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住在这村里的时候,同当地的小孩游嬉的事情一点儿都不记得。恐怕并不曾游嬉也说不定。只是给邻居的阿幸带着,往海边去游玩的事,却是时常有之。有一天拉大网,捕得许多的沙丁鱼,那时也是阿幸给带了去的。
拉大网的时节热闹得很。喊:“拉大网,拉大网啦。”喊:“大家全都出来!”这样嚷着跑上一转,喊声还未绝之时,好像睡着似的村庄忽然地带了活气起来了。
“呀,拉大网啦。”男的打着英雄结,女的头发乱着也不管了,都跳出门来。从上首的家里奔出,从下首的家里跑出。从前街出来,从后街也出来。小孩也跑,狗也跑。留在家里的大概只是站立不起来的老人吧,或者还是躺在棚里的牛罢了。从各方面来,都向着海争先恐后地奔去,这个气势正与奔向火烧的地点去的时候相同。
在这时候,阿幸也就干出很粗暴的事来了。我正拿着可以装得下我自己的那样一个大网兜,她也不管这些,只一下子把我的手和网兜的柄两相抓在一起,抓着就走。说是痛,也不放宽,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拉着了走。
这要说是走,或者不如说飞更好,也未可定。仿佛自己的脚不曾着地,觉得完全凌空着被拉了走去的样子。
到得海边一看,那网已经是拉上岸来了。黑压压聚作一团的村人围住了网,哗啦哗啦地叫唤着。那些渔人们的叫喊声的骚扰,不是听到一回过的人到底不会了解。从那像直格子似排着的小腿之间张望过去,只见从网袋里吐出沙丁鱼来,青黑的一摊堆在沙上。迸跳着的沙丁鱼,一转眼就给沙裹拌住了。抓到笸箩里去,也有舀到网兜里去的。我的网兜里不知是谁在什么时候,给装了有八分满。阿幸把我同沙丁鱼赶紧地送到我的家里,她又跑去再去捡拾第二回的鱼去了。
在我们那里的习惯,沙丁鱼总是拌满了沙那么就卖。不拌着沙的,算是不新鲜。所以即使稍微有点蔫了,也拌了沙搁着。我也是一直到离开故乡为止,总觉得不拌着沙的沙丁鱼仿佛不是沙丁鱼似的。
出去游嬉的时候,平常大抵是由阿幸带着去,要不然便是祖父背着外出,但是往后边瓦店去时,总是自己走了去的。而且那时也没有人陪伴,只一个人走去。
瓦店的正房方面不记得了,只是工场那边的事情还略略的记忆着。
大抵是每天一回,我走到工场去玩耍。有什么人做我的玩耍的同伴吗,那也并不然。瓦店的老头儿一年到头只是一个人坐在竹林后面阴暗的工场里,老在那里敲瓦。此外谁也没有。无论什么时候走去看,总在泥的的中央着的坐着,老是在敲那板台上的没有烧好的瓦。
看见我的脸,一面笑嘻嘻的笑着,说:“今天怎么样呀?”他给我什么点心吃吗,也并不如此。我不知怎的总觉得喜欢这老头儿。就是不给我什么,我也喜欢他。可是有时候也给我一点儿什么东西。虽然不会给我点心,却给我猴儿爷。我蹲在板台前面,显出催促的神气等着,老头儿敲完了一块瓦之后,便说:“呵,再给做个猴儿爷罢。”便用泥刀的尖挑取一点儿瓦泥,放在掌中揉搓起来。
我心里想,好呀,看着。
泥被搓成为小芋头的样子,老头儿去从后面架子上拔下一支像筷子似的竹签,用这尖头做出眼鼻来。做成功了,便即插在竹签的尖上,交给我说:“喂,猴儿爷,哈哈哈。”
要到了猴儿爷,没有别的事情了,赶紧拿去给母亲看,便跑回家来。老头儿望着我回去,又动手去敲第二块瓦了。
