽出新芽是晚了一些时日的。二月末,我在一个乡村看到那里的柳树已经生长出点点的新的绿芽。
柳树在淡云笼罩的天空下,在灰瓦青砖的屋前,显得十分宁静和疏朗,有说不出的韵致。昨天正午,我躺在枯草地上晒着暖洋洋的阳光,柳树在淡蓝的苍穹下,看上去呈现别样的韵味,那些细长的枝条仿若在天空里随意挥毫,又如是小女孩头上摇摆着的细细的发辫。
一只小鸟,腹红翅白身黑,突然落在草地上,一会儿,又飞离栖息在附近一棵矮矮的树上,样子有些慌慌张张,似乎担心周围有什么危险。
柳树后的那一栋房屋,一些麻雀不住地叫着,在屋檐下的瓦片缝隙里,一对对进进出出,很是欢喜。大概它们要把巢筑在这里。
突然,一只斑鸠在不远处鸣叫。每隔几秒,它都在拼命地叫着,或许在叫唤异性。不久,引来另外一只在远处鸣叫。
柳树下,几棵蒲公英的花瓣现在还未绽开。太阳出来的时候,它们才会渐渐绽放花朵,引来过往的蝴蝶飞落栖息。
三月初,大地还显得灰突突的,没有什么新鲜的景致能引人去造访。太阳暖洋洋的,正好可以去晒晒太阳。
于是,我仰躺在枯草地上,双手交叉着,挡住了照在脸上的阳光。天空淡蓝无垠,阳光明澈。这样的好天气,心里什么都不想,寂静地晒着太阳,是多么舒坦。
附近,那棵雪松的枝叶在微风里摇曳着,似乎在为我扇着清凉的风。树上吊着的枯叶微微摇摆着。如果不是我仰躺下来,从这个角度来观赏,这样普通又美妙的景致也是让人忽略的。在生活里,很多自然细节是常常被我们忽略忘记了。
我的双脚和身体感到暖洋洋的,脚心甚至感到了炽热。于是,我又翻了身,俯卧着。一只细小的蚂蚁,拖着一枚小小的残叶,在一片草叶里艰难地移动着。也许那片草叶,就像是一座大山,横亘在眼前。它最终不得不放弃了。
一只小鸟,腹红翅白身黑,也许是刚才我见到的那只,从树上飞落在枯草地,抬眼望望,警觉着四周的动静,时而跳跳停停,时而啄食。和鸟儿隔着五六米远的我,装着纹丝不动,鸟儿便安然地啄食。我一翻身,它便低低地飞落在前面一棵松树上。
一只苍蝇,似乎被树叶粘住了,在挣扎着。我欲起身时,它却飞走了。
在县委院子里的这些生灵,寂静地过着属于自己的生活,它们仿佛是生活在县城里的隐者。
柳树下的草地上,有两朵蒲公英已经绽开,全然露出了整个花朵。我看了看手机,现在是正午12时22分钟。20分钟前,刚才花朵还是半闭着的,仅仅露出了一点点淡黄色的花蕊,有点羞答答的样子。另外几棵蒲公英,日光快要照到它们身上了。我在那里的小径上踱步,等候着那几朵蒲公英完全绽开。又过了20多分钟,被阳光照着的蒲公英陆续绽开了花朵。难道,夕阳落下,它们又渐渐合拢了花朵?我后来经过观察,的确如此。多么富有灵性的花儿呀!
