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深处的冬窝子
草原深处,这是冬天的早晨,温暖的阳光从东边的山巅漫射在雪地上,刺得人有些睁不开眼。在一只雄鸡啼鸣的地方,一群牛羊正从圈里走出来,习惯性地向着不远处沟底的小河走去。
巴拉提的嘴里不时发出“嘘嘘”之声,左右两边两只土黄色的牧羊犬跑前跑后,帮助主人修正着羊群行走的路线,其实这根本就是多余的。
这就是巴拉提在唐布拉草原深处居住的冬窝子,也是他的家。
每年的11月以后,他们一家人要在这里来越过漫长的冬天。
说是冬窝子,其实更像永久性的居住点,现在牧民的生活都有了很大的改善,传统意义上的冬窝子已经不多见,巴拉提家现在住的房子,是三年前修建的一砖到顶的砖房。原来居住的旧房就在旁边,旧房外墙的戈壁石错落有致地垒起来,就成了半地窝子式的房子。新房子盖好以后,旧房就只是用来存放物品而已。
看着我们走来,热情的女主人招呼我们进屋。在炕上坐下以后,她就忙着为我们烧茶。她将一块块的干羊粪饼小心地放进屋子中央的炉子里,然后随手用抹布将炉盖上烧奶茶的壶擦了两遍,生怕茶壶留下半点灰尘,这是她的习惯性动作。不久,火炉散发的温暖弥漫着一股草木清香。
可以看出,这家牧民在传统中已经接受了现代和新潮。新房子里干干净净,物品用具摆放井井有条,大炕一角叠放着整整齐齐的被褥,阳光从明亮的窗户透进来,照在一只擦得发亮的奶茶壶上,发出耀眼的光芒。炕桌上摆放的包尔萨克、酸奶疙瘩等哈萨克族美食,让人禁不住满嘴生津,在这里,一点都看不出他们夏天还在过着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
房子后边,就是巴拉提家500多只羊越冬的羊圈,羊圈是用戈壁滩的卵石垒起来的,羊圈旁边整齐地摆放着夏天从羊圈里挖出来的羊粪饼。干羊粪是上好的燃料,一年四季都可以用来烧火做饭,到了冬天用来取暖。羊群在冬窝子里度过一个冬天,就积攒下一层层厚实的羊粪。到了第二年初夏,牧民们将冬窝子里的羊粪一块块地挖出来,整齐地垒在冬窝子周围。这些羊粪饼,经过一个夏天的晾晒,就成了牧民冬天房间里自然的熏香香料,温暖而馨香。
我在火炉前坐下来,仔细观察羊粪燃烧的过程,这些干透的羊粪燃烧时火焰淡黄,只有淡淡的黄色的烟,火势柔和,燃烧尽的灰渣则为淡白。牧民们把这些灰烬撒到草原上就是没有任何污染的肥料。
当炕桌上摆上奶茶的时候,羊肉已经炖在了炉火上。巴拉提说,用羊粪火慢慢炖出来的羊肉嫩嫩的,因为羊粪火很柔。说话中,他将“嫩”的音调拉得长长的,勾起了人们对于羊肉进入肚腹的无穷想象。他又指着桌上的馕说:羊粪火烤出来的馕有一种纯净的自然香味,而且金黄金黄。
刚才来的时候,他的妻子正在用家里的一口大号蒸锅在雪地里盛雪,她说大山深处的雪是纯净的,这是牧民冬天纯天然的水源,不需要去两公里外的沟底的小河里去挑水。
牧民心中最好的愿望就是雪要下到恰到好处,雪不能太厚,也不能太薄,这样,冬窝子漫长的冬天就要轻松舒服得多。如果这里连续下三五天的大雪,那么,巴拉提家里可能就没有新鲜的蔬菜吃了。通常情况下,巴拉提会到十几公里以外的巴扎买几十公斤的胡萝卜和洋葱还有大白菜回来。如果遇到大雪封山,那么,他们很可能就得十天半月都吃不上蔬菜,甚至还会缺少日常用品,比如咸盐、茶叶等。哈萨克人缺不了盐,他们喝的水里必须有盐。盐是哈萨克人的生活伴侣,是体力短时间内的恢复剂。每次出去放牧或转场,他们的行囊里都离不开一小袋盐、小刀、酸奶疙瘩,这是他们的随身之宝。
在冬窝子的长期生活中,他们学会了如何利用雪,学会了怎样可以用雪洗净羊肉和马肉,他们还知道怎样可以保持雪的洁净,并用这些雪烧出纯正的奶茶。但雪也会给他们带来危险。每年在“冬窝子”居住的半年时间里,都有可能遇到雪崩等自然灾害,雪太大,骑马、走路很不方便,牧民、牛羊马饮水都会遇到麻烦,长期与雪的抗争,是哈萨克牧民的一门生活技艺。
巴拉提家的羊圈,长长的大房子有二十几米长六七米宽,羊圈的前面是用树枝围成的栅栏圈子,有二十几米长十几米宽。羊圈屋顶用松树干做檩子,椽子也是松木的,上面覆盖着厚厚的草叶。屋顶上方还码放着一个硕大的草垛,这是为防止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牲畜断顿而准备的草料。一个羊圈能关二百多只羊,这里有三个这样的大圈。
巴拉提的少年时光,除了在学校的日子,几乎所有的空闲时间,都以羊群为伴,和羊漫游在草原上,晃悠在不远处的小河旁。
每天羊出圈后,巴拉提的父亲就会清理羊吃剩的残草和粪便。要是不及时清理,羊的尿液粪便和乱草杂物,就会让圈里充满难闻的气味,养成爱干净的羊晚上就会在圈里不安地躁动。夏天晚上时间短,基本不喂草料,羊圈清理起来比较容易。冬天比较难,虽然喂的是干草,可是加上羊的粪便尿液和踩踏,冰冻成冰块,清理起来要费事得多。这些活,看起来不多也不复杂,但干起来却很烦琐,一趟一趟跑进跑出,满身粘满碎草和雪花,如果气温低,衣服的下摆也冻得僵硬。当太阳透过厚厚的雾层从远处的山顶冒了出来,羊圈旁专门用来堆放粪便的菜地里,已经有了一堆新鲜的粪便尿液和草叶混合物。
干完这些活儿,巴拉提的父亲就会去房中休息一会,喝一碗羊缸子(妻子)为他准备好的奶茶,身体立马就暖和起来,然后卷一只莫合烟,抽完,就去给羊圈里添草。他套好了马车,把马车拉到不远处堆放饲草的草垛前,用杈把一捆一捆的草挑起来,在马车上垛好。只见他弯腰把两股杈的杈尖插进草系间,再身子一挺,高高地举起草捆,他的眼睛仰看着草捆,嘴里哈出长长的白气,棉帽子的额沿上瞬间就结了一层白霜。然后赶着马车来到羊圈,从马车上把草捆拽下来,抱着草捆从羊圈的前面摆放到后尾,一捆一捆,摆放得整整齐齐,从左到右,从前到后,纵排横排。干完这些,太阳已经有了一些热度,那些远处的树上,近处的栅栏上的雾凇,突然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活干完了,看不出巴拉提的父亲有什么喜悦的表情,或者一些生活的郁闷。几十个冬天,他都是这样过来的,对于他来说,羊圈、羊、草料场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难以想象,没有了羊圈、羊、草料场,他的冬天和夏天,还有挥舞钐镰打草的日子会是一个什么样子。
如果真的有一天他开始啥也不干,只是静静地蹲在那个向阳的墙根下晒太阳,或是靠在家里的火墙上取暖,打发漫长的冬天,那么,这样的日子,对于他来说,就意味着生命终结日子不远了。
只是,牧民没有退休一说,干到离开这个世界,期间没病少灾,能与牛羊马为伴,是他们最幸福的一生。
那一群羊有500余只,浩浩荡荡地从小河边饮完水往羊圈走来了,巴拉提、巴拉提的父亲站在羊圈门口,用慈祥的眼神抚摸着一只一只的羊,当那些稍小的羊羔走过他们跟前,就会用手抚摸一下它们的头,然后拍拍屁股,催促他们进圈。他们看这群羊的眼神,就像看着自己的一个个孩子,脸上洋溢着幸福和满足。还有什么能够令他如此陶醉呢——全家人的幸福全部都在这一刻“颗粒归仓”。
我猜想,他们父子二人站在羊圈门口,是在一只一只地数数,看羊是不是全部回来了。当最后一只羊“咩咩”叫着走进羊圈,巴拉提果断地关闭了圈门,我就知道,羊全部回来了。
我说:“你们家的羊全部回来了吗?”
