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看宇宙,听自己

水边有你,水边有我,水里有万千招摇,而我,愿踏追逐之水,为你衔来一叶花。

水之湄

清晨,一阵青笛古韵风一样摇醒梦乡。起身,斜靠在床头,惺忪着眼,朝着书房喊:哪来的音乐,真好听。

儿子往卧室的方向回喊:好听吧,那就循环播放,让你过把瘾。

我和儿子同类,这是他说的,他说我是一棵野蛮的种子,在他魁梧高大的枝条里肆意开花。儿子喜欢民歌、情歌、流行歌曲,遇到适合我的调子,也记得帮忙收拢一下,做一个温暖的音乐夹子,放在电脑桌面上,供我随时嗨皮,我为自己庆幸,能拥有母子之间无缝链接的托物。

这几天,儿子总是起得很早,在房间里莺歌小调,温柔得不行,像初春的土地,马上就有破土而出的东西,藏不住动静。一向在暑期里懒散的小猪,忽然脱胎换骨成了打鸣的小公鸡。他恋爱了?我是他血脉里的花朵,闻到了春天的味道。

情歌循环,在寒冷的拘谨和难挨中,轻扬的曲子暖暖地托起我的心脏,冷不丁的还洒下几滴清凉的雨露,清洗着我的心灵。我仿佛看到在远古清晨的薄雾里,一个少年吊着嗓子,唱着洋洋盈耳的调子,把所有的心事都变成闪闪发光的样子。

“初,裁衣之始也”。文字学是这样解释的,一笔下去,就如同刀剪开布,一切裁就了。《关雎》里的邂逅是初见,是爱情启动,一念下去,就狂思后来。至于后来,就用“后来”去圆满吧……

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三千多年前的一个清晨,小小少年在河中的小沙洲里邂逅一个女孩子,悄悄萌动“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春心,随即展开一系列爱情幻想……水边有你,水边有我,水里有万千招摇,而我,愿踏追逐之水,为你衔来一叶花。

蜿蜿蜒蜒的荇菜左右流之,清清爽爽的女孩左右采之,左右芼之,男孩看得入了迷,一场纷纷扰扰茶饭无心的爱情就这么降临了。男孩子啊!寤寐求之,辗转反侧,美丽的女孩你何时做我的新娘?带上你的荇菜,带上你的贤良。

当丽水轻摇,那些镀着春色的小心事,正随着飞扬的青衣罗裙开枝散花。

我可以娶到你吗?爱情纯洁,婚姻神圣,待我给你准备最隆重的婚礼,琴瑟友之,钟鼓乐之,那是咱们昭告天下最圆满的仪式,你是我最美的新娘,梦里梦外花开一场。

诗中并没有答案,女孩也没有任何回复,男孩子一味地想,一味地爱,我要你做我的新娘,你就是我的新娘。对于绽放的内心,哪里生得了太多的理由。女孩啊!你在河边打捞荇菜,左一把、右一把,健康圆实的手臂与优柔的河水曼妙起舞,身体凹凸往来律动,怎不让我深陷其中。我此时已经意乱情迷,如果此时还不动心思,那岂不是呆瓜一个?

《周礼·媒氏》曰:“仲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若无故而不用令者,罚之,司男女之无夫家者而会之。”先秦开放,鼓励男女外出交往生育,昭示天地人和必须先顺应自然。青春男孩对姑娘的钟情或许是狂澜、或许是柔溪,他们蘸着春色的喉咙,在碧草如茵的江滩,实实在在叫醒了春天。

长寿岛是家乡的世外桃源,汉江水三面环绕,每到春天都会在临岸浅处曲曲折折生出堆堆荇菜来,一簇簇、一丛丛。她们茎细长柔软,小小叶片是翠翠的裙,鲜黄色花朵挺出水面如美丽的花簪,微风轻摇,水波荡漾,一棵棵宛如小仙女出浴。《关雎》里的男孩爱上河边的女孩,荇菜是出了力的,他倏忽间把荇菜和少女的小模样融为一体,整个人如踩了云,一脚高,一脚低,把持不住,终于跌入小女子的光晕里,大口吮吸夹着野草香的荷尔蒙。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好的文字,上下句之间埋伏着“阴谋”,读者不自觉的就能获得心理到生理的双重满足,这种愉悦,深入其中已无限扩大,就像看到美食,嗓子咽下湿漉漉的口水,这种本能从肢体的“采之”往心里“友之”蔓延,孕育着生理愉悦的种子,不好言传,只能栽种,很快就能绽出新娘子的“手捧花”,抛撒出来,让围观的男女再漫出心心涟漪,轻轻叩问一下,自己的幸福在哪里?

小时候,家里有一本《诗经》,我看不太懂,就问大姐,“钟鼓乐之”是干什么呀!大姐说:“办喜事、娶媳妇,吹吹打打、锣鼓喧天呗!不过,好像只有有钱人家才置办得起,是要花大价钱的,穷人家没钱,哪里办得起。”现在想来,《关雎》里的男孩应该是个富家子,他一见钟情的姑娘,是个普通的农家女,从这个方面讲,男孩内心对门第的轻视,遵守道义的修养,对爱情毫无龌龊的理直气壮,如金子般闪出一道光来,把全诗托上了碧蓝的天河。天河渊静,那光隐入潾潾之波,顿生净水,化成心灵的依傍。当我膜拜春天细雨后朗朗的境明。

这朗朗的境明之遇,令人神驰简单的幸福,诗情伏上荇菜,浅浅地在水上招摇,顷刻抚触你温柔低眉。低眉颔首的脑海,海市蜃楼出了一束文艺大片的投影,布景、灯光、缓缓的念白,在初春、河边、鸟鸣中营造的爱意朦胧、有声有色,好一个适合谈情说爱的地方。紧接着男女主角上场,娓娓演绎童话里的故事,王子娶了“灰姑娘”,然后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也许美好都带着惯性儿,直冲冲从身边滑过时,没有人愿意去绊倒它。剧终,发呆一刻,忏悔现在的我,一天比一天“老道”,一天比一天“迟钝”,岁月把我们的原始悸动刻上了太多犹豫和顾虑,蒙灰的心态有些羞,有点丑。

想到这些,如同在雪堆里捡炉灰渣滓,心里麻碜碜的。起身,放几朵芽茶于沸水中,这是去年清明一个发小的馈赠,送来的时候,茶尖上还有一层绒绒的细毛,像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带着初生的气息。我轻轻地把脸靠在袅袅的茶烟中,深吸一口,一股股朝露的清香,软软绵绵的入鼻、入脾、入心,整个人飘飘忽忽,仿佛坐上了纸鸢,马上就要飞回到了少年。终于明白,为什么如此深爱《关雎》,并把它放在书的开篇,因为它毫不造作的初情有着孩子的纯净,那是成人的苍翠再也附着不上的真味,如今的我多么恐惧骨子里会丢失这么一味。

常读《关雎》是件幸事,因为它的提醒,足以唤回每个人最原始的眷恋、最素白的小模样,那是生命里最干净的领地,任你亵渎不得,纵有浊念,立定消失后,又轻轻叹息起来。窗外滴滴答答的落雨轻敲,分明夹着故人的消息,影影绰绰在某一个角落缠鸣。

中国的诗歌集汗牛充栋,数也数不清,唯有《诗经》能成为经。它一开始就澎湃着中国文化的声音,带着乡野的土腥和花香,流进我们身上汹涌的血管、张开的毛囊,结石到炎黄的骨子里,垒出种种精神力量。

读懂《关雎》,强烈感受到了孔子的煞费苦心。他以《关雎》这首爱情诗作开篇,除了《关雎》本身出世的年代早一些,我猜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关雎》是初恋始发,毫无污染。那清清白白的爱情过程,正是孔老先生最看重的做人道理,何况它还来自最原始的乡野大地,姑娘和小伙子是千千万万老百姓的代表,孔子当然是明白的,他整理的集子绝不是宫廷的摆设,他是要留给岁月主人看的。《诗经·硕人》里的庄姜再怎么美,再怎么华丽,也是一小撮王宫贵族的故事,离百姓太远了。

“谋局不过人心,处世无非人性。”

孔子的局,谋的是最靠近人性的爱情启蒙,君子谦谦恭礼,女子窈窕可人,恋爱行为“发乎情,止乎礼”。女子心美为窈、体美为窕、淑则善良,“窈窕淑女”四个字早已超越千万赞美词汇,轻轻巧巧就高度概括了,人美心也美的良家女孩才是大众情人哦!这不是每个时代最渴望拥有的爱情事实吗?它还是最理想的爱情追求方式——男追女,“参差荇菜,左右流之、左右采之、左右芼之”里“流、采、芼”字,原意是把荇菜捞起、采摘、挑选的过程,我们把它延伸一下,不就入厨绵口了,如果用他暗喻小伙子从中意、追求到抱得美人归岂不是更好。庄重的“钟鼓乐之”是婚礼之仪,是最严肃爱情的承诺,是对当下“不以结婚为目的的谈恋爱”最好的说教。

孔子既是讲“礼”的古板老头,也是举着“人性小花伞”的翩翩公子。“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这句话简直太酷了。孔子告诉后人,如果你只看到《诗经》里的朦朦胧胧、卿卿我我、黏黏糊糊,你就太小瞧我了!我在“爱之花”里提取的“精油”,可以浸染亚当夏娃的遮羞布,在大自然默许的怀抱里,把“食色,性也”的动机绣上额头,广而告之。我孔子的冰心一片才是大补鸡汤的药引子。说白了,天地和谐,万物含情,才有人的繁衍和兴旺,此仁者,智者也。