据我的记忆,似乎老头儿无论何时头上都戴着浅蓝的丝棉帽,身上穿着厚棉袄,厚得背都圆了。
夏天是怎样的呢,全不记得了。天气晴朗的时候,工场前面的晒场上排着两三列的未烧的瓦,在那里晒着。老头儿在不在,从家里后面的廊下就看得清楚。看见他在,我立即从后门走出,绕过晒场,直奔工场而去。我喜欢猴儿爷,我更喜欢给我猴儿爷的老头儿。
在家里玩耍的时候,祖父教我读书,这事也还记得。
三四岁读书,或者有人认为虚诳也说不定,可是的的确确是学过了的,所以没有办法。书本的模样现在也还朦胧地记得。我想这总之是一册绣像的教训书吧。本子很大且厚,书面是茶色的,已经很有点疲软了的古旧的书。十年前左右归乡的时候,忽然想到这册书,很想再看一面,便从书箱查起,凡可存放的地方没有一处不找到,但是可惜无论如何总是找不着。
祖父烤着暖火笼,我便跨坐在这中间,闹着玩的时候,祖父立即把这册书摊在暖火笼上翻开来给我看。每一页有一幅图画。说是图画却也没有什么美丽的彩色,单只是粗略的墨绘。记得最清楚的是韩信出胯下图,以及颇奇妙的猫的图。猫把它尾巴笔直地平伸着,仿佛是在伸懒腰的样子。似乎猫正在放屁,翻到这一面的时候,总觉得好笑。
祖父粗糙的有须的面颊在我的头上摩擦着,嘴里含着烟管,用了烟斗拨过书页来。“这回是放屁了。”祖父说,以猫为目的地翻下去。这猫的画表现着什么意义,猫伸懒腰为什么可以作教训,因为现在书没有了,全然不能知道。总之翻到有这猫的图的地方,是最快乐的事。在图画上面,都题着一首歌。这些歌似乎都是有教训意义的歌。
但是我所学的却并不是歌。用别的纸,写着大字,天地,山川,父母,兄弟等,两字相连的单语,订在书的卷首。我学的便是这单语。图画看过一遍,到了猫放屁算是完了之后,再回过来到卷头的天地山川来。
祖父用烟斗一个字一个字地点着。我就高声读道:“父,母。”一天里边,一半当是玩耍,读上好几遍。有人来了,也叫读了给人家看。总之在家里玩着的时候,这本书没有一刻不拿出来,因此不久我就完全都暗记住了。不看着书本,说起父,母,差不多即能够想起那字的形状来了。
有一天,照例由祖父背着,到八幡老爷的石灯笼那里去游嬉。那八幡老爷的石灯笼,乃是在村里大路的旁边,与恶龊的农家隔着十坪(案:一坪约三十六方尺)的空地,有很大的花岗石的常夜灯,一对安放着。
神殿还离得很远,一直在七八町的后方,即是走过有松树的沙山那边。我是同平常一样,被放下在石灯笼的台石上。祖父就在那里坐下,同过路的某甲某乙招呼说话。
比我还要年长的小孩五六人在那里玩耍,看见我下来站在石灯笼旁边,一齐都对我注视。一会儿他们中间为头的一人说道:“大家都来都来。”便跑向人家的背后去了。
人散了之后,剩下好些的麦秆散乱着。在台石之下,也有些散着。我心里想要,一心看着,其中有的交叉着成为工字形的,看去像是曾经学过的那个父字。我这样地感到了,祖父却不曾知道,总觉得很有点不足,便慌忙地用手指着,给说明道:“父,父。”祖父似乎不懂得,只说:“嗳,好好,再回家去读那书去吧。”我心里焦急得很,可是没有别的说明的方法,只好忍耐着再指着说:“父,父。”于是祖父才悟过来了,张大了没有牙齿的嘴,说道:“懂得了,懂得了,的确是‘父’字。”很愉快地笑了。
