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合院的变化
“四合院”,是一个大概念,这正像《公孙龙子》中“白马非马”的道理一样,某一个具体的四合院,并不就是“四合院”。任何抽象的大概念,落实到具体的对象上,都是千变万化的。四合院自然也不例外,也必然会有各种各样的变化。前面几篇文章里说的“小四合”、“四破五”、“三合院”等等,这本来已经是变化了。但这还不是变化的全部,不但不是全部,而且只是极小的一点点,也未能说明其变化的规律。
如以标准的四合院作为模式,那它必须得具备以下几个条件:一、必须有一块宽不少于十五米,长不少于二十三四米,总面积约三百四五十平方米,相当市亩八分大的一块地皮,作为房基。二、这块地皮必须是竖长方形的,如是横的长方形,便很难利用。三、这块地皮必须在街巷的北面,坐北面南,才合乎格局。不是门联上写的好吗:“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之家庆有余。”要讲究“向阳门第”,房舍不是向日葵,不能随着太阳转,不坐北面南,如何“向阳”呢?四、有足够的木料砖瓦、工匠人力等等,换句话说,也就是要有足够的钱……当然,如果再说,还能找出一些“条件”,但那些不必多说了。
标准模式的四合院,要有这么许多条件,但客观上,条件总是相对的,有不少,有此条件的。北京旧时内城,东四牌楼、西四牌楼南北大街两旁,都是东西向的胡同,这些大胡同中,路北数不清的大宅门,一排排,蓝汪汪的,好不气派,这些都是条件具备的标准大四合,气象肃穆,足以显现作为明清两代五百多年首都的皇都之盛。但是,不是所有的都有此条件。约略计之,大约北京旧时全部四合院建筑,有二分之一强是标准式的。其他二分之一弱,就是因为条件的不足,根据条件的限制而加以变化的。
先说方向的限制和变化:
四合院房屋,东西南北四面都有,四个取向。任何四合院,坐北向南的北房盖得特别高大,谓之“正房”。东西房江南叫“厢房”,北京也有此叫法,也有叫“偏房”的。按照标准四合院,进大门,左首转弯,面对垂花门,进垂花门,面对北屋大正房。方向是先向北,折而西,再向北。但这仅限于路北的大门。如果路南,即建房基地在街巷的南面,那方向正好相反,如何办呢?况且除去东西向的街巷而外,还有不少南北向的街巷,那房舍院落便在街巷东西两侧,又如何取向,盖坐北朝南的大四合呢?
在北方几省中,院落格局,大体都和北京的四合院差不多。但取向上则不如北京讲究。外地如路西的街门,讲大门转弯,进里院,迎面的大正房,是坐西朝东,谓之“西为正”,这样北屋反而低小,成为厢房了。在北京则尽量避免把房子盖成这种不以北为正的格局。这就要想法变化使用地皮。
比如路南的大门,地皮稍有多余,便尽量在西侧让出一条引路,进大门面对引路,顺西厢后墙往前走,走到尽端,折而东,进入院落,这样站在院中看,还是坐北朝南的北房,十分高大,作为“正房”。而这正房的后墙外面,正是胡同了。
在北京东四、西四一带,大街左右东西向的胡同中,人们会注意到路北的大门多,而路南的大门特少。为什么呢?是不是因为路南的地皮难以安排。这倒不是。主要是这些整齐的大胡同中,大宅门外,不少都是几进院子,前门在前胡同,最后一进院子的北房后墙已经是后胡同了,而且北京大四合院,不大像苏州的大院子,一定有前门,有后门。北京大宅子,大多都没有后门。因而一条整齐的大胡同,一眼望去,北面都是一个接一个的街门和车门,而南面则多是房屋的后墙,有时一连很长一大片,没有街门。
正因为如此,所以前面我说标准四合院占二分之一强,其他房舍二分之一弱。包括东西向开门的在内。
再有前说大门和车门,这种格局自明清以来就有,即内城的大宅门,纵非王公贝勒的府邸,也多是达官贵人的公馆。这种人家,自己都拴着车,习惯上是坐北朝南大院子,靠东一头是大门,靠西一头就是车门,主人下衙门回来,在大门口下了车,自进宅内不管了,车把式把车倒在门口,打开车门,把车倒进车库中,把牲口卸下来。自己家中有马号的便牵到槽上去。如果自己家没有,便牵到附近专门代人喂马的圈中去。车门与大门一左一右遥遥相对,实际都是南房东西两头的一门房。车门也是黑漆大门两扇,有的中间还漆着红斗方,写着大字。幼年上学,天天经过口袋胡同转弯大炮张家的大宅子,西头车库大门终日紧闭,斗大的红斗方,写着四个大字:“揽辔澄清”。我人小不认识这个“辔”字,总把它读成“銮”字,此景此情,现仍历历如在目前。自然,我天天经过他家车库门口的时候,那里面放的已是“贝贝奥斯汀”,而非“十三太保”的骡车了。