余秋雨说:诸子百家,其实就是中国人不同的心理色调。孔子是堂皇的棕黄色,近似于我们的皮肤和大地;老子是缥缈的灰白色,近似于天际的雪峰和老者的须发;庄子是飘逸的银褐色……

余秋雨的比喻很形象,一语道破炎黄文化的根脉,我们是染着土地颜色的俗世尤物,我们的民歌必须踩着大地的节拍,流经被养育的每一个人心田。《关雎》这里有很多元素值得拿出来说道,《关雎》的故事发生在水边,水在老子的眼里是神器,上善若水利万物,多好的外景啊!配角是一对雎鸠,古人亦称王雎,是颇具王者气度与风范的水鸟,而且人家还一夫一妻忠贞不贰,参照物都这样给力;男主角还喊出了天下男人都不敢说的隐秘,“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样的口号一面世,哪个女子还敢糟蹋自己的容貌,爱情是最俗世的东西,也是俗世最美丽的东西。美丽的女人总是多了太多的特权,这个社会很现实。这种布局既坦白又谨慎,果然高手在民间,反复读过之后,几分揣摩,我仿佛读到那个男孩的眼神里不仅是美人,还有一种奇特的爱情布局,给我未来的写作和鉴赏美学补上了一角奠基。

从来都以为,所有的艺术中,和人类靠得最近的莫过于歌和背后的音乐,它如影随形,但又无法触摸,甚至不如一幅国画、一场人体秀那样直刺你的眼眸,可它就是那么贴心、魅惑,让你的心随着它的调调热烈或忧伤,轻而易举的血脉贲张,忽忽悠悠的又被打入冰窟冷窖。说来惭愧,年少的时候我甚至有些厌恶古诗中的老夫子气,执拗地觉得那是老师祸害我们背书的法器,现在倒是爱上了它,每当轻轻吟唱“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就浮现可爱少年的囧态,岁月的曾经。只是读懂已中年,好在还能写下几笔,去张望骨子里又深又长的往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的和声漫若天籁,轻而易举地击中了我的花痴病。

《关雎》来自民间,当然就无法查证作者是谁,是男是女更无法分辨。大部分人认定是个男作者,因为文章写的是男追女呀,把小伙子对佳人的渴望刻画得如此细腻,惟妙惟肖。我却不以为然,孟郊的《怨诗》把闺中怨妇弄得好像跟他自己似的,他又不是那女子肚子里的蛔虫。《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也是男的吧,人家一样把林黛玉等金陵十二钗的女性微妙心理描写得百转千回,贾宝玉、薛蟠、焦大这帮爷们,或流连粉脂或粗俗浅薄,同样也被拿捏得入木三分。只能说一个优秀的作者应具备生命丰富、深谙人性之灵的素质,他们将各色人物在笔下交融转化,是技能也是智慧。

《关雎》里的天然不染,写满了爱情与生活的本质。

我在讲国学课的时候,课间休息逮着空儿,总会给听友们播放两遍《幽兰操》。我是孔子忠实的信徒,匍匐在一朵幽兰的根茎里,汲取“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众香拱之,幽幽其芳”的所有精华。《幽兰操》歌颂的是孔子之品,那个最懂他的人韩愈,将美学与《诗经》之韵最深情的揉捏,被王菲演唱得元气淋漓,这跨越千年的恋曲,直奔做人的气度与精神。我拿此歌来犒劳听友,也是讨巧的,国学课不管你讲的是谁,讲的什么内容,要向导一种什么精神,都逃不了孔子儒学的铺底,他是中华传统文化的起始和主调,何况韩愈也是讨了《诗经》的巧,《幽兰操》的文字结构和韵调更是其翻版。如果说《诗经》是我国四言诗的标准格式,那么《关雎》就是爱情态度的范本,经典成就了经典,都为爱和追逐而来……

我又进一步知觉了,一首《关雎》,一个“懂”字,终于解开了千年的结,轻轻推开先秦的门,照壁立于眼前,阳光潇洒,只为看清那壁上雕刻的庄严爱情。

对于初见的东西,天生一副好奇。那干干净净的初春、干干净净的早晨、干干净净的水边,一定会有干干净净的故事生发。就像我在这个午后,把这种好奇变换成自己安静的样子,读一大段上古的文字,写一段踩着正统点子的爱情文字之后,找到了千古不变的恋情给我的饱胀感,我需要持续这种嗅觉和味蕾,如渴望每天的脸颊是粉红的朝阳……

《关雎》清香,散开着新涨春水的味道,涌动着“君子好逑”的青青气,找到他心仪的方向去吹,吹来羞涩、吹来惊艳、吹来长情。孔子大概也被迷住了,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他老人家中肯的教诲和安慰,一刻不离,指挥我们爱与会爱的方向。

《关雎》带刺,把江水之畔郑交甫得之失之佩珠的神话,扎出了病,美丽的汉水女神姐妹俩眼明心亮,一眼撩起郑交甫蒙着“挑逗”的心,挥手凿出了孔,化成穿天石,能淌出六窍晶莹,一窍污浊来。

家乡立于汉水之湄,溶溶漾漾百鸟飞,我努力地想,这水和我们的因缘,其实就是沉渣去净之后的澄澈里,临水照人的明辨。

我在《关雎》里心旷神怡,如尝甘饴,心清境明。

常常,我们记忆的款款停留里,一定会有一首揉碎了的好歌。

康定情歌

跑马溜溜的山上

一朵溜溜的云哟

端端溜溜地照在

康定溜溜的城哟

月亮弯弯

康定溜溜的城哟

李家溜溜的大姐

人才溜溜的好哟

张家溜溜的大哥

看上溜溜的她哟……

这随口一哼心情便大好,这样的情歌根源一定来自民间,不是朝堂和象牙塔里的人可以闭门而造的。“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才是艺术的真正,“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这才是人人都经历过的幸福和惆怅啊!

电视里的孩子们古衣长袖,绾发稚气,吟流出来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婉转多姿,巧布着屋檐下最淡的朗空,我在这朗空里采撷、疏剪、编织着尘世的花环蓑衣,抬眼间你那年的白衬衣、腕表、眉目如画依然眼前,我笑,竟然还有那么多往事匍匐在心底。

若人生不虚此行,定下神儿望,收下万物界外的时间,握住灵魂里不该散去的灵魂。

看宇宙,听自己

好诗如果不与生命相连,就失了些意义。

2015年我在爱琴海畔,就重读了这样的诗。那一夜爱琴海很宁静,微微涟漪,轻轻比画着海的LOGO,我坐在海天一色的彼岸把披肩裹了裹,和眼前高挑的月儿交换着情愫。月镀着海蓝色,清清幽幽、迷迷懒懒,痴痴洁洁的把我罩住,影子定在那儿,雕成一个游子思妇……

海岸轻哗,浮起我最饱满的时刻。

默念: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这几句来自《春江花月夜》,能在希腊半岛想到大唐名篇,自然生出几卷乡愁来。从小喜欢到处游走,脚步早已把时光揉成了月色轻曲,悠悠扬扬去亲近那些明亮的精神,此时的皎月初照赤子之心,千年宛如一瞬,这边有我,那边会是谁?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

张若虚是真的不虚人生了。史上记载其生平鲜少,没有留下可以大做文章的缝隙,“孤篇压全唐”的《春江花月夜》,收录于万历年间的胡应麟《诗薮》,一经面市立刻掀起文坛千层浪,终于没有委屈在历史的角落。领悟宇宙盈虚无穷的他,早已不在汲汲于名,“我低调,想了解我,就走进我的月下春江吧。”向着月亮踽踽独行的张若虚悄然自语。

歌颂《春江花月夜》的溢美之词,怎样都显得卑微,说扭了,还有亵渎之嫌。此中爱情与潮水、明月、落花、江树共生,与纤尘、流霜、孤月、花林同存,仅此画面就足够钟灵遥阔,沉浮心事。

《说文解字》中的“物”是不均匀满布于时空中的填充内容。“勿”指杂色的,不单一的事物,恰好旁边站了个“牛”字,仿佛就是天地间最大体积、最牛的时空意向了。哲学上的物包括“精神物件与现实物件”,《春江花月夜》一开始就以宇宙大物为底色,升腾出来的情怀也就不一般了。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春天的江潮似生命澎湃,浩浩荡荡扑进大海怀抱,江海一色的壮观豪迈和柔情,收拢着诗人相思的告白,乘载着江河宇宙瑰丽的融合,与初生月光共霓裳。这些“物”的风流描摹铺展开来,仿佛是上苍赋予的“爱的信物”,顿时增加了无尽的生命能量。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这一段很多人会忘了,可我却刻意背熟了。少年的时候,并不知道其中韵意,也没有谁告诉过我,只是觉得美,能在作文里借用加工成其他同学羡慕的句子,还有老师打着波浪号的夸奖。后来才发现,这几句实际上是暗喻佛家的“空”。“芳甸”是种着花的苗圃,被月亮照着,在初春的微寒时节都变成了“霰”,“霰”是在高空中的水蒸气,遇到冷空气凝结成的小冰粒,现在还有很多地方会把下小冰雹说成下霰子了。既然是这样,花圃上都铺满白白的霰子,谁还看得清花林的模样呢?空气里的流霜和汀上白沙都是白色的,在月光下都无界成混沌一片了,只剩下“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月亮代表宇宙,此时才是万物的主宰,其他的都不太清晰了,这就给我们提了个醒,万物皆有主宰,人在大自然当中太渺小了,很多事情你不看空又能怎样呢?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人潮涌动,众生不同,只有涟漪之水还是那般容颜,它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人。忽而惊叹,张若虚的神奇,从海天一色的苍茫一下子就聚焦到了某个人。这里的宇宙感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不能比拟的,因为有了宇宙的大物——江和月,才衬托出人生生死轮回的渺小,至于四季花开花落,更是低到尘埃里的生命,最形象最具体的体验。