我从街上回来的时候,一只乌鸫鸟,落在了几棵柳树下的草地上。我立马停下脚步,屏息凝望。那只乌鸫鸟,体形比乌鸦稍小一些。它警觉地抬眼,然后跳了几步,埋着头啄食。去年夏天,破晓时候,一只乌鸫鸟栖息在电线上,叫声婉转,或清脆,或优雅。也许,它发现了我,飞到前面一棵雪松的枝梢上,背对着我,用喙在树枝上擦了几下,许是擦掉喙上沾着的泥土。
又过了一会儿,那只腹红翅白身黑的小鸟,飞落在草地,啄了几下,又飞离。此时,它飞翔时的身体,是呈黑白相间的。我想起一个夏日的早晨,它的鸣叫,或啁啾,或婉转,或清脆,或优雅,简直是一位天生的歌唱家。它声音的清纯和美妙,你却只有聆听,而不能形容,任何人类的语言都无法形容。
两只小鸟,在另外几棵高大的水杉下的草地啄食。它们的个头和麻雀几乎没有差别,但是头黑,翅膀有一绺白色,灰灰的尾部间杂了点点黑色。它们翅膀下面和腹部都是深绿色的。所以,它啁啾叫着起飞的时候,除了黑色的头部,看上去是一身深绿的。
我轻轻地走过去,那两只鸟儿还在那里的草地上啄食。
我准备转身而归,几只深绿的小鸟落在树下的枯草地。我站在那里定睛观望着,又有几只陆续飞落下来。此时,有一只发现了我,但是并没有飞走。它们依然在那里安然啄食。
草地在一点点泛绿,红梅和白梅的花朵在凋谢。谁家屋前的那棵梨树,在前几日绽开了点点雪白的花儿。
柳莺,那灰绿色的俊俏的身影,穿梭在柳树上,它们归来的日子应该不远了。记得是在三月末,几棵柳树的枝叶渐渐茂盛的时候,柳莺便在柳树上鸣叫着轻盈地飞翔和穿梭。
大自然的语言
天空犹如蔚蓝色的大海,那么纯净又深邃。阳光犹如丝绸般轻柔地撒落下来,使万物欢愉不已,尤其是鸟儿欢快地啼叫着,仿佛按捺不住新春的欢喜。雪白或粉红的樱花已经开败了,桃花、梨花也即将凋谢,已经抽出了嫩绿、鹅黄的新叶。
一棵树,鲜绿的新叶簇拥着树冠,点缀雪白的花。几只灰色小鸟,大概是柳莺,落在绿云似的树冠上,啼鸣着,时而探头探脑,时而穿梭飞翔,一点也不安分。它们的身影是那么俊俏敏捷,在嫩绿的枝叶上用尖细的喙轻轻地啄着。我距离那棵树木几米处观察着,有几只扑棱棱飞离了,不久又飞来了几只。
我走近那棵树,那几只小鸟依然在树上穿梭飞翔。
一只黑色的鹊鸲,羽翅衬着一绺白色,尾下覆羽纯白,栖息在一棵高大的松树上,啼鸣着不时摇摆尾毛,似乎慌慌张张的样子。这种留鸟在秋天后很难听见它们动听婉转的歌声,不过到了春天,它们栖息树上,或是电线上,或是墙头,面朝着远方,优雅地啼叫,在清晨或午后,它们的歌声最为嘹亮。在我蜗居的县委大院里,没有什么鸟儿能唱出这样几种美妙动听的歌声。它们似乎是先天的歌唱家,不过为了安全起见,它们一旦见到人影,便会惊慌失措,很快落入树林里,隐匿起来。如果你立刻停住脚步,或是蹲下,屏声敛息静候着,不久鹊鸲又放心地开始啼叫。它的声音没有人能够用词语精准地描摹出来,如果你张开嘴巴想要模仿,你会发现在它面前是多么的笨拙!
有一次,在一棵紫薇树里,传来好几种美妙的歌声。我立刻驻足聆听,虽然是几种声音,但应该是同一只鸟儿发出的。不久,那只鹊鸲低低地飞入一棵雪松里,潜伏起来。它大概以为我离开了,不久便开始啼叫,不过还是有点胆怯的样子,继而几乎忘我地歌唱了,婉转、清脆,抑扬顿挫,令人不可思议!
麻雀也喋喋不休地叫嚷,春天温暖的阳光令它们精神抖擞,兴奋不已。它们在屋檐下开始筑巢,追逐嬉戏表达情爱。不过,它们不会唱歌,交流表达情感仅仅是互相追逐嚷嚷而已。麻雀把巢筑在屋檐下,或是电杆上,似乎不能离开闹市过着孤寂的生活。它们没有什么志向,一生都寄居在人类活动的地方。
然而,柳莺则不同,秋天离开这里,不知去了何处,春回大地,柳树泛青抽出点点嫩绿的新叶的时候,它们又栖息在树梢上了。
现在,几只柳莺在那鲜绿的树冠上栖息。它们的欢乐,仿佛让温暖的阳光也感受到了。
两只蝴蝶,在一棵光秃秃的紫薇树附近追逐嬉戏,它们舞姿翩跹轻盈,在天空划过一道道美丽的曲线。它们凭着敏锐的嗅觉,轻易地找到绽开的花朵,真是令人惊讶!