巴拉提:“这个嘛,嘛达(坏事情)没有,哈马斯(全部)回来了。”
我:“你们刚才站在那里是在一只一只地数羊吗?”
巴拉提:“那个样子的事情,给羊数数,我们从来不干,那么多羊,每天数一遍,脑子疼呢。”
我:“哦?”
巴拉提:“这样的问题嘛,简单得很,我们嘛,看一眼就知道了。羊回来没回来,每一只羊都有自己的样子嘛,和别的羊不一样。”
“数羊”对于城里人来说,是治疗失眠的一种手段,但对于巴拉提来说,却是每日必做的功课。对于羊,他们在长期的放牧过程中,已经有了自己的一套管理羊群的经验,无论羊多羊少,羊群混进了别人的羊,还是自己的羊走丢了,对于他们来说,自有一套经验。
巴拉提:“放了大半辈子的羊了,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经验嘛,我全部学会了。如果羊群数量发生了变化,羊群会有反应的。我们的经验嘛,先看一看种公羊的反应,如果它的‘羊缸子’(媳妇)不在了嘛,他会比我们还着急呢,母羊也一样,自己的男人不见了,也着急呢。然后看看头羊的反应,头羊是一群羊的首领,其他的羊都是他的兵,它的兵少了或多了嘛,它都会不愿意。还有母羊,自己的孩子要是走丢了,它们是不会安静下来的。这样子一来嘛,如果羊群有了变化,羊群就会骚动不安,不睡觉。我们嘛,自然就知道了。”
“羊还知道天气和自然的变化呢,要下雨了,羊就会提前感知到,他们会躁动不安,老想着往外跑。还有自然界要发生什么了,他们好像也有不同的反应,比如前不久琼博拉那边山里发生的地震,那两天,羊群特别不安稳,我们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儿,可是羊群就是不肯走山脚的小路,喜欢在开阔的地方吃草,结果两天后,那个地方嘛,出了嘛达。”巴拉提说。
我觉得,巴拉提之类的牧羊人,是真正懂得羊的人。
尽管羊与人的智慧有着天壤之别,可人还是未能学会很多羊身上存在的东西,有时候骂人,如果那个人性格软弱,还会骂出“像绵羊一样”,然而,在自然界生存和行走,羊的感觉是那么的灵敏,在这一点上,人类似乎在退化。
唐布拉的三个片段
这是唐布拉的三个片段,留存在心灵深处,犹如洪荒之域的三粒珍珠,历久弥新。
走进唐布拉,是初秋,一个雨丝透明的傍晚。辽阔的绿草,绿草尖上滚动的水珠,摇曳的野花,散落在草原上的羊群和马群,就像绿野星空闪烁的群星。宁静、祥和、简单,是草原深处生灵的幸福和生活的背景。
凉意漫漶而来,山色凝重,白色的雾在山腰缭绕缠绵。此时此刻,毡房是草原最温情的风景,袅袅的炊烟在暮色中散逸成云朵,瞬间就接通了人间和天堂。站在毡房附近的一匹马,目光冷峻地望着远方,时不时就吠叫一声的牧羊犬,底气充沛的吠叫声,撞到远处的山峦又被山峦送回。当我们撩起毡房的门帘,一股草原特有的奶香扑面而来。当热情的主人招呼人们坐定,滚烫的奶茶就着包尔萨克、奶豆腐、酸奶疙瘩等美味食物,瞬间就将人们带进了生活的温暖。随后端上来的羊肉丰美肥嫩,按照草原的礼数举行过仪式后,大家开始吃肉饮酒。环顾毡房,最令人充满敬重的是为我们服务的美丽少妇,她面前的大茶饮冒着白色的热气,旁边摆放的咸盐、黄油、奶皮、牛奶、装着酽茶的茶壶,这些朴素的元素是草原生活的教谕。她娴熟地将一小撮盐、一小块黄油、一勺奶皮、一碗底鲜奶依次放进大海碗里,然后注入小半碗酽茶,再将大茶饮的开水倾注碗里,随着白烟飘起,奶茶的香味在毡房里弥漫开来。她欠身递茶,先敬客人,再敬长者。整个就餐过程中,她用相当的修养和耐性保持沉默,很少言语,她的目光会时不时扫过餐桌,及时为人们新沏奶茶。
这是一场草原原生态的音乐生活盛宴。当人们肚中有了食物,歌声和琴声就不失时机地在毡房响起。毡房外风吹细雨如丝飘荡,不远处的喀什河涛声欢快清越,琴声和歌声就像寂静大地涌出的天籁。冬布拉琴抒情的旋律,牧人深情的歌声,饱含辽远、聚散、孤单和忧郁,饱含爱情的酸甜苦辣,动人心弦,引领人们走进草原的深邃和悠远。
夜深了。在一顶宽大的毡房留宿,四周相拥着软乎乎的青草,那些久违的牛羊啃食草叶之声隐隐传来,原始而亲切。刚才的音乐盛宴意犹未尽。躺在毡房内,眼睛盯着毡房顶部的圆洞想象着寂夜霏雨的草原。
睡不着,索性披衣走出毡房。
多么纯净的黑夜!风一声紧似一声推着密密的雨丝,草株瑟瑟颤抖着,倾斜,直立,直立,倾斜,释放着风雨强加于身的压力。想起久居城市因为承受生存与生活的负重而逆来顺受,这分明是大自然给予人们浮躁心灵的点化!
水珠很快就沾湿了鞋子和半截裤管。清亮的虫鸣浸透着湿漉漉的草香。不知名的夜鸟时不时发出一声令人心悸的叫声,就像自然乐音中跳跃的音符。毡房里轻轻的鼾声,不远处的马儿安静的反刍,此刻,辽阔的草原,那些自然的声响就是草原宁静的子民。
从远处的雪山开始,涓涓细流不断涌出一个个石缝,向着同一条血脉注入,一脉滚滚的河水就这样一路浪花翻卷,为唐布拉代言。
这就是喀什河,以这脉河流为脊,身体两侧就像打开的书页,镶嵌着广袤的草原画卷。
这是大自然一副天平的支点,平衡着向上或向下的路,并以这样的方式称重草原的秩序。远处的云杉将生命的根脉深扎大地,在吐故纳新中站起西天山的气质和血性。
这时候,一群鸟儿飞起又落下,清脆的鸟鸣从草尖滚过,卷起绿波荡漾。一只鹰掠过长空,孤傲而睿智,它的每一次俯冲都是灵魂与灵魂的对决,尽管多次邂逅失望,生命的坚韧在空中筑起另一座长城,如魂魄附着于草原的肌体。
而那些草地上走动的羊群,母性的眼神收纳着一只蝴蝶勾勒的简单和美艳,收纳着一只蜻蜓飞过草尖和山冈的身影,然后低下头,静静地啃食着青草,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草原的正午就这样来临了,那些星星点点的毡房升起白色的炊烟,牧犬的吠叫声走过的路途上,一点身影由小到大,由模糊到清晰,归途中的牧人甩动牧鞭在空中开出花朵,全身都散发着宁静而神秘的微笑。
这就是唐布拉深处的生活。如果说喀什河是唐布拉深处弹奏的五线谱,这里所有的生灵就是这首曲谱上跳动的音符,它们构成了唐布拉草原全部的幸福和隐忍,既有启蒙,亦有训诫。
八月,多雨的唐布拉。在这里行走,随时都能邂逅一场不期而至的雨。一朵云,就是一场雨。
但我喜欢绵绵的雨,在密密的雨丝中,一缕缕乳白色的薄雾悠然飘忽,清凉纯净的呼吸为我们洗去仆仆风尘。
而在松林中行走,白色的烟雾与每一棵云杉情意绵绵。静谧的松林中,星星点点的蘑菇在无声无息地撑开小伞。此刻,我们只不过是松林的不速之客,一只只手小心翼翼地将一只只蘑菇采撷,再小心翼翼地放进塑料袋,脸上满溢喜悦。
那是一位生活的虔诚者,只见他俯下身来,对大地赐予的美味怀着感恩,亲吻自己采撷的每一朵蘑菇,就像接受菩提树下的阳光一样虔诚。
脚下的马兰花开得并不孤单,它们与那些不知名的黄色的、蓝色的、紫色的小花一起,酝酿着醉人的芬芳,那淡淡的幽香,为松林平添了几分烟雨之外的温馨与宁静。
松林边缘崎岖蜿蜒的小道上,一幅神思奇妙的图画正在缓慢地展开。一只牛儿驮着四只奶桶,四蹄抓紧泥泞,缓缓下行。一骑粉色衣裳的少女紧紧跟随,手中的缰绳时紧时松地矫正着牛儿行走的路线,淋湿的刘海盖住前额,脸上有羞涩的红晕,更有幸福和满足。
——这两朵移动的蘑菇,是草原生活隐秘的呈现,瞬间就让人学会了谦逊!