北京胡同东西向的多,大街南北向的多。自然也不乏例外,如后门外南北锣鼓巷、南北池子、北沟沿,本世纪初在南面开了门,打通了的南北长街,都是南北向的,而又都是住宅区。其他南北向的大小胡同,也还不少,如宣外骡马市大街、南横街两旁的胡同,这是明清两代宣南人口密集的坊巷。这些地方的房屋地基,自然只有东西向的了。因为南北向的胡同,自然不能再有南北向街门了。但是北京人盖四合院,却讲究这个,尽量要变化手法,利用地势,把院子盖成坐北朝南,尽量要以北屋为“正房”,大门南向开。如果地皮充足,不管路东路西,在南屋后墙外留一条小巷,东厢房或西厢房的后墙及北屋耳房的山墙临胡同,这样一变化,仍是一座标准的大四合了。如果地皮不富裕,不能在南房后墙外留小巷,那便把南房一面,少盖一间耳房,留一隙之地,仍可盖一坐北朝南之小砖门楼,如此则仍可保存坐北朝南的标准四合院格局。
北京南北胡同中,以“西”为正,或以“东”为正;东西胡同路南的门,以“南”为正的院子,也有一些,但很少。如骡马市北魏染胡同——著名报人邵飘萍氏所办《京报》馆所在地——其路西不少所精美小四合,大多是以“西”为正的院落,但这不少是外省人盖的。在“京朝派”的眼中,这种院子,是不符合格局,不足为训的。
再说受经济、材料所限制,或力求实用的变化。
由于钱少,买不起大块地皮,买不起好木料、好砖好瓦,盖不起标准“大四合”,不得不因陋就简。对付着盖一所不合格局的小房住住,这种“变化”,情况多样,但大家容易理解,自不必多说。另一种是力求实用,有盖一所大四合的地皮,也有盖一所大房子的财力,但为了实用些,或争取多盖几间房,突破常规,加以变化,盖成更受住的院落,这种房子,在北京不太多,但十分可取。既保留了四合院格局,又较标准四合院实惠。这里不妨举一个例子。
四十年前,我在西城一位同学家住过一个时期。他家在南魏儿胡同路南,这所房子,按照地基面积,只可盖一所七间口的标准大四合而有余。但却没有这样盖。而是分作前后院,后院在里面,是七间北屋,三正十分高大,东西各有两间耳房较小。西面耳房留一间作为通向大门的二门。东西厢房各三间,位置得宜。北房带廊子,进深很大,一堂两屋,都有后窗,左右套间屋内有“倒宅”,即垂直于后檐第三根檩处,打一隔断,将后窗处再隔成一小屋,可放箱笼等物。这样这三间大正房就变成五个房间。中间约十七八平方米堂屋一间,左右约十四平方米住房各一间,四平方米左右“倒宅”——也就是箱子间、贮藏室各一间——各一间。
实际这是一个宽大的三合院,但给人感觉是标准四合院垂花门里面的部分。进出是由西北角的小门走来的。这是大府邸四合院群中一种习惯走法。
这所房子的前院,则是一溜北屋,东西各一间厢房的东西宽、南北狭的三合院。阳光充足,居住适宜。
这一例子,就是把一块可盖标准大四合的地基,突破常规,加以变化,不盖南房,而盖成两个不合规范的三合院,都很适用。在四合院的变化上,这种例子是可取的。
三是园林、别墅式的变化。
狭义地来讲,北京的四合院,只指一所四面有房屋的院子;如广义地来讲,就是有北京旧时情调的老式住房,都可以包容在四合院的范畴之内。因为这都是北京式的房子,都是四合院房子的变化。变到园林中,就成为各式各样的精美建筑物了。
青少年时代,卜居于西皇城根苏园,那是尚书第宅。后面有很大的花园,进园门笔直一条引路,约二三十步,迎面是五间花厅,三正两耳,三正前面有廊子。单看房屋样子,正是标准四合院的五间北屋,而在这里,则四面再无房屋,只有花木。所对引路,两旁都是丁香、榆叶梅,再后面是高大的一排杏树,屋前两面两大株垂丝海棠,阶前一丛丛,是间种的牡丹和芍药,屋子都有后窗,窗外有院落,布满石子,围以白墙,种着几丛竹子——前些年,北京有人写文章说大观园种竹子,应是江南,不是北京,等等,其实是没有注意到北京竹子的说法——这五间房屋,置之花木丛中,不是标准四合院的正房,却是幽雅的花厅了。
北京各处园林中,这种建筑物不少。我常常思念的是中山公园来今雨轩东面董事会的那个小院,垂花门朝西开,进门两面抄手游廊转过去,几间南房、几间北房,极为优美。夏天去公园,常常由其门口经过,日长人静,湘帘垂地,老槐阴森,蝉声噪晚……是宋人词中的境界。这是当年筹建中山公园的贵筑朱桂莘老先生的精心设计,实际也是由京朝派“四合院”的格局变化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