初唐在张若虚笔下走入盛唐时代,如果说“初唐四杰”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是清洗齐梁隋“宫体诗”艳情靡丽的一湾清流,那张若虚就在这萌发的春夜,似天上一轮明月站在时代的交合处,温柔地摆渡着唐诗的去向,一个时代的旺盛就此来临。大唐的诗人开始站上了哲学的高度,当然无愧于大唐文化的所有包容。

观物的人总是善于哲思和发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月亮慢慢升上了天空,整个天空白茫茫一片,凄凄清冷像洒满了白霜,江水天空融为一色,即使纤毫毕现,也找不出一粒微小尘埃。站在江畔的你,是第一个看到此景的人吗?这月光又是何时挂上了你的眉梢?

张若虚泼下的宇宙迷雾,有情有禅机,白纸黑字难以解答。人类众生包罗万象,总有答不出的问题,似那九宫八卦,再怎么占卜,都有解不清的乾坤。也许每个人都是江边月下的主角吧?

曹雪芹聪明,在《红楼梦》第五回里提前人设:宝玉在警幻仙姑指引下梦游太虚幻境,在薄命司中看到大橱装载着各省薄命女子生平判词,基本回答了“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三个终极人生追问,伏下了大观园女儿的终身命运及悲剧结局。

林黛玉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王熙凤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晴雯 “心比天高,身为下贱”。

这是曹雪芹的前瞻,也是《红楼梦》最深刻的总结。《春江花月夜》关于自然的描写,也是为“情”伏笔,为“爱”设计。

好诗不但壮阔,还知悉人性,一如阳春三月,在春意拨翠中映染桃红,爱的心事轻拢发间,才编出一股股情思。思念是各种信息交织在大脑里的本能反应,站在这样辽阔幽旷的穹顶之下,怎会不感知?未知的,先知的,看宇宙,听自己。

这个夜晚,谁家游子还飘荡在月下的扁舟中,又有谁家女儿在相思念叨我呢?张若虚看懂了宇宙的禅机,意识到生命的不确定性,他开始惆怅,开始思念家人。

人有时真的飘忽,风一阵、雨一阵在江湖流浪,尤其是到了陌生环境更是无助和不胜愁。诗人流落到了青枫浦,“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人如浮云游离不定,更渴盼家人想念自己牵挂自己,“扁舟子”是自己的江湖,“明月楼”里的爱人“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涛声微澜,月色轻挠心扉,脑海中的爱人还是那样清绝唯美。此时她在做什么呢?她也一定和我一样惆怅满怀吧!诗人开始想象,蒙太奇般的影像浮现眼前:

女人走走停停,想着心底里徘徊的心事。月光妖娆,映照着她的梳妆台,她坐立不安,一会儿把帘子卷起,一会儿放下,依旧挥不散那一缕心头的相思。她起身跑到捣衣石上勤劳地洗着衣衫,可还是拂不掉月色光华的怜照,她的影子被拉得老长……

这是不是张若虚梦想爱人的标准呢?既有“对镜贴花黄”的美色,又有“一帘幽梦”的情怀浪漫,更有女人应有的妇道贤淑形象,这笔下的含蓄深藏起绝大多数男人的择偶观。

李白也有此念:“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月下有捣衣才是中华女儿最贤惠的模样。男人啊!自古都有对女人的完美想象。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再怎么游走他乡,如鸿雁飞翔实现了抱负又怎样,也飞不出无边月光,也飞不出思念家人的网;江中鱼儿在水中跳跃,激起阵阵涟漪,就是我要对你说的悄悄话,只是这鱼雁当真就能传情吗?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梦中的花儿都落了,我还是不能回家。怎么办呢?就让月亮代表我的心吧,尽管我们彼此听不到对方的声音,但月光飞流照在你身上,就像我温柔的摩挲。好一个可怜的人又只能寄情于“爱的信物”了。

我有一个朋友,忽然把微信头像的签名改成了:“昨夜闲潭梦落花”。我一直不解,后来得知他半年前交流到乡镇去任职了,乡镇领导自然忙得瓷实,哪里像我,纵使再忙,抬起疾步,五分钟便可入得家门,估计朋友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只是不好意思说想念家人和爱人罢了。

我在爱琴海静坐的时候,恰逢七夕,遥想天界传奇,匆忙写下了一首小诗,发于家人:

海伸出的手/是浪吗/捞起明月/可否再架一座鹊桥

牛郎、织女/在爱琴海浴尽一路风尘/不再装进爱人的泪

点点的孵化/凡尘了烟火/燃尽万年的相思

凌波慢摇的洞房/盛开了七夕/共吟一首天涯永此时/不悲离

短字小句,终觉小气了些。

天就要亮了,月亮即将淹没在海里了,这漫长而又短暂的一夜,到底有多少人在相思中!又有多少人乘着月色回家呢?那西落的月光,就

要告别人间,摇曳着一身依依不舍,残辉一地都散落在江畔树林里了。

月落了,诗人并没有马上离去,他开始沉思:也许你明天依然升起,只是我还是这一刻的我吗?我还会有这样的诗句和感悟吗?

诗人大多患得患失,字字反复说服自己。

人生短促,逝者如斯,时间紧迫感惊醒着诗人,也清醒着我。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张若虚的情诗是时空与个体人的比拟,是天地秩序、时间秩序和生命秩序,是天人合一的构想。

初月、孤月、落月,天际规律。

青年、中年、老年,人间轮回。

月亮从海上升起,“滟滟随波千万里”,顷刻之间就被罩上了莹光如玉的大幕,照亮春江,素裹花林、芳舟白沙,万物瞬间享尽月色芳华。

青春的步伐一路小跑,带着冲劲和热烈,带着朦胧与憧憬。

“皎皎空中孤月轮”,高处不胜寒,孤独引发的思考总是深刻的,人生中年从此疑问,也许再也不问。

“落月摇情满江树”,慢慢西斜的落月,就要回归了,人老了,坦荡无碍的余晖都给了世界。轻敲江树只为留下最后的美。

不得不佩服张若虚命理中的某种玄化,这一生有此篇足已,虽然有对生命短暂、万事古难全的悲伤,但又是何等超脱,毕竟“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啊!洞见了就好。

情诗阅百,终究集万千宠爱《春江花月夜》,美好的自然万物与爱情相互帮衬,才会从容空灵和平凡,通透每一单生活的在意与不在意。

再解,只有引出明代王阳明故事了:

有一年春天,王阳明和朋友到山间游玩踏春。朋友要考考他,指着岩石间一朵花对王阳明说:你经常说,心外无理,心外无物。天下一切物都在你心中,受你心的控制,你看这朵花,在山间自开自落,你的心能控制它吗?难道是你的心让它开,它才开的,你的心让它落,它才落的?

王阳明含笑回答:“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翻译过来:你没来之前,你的心和这朵花一样没有感知,都是自开自落,你今天来了,它就开了,明艳了你的心房,你们互相欣赏到了对方,美哉吧!

好像是一个理儿,站在江畔,张若虚才走进了春江、朗月、花树的世界,如果不是,怎能落下千层意呢?如果不是诗人及时入得境来,怎能让琉璃剔透的自然与爱情相互成全呢?

仰望、韵意、抒情,多少染上了唯物唯心,张若虚将其发酵成最朴素的生命学,繁衍出七彩异光,走在了唐朝文学悠长隧道的前列,成了扛着大旗的人。

书友问:最近在把玩哪首诗呢?

答:《春江花月夜》吧!

友:哦!张若虚那首,不好找角度呀!历史上作者资料太少了。

我只说:“若虚”二字即有“料”啦,低调的人如“春、江、花、月、夜”,命予苍穹,既虚又实,只当他是哲人、诗人、凡人吧。

想起哲学家康德说的一句话:有两件事,让心灵永远仰望,一是天上的星辰,二是人间的道德。至少我在《春江花月夜》里看到张若虚有些接近,努力在做这两件事情。这一定是我愿意奉他为最博爱最大爱的人的主要原因吧。

青年月照花新,中年清月恬淡,老年静水映月都是福泽,一切情在自然,在心中。

爱,每天都会升起。你来,就会花开。

生和死,在这瑰丽辉煌的宇宙间,根本难以分舞。有的人注定是恒星,即使远离,甚至死亡,那光芒依旧留在你的星空中。

情为何物

醒来已是上午十点了,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的间隙,斜斜地刺在脸上,辣得眼疼。眯缝着眼盯着头顶上的空调,懒洋洋地寻思,今天又要高温了,出门晃荡怕不是明智之举,找本书来读吧,好掩饰自己贪图凉快的娇气。

书橱里的书,或深或浅浏览过。披着旧衣的大部分是名著,早已套在了脑沟的九曲回路上;有的书是朋友送的,并不一定对胃口,看了开头便无下文了;还有一小部分是全新的,如深宫的女子,安静地等待主人的宠幸。手指随着眼睛在书涧里弹跳,一抹翠绿陡然入眶,闷热总是对清凉敏感,就它了。

这本书是一个小同事送的,属当代爱情小说,一个80后作家写的,翠绿的封面就像她的青春。青春爱情的结局逃不过格式,无外乎有情人终成眷属或悲惨分离遗憾之后的悬念。很少看这类题材的小说,我恐怕是有些老了,但急于验证故事结果的执拗,是心口的胎记,抹不掉,心随指动,迅速拨开书的最后一页……

我禁不住大声笑起来,搂着他的脖子说:“出发吧!我的新郎!”