火炕 踏实的睡眠
在这样静谧的夜晚,睡在巴拉提家的大炕上,安心,踏实,没有一丝的杂念。
这是一个占据了整个房间三分之二地面的大炕。剩下的地方是一条用来供人行走的通道。对于北方少数民族来说,炕,有着生活的全部内容。一间屋子只要有了炕,屋子就是满满当当的,特别是炕角码放整齐高高的被褥,散发着生活的温馨和踏实。
整洁大方的炕,必定与一个贤惠温暖的女人有关,这样的女人总是将一个家全部装在心里,而最直接的表现就体现在炕上,炕上收拾得整洁,温馨,这里就充满家的凝聚力。家里有一个温馨的女人,这个家就必定是一个温馨的家。
南方人喜欢床,北方人喜欢炕,这是地域造成的生活习惯。炕和床的最大的差别就是,睡在炕上的感觉是踏实,睡在床上的感觉是浪漫。占据三分之二的大炕给人的感觉是舒适和辽阔,并且直接和地面相接,从墙的一头延伸到另一头,晚上的梦境和翻身都给人一种放心和舒展。床是按照人的需求制作的长条形的仅供用于睡眠的用具,如今那些高级的少了护栏的床,无论是翻身或是做梦,似乎都有一种放不开,因为一旦翻下床,整个晚上或者以后的几天,都会留下郁郁寡欢的郁闷,再到晚上睡觉或做梦的时候,自然就多了一些心理负担。
睡在床上的感觉,如同城市里渐渐不见了土路,只有柏油马路一样,总是和大地有一层隔膜。
然而,炕和床,其相通之处就是同样承载了人的命运,每个人的诞生、成长,每个人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床和炕都充当着生活的重要角色。但我认为炕承载了床的全部功能以外,还有一种接地气的本初,炕以本初的方式打量着世间的一切,并且默默接纳和忍受着。
在长期劳动和实践中,炕也有了分类,按照供热方式分为两类:一类是那种不分冬夏的普通的炕,一种是火炕,冬夏都可使用。火炕有三种供暖方式,一种是与灶台相通,做饭也就烧炕了;另一种是以炉火供暖,在卧室或厨房安一炉子,炉子的烟火走炕;最后一种是直接烧炕,即在炕下设炕洞子,直接把柴火塞到炕洞子里烧。按照用材方式也分为两种:土炕和砖炕,土炕用土块,砖炕用砖,也有坯砖混用的。炕里面设置有烟道,烟道有散放式的,也有直肠式的。后来有人发明了节能炕,炕里面是空的,仅留一些立砖支撑着炕面。炕面上,靠近炉灶那部分叫炕头,靠近烟囱那部分叫炕梢。炕和山墙相连,山墙上凿有烟道,连着房顶的烟囱。
每个人从父母的孕育开始,就没有离开过炕,第一声哭泣来自于炕,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是炕摊平了躯体,并且在平静中送亡者走向墓地,而灵魂还要很长时间在这个炕上萦绕徘徊。
炕是人们温馨而又踏实的避难之所。也是人世间最激情澎湃和最温馨平静的地方。这里是安放我们灵魂和肉体,安放我们的生活和梦想,融入了我们生活的每一个细节的地方。
在北方少数民族地区,人的一生,几乎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在炕上度过的,这是不是和人们建筑炕占据一间房子的三分之一是一种巧合,我不得而知,但,炕在人们生活中的重要性是可想而知。炕是人们高兴时温馨和激情的摇篮,是沮丧和忧伤时的避难的港湾,高兴时,睡个天昏地暗,郁闷的时候,同样睡个天昏地暗,不管哪种方式,炕,都在默默地承载着人的命运之舟。
在新疆的草原上行走,走进任何一个毡房,或者草原深处的牧民定居点,都可以看见奇大无比的炕,这些炕有高有低,有木制的,泥土铺就的等等,这些炕上都铺着绣着漂亮图案的羊毛毡子,一人多高的褥子和被子整齐码放在一个角落。一个炕桌静静地蹲在炕上,上面摆放着包尔萨克、馓子、葡萄干等食物,随时接待走进毡房的客人。而只要你走进了这样的毡房,就是走进了牧民生活的某个瞬间。
客人在这样的毡房受到的待遇无须质疑。客人将被主人让到大炕中央的位置。喝奶茶,饮酒,吃手抓肉,聊天,游戏,唱阿吾勒的六支歌,弹冬不拉,大炕用最热烈的方式接纳了远道而来的客人,以一种巨大的包容为客人摊开被褥,把人带进辽阔的草原,带进梦的故乡。
坐在巴拉提家的大炕上,喝奶茶、聊天,巴拉提的母亲在靠近火炉的地方忙着一幅哈萨克族风情的刺绣活,她的眼光时不时向炕桌瞟一眼,及时为我们续上奶茶。
当草原上的生灵沉入梦乡,辽阔的草原上空星光闪耀,草丛中的虫儿弹着清亮的琴弦,马儿咀嚼草叶的声音清脆悦耳,牛羊反刍着白天的一段经历,半梦半醒。偶尔传来一声夜鸟的叫声,就像平静的湖面扔进一枚石子,很快就归于寂静。屋内炉盖上的一壶水在“咕咕”地响着,就像温暖的伴眠曲。偶尔从炉口弹起的一粒火星亮光一闪,瞬间就落入了人们的鼾息中。
那只出生不久的小羊羔趁着巴拉提熟睡之际,跳上了炕,用嘴拱开被角,挨着巴拉提的父亲躺下,静静地睡去。
一直往前走 托乎拉苏
托乎拉苏是离我所居住的城市最近的草原。在托乎拉苏,沉静和安宁让人的浮躁逐渐隐退,看看那些分布在道路两旁的自产自销的土特产,比如酸奶疙瘩,这种经过发酵的奶制品整齐摆放在一个简陋的摊位上,等待着人们的挑选,在他们的脸上,岁月的痕迹呈现一种古铜色。见惯了来去过往的过客,与过往的过客打交道多了,他们已经有了一种商人的精明,那些商业的元素无可逃遁地也写在了脸上。这里的酸奶疙瘩有一种山野的粗野,样子虽然有些难看,但货真价实,价格也绝对公道。本来想买上几枚,但看着人们还在讨价还价,加之并不太喜食这种奶制品,作罢。
伊犁的草原太过于辽阔,辽阔的草原足以令任何一种生物感到无比荣幸和自豪,即使是有着阔大翅膀的飞禽,也会发出不能一翅飞到尽头的惊叹,你看天空那只雄鹰,一目千里,却不轻易扇动自己的翅羽,总是表现出谦逊和内敛。在草原上,蝴蝶,鸟,狼、狐狸等等,它们在这里构筑的家园,他们的生存和生活方式给人以心灵的震撼和洗涤。当我们走在微风荡漾的路上,彩蝶时不时在我们的身旁飞过,它们从一朵花落在另一朵花上,有的比翼双飞,有的似乎还在寻找爱情。而那一只突然窜出的山鼠,大约有一根筷子长,它瞪大一对警惕的眼睛,我举起相机,他就瞬间逃遁。拍摄这样的动物,需要足够的耐心。由于我的耐心,它终究没有躲过我的镜头,在旁边不远处的黄土堆上,当它探出脑袋,东张西望后,见四周没有异常,就爬了出来,也就在那一瞬,我按下了快门,它定格在我的镜头之中,虽然由于距离原因,图片有些模糊,但其集矫捷、狡黠和胆小于一体的形态还是让我欣喜不已。山鹰在我的脑海中一直有一种高贵和高傲的气质,这些草原高空的居住者和守望者,它们飞翔在空中,鸣叫也有一种阴冷和杀气。云朵的阴影下,一只仓皇逃窜的野兔让这个接近正午的草原弥漫着一种阴和冷,我既希望空中的居民能够饱餐一顿,也不希望地上那只野兔葬身鹰腹,而我的这种纠结纯属多余,草原的生态平衡的维系离不开它们,任何一种生物如果没有天敌而坐大成势,都将是一场自然界的灾难。看看那只不知名的小鸟吧,此时此刻,在我拉近的镜头里面,它的嘴里叼着一只小青虫,它机警地想飞向一块大石后面自己的巢,但猛然发现我的闯入,空中一个急转,落在了远处的一块大石上,仔细观察着周围的动静,然后飞向更远处的一块大石,高高挺起的胸脯像在告诉我它没时间和我纠缠,家中的孩子还在等待着午餐!于是,迅速按动快门。见我没有恶意,瞬间又飞回到了最早的大石后面……
而松鼠,永远都是山野的精灵,乖巧,敏捷。为此,我专门为它准备了充足的文字:
从来没有以这样的庄重来写过一只松鼠。
这些松林中的精灵,它们上蹿下跳,如履平地。
即使是风声鹤鸣,也独自忘我,坐在松枝间的姿势,
犹如一个智者,把一切都放在双手之间把玩。
身临其境,山野宁静。
这里的空旷不再让人绝望,
每一声细微的声响都是独立的呼吸。
松涛阵阵,松鼠隐没和出现,犹如涟漪一个接着一个。
一朵乌云从天边飘来,阵雨如期而至。
遍野的小草钉子一样扎在大地,
弯腰,站直,弯腰,再站直。
这样的时刻,松鼠毛茸茸的尾竖起,犹如沙漠中的鸵鸟,
一些隐秘的嘴唇,小心翼翼地躲进词语的深处。
而我的到来或者离去,不过是人类遗弃的孩子,
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犹如惊鸿掠过。
此刻,无论是过客,还是草原的居住者,都进入了一种草原原生态的生活场景。
该说说托乎拉苏的含义了,托乎拉苏是一直往前翻越之意。古代,从穿越托乎拉苏大草原的“伊精牧道”,实为唐代丝绸之路北线穿越天山的“登努勒台通道”,是从伊犁翻越天山的最佳捷径。相传一年盛夏,一伙维吾尔商人途经这片草原前往精河,向牧民询问捷径,牧民便指着北边的“库色木契克”说:托乎拉阿索乌。牧民的意思是直往前走,翻过大山即到。后人们取其音变“托乎拉苏”。
是的,我们一直在往前走,从高处一直下到托乎拉苏的沟底。
这里是“五媳妇沟”,这片区域已经经过人工雕琢,为过客提供了带有护栏的上下栈道,这是商业行为让人们有了穿越沟底的捷径。从这里下到沟底要穿越一条小河,顺着小河旁的栈道一直往前走,沿途水声清越,野花摇曳,淡淡的花香是醉酒之人的醒酒剂,走过这段路,就清醒多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已不愿使用“游客”这个词,对于与文字有着特殊感情的人,“游客”不是每一位进行所谓的旅游的人都能享用,而过客却十分恰当,不留下什么,也不带走什么。所谓旅游的人,大多都是这样的过客。因此我也只能是一个过客。
之所以这样定义,是因为大多出游的人都难逃世俗。和所有来到这里的过客一样,我们也用不菲的钞票换来了一顶大型蒙古包,换来了一顿并不完全来自草原的美食,并用自己带来的酒,把自己灌得东倒西歪,闲言碎语。有的人开始牢骚满腹,有的开始了平时不能发泄的情绪宣泄,还有的趁着酒精的作用,将此时此刻作为交际的黄金时刻,酒杯一举泯恩仇,只是,一句俗语是:酒桌的话你也相信,是的,我反复问自己……
五媳妇沟这个地名富有诗意,无论对于游客和过客,都有一种过耳难忘的深邃。相传19世纪,哈萨克族著名诗人、音乐家、作曲家艾塞提·乃曼拜墓地在这里采风创作。年轻人则趁此良机举办婚礼,据传仅1892年夏天,一次婚礼就有五对哈萨克青年在此同时成婚,于是留下了一个“别斯克令且克”(意为“五个新婚少妇”)的地名。草原式的婚礼,草原式的五个新媳妇承载的是草原深处的一种诗意的生活,比起当今的集体婚礼承载的太多的色彩不知要诗意多少倍。
在五媳妇沟,当我顺着人工雕琢的栈道从高处下到谷底,再从另一端上到原点,一路走来,流水潺潺,野花摇曳,实为放牧心灵之地。
于是,带着这些诗意的遐想,一直往前走!
翻过乔尔玛
节令已秋,而伊犁的平原上秋天的来临需要一场大雨。天空空旷,气温仍然很高,沿途的村庄沉浸在祥和宁静之中。公路两旁农田里的玉米正在成熟,向日葵高举着巨大的圆盘,葡萄园紫色的、透明的葡萄一串串垂挂下来,闪烁着诱人的光芒。
中途停车的那家饭店显然是驾驶员经常光顾的地方,餐厅很干净,服务员热情地向着后堂吆喝一声,没等乘客落座,热热的茶水就摆上了餐桌。时逢巴扎日,巴扎正在散市,那些尚未销售完的商品还摆在道路两边,三三两两的村民挑选着需要的商品。卖家急着回家,剩余的商品往往比旺市的时候便宜。我看见土肥皂与包装精美的洗衣粉同时堆码在木板搭起的摊位上,土黄色和现代艳丽色彩的包装袋,就像阳春白雪和丑小鸭,我不知两种颜色人们更钟情于哪一种。在等待验证的十几分钟时间里,两位村民,一人买走了五块土肥皂和一包洗衣粉,一人只买了三块土肥皂。土肥皂和现代洗衣粉就像过去时和现在进行时,两种时间的同时呈现,是乡村的包容和接纳,无意中就暗合了他们用维汉两种语言的交谈,在自然与默契中架构起了乡村生活图谱的和谐。
接下来的路程,我们经过尼勒克,穿越79团团部街道、蜂场,穿越百里画廊的唐布拉大草原,然后经乔尔玛走独库公路到独山子,回到乌伊高速公路,最后抵达此行的目的地。一路走来,相比于田野,山野以及草原就要荒凉多了。牧民张罗着转场,有的正在拆卸毡房,收拾杂物,打包行李。一群一群的牛羊走在公路上,卷起烟尘。骑着马走在羊群两边的牧人嘴里吹着口哨,鞭子在空中甩响,却并不落在羊身上。老年牧民骑着高头大马,岁月在他们脸上划出一道道沟壑,栖满风霜。骑着摩托车飞奔的年轻人在我们身旁一晃而过,他们的脸庞是那种阳光长期炙烤后的紫铜色,嘴里时不时蹦出一串流行歌曲,挡不住的青春气息夹着特有的草原气味扑面而来。
在道路旁的村庄,有慢生活的悠闲,也许是地里的活儿已经干完,也许是他们特意给自己的一个休息日。墙根下几个人围着一张四方桌,不时传来笑声和激动的喊声,为一枚麻将落入池盘而喝彩,或者惋惜。一位老年妇女坐在路肩斜面的枯草上,脸上散发着宁静和慈祥,任凭过往车辆卷起尘土,她始终都没有挪动一下位置。一只狗顺着墙角缓慢行走,在拐角处,抬头望天,再望望我们,突然狂吠几声,顺着它望的地方,我下意识地转头看看,除了公路和停着的车辆,什么也没有。
这条道路一直到蜂场,对于我一点都不陌生。前几年,不知多少次走过,有一段不解之缘。道路沿线的变化不大,一路上的景色和建筑物似乎都在漫长的时间里停止了生长和变化,或者它们本来就没有打算生长,或者在等待着什么。比如乌拉斯台与79团之间的那个风口,那些巨大的石头,还是原来的样子,尽管这些年来不知承受了多少场风霜雪雨,他们本色不改。我发现,那些干枯的青苔,即使我知道它们在一场接着一场雨后也绿过,也试图改变一些什么,但我看到的还是原来的颜色。比如,79团团部,尽管那些房子已经翻新或者改建多次,可是在我眼里,还是原来的骨架,穿上了一件漂亮的外衣,可内质还是停留在原来的时刻,好像从来就没有生长过。右边的喀什河,我曾经拍摄过一只蝴蝶的大石头还是老样子,流水依旧,仔细听了听,水声溅起的旋律和节奏还停留在当年。而在通往雪山沟路口处的拦河大坝,已没有飞瀑流泻,蔚为壮观的瀑布因为高山积雪的减少已经在枯水季节断流。无水的坝体上,那些依稀可见的青苔瘢痕似乎想对我诉说什么。
百里画廊的唐布拉,黄色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山脚,黄色的地毯上,散漫走动的牛羊,望着远方、嘴里咀嚼着往事的高头大马,旁边的儿马调皮地蹭着母亲的肚腹,或者大腿。母马不时低下头,舔一舔儿马的头顶。三三两两的牧民时隐时现,就像黄色地毯上游弋的星辰,宁静祥和。一些牧民弯腰捆草,有些牧民已将羊群赶上牧道,口哨声声中,牛羊踏过的牧道上烟尘弥漫。
道路两边草地上有毡房的地方,几乎都停着一些车辆,度假的游客三三两两。此刻,他们向着映红天边的晚霞举起相机,拍摄落山的夕阳,或者在柔软的草地上漫步,悠闲自在。还有的干脆躺在草地上,望着头顶的蓝天,一动不动,思维凝滞。在这样的大山深处,人们的时间开始变得缓慢,可以暂时放下那些凡尘俗事,尽情享受美好时光。