蒲公英在早晨八九点钟,当它们细小的茎叶感受到温暖的阳光初吻的时候,便渐渐舒展金色的花瓣,正午阳光照耀,它们像是听见了号角声,齐整整撑开了金色的小伞,又如是一枚枚金色的太阳。当夕阳西下时,它们又渐渐收拢了花朵。
在金色的蒲公英花朵里,在鸟儿的欢唱里,在人们寂静地晒着阳光的时候,万物在感受祥和的春天!
清风吹拂脸上,仿佛是大自然轻吻了一下。它带着春天特有的气息,夹带了一点点草木芬芳气味。
从某栋楼房里传来了一只白腹锦鸡清脆嘹亮的叫声,它感受到了外面世界暖和的阳光和广阔的原野,它大概想飞出铁丝围成的笼子,在高山森林里,在原野里自由生活。
春天,来到了闹市,也来到了山冈森林。
山冈,草还是灰突突的样子,不过露出了一点点新芽。鸟儿在灌木丛林里啼叫着,我坐在一块黑石上聆听,灰色林莺、鹪鹩等鸟儿啼叫,演奏各自的初春乐曲。
忽然,一只我从未听见的鸟儿在远处啼叫,它是从远方飞来的候鸟吗?
一朵朵娇艳的小叶杜鹃花,开在了灌木丛林里。它们从三月开始绽放粉红色的花朵,到了五六月还有花朵在开放,点缀着山冈树林。它们并不像山下的樱花、桃花、梨花等,花期那么短暂,它们不用结果,所以不用追赶着时间,慢慢地、从容地绽放出最美的语言。
榛子树抽出了鳞芽,使人想到不久就要露出花柱了,它通常是在六七月结成球形的坚果,给人多么惊喜。我是幸运的,去年我在这个地方,看见了榛子树的花,金色的几乎透明的,簇拥着,形成一个小小的花柱。
一条小溪潺潺流淌,在一个凹处里,泛出粼粼波纹。在不同地方聆听,小溪会发出不同的声响,叮咚、涓涓、淙淙、潺潺。
忽然,两只乌鸫鸟从我前面飞来,不时啼叫着,一只飞入了对岸的山冈,然后沿着小溪一侧飞去消失了,另外一只落在了后面,始终没有飞出沟壑,也许它又逆流而飞了。它们什么时候又遇着呢?它们靠着彼此的声音,凭着彼此的气息,会找到对方的。
白顶溪鸲、红尾水鸲有时也沿着小溪停停飞飞。它们天生喜欢在山崖小溪旁栖息歌唱,有着自己独特的生活习性,对沟壑潺潺的溪水情有独钟。
伯劳鸟,此时不知隐匿何处。据牧羊人说,它是世界上最聪明的鸟儿,能够模仿云雀、杜鹃、野鸡等声音,甚至有人说它还能模仿牧羊人放牧的声音。这种留鸟,春天它自由张扬着声音,仿佛其他的鸟儿都不存在似的。
黑色的红嘴山鸦也隐匿起来,它们在山崖洞穴里筑巢。去年,我来到前方的一座沉积岩石上,两只红嘴山鸦在山崖上空盘旋尖叫着,似乎是说对我的到来感到非常不满,甚至抗议!
我突然想到了七八月的黑卷尾,这种鸟儿通体黑色,栖息在核桃树上,或是田野稻丛里,它们天生不会唱歌,只是啁啾啼叫。然而,有些鸟儿,天生是歌唱家,它们歌唱的艺术基因是从远古祖先那里遗传下来的,比如伯劳鸟、鹊鸲、朱雀等。
野鸡的啼叫就要开始了,再过几天,在交配来临的时候,它们的争斗更为凶狠。
风带来了湿润的气息,浸润着山冈,浸润着大地。
五月后,灌木丛林里白色的杜鹃花怒放,远望去犹如一群群白羊散落在林间。
到了六七月,山冈森林里散发出草木浓郁的清香气息,令人心醉神迷!
入秋后,鸟儿的声音渐渐沉寂起来。
草木的气息,鸟儿的啼叫,小溪的声音,花开的美丽……都是大自然的语言!