他说过最想我陪他去大海上,从现在开始,我就陪着他去看他出生、长大的地方,分享他收藏的美妙时光和记忆。

随着天色越来越黑,我们的船距离人群居住的陆地也越来越远,天地之间似乎只剩下了我们。

我向着苍穹,伸出了一只手,像是要去摘一颗星星。

吴居蓝的手从我的胸前,沿着肩膀、胳膊抚摸而上,绕过我的手腕,和我十指交缠在一起。

漫天星光璀璨,照耀着我们交握的手。

在整个苍穹下,亿万颗星辰间,我们显得多么渺小,可是,渺小的我们,却能看见浩瀚的整个苍穹。

在这漫天的繁星中,很多看似明亮闪耀的星星其实早已熄灭死去,有的甚至已经死了几千万年。可是,因为我们的眼睛依旧捕捉着它们的光芒,它们的美丽在几千万个光年之外被感知,和其他活着的星辰一起璀璨闪耀。

生和死,在这瑰丽辉煌的宇宙间,根本难以分舞。

有的人注定是恒星,即使远离,甚至死亡,那光芒依旧留在你的星空中,照耀着你。

这一段唯美深邃的结局让我惊叹,这种写法早已超脱了爱情的私密狭小,引诱着我的眼睛直视宇宙下的生死爱情,一束星光仿佛是几千年的生命灵异,深情地回应尘世的痴情男女。我佩服作者思维洞见的阔大闪耀,这是“问世间,情为何物?”的故事跨越时空的璀璨绝华吗?

摸鱼儿·雁丘词(元好问)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邱处。

八百多年前的一天,元好问目睹了一个惨案,做了一件善事,回答了一个千古疑问。

故事因一对大雁而起:我们是四季的天使,最知人间冷暖,我们秋去南方,春回北方,我们和亲爱的人相依相伴,经历春暖花开、严寒酷暑,如人间烟火的痴情儿女,有爱情的欢乐,也有离别的悲伤,一次次的迁徙,为的就是长相守不分离,纵然千万里的远方又如何?

大雁正在快乐地撒着欢儿,很不幸,悲剧发生了,一个猎人黑通通的枪口对准了它们……

亲爱的被凶残的猎人捕杀了,剩下另一个怎么也承受不来呀!顷刻,哀号响彻云霄,形单影只的那一个,再不愿苟活,一头砸入坚实冰冷的大地,殉情而死。

匆匆赶路的年轻人元好问闻此故事,泪盈于睫,仰天长叹: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生死相许的爱情总得有个善终吧?诗人元好问百感交集、五味翻涌,兜兜转转终于追上了猎人,花钱买下大雁夫妻的尸体,把他们葬在殉情的地方。

一座雁丘兀立在汾水河畔,一个诗人见到了爱的真正世面。

想当年,这汾水一带是多么繁华热闹啊!汉武帝经常在此巡游玩乐,歌舞升平余音绕梁,身边的莺莺燕燕娇媚迷人,说着满嘴的恩爱欢情。可现在,汉武帝早已化作尘土,再也回不来了,他身边的俗粉艳脂也早已烟消云散。就算贵为帝王的人,得到的也不过是轻薄的水露之情,不值得一提,大雁的生死相许,才是上天都会羡慕嫉妒的爱情,它将会常驻人间,永远流传。

元好问终于无愧。幸亏及时从猎人手上买下这一对恩爱的雁夫妻,给他们垒一座可以栖息的小小坟茔,让他们的灵魂在汾水旁生生世世得以相伴,否则,我和捕杀之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首词,只此一问,“问世间,情为何物”,就已足够。

读“元神童”,只此一答,也已足够。

元好问是北魏拓跋氏后裔,魏孝文帝南迁洛阳时,改姓元。书香门第,从小受汉化教育,家中老少皆是知识分子,7岁就能写诗,被誉为“神童”,只可惜身处金朝、大蒙古国战乱时代,终身郁郁不得志。

唐朝骆宾王7岁《咏鹅》欢快通透,是人人渴望的简单纯净,泛起童年的往事历历心头。元好问16岁写的《雁丘词》是人生考问,什么是真正的情爱?什么是宇宙间最珍贵过往?这个题目太大,大得要用一辈子去体会。一个16岁少年给的答案,来自动物最本能的注释,我们自然深信无疑。

我们只羡鸳鸯不羡仙,《诗经·小雅》的《鸳鸯》是爱情之后的迎娶模式,丰富热闹,终于修得同枕眠。

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福禄宜之。

……

乘马在厩,秣之摧之,君子万年,福禄馁之。

——《诗经·鸳鸯》

杜牧的《鸳鸯》风含情水含笑,那缠绵的模样怎么都画不出来。

两两戏沙汀,长疑画不成。

锦机争织样,歌曲爱呼名。

——杜牧《鸳鸯》

动物的爱情世界,鸳鸯是图腾,有一点浪得虚名,那只不过是鸳鸯的短暂热恋,它们只有在配偶时期才表现出形影不离的亲密姿态,一旦雌鸳鸯生了孩子,雄鸳鸯就躲得老远了,即使有一方死亡,另一方也不会“守节”,而会另寻新欢。

就让鸳鸯好好地秀一场爱吧,更让大雁在烟火中做一对相守的夫妻吧。

如果你为一个人彻骨地爱过,你就会明白元好问的“雁情”,才是爱情全部的存在意义。生死相许的尽头,即使一丘黄土,也是风中疯长四季的情歌,谁在风中,谁才能深切感知流浪的温暖和哀伤。

元好问是幸运的,在这场少年的偶遇中,他明白了爱的真谛,奠定了他一生的爱情信仰。18岁那年,他娶妻张氏,从此恩爱甚笃。此时苍穹下的大金国正在遭受蒙古大兵围攻,国家危难世道离乱,一些朋友英才苦于效忠无门,寻求麻木和刺激,在风尘里捡一柳叶,在欢场里游一桃春。元好问纵然满腔抱负也无计可施,他把痛苦郁闷熬成自律的药,健康守护着家庭最好的良辰美景,毫无绯闻上身。

元好问42岁时,张氏病逝,他写下悼亡词《三奠子·离南阳后作》。

怅韶华流转,无计留连。行乐地,一凄然。笙歌寒食后,桃李恶风前。连环玉,回文锦,两缠绵。芳尘未远,幽意谁传。千古恨,再生缘。闲衾香易冷,孤枕梦难圆。西窗雨,南楼月,夜如年。

——元好问《三奠子·离南阳后作》

失去了你,怎样的惆怅?我和那失伴的大雁有什么区别。

从此再也没有盛年音容的缱绻,从此再也没有举案齐眉的月圆。

多么渴望这千古的离殇外,我们能再续一段前缘。

窗外的凄雨,楼上的月亮,都是我度日如年的思念。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如果说,元好问在少年筑下“雁丘”,写下《摸鱼儿·雁丘词》,只是年轻的善意慈肠,初心良知,那么中年对于张氏的离去,才是切肤之痛的体验,张氏陪伴元好问风雨漂泊十几年,爱情与恩情早已水乳交融,此样的愁绪何止是一首词就能排遣的。

尘世之爱,原本如此。

有一种人,从故事中来,到故事中去。故事里的徐徐冷暖,情爱离合,冥冥中驾驭起采集者的行为走向,这其实是一种心灵暗示,就像当下泱泱吃着青春饭的写作人,在听到看到或自编的讯息中,费心打捞自己所需的素材,将其煮成一碗碗心灵鸡汤鼓励自己,鞭策他人。

元好问不同,他听故事,问自己,问沧桑。

夏日的荷塘,并蒂莲妖娆妩媚的盛开着,我想问一问,莲心的苦有谁知呢?