独库公路路口,这是古老而现代的驿站,三岔路口的道路标志就像岁月中迎风招展的经幡。来往的车辆在这里分流,有的去了南疆,有的与我们擦肩去了伊犁,有的与我们同路,一前一后向着乔尔玛赶路。晚饭时间,驾驶员允许我们逗留三分钟,再往前走已无驿站和购物之地。我们买了一些食物,准备路上充饥。商店外面有天山雪莲售卖,30元一颗。仔细端详,这些雪莲叶茎还是青色的,水分尚未干透。旁边的司机问我懂雪莲不,我摇摇头,说不懂。他再没有说话,径直走向车门。
“乔尔玛”是维吾尔语,意思是没有牛羊去过的地方,纯净、圣洁的象征。而我更愿意理解为没有污染,干净之意。至于说美得让人震撼,正是因为少有人抵达,是相对封闭的地域。说到乔尔玛,人们不得不提到这里的一座13米高的天山独库公路纪念碑,碑上刻着为修建这条公路牺牲的168名军人的名字。独库公路于1974年开始修建,由于这里自然环境极度恶劣,冻土层常年坚硬冰冷,常年都可能遭遇雪崩、泥石流等自然灾害,这条道路的修建是艰苦的。直到1983年全线通车,这些战士们,永远地留在了这里。让人感动的是,他们的战友,陈俊贵,携妻几十年如一日在这里守候着牺牲的战友,为他们扫墓,清除杂草。夜幕中,白色的纪念碑在喀什河畔格外醒目,远远地望着曾经观瞻过几次的纪念碑,心中涌起一份特别的情感,要不是司机催促着赶路,必定前去瞻祭一番。愿这些长眠于此的英雄们灵魂能够永远安宁。
独库公路的盘山道,道路一边就是悬崖,崎岖险峻。车时而向上,时而向下,时而急转,时而慢行。山谷云雾缭绕,梦幻与梦境同时呈现。车内一位胆小的女士,才上盘山道就惊恐不安,不时在车内发出尖叫,埋怨司机不该走这样的险峻之路。后来就闭着眼睛,不再说话。由于恐高,我只能望着远方和头顶,山顶的雪线清晰可见,常年不化的积雪在山坳散发着不可高攀的雪色光芒,沟壑中垂挂而下的小溪晶莹透明,静寂中,溪流的歌声清脆悦耳。山鹰展开翅羽滑翔在天空,偶尔的一个停顿,就像书本上正在写作的句子,一个句号的出现,为这圣洁之地增添了一份灵性。
右方的山顶离我们如此之近,我想起了“手可摘星辰”,要是诗仙李白此刻走在这样的山中,与当年夜在深山的寺庙相比,是如何的心境?月亮在山顶缓缓升起,纯净,明亮,只差那么一点点就圆满了。突然想起,再过几个小时就是中秋节了。
车内的音箱正在播放着都塔尔弹奏的民歌《牡丹汗》,以及《伊力特曲老酒鬼》《阿丽坎姆》。这样的夜晚,在这样的环境,聆听这些几近于原生态的新疆民歌,亲切,感动。车内的驾驶员是一位相当棒的业余歌手,他说,漫漫长路,他都以歌声来对抗内心的孤独,那些积压心中的愁绪在歌声中得到释放,他才能以微笑面对乘客,安慰乘客。我们一起,随着旋律大声歌唱。歌声缓解了车内旅伴的紧张和不安,走不到道路尽头的忧郁也在歌唱中得到释放。因为歌声,心中多了坦然和希望。
到达独山子已经是晚上22∶40,从出发地算起,翻过乔尔玛,用时近7个小时,这个时间,接近小车走完乌伊全程高速公路的时间。
三个孩子
这些孩子生活在甜蜜的梦中。
山顶之上是白云,白云下是山,山上长满绿草,山下面是河流,流水潺潺,河流旁边是山村,炊烟在空中散发着奶茶的清香。
村东是山,村西是山,村南是山,村北还是山。脚下是绿色的草原。这一切都像童话中的梦境。
山山相连,山被白色的雾缠绕。白色的雾透明,若有若无,太阳出来会消失,傍晚以后又会出来。
山村是孕育小河的母亲,小河是走出山村的游子。从一粒水开始离家,一路坎坷,一路颠簸,不断长大。
一条向西流淌的伊犁河穿过国境流入哈萨克斯坦的巴彦喀什湖,行程2200余公里,由特克斯河、巩乃斯河、喀什河在雅玛渡汇聚而成。而这三条支流,谁也无法说清到底还有多少涓涓细流,才让它们逐渐长大。
巴拉提家门前有一股泉水,阿扎提家的水泉,阿斯艳的泉水……泉水和水泉手拉着手,一路奔跑,去找那条向西奔流的伊犁河。
惊蛰后的一声春雷响了,小河边的柳芽儿一夜间就绿了,向阳山坡的雪消了,小草羞答答地钻出了草丛。泉水和水泉冒着热气。小河里的冰消了,晶莹的冰化成清凉的小河,让一些鸟儿用红色的脚掌拨动水波。
春天就这样来了。太阳暖和了。野花开出了烂漫,山杏花开出了娇艳、野苹果花开出了诱惑。
山村被母鸡的咯蛋声,公鸡的打鸣声,牛羊的嚎叫声陶醉了。
巴拉提五岁,阿扎提四岁,他们穿的鞋都破烂,没后跟,脚尖趿着,跑起来尽绊脚。穿着开裆裤,屁股蛋儿满是土。阿斯艳的眼珠儿最大最亮,悠远深邃。
巴拉提常常和阿达一起赶着羊去远处的山林里。阿达(爸爸)肩上搭着绳,手里提着钐刀,顺着小溪,走在草树淹没的小径。鸟儿在草树里叽叽咕咕叫,小溪咕咕咚咚响。巴拉提,跟着阿达,一会儿前边,一会儿后边,一路的野花在草丛里,星星点点,阿拉提的手中不知不觉就有了一大把,他想送给一个女孩,但最终,这些野花又回到了野花丛中。
山林里真美。
夏天的山林里是一片绿的海洋。翠绿的树林、如茵的草坡,弥漫着厚重的水气,晃动着晶莹的光泽。
山林里既宁静,又热闹。说它宁静,眼前只有宁静的大山,茂密的树林,清静的草坡,翩跹飞舞的彩色蝴蝶,山沟里、崖缝里淙淙潺潺流淌的小溪。说它热闹,鹧鸪、斑鸠、黄鹂……百鸟喧啼,那是一个鲜活的世界。
阿达在林子里坐下来,看着吃草的羊儿,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是说给松树听,是说给小草听,还说给那些眨着眼睛的山花听,又好像都不是。
巴拉提坐在树荫下转动着一双大眼睛,默默地看松鼠在树间串来串去,看随风摇曳的野花,看爬上草叶的毛毛虫……
巴拉提常常跟着阿达钻山林,他学会了认识兔子、锦鸡、旱獭、狐狸,还有成群的小野鸡,甚至还看到了狼。那狼其实也不可怕,其实它更怕人,这是阿达告诉孩子们的。他看见一只像他家的麻狗一样的动物,在对面草坡上走动,就害怕地叫阿达问那是什么。阿达说:“狼!”
“狼来了——”,喊声传过去,又荡了回来。
那狼低着头,竟然拖着长长的尾巴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夏天,村前的小河成了巴拉提、阿扎提、阿斯艳的乐园。小河里的水清粼粼的,两岸的绿树被微风一吹,轻拂如烟,河面上的涟漪很快又被后一波浪花淹没。小河里有柳絮绿树的影子,有蓝天白云的影子,有白条鱼静静停驻的影子……可这静谧不到中午就完全被他们搅碎了。他们和机灵的蜻蜓逗乐,那小蜻蜓若即若离,如影随形,他们就扬起水花,泼那小蜻蜓。小蜻蜓却倏地躲开,停留在不远处的树叶上,树叶晃荡着,嘲笑他们。
阿斯艳家的园子里种着向日葵,金黄的大花盘上不时有肥胖的大马蜂飞来飞去。硕大的黑蝴蝶绕着大花盘飞舞,小蜜蜂总在花蕊中歇脚,赶出来,又停留到另一朵花蕊上。
他们就在偷吃葵花籽的欢乐中,突然有一天,走进了山下五公里外的小学。
巴拉提、阿扎提的眼睛灵动地闪烁,更亮了;阿斯艳的眼睛水汪汪的,也更深邃了。
“六一”儿童节到了,全体学生站在操场上,巴拉提、阿扎提、阿斯艳都戴上了红领巾。
老师教他们唱《少先队员队歌》,还有那首《故乡》。
他们举起右手行队礼,望着蓝蓝的天,望着游弋的白云,望着草原,望着草原上奔跑的马儿,这就是美丽的家乡!