高地孤旅
我想我该去旅行了,就一个人孤独自由地去旅行。
最好是去登山,到山里走走看看。山里的世界和自然的景物都是人对自然本能的向往。那里有无比新鲜的空气,黑色的岩石,丰茂的草坡,葱葱郁郁的树林,各种鸟儿动人的叫唱,寂静的山野,高地的豁然开朗,心境无比轻松与宁静,这一切都是城市人所无法拥有的。一个人久居城市就厌倦了那些名利和那些日积月累而不堪重负的尘欲。这些东西像绳索一样束缚我们,像囚笼一样困住我们,像背负的包袱使我们不能感到轻松和自由。
我做好了去旅行的准备,就一个人上山寻找久违的自然的气息。一个人难免会孤独?有人这样问。最初每个人不是孤独地来到人世的吗?在城市里,你虽然拥有房产、钞票、朋友、女人,但你不孤独吗?房产只是个窝,钞票只是能买东西的纸,朋友只是面熟而生疏的人,女人只是和你同床而非共同志趣的人。在现实里,一个人说自己是不孤独的,这个人的境界恐怕与谎言离得太近,这样的人是不值得去信任的。
一个人平时拥有那么多的钱财,那么多的朋友,那么多的女人,但他内心仍是孤独的。甚至有一天,他会发现他的孤独感愈发浓烈。这种孤独感使他厌倦劳累。现在,一个人在上山的路上,这种孤独使我获得城市所没有的自由自在的脚步和宁静的心境。原来,一个人在山上走着,是那么的美妙。这种美妙是山和自然的力量和神秘赐予的。
清澈的溪流潺潺,发出的声响奇妙地回荡在山谷两岸,几条小溪从黑色而巨大的悬崖缝里淌出,不知道它们的源头在哪里。瀑布从悬崖高空倾泻而下,发出巨响,溅出如雪的浪花。两山对峙,危峰兀立,人在谷底走着感到自身是那么渺小,溅在我脸上的水沫和吹来的凉爽的风,使人那么舒畅。黑色的水鸟沿着溪流飞飞落落,不时在悬崖上盘旋叫鸣。它们一定把窝建在悬崖里,叫人久久凝望而心动。
小杜鹃花长在悬崖上,烂漫又令人惊奇。公路沿着河谷盘山蜿蜒。几幢红砖瓦屋或条石筑成的屋安详疏落,那是彝家人的居屋。一块块坡地泛出几抹绿意,那是洋芋地。路边,几个少年好奇地打量我这个城里来的青年人。他们不知道,我也是从山里走出来的,而且我的荒芜故乡还停在他们那个山村的背后。
好心的他们问我去哪里,如果到后山的电视台就不要沿公路上山,那段路程一天都达不了,给我指了最近的一条。在城里很难遇上给你指路的,这让我心底产生久违的感动。但我还是沿着公路而上,为的是看过去没有到过的地方的风景,为的是旅行,旅行是不怕山高路远的。
公路时而沿河谷屈伸,时而盘山迂回,时而隐没在眼前,时而路边突现一片原始林木的清秀,叫人禁不住望一眼。这里鸟语婉转,不知名的花开在其中,白的灿烂,红的艳丽。这片原始林,就那么一两片,如果天天住在这里,倒也没有什么新奇了。可是,对于在县城里生活居住了二十多年的人来说,自然给了我更多的新鲜。我甚至想,在这里筑一间房屋,买几亩土地,过着祖辈们的生活,与山对望,与树林朝夕相守,该是多么简朴自在的生活。但这是孤独寂寞单调的生活,它只是我此时此刻的冲动而已,它甚至叫人郁闷起来。
甭想这么多,一路上,一个人在路上旅行,现在的感受是颇多新鲜。生活需要注入新鲜,需要自然的新鲜。我在山的怀里,用心灵皮肤毛孔,用官能,用一切可以调动的因素,和山地的自然交换气息。
走过一个村庄,邻村的人语狗吠隐隐飘来,使山谷更显静谧。河谷里,一对黑鸟在嬉戏追逐,寂寞的山野也快乐起来。两岸坡地已经春耕,小杜鹃花开得烂漫而美丽,但似乎有点寂寞。其实寂寞只是我的感受,它们不是为人而绽放,它们为春天的山野而开,证明一个季节已经来到大地。大地上的鸟语因此而喧闹,那座山里各种熟悉和不熟悉的鸟语使山野充满无限生机。那些粉红、暗红、鲜红的杜鹃花,真叫人陶醉。我远望欣赏它们,聆听丛林的鸟语,感受到独自的愉悦和自在。