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双花脉脉娇相向,只是旧家儿女。天已许。甚不教、白头生死鸳鸯浦?夕阳无语。算谢客烟中,湘妃江上,未是断肠处。

——元好问《摸鱼儿·双蕖词》

听说河北的一对普通青年男女,自由恋爱,但遭到双方门第家族势力的反对,结果相拥投塘自尽,这一年夏天,情侣殉情的地方长出美丽的并蒂莲,一种生命转化成另一种生命,都是爱的传奇。我老了,我的爱情也老了,所有爱情故事都是我的绞心痛。

我爱这首《摸鱼儿·双蕖词》,同心同德的并蒂莲才是相爱的人最后的魂魄紧随,才是人间最美的祝福。《雁丘词》问:人世间情为何物?《双蕖词》答: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两首姊妹篇,珠联璧合,回答了千百年来爱情是品味攸关的取向,爱的缘起缘灭,在天上人间,在本心初衷,在今生来世。

宇宙之情,在轮回中永生。

爱情里的深深缠绕,一代一代终成故事。

听来一个佛家故事:

在无人的海滩上,静静地躺着一具全身赤裸的女尸。有一个男人从旁经过,停下来看了看,摇摇头一声叹息走开了;不久,又一男子路过,他脱下了自己的衣服轻轻盖到了她的身上,流着泪默默离去;当第三个人经过时,看到盖了衣服的女尸,于是挖了个坑小心翼翼地将她埋葬。

那个埋葬你的人一定是和你有缘有分的人,茫茫人海遇到的第三个人,才是你下辈子要报答的一生一世,他是你前生的债,要用你的今世来还。

因为相遇离别,我们要用中华三千的情史去还宇宙的债。缘深缘浅断肠血泪,总好过不曾初见,洞见生命暗藏的无奈,才发现今生早已轮回和复制,懂得接受了这个道理,才是人生的最高境界。

读懂了元好问的情,好想和他隔着八百年来一场清谈。

题目是:谁有资格值得怀念,值得埋葬?

夏夜很长,我手中的绿皮书,已经翻了一半,父亲的电话打来,告诉我明天暴雨,交代我们出门小心行走。是呀!怎么就忘了,提前主动关心我的老父亲呢,他一个人在母亲离世的十年里,依然独居,我曾经抱住母亲渐冷身体,抽搐着说要好好照顾父亲,可现在,终究成了从母亲身边经过的第一种人、第二种人,我们未来埋葬的是父亲的肉体,他的灵魂早已在十年前被母亲埋葬了。

我没有去过山西汾河,只有借用那个80后的女作家爱情故事,去祭奠“雁丘”头上的星空,“它们注定是恒星,即使远离,甚至死亡,那光芒依旧留在你的星空中,照耀着你。”

日子就这么过着,似一条河,干枯得就要断了流,每逢细雨过后,打湿的河床上依然可以开出如苔的米花。

风雨同舟才是大戏

曾经收藏过一篇小短文,大致是这样描述的:

他俩是大学同学,他来自偏远贫困的农村,她来自繁华都市的富裕名门。他的父亲是农民,她的父亲是儒商。两人爱了,死活要在一起,她父母苦口婆心就差跳楼了,世俗冷眼等着看笑话。他是定向分配的考生,毕业只能回到预定的单位。她放弃了父亲找好的单位,随他回到他所在的县城。他在局里做着小职员奔事业,她在小学教书柴米油盐,小日子艰辛而平静。

那天,很冷。她拖着重感冒的身体,在学校给落课的学生们补课,她给他打过电话,让他早点回家做饭。可当她又累又饿地回到家时,他不在,屋子里冷锅冷灶,没有一丝人气,她刚要起身做饭,他回来了,她问他去哪了,他说,因为她不能回来做饭,他就出去吃了。

她很伤心,含着满眶的泪水走进卧室,路过客厅时,裙角刮落了茶几上的花瓶,花瓶掉在地上,碎了。

半年后,她离开了县城,回到了繁华的都市。

文章末端,印着几年前扭捏的感悟:人该有多么健忘啊!婚姻里“从前”的坚持流逝得太快了,脆弱得都来不及风化就满地碎片了……

关掉收藏夹,木然一刻,这样的镜像似摇落在深冬的寒冷,印着沉沉雾霭的天色,瞬间就把人冻到了谷底。

选一首《月夜》读来: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杜甫《月夜》

字梢有点凉,字尾情深暖。

深秋的夜晚孤月当空,他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她在家里只怕也只能一个人看月亮了。没有长大的孩子,还不会分担她的劳苦,更不会想起被困在长安的我这个父亲;月下寒霜露重,雾气侵入鬓间,打湿了她的秀发,清冷的月光附在她的玉臂上,会不会把她冻坏了?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啊!把她拥入怀中倚着帘下,一起仰望明月,让月光一直把我们彼此的泪痕照干呢!

诗圣杜甫更是情圣,一夫一妻忠诚的情圣。

这首诗是杜甫抚慰远在他乡的妻子而作,可贵的是这时他们已经夫妻十多年了。诗句却如同新婚宴尔的人写的。从首句的“独看”到尾句的“双照”就是诗人爱的呓语,“独”是凄苦,“双”是美满,杜甫乐观,用“双照泪痕干”里的缱绻愿景来抚慰妻子。我们现在虽然为世道所迫,分居两地,但还是有希望的,有一天当我们再见,流下来的泪既是对悲苦的告别,又是幸福满满的重逢。

杜甫和夫人一辈子流离失所,吃尽人间苦头,生活的贫苦早已褪去了女人身上的粉脂香溢,粗糙着曾经凝脂般的肌肤,哪里还会“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如果可以,我更愿意理解成杜甫时刻视妻子如初见:那个温婉娴静的女青年,是潜入到发髻里的精神之爱,任何时候都会淡香萦怀,涂抹在冰肌玉质上的贤淑之德,随时都能萤闪着最美的坚强。

一般来说,一首诗里出现了地名(鄜州),就相当于交代了背景。

唐朝“安史之乱”爆发第二年,也就是天宝十五年春,安禄山由洛阳攻打潼关,不到两个月,长安沦陷,唐玄宗逃亡四川,当时关中一带到处都是逃难的人流。人群中,杜甫携妻儿老小一路车马劳顿、颠肺流离,终于在陕西鄜州一个人烟稀少的小山村落脚,也就是现在的陕西富县。

七月,一个酷暑流火的日子,唐玄宗第三子,唐朝第七位皇帝李亨(肃宗)在灵武继位,唐朝得以保全。

杜甫获悉此事,兴奋不已,忙不迭地给妻子诉说心事:一朝天子一朝臣,老子玄宗在任时,我老杜整个跟下里巴人似的,屡遭不测,活得毫无尊严,这儿子肃宗当政,我得活出个人样来。妻子杨夫人也是名门闺秀,理解丈夫的鸿鹄之志,当即表态:去吧,夫君,只是余乱尚存,一路要多加小心啊,孩子们就交给我吧。杜甫看着衣衫褴褛的家人,男儿伤心泪自弹,我要奋斗,奋斗才能让梦想照进现实。

乱世出英雄,但绝大部分人民是轮不到这种机会的。杜甫刚出家门不远,就被安史叛军截获,押往长安。那是一段从户口本上消失的时光,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好在因为卑微,叛军并没有为难他,总算保全了性命,没有死在乱世的铁蹄下。在长安,杜甫人生跌入低谷,最大的心事就是牵挂妻子,这个自从嫁给自己,就没过上一天好日子的女人,他要表达,说给自己听,写给后人念,要感恩这个女人。

当生命萋萋孤立于黑夜,也许月亮就成了思念诉说的唯一听众。

《月夜》一蹴而就。

人的感情激烈时,就会突破章法,这首诗并没有受到律诗严苛的束缚,自然天成,情深意切。人的感情如果被文字格式套路了,就落了温度,所以该任性就得任性。

杜甫深谙韵律章法,是个勤奋的孩子,不比李白天才,仙标逍遥,之所以圣,就是遵循规矩的人,他守国家法度,守朋友礼信。对妻子的爱超乎了一夫多妻的封建俗成,在文人骚客最洒脱最风流的大唐空气中,守了一辈子老妻,在其他诗人花街柳巷泛滥的艳俗小调里,把最深情的文字奉给了老妻。“何日干戈尽,飘飘愧老妻。”“老妻忧坐痹,幼女问头风。”“昼引老妻乘小艇,晴看稚子浴清江。”杜甫在诗中频繁称“老妻”,是冒着地气儿的,那是他誓与此人同甘苦的表达,了无矫情。我更愿意在以下的文中尊她为“夫人”,记录感慨敬慕其一生操劳为家、一世情思独挂的贤惠品格。

每个人都会做梦,顺境做梦,飞黄腾达,脚底生风;逆境也做梦,冰雪寒窗,孤苦无依;爱也做梦,恨也做梦,来去隐隐日有所思;正的梦也做,反的梦更做,一切都在梦中结了果落了花,惊扰了安生。

杜甫也一直在做梦,梦中尧舜之志,梦中功名之忠,唯独没有梦中粉娇花柳。在唐朝的诗歌里,杜甫描写妻子的诗句最多,我们尊敬一个男人和一个文人,感情生活的专一是郑重的一票,何况是一个情感饱满的大诗人。情字泼墨成画,只为一个人欣赏,他与杨夫人相守三十年,忠贞不渝,生死相依,即使司马相如和卓文君也望尘莫及,更别提什么李白、白居易、元稹一众了,他们太多的风尘浅情,只为浇灌了露水。

据元稹《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载:杜甫的“夫人弘农(今灵宝市)杨氏女,父曰司农少卿怡,四十九年而终。”