又一个夏天来了,天地间到处洋溢着鲜活而热烈的气息。他们中间的一人考上了大学,两人考上了中专。
巴拉提赶着牛羊,吆着走上了那条通往山林的小道,他要去看松鼠,兔子,也许还有狐狸和狼。
他在草丛中看着眨眼的小花,看蓝天白云悠悠,看雾在山腰缠绕,如梦一般。
阿扎提手里拿着一块馕,望着远处山顶的白雪出神。
阿斯艳在小河边洗衣服……
晌午时分,他们再次和机灵的蜻蜓逗乐,蜻蜓再次躲过了他们的袭击,在远处嘲笑着他们。
此时,一只苍鹰在连绵起伏的山顶上空慢慢地盘旋……
牧羊狗忠实的家园守护者
山里有狼和其他危险动物,对于身处偏地的牧人来说,必须养一些狗,狗可以预警,可以保护牧人和牛羊免受凶猛动物的攻击。
在偏僻而孤单的放牧生活中,狗和牧人结下了深厚的情谊,牧人离不开狗,狗享受着人一样的待遇。
多牛羊的人家,家里都养有三两只狗。狗的分工也有讲究,有的狗用来放牧,有的狗用来看家,还有的狗用来追赶猎物。
不放羊的时候,巴拉提家的其中一只狗,拴在羊圈门口。因为家就在十米开外,不算远,看家护院是狗的天职,这条狗,既看家,也守护牛羊,一狗两用。为什么看护羊圈,巴拉提告诉我,是害怕狼的潜入,巴拉提说狼会趁着家里没人的时候潜入羊圈,晚上偷吃羊。而且还会对人构成威胁。我问以前发生过狼偷吃羊这样的事情没有,他说,他们家从来没有,但邻居家有。将狗拴在那里,多一层保护,感到心里踏实。
这只狗全身黑色,胸脯有一撮白毛,眼睛幽黑深邃,一看就是一只非常机灵的看家好狗。但似乎有些不长记性,我把这种不长记性叫作无情,至少对于陌生人是这样。几天以来,他一直对我怀有戒心,即使每顿饭我都会为了讨好它而给它骨头吃,给它骨头的时候,它会毫不犹豫地叼住,但是就是不让我靠近它。只要我一靠近羊圈,他就冲着我大叫,拉扯的铁链“哗哗”作响,并咬牙切齿猛扑过来。要不是有铁链,我想,我会被它咬伤的。
但我还是固执地认为,这是一只具有灵性的狗,也是适应力很强的动物。它除了偶尔和巴拉提一起去放羊外,大多数时间都待在这个羊圈门口,一根铁链,一头连着羊圈,一头连着自己。由于常年的打磨,那只拴狗的树桩已经磨得光滑而狰狞,大有随时被扯断的危险,陌生人只要走到附近,就开始提心吊胆,即使狗暂时没有做出预警,也生怕树桩突然断裂,狗会不认人扑上来。我以为这是狗的死心眼,从不会因为陌生人的糖衣炮弹而打开方便之门,与人相比起来,也算是对于主人绝对的忠诚。
以这颗树桩为中心,羊圈三米见方的地带已经被狗踩出一个扇形,这就是狗这几年走过的道路的缩写,我想。
这也许就是一只狗的命运,它注定一辈子要在这里度过它的狗生。命运使它选择了以这种方式留在这里。巴拉提告诉我,这只狗是他在三公里以外的一个巴扎(集市)上捡回来的,当时这只狗还是小狗,生着病,浑身发抖,被别人丢弃在垃圾堆附近,他刚好经过那里,听到了狗的叫声,不忍心,就捡了回来。用牛奶喂它长大,并训练它看家护羊,没想到竟然还是一只很不错的看家狗。
这只狗为巴拉提一家看家护羊,主人也没有亏待它,每天供给它好的吃喝,肉骨头都是先紧着它吃,然后才是别的狗,为了使它过得舒适,巴拉提的父亲还在羊圈门前垒了一个狗的卧室,在狗的卧室里铺上了干净的草叶,草叶上铺上柔软的旧毛毯,隔三岔五还要进行清洁。平时没事的时候,或是夏天的大太阳、冬天的风雪天,它可以不必站在室外,他可以在自己的房间里躲避风雨和太阳的炙烤。但这绝不是它在偷懒,在窝中,它卧在地上,两只耳朵轮换着紧贴地面,半睡半醒,监听着周围发生的一切声音,眼睛也是睁一只闭一只,一旦发生异常,它就会以最快的速度窜出来,进一步判断是不是该发出警报。其实不用报警,那根铁链的哗啦声已经传到了主人的耳朵里。
这,是狗对人的忠诚回报。
羊羔跪乳
那只纯白的小羊羔跟在巴拉提父亲的后面,就像跟屁虫,寸步不离。巴拉提的父亲只要闲下来,就会把它抱在怀里。小羊羔如果饿了,就会在他身上拱来拱去,巴拉提的父亲就会把它抱到母羊身边,小羊羔如果不饿,就会安静地躺在怀里,一动不动。
难怪小羊羔会这样依恋着巴拉提的父亲,这是他亲手接生的那只母羊唯一的一只羊羔。巴拉提的父亲说:“小羊羔刚生下来的时候,是在一个寒冷的早晨,它的身上蒙着一层透明的黏稠的液体膜,浑身湿漉漉的,卧在地上打战,奶声奶气的叫声惹人爱怜。母羊爱怜地走近它,低着头伸长脖子在小羊身上仔细地舔来舔去。过了一会儿,也许是受到妈妈的鼓励,小羊颤抖着把后腿立了起来,刚要抬前腿,后腿一软,便‘扑通’一声倒在地上,老羊‘咩咩’地叫了起来,好像对小羊说:‘孩子,你慢点,再来一次。’母羊又在小羊的身上舔了起来,从小羊的头舔到身子,又从身子舔到腿上,小羊身上渐渐露出了一片片的白毛。这时,小羊又站起来,可一连几次都跌倒了,老羊舔着,叫着,好像在说:‘再勇敢点,再勇敢点。’小羊好像听懂了似的,两条后腿又立起来。一鼓劲,终于站起来了。这时候,母羊在小羊身边一圈一圈地转着,好像在炫耀着自己当了母亲的快乐。”
面前的这只小羊羔身上的毛更白了,也更长得可爱了。小羊的身子有了骨感,四条腿长长的,在房间里跳来跳去,天真活泼。
巴拉提的父亲抱起它,来到母羊的身边,母羊亲昵地轻轻舔了舔小羊的嘴唇。小羊撒了一会儿欢,就曲着前腿,跪在地上,“咕咚咕咚”吸着母羊的一个乳头,吃起奶来。
小羊羔跪着吃奶,本来是为了自己的方便和舒适,而人们在长期的劳动中,观察到了这一幕,并按照人的思维模式,赋予了这种吃奶方式具有教育性的故事。传说很久以前,一只母羊生了一只小羊羔。羊妈妈非常疼爱小羊,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小羊,睡觉用身体暖小羊,白天又把小羊带在身边,形影不离,并随时保护小羊不受别的动物的欺负,小羊为了报答慈母的一片深情,每次吃奶都是跪着。它知道是妈妈用奶水喂大它的,跪着吃奶是感激妈妈的哺乳之恩。
而巴拉提家的那只小羊,是一幅现实生活中最美的“羊羔跪乳”图画,瞬间,让人回到了原初。
大地的眼睛
赛里木湖是挂在伊犁门前的一面镜子,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到了这里,就进入了伊犁的门户,要在这里洗漱打扮一下,便于以整洁的面貌走进伊犁。而我以为,这是造物主安放在大地上的一只眼睛,这只眼睛深邃,幽静,只要走近这里,心灵就会得到一次洗礼和净化。
赛里木湖是坐汽车进入伊犁河谷的必经之路,当你经过几小时颠簸在茫茫戈壁的道路上,也正当你疲惫不堪时,突然让你眼前一亮,进入你视线的是与远处的青山、蓝天相连接的碧蓝的湖水,站在湖畔,你会疲惫全无。
阳光下的赛里木湖湖面碧波闪闪,雪山倒映水中,水在画中游移,湖光共长天一色。那种比天蓝得凝重,而又比海水蓝得透明的壮美景观让人不知不觉就陶醉在其中。从湖水西岸到山脚下已经上溯到山巅的苍绿色,正在追逐着残存的点点白雪。时隐时现的羊群在山脚下的茵茵草地上游弋,那里是哈萨克族牧民的天堂——山顶夏牧场。