我的自在像个秘密,不会去诉说于他人。我曾经有多少个季节错过这片山野,这片烂漫多情的山地。由于河岸这片杜鹃花的绽放,我好像也在这个季节苏醒过来。一到春天的四五月,我会想起山里的杜鹃花儿按捺不住的春意,想起山里的春天。现在梦想和向往的景致在眼前真切的浮现,仿佛如约而至。我禁不住就近摘了一枝杜鹃花,用手轻轻拿住在鼻前嗅了一下,花香淡淡飘来。
或许此刻,世上没有第二个人像我这样在一片杜鹃花丛里嗅着一枝杜鹃花,没有第二个人这样自在,忘却凡尘地观赏一片灿烂艳丽的杜鹃花,没有第二个人像我这样一早从县城徒步爬到山上,如此忘我地亲近春天的山野。
一路前行,不时有一丛丛灿烂的杜鹃花迎我而放。野鸡叫鸣,山野越显寂寞。浮云沿山脊游走。除了几处被云遮住的,山地都在我的视野里,给我阔远豁达的感受。因为昨晚上一场春雨的缘故,空气和土地湿润。
太阳被天空的阴云遮住了,我走了近三个小时,背上没有汗,但体力的消耗明显使我有些疲惫。我的目的是山巅,如果抄近路,或许,我可以再用一个多小时就能到达。但我选择了另外一条路,沿着西山的公路而上,为的是看看那些当年茂密郁葱的青冈林。
公路伸向山里,人的脚步走向山里,这意味着对自然大山的一次次破坏。数年前,那条宛如蛇行成“Z”形的公路的开通,对这片山无疑又是一次灾难,如果从自然的角度来审视的话。
我走过了一座小山,又迎来了另外一座小山,一些荒芜后的土地和山寨突现。当然,我并没有感到陌生和奇怪,也并不像前几年到过这里时有种故土凄凉的感觉。我熟悉了这片土地,这片曾经生我养我的山地和村庄,包括土地荒芜之前和荒芜之后。我甚至为这片山地丰茂的杂草和那些稀疏的树木而庆幸,毕竟我们意识到了环保的重要性。
一个人经历了一些伤痛和苦难,才知道平和静谧豁达是人生的一种境界。我算不上经历过苦难,那些所谓的伤痛是那样微乎其微,当面对自然,面对大山的时候,甚至不值一提。我一个人在山上走着,人是那么的渺小,个人的得失和苦恼都是那么不值一提,在山的面前和山的怀里,它们都已经烟消云散。我真的需要上山了,我甚至为今天没有事先计划而突然来到山里备感庆幸,好像冥冥之中什么在召唤我、牵引我?是人对自然还保持敬畏的那颗心,是对大山的情愫,是在城市里对自然亲近的欲望。
远处,一些羊群如云朵,在山道黄土路上向山冈迈进,牧羊人的声音远远飘来,使我微微感动而驻足凝望。更远处是几座横亘重叠的山,山上是黑色的灌木林和黄绿色的草。我身后的邻村也有一些白羊在灌木丛里游牧。这些羊,在山上是那么自由自在,好像是突然降落在这里的神羊。我还没有发现那些牧羊人的身影,只是偶尔听见了他们的声音隐隐约约飘来,然后又消失了。
打小我在这片山地生活的时候,这里就流传着神羊美丽的传说。我们在山里生活,是在各种传说里长大的。那些传说,是那样美妙,那样不可思议,那样朴素又使人惊心动魄。城市的发展很难存活神话传说,生活在钢筋混凝土筑起的楼房里的人们早已远离了曾经滋养人类先祖精神的神话了。我几乎把降妖驱魔的英雄支格阿鲁的传说忘了,几乎把插上柳枝就能施法引来甘泉的大法师毕阿史拉则的传说忘了。现在,在山里,我自然想起了这些传说。
城里长大的孩子,绝不知道我们山上孩子的生活故事。他们只知道山代表贫穷、落后、无知。其实,山里人自然有他们的快乐和满足,有他们不为城里人所知的生活方式。他们饮清风,喝甘泉,把人生希望和乐趣都交付山地,生活清苦了些,但是同样过得充实从容。