弘农杨氏是中国社会的一个传奇家族,也是声名远播的名门望族。始自西汉丞相杨敞,唐朝的“李武韦杨”四姓联姻政治集团中的杨姓,武则天之母杨氏,处处昭显着这个关西第一望族的无限辉煌。到了宋代满门忠烈的杨家将,更是令人可歌可泣!杨修、杨炯、杨凝式、杨时、杨万里等,才子大V也是频出不断。杨小姐的父亲杨怡官至财政部和农业部副部长,儒雅博学,对女儿的教育格外用心,杨小姐虽算不上风华绝代,但秀气可人,淑良贤德。到了19岁,踏破门槛提亲的人多了去。杜甫算什么,快30岁的人了,还没有任何功名,屡屡不得志,就是个自由撰稿人而已,写点诗做做梦,祖上虽有酷吏杜周、诗人杜审言撑着门户,但到了父亲那一代只勉强弄了县令当当。怎么看两家都不登对啊,何况唐代门当户对思想尤盛。这里杜甫要感谢一个人,开明通达的岳父杨怡,他并没有嫌弃杜甫,因为欣赏这个年轻人的勤奋厚道和才华规整,所以成全了这段婚姻。

杜甫当时必定是感动得痛哭流涕,30岁的人了,才娶回老婆,他暗暗发誓,一定考取功名,给家族给爱人给自己一个交代。杜甫真的用心去做了,备考,一考、再考,可惜生不逢时,总是遇到命里的相克之人。

天宝六年,朝廷发公告,全国范围内遴选干部,鼓励读书人全员参与,入选之人必当重用。36岁的杜甫兴奋呀,他立刻收拾行囊,告别妻小,怀揣梦想走进大考殿堂,这时的杜甫已经不再是小文青了,他的文字在岁月的磨难中如史诗般深邃,而且韵仄工整,极具哲家风范。据史,杜甫的策论和辞赋也是一等一的好文章,现在,我们只膜拜他的诗歌,多少有点可惜。

所有的资料里都有蛛丝马迹,杜甫真的不善于钻营,是个老老实实做学问的人,老实人倒霉起来真的是喝凉水都塞牙,这次机会难得的遴选,他遭遇了史上最龌龊考官——宰相李林甫。

大考完成,杜甫满脸灿烂,哼着小曲阔步走出考场:哈,这次我老杜必定扬眉吐气啦,老婆、老婆我爱你,多想化成一只蝴蝶飞到你的窗口,你再等等,只等放榜出来,就锦衣大马回家接你。

杜甫忠于爱情,也注定他一生拥有爱情。

看过《会真记》,元稹把自己的灵魂裹在张生的躯壳里,虚弱着保全自己的面子,掩饰始乱终弃的结果,吐槽初恋情人崔莺莺,笑她“流出门前惹阮郎”。元稹真的有点不地道了,哪里像七尺男儿,爱了还要说别人勾引他,明指人家女孩子是过错方。

多少年后,元稹似有悔意,留诗: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元稹《离思》

算是给这段感情平了反。

写完了前面的小节,已经凌晨12点了,临着院墙的一家医院还灯火通明,我站起身,踱到窗边,迎着光使劲拉伸僵直的身体,慢慢回忆杜甫《月夜》里或明或暗的细节,心情微微参差。杜甫人生的完成恰如一个秋季,虽然多雨肃寒,但总算结了果,硕大的果。我再无意去指责元稹,也许他就是初春吧,匆匆抛下深冬里的碎梅,去拥抱自己的满园春色了,元稹一生情多不专,但也佳句精彩。他们都散落在唐诗的盛景里,记录已成的故事,让我们动容思学,无论何时,总关乎身心漾美。

李林甫玩弄了朝廷,击溃了一帮报效之心。一场阴谋在轻而易举中迫害着杜甫。大考成绩结果大出意外,考生全体覆没,一个没上榜。

真相往前推:李林甫迅速把众考生的卷子裹封,根本就没看一眼。喊来秘书:今年的考生质量太差,申论写得狗屁不通,宁缺毋滥啊!你起草个通知书,待我禀报皇上,盖个章,就发榜。

皇家后园,百花弄姿,一对身影浅浪畅情,玄宗与杨玉环已经夫妻两年,可依然如胶似漆,每日不减蜜月痴缠。李林甫似乎学过心理学,干坏事都能找出套路,这不又让他逮着了。

“禀报皇上,臣有事请奏。”

“说吧。”玄宗正把玉环的小手拉到自己胸前把玩儿。

“皇上,今年的大考,真是奇了怪了,没有一个人过分数线啊!我们考委会专门开了研讨会,一致认为,人才早已都集中在朝堂之上了,民间没有遗落贤能啊!皇上英明,纳才有术,我大唐万福啊!”李林甫是戏精,暗自得意自己的表演。

“是这样啊!宁缺毋滥,爱卿辛苦了。”玄宗继续把玩玉环的小手。

待李林甫抬头正眼相望时,人家夫妻俩只剩下快要重叠的背影了。

李林甫弄这一出不外乎是想专权独揽,任人唯亲,这一波考生没有自己人,万一日后成了政敌岂不是自找,现在多好呀!朝堂之上,老子说了算。

杜甫从此仕途再也没了指望。虽然后来当过很短时间的检校工部员外郎,在建筑工地上跑跑活,也是享受个待遇,根本没有实职,与实现一腔抱负不搭边。后人有一种说法,杜甫曾经官至左拾遗,就是给国家提提意见,推荐人才,反映个民情国情什么的,只是个谏官,品级倒数一二,是朝廷爱听不听的那种,杜甫连自己都不能推荐入朝得到赏识,怎么说都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

见不得官场污秽,杜甫干脆辞职回家,没有薪水养家,父亲去世家道中落断了接济,生活日益贫困,杜甫一家经常受着饥饿的煎熬,有时只能靠摘些野果对付一下,这又碰上“安史之乱”,更是雪上加霜,两人最小的儿子竟然活生生地饿死了。杜甫写“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是他家里发生的真实故事,也是乱世中众多老百姓的写照。

“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杜甫的茅屋下,“妻子衣百结”,满身补丁摞补丁,人家的儿女有花戴,我家的娃儿“补缀才过膝”,裙子又短又破,连膝盖都遮不住。

读杜甫的这些诗,浑身都透着冷。

日子就这么过着,似一条河,干枯得就要断了流,每逢细雨过后,打湿的河床上依然可以开出如苔的米花。

智慧的诗人有一点好,生活再怎么黑暗苦楚,也能造出一点光亮来。杜甫也是会造光的人,一次,在外面挣了点薄银,迫切想让夫人“绽放一下”,就大部分买了化妆品和小饰品,顷刻间点亮了那个家。

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

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

移时施朱铅,狼藉画眉阔。

——杜甫《北征》

妻子稍加打扮,瘦弱的脸上又泛出光彩,这是我心中的最美,女儿傻傻的,也学着母亲的样子梳起了头发,她们哪里会打扮自己呀,根本不知道水粉和胭脂怎么用,乱七八糟地抹了一脸,眉毛都涂成了白色,惹得全家人哈哈大笑。

日日相逼的窘迫顷刻被抛在了脑后。

简单的幸福,再无挂碍。“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清朝袁枚的《随园诗话》,我五年前从朋友那里索了来,安静地放在书柜里,有一个老了的折痕下面,就是这首《苔》。

杜甫也有“苔”的小幸福:

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

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

——杜甫《江村》

我老婆也是才女啊!琴棋书画样样不差,坐在草屋前还不忘了用纸画一张棋盘,准备和我大战一局解解暑热,小儿子动手能力很强,这点像他妈,正在敲打着缝衣针准备做成一只鱼钩。前边水中的白鸥嬉戏相亲,相伴相随好不自在,要是老朋友再给我送些钱粮来,我还有什么奢求呢?此生足矣!

《乱世佳人》最后,女主角费雯丽在阳光下说出了百折不挠的名句,“毕竟,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杜甫夫妻期待的明天,也是新的,那是村边庭前的流水清照、一世安稳。此生的缘分唯与乱世共勉了。

这两个有情趣的人让我顿生羡慕。让杜甫一生珍爱的女人,她将一生的路过拢于发髻间,乌乌如盾抵抗外来侵扰,她和他用相濡以沫的安宁,装扮着世间最微弱的光,秉烛前行,在每一个角落都投出大大的身影。

我轻轻地写这些文字,生怕搅扰了他们片刻的欢愉……

杜甫的诗大部分沉闷严峻,如果说这个特质是命运的苍凉赋予的,那么杨夫人就是潜藏在他心底里的质感精灵,这种鲜活的力量,足以让一个男人哀不用失责,喜不必自矜。

广德元年(763年),安史之乱平定,举国欢腾,“乡音无改鬓毛衰”的杜甫已经52岁了,漂泊异乡的他喜极而泣,疾书落下:

闻官军收河南河北(杜甫)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老妻啊!我们就要回家了,和我一起欢呼吧,“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从此我们不再烦恼,从此不再流浪,带上我们的孩子,收拾我们的书箱,我要为我们歌唱,只要你在,我们不老,青春就常相随。

小时候,课本里是这样注解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形象地描述了妻子杨氏急于返乡,渴望安定生活的狂喜心态和刻不容缓的急切心情。

此时,我以为是杜甫将深爱与性情拿来和家人分享,和世道讨理,真实着自己最在意的东西,这首诗根本就是一首情诗,开心至极总是和最亲最爱的人起舞疯癫,满眼满眼都是老妻忙碌而快乐的影子啊!一向爱书又有条理的妻子,此刻胡乱着收拾书箱,内心剧烈涌动的欢悦,再也无法控制,她如少女,雀跃成了幸福的复数,如天女散花般将书抛向天空,瞧呀!青春是一条激流的河,我们依然可以回到从前的模样。