自此以后,祖父的教授法生出了一个新机轴。在不拿出书来的时候,两手拿着火筷,交叉了说:“这是什么?”答说:“父。”又竖着并排了说:“这是什么?”答说:“川。”听到这个答案,祖父便仿佛真是非常高兴似的,为之破颜一笑。
我记得在村里居住时候的祖父的容貌,也记得母亲的容貌,但是很奇怪,父亲的容貌我却不记得了。这也并不因为是特别难记的脸,只因在我渐有记忆的时候,父亲多不在家里住的缘故吧。
盖晴耕雨读的生涯也并没有像理想那样的有意思,所以有时学做神官去,有时开起书塾来,可是末了都不成功。因此只得再到城里去谋职业,就平常不大回到村中的家里来。后来父亲找到了事情,我们也即弃舍这村与我的真的故乡,回到城里去了。
这仿佛是在一个凉快的夏天的早晨。母亲一早起来,捏饭团啦,穿裹腿啦,虽是短路的旅行,准备也很忙碌。阿幸和瓦店的老头儿也走来,给我们帮忙。往来城里走惯路的,名叫老六的汉子,雇了来挑担。老六在担的一头的笸箩里,把包袱呀,布夹袋呀,一切的东西装了进去,在那一头,说道:“嗳,我们去吧。”把我抱起来,装在筐子里边。随后将两臂先搁在扁担底下的中间,试试这担子的重心。
祖父大约还要收拾屋子,所以留下,戴着眼镜送到门口来,说:“老六,辛苦辛苦,路上小心。”老六答说:“喳,那么我去了。”就挑上扁担。我还抓着挂筐子的绳索,却已离地一尺多,悬在空中了。现在就将离开故乡的家了,却并不觉得悲哀,也不高兴。只是深埋在筐子里的坐垫中间,悬空挂着去了,觉得很有趣。母亲同平常远出时候一样,头上盖着白手巾,侧撑着日伞,在后面小步跟着走来。阿幸送我们一直到村的外边。说是和母亲分离很是悲哀,连眼睛也哭肿了,但是这些事我却全不记得。
别过了阿幸之后,我们便顺着麦田中间的路,一直走去。我觉得摇摆着前行,甚是愉快。一会儿到了高坡了。勾配虽并不急,乃是路宽而且长的山坡,在两边稀疏地长着大松树,路上满铺着长方的石块。
据说从前有一个奇特的六部,为得要解除过山的人的困难,自己运了石头来铺在这里,至今在山上还有一块石碑,叫作六部冢云。清凉的朝风飒地在松树枝上作响,吹到山坡上来。回过头去看时,母亲望了我微笑着,跟了走来。我安心了,仍向前面坐着,过了一会儿又回过去看。母亲仍是跟在后面走。我又安心了,照旧坐好。无论走了多远,铺路的石头还是没有完。这六部的山坡真长,长得令人瞌睡。
到城里去有三里(案:约当中国十八里)路,这全是山路的三里路。或者在六部坡之后我是睡着了吧,或者虽是醒着也不记得了,无论怎么回想总之是再也记不起来了。但是有一件事却还记得。
山岭的路走到很是寂寞的时候,忽然看见在脚底下有一个碧绿的池。说是绿,那才真是绿呢。这绿得叫人有点怕。老六不则一声,彳亍前行。母亲也不则一声,急速地跟着走。这时候,不知道是雉鸡呢还是什么东西,发出可怕的叫声,铿的一声从池上叫着过去了。我觉得非常害怕,紧抓住了筐子的绳索。
从前有一个叫阿玉的美女,被这池的主者看中了,拉进池里去,因此这就叫作阿玉的池。池的主者据说乃是一条蛇。被拉进到阿玉的池里去的人,从来就很不少。男人过路的时候,据说阿玉就出来拉他下去。从前有一个少年武士骑马远出,回来时在这池边被阿玉拉下去溺死了,这件事至今还留存在地方的歌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