走了一程,又走一程。云雀在我的附近上空婉转,野鸡啼叫声也不时传来,还有其他一些知名和不知名的鸟语声。除了鸟儿的叫声外,路上依然只有我在嶙峋的石块上走动的响声。这里曾经青冈林木参天,春天时节,常有彝名叫“交脚因几”的鸟,喜欢把巢筑在高大的树林里。现在,这种鸟和那些高大的青冈树已经无影无踪。一路上,我看见的只是低矮的青冈,竟没有一棵当年随处可见的高大的青冈树。这里茂密的树木,山里人似乎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会消失,甚至消失得那么快。于是,我平和豁达的心境难免产生了丝丝的凄凉感。云雾不知道什么时候已弥漫在我周围。我的目光在搜寻着,侥幸还能看到一棵高大的青冈树。
许久,当我快要绝望的时候,在我左手上方的路边,有一截一人合抱的树桩。后来,我下山的时候,听婶婶说,我的祖辈们的骨灰放在这片悬崖里,悬崖下那棵高大的树都被砍伐了。我疑心起来,是我所见过的这棵树吗?我的伤感只有隐隐地、无奈地压在心底,甚至害怕重提已逝的祖辈们的亡灵,没有了青山绿树做伴,他们是否离弃了故土呢?但愿他们在另一界安宁吉祥,枕着曾经的青山绿树安眠。
终于走上了山巅,但我已经又饿又渴,体力不支。我的手机因为快没有电而在此前已被我关闭。走在灰蒙蒙的迷雾中,虽并不是举步维艰,但我已感觉到自己像美国西部片里的沙漠和绿洲里的旅者,我打开手机看了一下,我已经走了5个多小时。
饥渴,使我感到像是走进了极地。我刚才上山时的豁达和时而丝丝的伤感,此时已经被求生的欲望遮蔽了。我像只精疲力竭的孤狼在雾中艰难行进。迷蒙的雾带着潮湿的气息,进入鼻和喉咙的时候,我望雾止渴,好像消解了渴意。
饥饿,使我看见路边草丛里惊飞的云雀或野鸡,我想逮住而吞咬下去。有时,我又想到那些草也可以充饥的,这是我对饥饿的第一次深刻体验。我想起了我的父辈们在一九五九年至一九六一年饥荒时野草充饥的故事。物质第一的真理,谁也不能驳斥。但是,精神匮乏也悲哀。
我点上一支烟,我想烟雾可以暂时把那些饥渴后的求生的欲望忘记。
我在云雾里吃力地迈着步子走着。我想,这是一次生死考验,但我并不后悔。
我给电视台工作的堂叔打了电话。他有些吃惊,说他要来接我。我想我有救了,那是绝处逢生。走着走着,大概过了一个小时,我听见他呼唤我的声音。我朝前方望去,但云雾中看不见人影。我左顾右盼,担心他和我错过。在迷雾里,前面曲曲折折的山路,能见度不过只有十几米。我答应了他,但他没有回话,分明我的声音他没听清。我知道他在为我担心,他猜出我一定累了、饿了、困了,或者有什么不测,当然这种不测是万分之一的概率,因为我是在这座山下长大的。我想,如果遇到一位陌生拦路抢劫的人,我会对他说,我是这里长大的,告诉他我的姓氏,我祖父的名字,这一带山里山外族亲的名字,他们就不会对我怎样。
我的家族和我的祖父的名声在这一带山里山外是有声望的。很久以前,这里还没有共产党的时候,这里的彝人各家支头人割据一方,有自己的领地。人们过山路,爬上重重叠叠的山峦和无数的垭口,进入了另一个家族领地领山的时候,就有那个家族的人持枪械守在垭口。赶路上山的人必须会懂族谱,才能化险为夷。那个遥远的时代,那些曾经封闭神秘的危峰险地,曾经暗藏多少凶险,又暗藏多少英雄的故事。如今走上这条远离战争械斗的平安路,我又多么幸福!
前方,估计距离这里还有五六千米的山坡,有一条古道。据小时候听大人们指着那里讲,那是古人走过的路。古人指的是我们的祖辈。
远远望去,那条古道沧桑而杂草丛生,但依稀可辨。那是一条远古的路,似乎还在诉说曾经苍凉而悲壮的故事。望着古道方向,我突然陷入沉默和敬意。古道不远处,有一股甘甜无比的清泉,终年不涸。传说这眼泉水,是凉山彝人代代相传的大毕摩毕阿史拉则施法引来的。毕阿史拉则和他的女儿某天经过这里,女儿说口渴,毕阿史拉则说这里哪有水呀?于是他在地上插柳枝作法念经引来了这眼泉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