总有什么,能托起你遍体鳞伤时不至于绝望,那就是爱。不敢不信。

七年后,一条漂泊小船上,59岁的杜甫倚在夫人怀里,走了。

史载有些冰冷,“杜甫贫病交加,在昌江中的一条破船上凄凉地死去……”

在这个初春三月,读《月夜》读出了一蕴香暖,杜甫早已化作了袅袅炊烟,再也不问艰难何方,一个人的命运,两个人携手烹饪,煮出来的五味,叠叠入了温度,谁能忘?杜甫总算幸运,找到了那个为他一生托底的人——杨夫人。杜甫死后,杨夫人日子更加清苦,抑郁哀痛得不到抚平,很快病重不治,那一年她49岁。

“世间从此又化蝶,比翼齐飞不了情”,杜甫也很难得知,千年后的今天,我写他,是因为他的作品里留下了大量妻子的影子,杨夫人才能在后世与他依依永存,诗歌史上无人可及。

他们注定长成了崖上的雪莲,在高寒的料峭里枝叶相连。

电话响了,同学小谢又来诉苦,无外乎在单位怀才不遇,在家郁闷和老公置气。我不想劝慰什么,只说:我写了篇关于杜甫的文,发你微信看看。

过了一会儿,小谢微信过来,说:“领教了。”尔后弹出一个调皮的表情。

我读过唐史、唐诗,还读了杜甫,他比你才华高,杨夫人比你家室好,人家夫妻德行兼备,现世的你该怎么度?不该总把自己陷入生活工作抑郁的两难吧。

写完了这段文字,天已初晞,一股满足漫开了眼中的睡意,我开始转换频道,完成三八节一个女性讲座稿件,内容是关于阅读的。我知道此时我能领会读书的最大要义,用力敲下:读书是一种和解。在阅读前人的轨迹中,接纳不完美的自己,与自己和解。

精美的课件在电脑上活络起来,一幕幕雕成水晶般的谏言,如花,瓣瓣铺成生命的小径,蜿蜒着……

他们在风中家长里短,每一句话都沁着淡淡的草青气,在初起的夜色里织出凉爽的红霞,映在孩子们的脸上……

我在等你

没有想到,一个村居内外的场景如此触动我的心情。

天是蓝的,蓝得发白,溪水是青的,青里泛着蓝,庄稼地里的豆苗滴着翠,夕阳渐渐隐退,月牙儿早已迫不及待上了岗,蛙声盈耳的空气中,浮动着几缕白发,衬着两张微醺的笑脸,他们在风中家长里短,每一句话都沁着淡淡的草青气,在初起的夜色里织出凉爽的红霞,映在孩子们的脸上……

我呆呆地想,画面里的皓首翁媪,是怎样在这温暖的村舍里,填入了这么和谐的音符。

这是我梦想的田园,在那里享受舒缓、简单、平静、自由、淳朴的

版图,放下现实急促、喧嚣、冰冷、虚假的机械。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辛弃疾《清平乐·村居》

《清平乐》为宋人常用的词牌,原为唐教坊曲名,唐代燕乐兴盛,大量的流行乐曲被采作词调,成为曲子,是唐代音乐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所有音乐体裁的养分来源,所以特别便于吟唱,简单上口,无须过多地解释其深意,就像少女的素颜,一眼就看到了纯洁。

山间腹地,清澈照人的小溪旁,静静地伫立几间低小的茅草屋,溪边青草茵茵弥漫着尘世的味道。一对白发老夫妻,刚刚喝了一点小酒,带着醉意,在夕照的清宁里,用吴地的方言互相逗着趣。不远处,大儿子正在专注地为庄稼锄草,一副农家好把式的劲头,二儿子有点书生气,会干细致活,编织的鸡笼精致又耐用。最讨喜的还是小儿子,他是那么调皮、可爱,正趴在溪边剥莲蓬呢!

词中简洁,却不经意间拓下悠悠华夏的伦理色调,家有贤妻,多子多福,老大敦厚勤劳,老二巧慧文静,这一武一文相得益彰,扛得住门事,老三是心尖肉、开心果,被宠溺地说不出理由,没办法,小的总是占尽便宜。

《村居》简直就是词韵和内容的绝配,音韵平仄和朴实文字完美联姻,只是读出来,就够会心一笑了。我有时候想,“会心一笑”是蜜一样的词吧,人在云上,把彼此的心搁置一起,那不是要成神仙眷侣吗?那年,大声告白“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男孩,如今已是面目和畅的老人,他微笑凝视发间含霜的对面“女孩”,嘴角忽然冒出一句顽皮:“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这圆满,怎一个温馨芬芳,穷尽奥妙啊!《清平乐·村居》里的老夫妻会是《关雎》男孩女孩的后来吗?如果是,还真就处处流淌着奇妙了。

低矮的茅草屋里,没有堆垒的富贵,只有一家五口人的祥和。两张慈祥的脸颊,已开成了小黄菊,花丛中的眸子有点灰暗,但嵌着星星,老人笑语连连,他们在聊什么呢?一定是对青春的回忆,一定是在为儿子们谋一场人生规划,他们絮絮叨叨,一会儿看看孩子,一会儿看看对方,老大、老二都已成年,是不是要说个媒成个家呢?不远处,“三尖子”小儿子皮皮实实,正躺在地上笨笨地剥着莲蓬,剥一个吃一个,囫囵送到肚子里去啦,老两口看在眼里满是喜欢,这孩子要是长不大该多好,无赖正当时,谁也不能剥夺他的特权。

家中最小的孩子,体内仿佛有股魔力,能牵着父母的眼神,四季淌着春天。这是个有趣的现象,仔细揣摩,似有所悟,幼小本身已充满粹美,他稚拙的举动才是人性最恰当的连接,连接到渐老的生命里,随时可以萌出嫩嫩的芽;连接到渐老的生命里,日日健壮的柔软随时抵达。

有时候,读诗词会读出很多意外,因为诗词里的主人都在和光阴对话,有意或无意泄露的字眼,在寻常中星星点点落于我们影后,隐隐灼灼呈照我们的本心,比如我们要的恬淡田园,我们要的天伦之乐,我们要的醉意朦胧的一种自由状态,“醉”里的意外,不止“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里的一家人,还有世间盎然的幻想,蓝天、白云、欢鸟、房后的老树桩,更有临水照人的荷塘美色。

辛弃疾写《清平乐·村居》的时候,已经四十多岁了,由于受弹劾,官职被罢,开始了中年以后的闲居生活,在闲云野鹤的散淡中,他一改壮大场面和豪杰人物的刻画,转而饱蘸乡情去描绘田园和民俗,与质朴的农人打成一片。辛弃疾还自学园林建筑学,不但把自己的村舍弄得庭前溪水长流、月明风细,甚至还把自己的名号都改成了稼轩,可见他是多么渴望用寂静的清雅,扫去远离的霓虹污燥。他在意的不只是那份闲适,更重要的是家人之间最天然的相处。

安徒生写过一首《茅屋》,一直放在我的摘抄本里:

在浪花冲打的海岸上

有间孤寂的小茅屋

一望无际 辽阔无边 没有一棵树木

只有那天空和大海

只有那峭壁和悬崖

在这里 有着最大的幸福 因为有爱人同住

茅屋里没有金和银

却有一对亲爱的人

时刻地相互凝视 他们多么情深这茅屋

又小又破烂 伫立在岸上多孤单

但里面有着最大的幸福

因为有爱人作伴

任何有丰富心灵的人,都想把爱和超脱世俗糅合在一起,筑成幸福小屋,那里没有战争硝烟,没有尔虞我诈,只有和平、家人、爱。

辛弃疾乍一看是词人,凑近了再一看,是允文允武的全才。他出仕很早,年纪轻轻就有官做,而且是南宋主战派的旗手。一腔抱负,载着男儿的血性,曝光在他诗词的底片里,《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浪淘沙·山寺夜半闻钟》“身世酒杯中,万事皆空。古来三五个英雄。雨打风吹何处是,汉殿秦宫”;《南乡子》“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这些壮烈爱国情怀,无疑是在他戎马生涯中,最情绪饱满时留下的豪放派精品。现在很多爱好诗词的人,从这些“辛词”中爱上了辛弃疾本人。如果试着给他画像,我希望神来之笔点出沧桑凛冽的唇,高歌一曲草原之音《天堂》、帝王迟暮《向天再借五百年》、英雄回首《滚滚长江东逝水》……

辛弃疾是英雄,浩浩情结播下种子的那一刻,也浇灌了爱情的营养水,这是多么完美的一棵树,长着粗犷傲然的枝干,华盖的树冠上缀满丹霞般的美丽花絮。花絮里随风晃动的身影是他的夫人范氏,妻子的父亲范邦彦也是抗战派,他们翁婿是意气相投、志同道合的铁杆战友,范氏从小接受的熏陶和丈夫同仇敌忾,她温良贤淑,视丈夫的事业为己任。辛弃疾对有这样一位妻子十分满意,在刀光剑影中,每每念及妻子,必情韵宛然:

敲碎离愁,纱窗外、风摇翠竹。人去后、吹箫声断,倚楼人独。满眼不堪三月暮,举头已觉千山绿。但试把一纸寄来书,从头读。

相思字,空盈幅;相思意,何时足?滴罗襟点点,泪珠盈掬。芳草不迷行客路,垂杨只碍离人目。最苦是、立尽月黄昏,阑干曲。

——辛弃疾《满江红》

词人最懂妻子之心。辛弃疾为妻子代言,实际也是在抒发自己,黄昏月下相思的人,随意下笔,都是心头的相思血。

春天是万物生发的季节,可也是惹人伤心的季节。自你走后,相思都结了坨,快把我的心压碎了。独坐在窗前,呆呆地看,风中的翠竹被吹得左摇右摆,一下子支离了我的玻璃心。你走了,我哪还有心思吹箫作乐呢,整天身如孤魂倚坐楼前,眼看石化了。日如细流,已入了暮春三月,抬头望千山都已深绿了,你赶快写封信来吧,我好一遍一遍地读,读出你的安然无恙,读出你为我的字字流连。

见字如面,满满的珠玑情深。可这又能满足吗?想着想着,人家又哭了,那天的泪水如梅雨绵延,下了好久,多得都能用手捧起来了。我始终相信,纵然天下的芳草再好,我的丈夫也是不会迷失的。抬眼望,葳蕤蓊郁的杨柳真是不知趣,总是挡住我远眺前方,看不到你回家的身影。人间情苦,离人织起的归梦,望不到尽头,都怪自己的心结了灰、织了网,看哪哪都不对劲。哎!啥办法呢,回忆往事,历历如昨,月光融融的黄昏,柳梢斜风,只剩我一个人徒伤悲。

爱情词能写到这个份上,定是肺腑关情,太珍视一个人,就会知道对方情绪会在哪里波波涟漪,就会记得那不经意的举手投足为谁忧伤。这种爱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爱里的故事,一遍遍低吟在阑珊处。

一个终身与政治观点密切相连的人,写起夫人的春怨词来,也令人不敢卒读,只会打湿了枕前的人,词中寸寸柔肠,尽显本色,可见辛弃疾的柔情是侠骨里的髓,浓得化不开。爱是相知,爱是寂寞的门,锁得住对方的一颦一笑,锁不住泪雨乱人。“一纸寄来书,从头读”总让人想起“读你千遍也不厌倦,对你的感觉像三月”,歌词朴素温热,流出来暖心的浆包围相爱的人,整个都要被融化了。

辛弃疾的另一首词《鹧鸪天》更是形象,妻子知道丈夫要回家了,估计是路上耽误了几天,她就寝食难安碎碎念,如麻绳绑了心肝,只剩一个“扎”字了。

困不成眠奈夜何。情知归未转愁多。暗将往事思量遍,谁把多情恼乱他?

些底事,误人哪。不成真个不思家。娇痴却妒香香睡,唤起醒松说梦些。

——辛弃疾《鹧鸪天·困不成眠奈夜何》

这一夜一夜睡不着啊,你的脚步越近,我的心思越乱,这是怎么了,刚才还说相信他,路边的野花他不会采,这一会儿,怎么又妄自菲薄呢,反复梳理他的行程,他的脾气秉性,也理不出答案来,他真是磨人的妖啊!是谁多情把他留住了,让他还不回来呢?难道他真的不想家了?不爱我了?睡不着、睡不着。打量旁边的香香,为什么她能鼾韵轻伏,睡得如此香甜?不行,我要把她叫醒,一起坐起来聊聊体会,讨点心得。

辛弃疾是明白人,香香是妾,落笔的时候已经表明了态度,她比不得原配的恩爱情重,爱神是滋润也是炙烤,是最无缘由的忐忑不安,有些情在共同的患难中,被生活长长的丝线裹住,再也找不到线头,扒开一看,它早已长到肉里。

爱是一场远行,“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从来都是信仰,辛弃疾关于爱情的词,不是《花间词》里媚态丛生,阴柔自慰,只有走过山水的人才看得到其中耸立的碑塔。如我,慢慢地往上面刻下字,“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中的“那人”是她,《清平乐·村居》的白发翁媪也是她——辛弃疾的发妻范氏。

十五岁的时候,青春期锵锵,搅耗着脑门子,学习成绩如坐了滑梯,刹不住舵了,眼前壮阔的梦想陡然降落,一颗亮星星瞬间荒凉成了黑星星。课间,班主任朱老师肚子里蹿火,她钢耙子似的手指,直戳我高高耸起的胸围之间,在我的心门处拓实地刺下,我不敢反抗,不敢怒目,朱老师河东狮吼,嘴唇上的每一道褶皱都填塞着“恨铁不成钢”的痛惜。末了,她才抛出一句幽软的话:“少年不识愁滋味啊!”

“少年不识愁滋味”这句话,我清楚地记得它是辛弃疾写的,只是那时我是知道愁滋味的呀,“愁”什么呢?一个男孩子喜欢我,他语文期中考试53分、期末59分,可递给我的情书能打120分;语文课代表的我,竟然无心再去好好背诵一段大部分同学都已滚瓜烂熟的课文;妈妈逮着空,就盯我的梢,让我在侥幸的逃离中哀怨愤懑。

前几年,参加了一个读书会,里面的一个书友,我们唤他涛哥。涛哥记忆超群,会背一打一打的唐诗宋词,让我这个记忆糨糊的人,每次看他,心里都踮着脚尖。那一天,他眉目送情、酸甜并味,把《青玉案·元夕》诵得如黄河九曲,还给自己整出了两道热泪。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辛弃疾《青玉案·元夕》

他诵读完之后,按照当天的议程,主持人安排我解析大意:

我给书友们说:这是元宵节上的故事,当晚风很大,在作者的渲染下,风是劲道打火机,把花灯都点燃了,它们满街绽放,像千树万树的星雨,潋滟闪烁,美不胜收。大街小巷的鼓乐声和小商小贩的叫卖声,混杂一气,人潮涌动,一些独行人,他们吹着悠扬的笛箫,不知在思念谁。因为还在新年,赏灯的老老小小都穿着锦衣华服,喜气洋洋,路上豪车不计其数,鱼贯其中,铺张扬厉。十五的月亮,像玉壶一样挂在天空。美人们在灯花中穿梭,头上摇曳的饰物随风叮咚,洒下一缕缕香,一层层迷。忽然,一个男人匆匆闯入镜头,百转千回中,像是要把地球翻个个,原来,他在找他的女人,心急火燎,可一直找不到,在快要放弃的时候,猛一回头,女人就在不远处,翩翩而立,灯火阑珊的夜市中,作者长舒一口气,感叹,那个属于自己的人儿最美。

我有备而来,把解析弄得像一场表演,好歹算交了差。

涛哥的家与我家有一大段同路,会后我们并肩而走。

好一阵沉默,涛哥开始找话茬,让我评价他今天的展示。开始只想应付一下,因为面对一个没有深入了解的人,“恭维”显然最善良,何况我们压根不是一路人,我向来害怕外向张扬、随时亢奋的男人,觉得他们的情感都兜不到心底,太容易挥发了。只怪那晚,月光宁静,身边的涛哥连眼神都盼弯成了月牙儿,弄得我不说点心里话,就觉得对不起他似的。

“涛哥,一开始吧,你一直敞着嗓子,气血顶在头上,好像要凭着一股强大的气流去吹下一两只花灯来,而且你要吹的还是大宋朝元宵节的灯笼,吃奶得劲都使上了。”

他笑得前仰后合,还猛拍了一下我的背,有点疼。

刚一到“玉壶光转”处,一吐口,忽然降了八度,你也是个月亮迷吧,是不是被月光抚摸了一把,激昂不起来了?还是那月下“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中的美女让你侠骨柔情了呢?你的声音都黏黏地带着糖啦,好像要穿越到人群当中,和眼前的女儿家们喜乐一团去了。

我自顾自地笑着说。他这次没笑,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这种自嗨式朗诵,高低声调落差太大,弄得跟蹦极似的,我心都坐上过山车了,扑通扑通的。”

涛哥呆住,被我文艺而调皮的回答惊愕住,月牙儿的眼倏忽成了玻璃珠子,盯住我,鼓励我往下说。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你的喉咙一下子有点紧,是不是找不到某个人,有点紧张,那人忽然又至的时候,你的音调才松懈下来,这一段,把握得特别好,一下把你的不安焦急都散漫开了,是真的松了一口气。一首短短的小词,你的情感倒是一览无余。”

他看着地,不说话,慢慢往前踱。过了好一会儿,他的月牙眼又弯了:“谢谢你,这么认真地听,还加上这么可爱的点评”。

我只能告诉他这些文绉绉,吊着酸味的评价,出于本心,我不是专业的评委,也没有职业的素养。好在涛哥不嫌弃,还有些喜欢,即使有点“酸”,也酸到了他心底,快酸出了他的泪。

那一天,我确实重重地落入到他的朗读中,因为,我对这首词太熟悉了,熟悉到每当生活迷乱的时候,总会想起灯火阑珊处,有一个人在看着我,那人似乎是我的魂魄,我努力地寻找,仅凭一点私欲,就是在自己精神的夹子里种植方向。

后来几次读书会,涛哥还朗诵了几首“辛词”,再也没有那晚的《青玉案.元夕》带感。听书友说,他离过婚,原因是他曾经乱花迷入眼,出了轨,弄的妻离子散。这几年兜兜转转,还是觉得前妻好,好在孩子妈也没再嫁,一直守着孩子,心里还存着情分,最近两人复婚,又搭伙一起了。

也许,涛哥最懂“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意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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