这个位于天山顶上的高山内陆湖泊,东西长30公里,南北宽25公里,水的最深处约90米,湖面海拔高度约2071米,是新疆海拔最高、面积最大的高山湖。
关于湖的来历。有许多传说,大约都不曾离开过一个哈萨克族姑娘和她的情人为了爱情双双殉情的故事,只是故事的结尾有所差别而已。有人说姑娘的情人死了,姑娘的眼泪形成了这个湖;有人说姑娘和情人双双跳进深潭,潭水激怒形成巨浪,吞没了伤天害理的巴依佰克,于是草原变成了海洋。还有人说这里原来是一座城市,由于一位妇女去城边挑水,因为惦记着家里的孩子而忘记了堵住泉眼。当人们发现时泉水已经堵不住了,胡大为了惩罚这座城市违反不准妇女挑水的天规,这里的城市就成了一片汪洋……但是科学的说法是大约7000万年前喜马拉雅山造山运动中,天山山区的地壳受到强烈挤压、下陷形成了这个“地堑湖”。
不远处,湖中有一大一小的两座小山,山上有凉亭。微风吹过,湖面上朵朵浪花,成双成对的天鹅以及不知名的小鸟在水中嬉戏。它们时而飞向天空,时而扑向湖面,牧羊人骑着马儿赶着羊群在湖边悠闲地放牧。风停了,水安静下来,湖水变成了深邃的情人,她以深沉明净的心接纳天上的一切。天空、云朵变幻出的各种景物,以及那一闪而过飞翔的鸟,都倒映在水中。
湖岸的草原上繁花盛开。红色的芙叶花、黄色的蒲公英、火红的灯笼花……透出天山草原特有的朴实与芬芳。空气中弥漫的草鲜气和着花的香味浓得呛人,吸进一口令人回味无穷。我忍不住在草原上一阵狂奔,最后、干脆扑倒在草地上,把自己一点一滴地融入秋香色的草地里。
雪山好像就在眼前,可如果要步行到雪线之上,没有专门的准备就根本不可能做到。我曾经尝试过走上去,但没有成功。虽没能走上雪山,却好像经历了一年的四季一般,在湖岸边天气炎热,青草就像绿色的地毯一样,各色各样的小花随处可见,这分明是在春天或夏天之初;向上走几百米地势平缓,不知不觉就感到了凉意,迎面好像吹来了秋天的风,脚下的草泛黄,还不时有松树或枫叶展现面前,秋天来了;再走就要攀登那陡峭山崖,那一片一片的原始森林,寒气袭来,浑身瑟瑟发抖,虽还没有走到雪线,但明显觉得已到了冬天。山势也更加险峻,于是望雪山而兴叹,只好返回到了湖边。
掬一捧湖水,冰冷浸肤,入口有滑腻微咸之感。岸边有游艇正在招揽生意。当我登上游艇置身于湖面时,我的心跳开始加速,湖水开始由蓝变成深蓝继而蔚蓝。我的视觉有一种前所未有的任意膨胀并痛快的感觉。游艇驾驶员把船开得花样别出,同船的游客惊叫声不绝,在颠簸与平静交织的心情下,我闭上了双眼,任身体每一部位都去充分享受着大自然带给我痛并快乐的感觉。湖畔近几年开发建成的集旅游、娱乐、餐饮为一体的湖滨宾馆有手抓羊肉、抓饭、那仁等民族风味菜肴让人回味无穷。悠扬的冬不拉琴声伴着哈萨克姑娘小伙子优美的舞蹈,把人的想象顷刻间就带到了那辽阔的大草原,那高不可及的雪山冰川之巅,任思绪在浩渺绿海飘荡游弋……
赛里木湖属于高山湖泊,在盛夏最炎热的时候,湖水也是冰凉的。这里盛产一种冷水鱼,这种鱼肉质细嫩,味道鲜美。运输时必须放在冰块中。如果超过二十四小时再烹饪,它的肉质会变得像风干的牛肉。这是这种鱼独特的选择,这种选择,完成了一个物种对于地域的象征和标示,也给进入伊犁河谷的西大门装上了一个独特的门楣。
五月尘土
那是下午,“沙尘暴”是说来就来了,没有任何征兆。
午后,阳光灿烂,刚才还风平浪静呢!
这个说:“热死人了!”
那个说:“天气预报今天有雷阵雨,可怎么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呢!”
——老天爷猛然翻脸,就像翻书,“黑云压城城欲摧”,瞬间,外面的世界变得模糊而混浊。
只见远处,一道土黄色的大墙拔地而起,天地相连,在强烈阳光的照射下泛着金黄色的油光,切断了人们远视的目光,遮掩了远方的天空、地面一切一切的景象。在大家惊异的注视下,土黄色的墙整体地向我们这边推进,变得越来越高大顶天立地,蓝色天空的面积被它吞蚀的越来越小,天空开始变得混浊起来。
土黄色的墙加快了行进的速度。天空开始昏暗起来,黄魔吞噬了太阳,夺走了蔚蓝色的天宇和洁白的云朵,没有了太阳的光辉,天空就像女娲补天前、地球未开世时的混沌一样一片黄澄澄。一会儿,这巨大无比的黄墙遮天盖日,从四面八方以摧枯拉朽、横扫一切、势不可挡之势,向我们逼近、包围、挤压过来。像一只巨大无比的怪兽,淫露着狰狞的嘴脸,要一口吞掉我们似的,让人透不过气来,产生了压抑、窒息的感觉。怪异的天象,让大家都产生了恐惧感,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过来了,黄魔狂吼着来到了身边,像一张浩大的天网,将我们包围、笼罩,我们感到了风的冲击和一股无形的力量。刹那间,狂风大作,黄沙滚滚,铺天盖地,枯树枝野草杂物等搅拌在沙土中漫天飞舞。风力越来越大,沙土打在脸上像小刀割一般隐隐作痛,衣服被风鼓鼓地吹起,人也被吹得站立不稳,像要随风飘飞而去似的。突然,我惊呆的脑海灵光一闪:“沙尘暴”,狂风歇斯底里般怒嚎着、呼啸着,以雷霆万钧之势,如万马脱缰之力,轰天动地般“呜——呜”地耍着淫威。卷起的小沙石像箭雨似的打得门窗噼啪乱响。竖在屋外墙边的抬杠、铁锨等工具也被风吹跑,发出“霆嘡”的响声。像夜神的毛毯般挡住了阳光,遮住了苍穹。树叶、纸片、塑料袋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漫天飞舞着。无数的沙粒如针似箭,像子弹般吹打着我的皮肤,感觉世界末日是否也不过如此……街上的简易商业棚架被吹得哗啦乱响,有的已经“四脚朝天”。路上几乎没有行人。满地的花瓣在飞快地翻转,远去。
一支烟的时间,肆虐的风暴不见了它疯狂、暴戾的样子,目所能及矗立天地间的沙尘暴,绝尘而去,天地间有一种经历大战后的宁静。地面上覆盖了一层新的沙土,熟悉的地面变得陌生,到处都是乱七八糟,一片狼藉。放在露天的东西物品全被风吹得改变了原位置,小的、轻点的东西,甚至已全无踪迹了。
站在那满目的黄沙面前,感到人类的伪装实在太渺小,太渺小了,人可以用外衣不让沙子吹打肉体,但是——能顶得住对心灵的拷打吗?
这几年,草原沙化,环境局部好转,整体恶化已经是一个不争的事实。那戈壁上的红柳,这沙的宿敌,与沙斗争千年,但自己拼死保护的人,却成了沙的战友,人类帮助沙去伐树、砍树、炸树,连根都要全部刨去。仅剩的红柳此时此刻正在哭泣。在弥天的尘土中哭泣。
人类对大自然进行摧残,可以追溯到十万年前。在人类的发展史后,是大自然一段怎样的血泪史。非洲,夏娃降生的地方,非洲三分之一的土地叫作沙漠。接着,原始人类从非洲又来到曾经美丽的亚洲,便走出了阿拉伯半岛,塔克拉玛干沙漠那一连串“神奇”的沙土地。
那些曾在罗布泊畅游的鱼儿是否还在那里流连?
这沙子,是地球的泪。满目黄沙,满目的泪湖!
该停止了!
叶落有声
清晨,走在静谧的林荫道上,稀疏而澄净的几缕阳光洒下来,斑斑点点。高远的天空白云悠悠,飘过去一朵,另一朵又接踵而至。
树上的叶子满目金黄。有几片树叶在空中飘然而舞,随意在空中旋转着,不经意地飘着,不问落脚何处,不问归处何方,有的飘到我的脚前,有的飞过我的头顶,有的停泊在我肩头。我伸手抓住一枚在微风中轻轻旋转的树叶,经过季节洗涤的树叶,清晰的叶脉留下了风雨的影子,散发着浓浓的阳光的味道。
一阵声音闯进我的耳膜,那声音是落叶下落过程中发出的。
叶落有声。
我静立,没有风。只有我的心跳,伴着落叶声。这是树叶挣脱母体时发出细微的声音,那恋恋不舍的告别引发了整棵树都在不停地颤抖,这是叶落归根的声音。
叶落的声音触动了季节的心疼。
叶落的声音使远去的秋天变得奢华而低调。季节变得唯美,洗去了浮躁、收获了季节的丰盈,大浪过后,留下的是平静和舒缓。
行走在黄叶飘飞的树下,那沙沙的声音是那么动听,一切孤单寂寞都过眼烟云。
听着叶落,那动听的声音是安抚人生的至宝。品味生活,用季节的色彩来创新想象。
叶落就像人生的一个感叹符,当美丽的叹息淌过文字的韵律,像那绵甜的糖果滑过嘴唇,沁入身心。
树林的心灵
一股小溪从山间穿过松林,向远处流去。
我不知它发源于山间的哪一个地方,也不知道它最终将在何处消失。
此时此刻,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沿着它的岸边往上游走去。
这条溪流不是很大,在松林中弯弯曲曲地奔腾着。遇到树的阻挡,就在原地打着漩涡,形成一汪白花花的水团,一些激起的水泡破灭了,新的水泡又形成了。面对一个一个的阻碍,它只是像收缩肌肉一样,收缩一下,然后又迅速舒展开来,继续前行。
溪水就这样一直流着,阳光从叶间洒下斑斑点点的光斑,水影在树干和青草上漂浮。淙淙的水声拔高了植物生长的速度。
流过那段浅而阔的林地,水奔泻着注入一个狭窄的水潭,水声激越,和松涛形成声响的呼应。溪流在深水潭底形成一个安静的漩涡,漩涡中心是一块长满青苔的山石,一些高山白条鱼在潭底游来游去,那几只漂亮的长满斑点的小毛虫在山石上犹如闲庭散步,偶尔掠过水面的蜻蜓划出了粼粼的涟漪。
旁边一只细小的不显眼的支流和它相遇了,他们握过手后,就手牵着手,一起向远方而去,结伴翻越树林里的阻碍。
溪流中,一些本来是陆地生长的野草被溪流驯化成了水草,它们在水中探出头来,晃动着绿色的光晕。有几株水草似乎还在怀念陆地的生活,竟然开出了黄色的小花,小花倾斜着身子,像要爬上岸来,找到自己的原点。
溪流从一棵倒伏的松树下流过,一张巨大蛛网依树伸向四面八方,这是物界的姜子牙,浑身灰蒙蒙的,大腹便便,张开所有细长的腿,在微风中荡着秋千,空中楼阁搭建得那么美丽,却布满杀机和陷阱。
顺着小溪往上走,来到一个宁静的地方。一只百灵的婉转和松涛漾动树叶的声音弥漫着一方松林。坐在一根树根上,一边聆听着这自然的天籁。一边小憩,这种惬意让人欣喜。打量四周,一条小路向着西边的草地延伸而去,小路两边的低矮的青草绿得刺眼,一些小松树不知生长了多少年,那些新发的幼芽散发着一种嫩的芳香。
这儿的灌木丛、树木、草地虽然是第一次相见,但我感觉是那么熟悉,就像我前生的亲戚。好像每一棵灌木,每一棵小云杉,都是我曾经的伙伴,他们在某一个时刻和我一起生长,和我一起玩耍,他们变成了我,我变成了他们,最后我们组成了眼前的这个百花园。而一群羊的突然造访,在这里留下了一些颗粒状的粪便,无非是在地上写着:有一群羊,到此一游。
就这样,我从自己的“花园”再次沿着溪水往上,水上有许多蜉蝣,贴着水面飞一会儿就落在水中,它们在短促的一天的生命历程中,要完成一个人一辈子的生活。一对黑星红蝶,又大又鲜艳,在平静的水上翩翩旋舞。
小溪的流程,最终将归于江河,就像人的生活要经历各种坎坷,各种美妙的风景,最终还是要回到来的地方。
这一条小溪,承载了一片松林的生活,就像一个人的心灵,唱着生活的歌谣,有苦,也有甜。
风倒木时光的见证
看得出,这是一颗多年前的风倒木,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不知那一场风到底有多大,以至于剥去了它身上的树皮,此刻,它赤身裸体。它安静地躺在那里,身旁的小草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幸运是它并没有被大卡车运进城里,成为城市的某个用具。
这棵倒下的干枯的树,其实和这里站着的树没有什么两样,每天都要吸入二氧化碳,吐出新鲜的氧气。迎接每天的山顶的第一缕阳光,尽情享受阳光带来的舒适,共同和身旁的小草一起,迎接偶尔的雨洗涤身上的尘土。当身体长了虫子的时候,自然界最好的医生啄木鸟也会像对待其他树木一样,在它身上动一些不大不小的手术,那“咕咕”敲打身体的声音,就像听诊器探听到了虫子在体内蠕动的确切位置,又像一剂温暖的麻醉剂,不用担心它会出现医疗事故。特别感动的是那些小草、小花,由于这棵风倒木不能翻身,它们就弯弯曲曲地贴着它的身体钻出来,后来竟然成了树身的保护体,有小草、小花的围裹,是一件十分幸福的事情。还有那些蜻蜓、蝴蝶,在草丛中游戏够了,总会停泊在风倒木的身上,敛翅而眠。遗憾的是,那群在风倒木枝丫上做窝的小鸟,由于缺乏安全感而在多年以前搬走了。这里偶尔会走过一只走散的牛儿,或者一只惊慌失措的梅花鹿,这些动静会让躺在这里的风倒木心里产生一丝不安。
因为,它时常看到自己的那些高大的兄弟姐妹被一群人,无缘无故地用锯子锯了,或者大斧头砍了,然后就运走了。但它是一棵不能说话的树,即使说话也没有用处,不但挡不住那群人的手脚,并且自己也会同样成为他们刀斧下的冤魂。
这棵已经没有了肉身的枯树,就这样躺在那里,而它的灵魂还在这座山上,和这里的一切融为一体。
它亲眼看见了几十年以来,松林里的树少了很多。看着眼前的一个个树桩,心里空空的。
它感觉到了。这几年砍树的人少了,但是上山的人却逐年增多了。这些人显然已经发现它,他们手里拿着能够闪光的东西,有的人骑在它的身上摆着各种姿势,闪光灯不断闪烁,坐在它身上摆姿势的人就心满意足,还有一个人,从那些照相的人手中收走一些花花绿绿的纸张,有时候,为了这一张纸,他们会吵架,吵架,当然就会说到它,一棵风倒木。然后呢,他们折断它的枝丫在旁边开始烧烤,还有的人竟然在树身上乱刻乱画,这些人的手法比啄木鸟在身上动手术不打麻药还疼!他们临走时,一名游客说:“这钱花得值!”原来,这棵曾经宁静地躺在这里的风倒木,已经成了人们赚钱的工具。
来的人多了,它的身体又长虫了,啄木鸟医生却不知去向。想了很长时间,才回忆起不久前的枪声,枪声与啄木鸟有关,因为枪声过后,有啄木鸟的惨叫声传来……
幸运的是,这棵风倒木还躺在这里,和其他树木一起,接受阳光雨露,也接受狂风暴雨,但无论经历什么,它还是一棵风倒木。风倒木没有走出大山,或许,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如果把森林比喻成一部天书,那么那些被人们砍去树木留下的树桩就是其中的某一张书页。
我喜欢这种砍去树木的地方,阳光照在这些地方,野草长得越发浓密茂盛,和草原的牧草一样,可以将人淹没其中,使得松树的种子一时半会儿竟然找不到落脚的地方。由于不远处有一条小溪,溪水在这里歇脚,在一片洼地产生了小小的沼泽,沼泽上长满鲜绿的苔藓,青翠欲滴,有些稍微干燥的地方,苔藓上有些红色或白色的小点,就像星星缀在翠绿的地毯上。那些被砍伐的树的树桩,树根并没有死去,幼芽从树桩周身萌发而出,有的已经长到了半米高。它们的勃勃生机愉悦着人的心情。
那些被砍去的树留下的树桩,就像是美丽的开在绿草上的花朵。四周无数的花儿如火如荼,各种野蘑菇和蕨草、苔藓在一个雨后迅速弥补了树木留下的巨大的空虚。一些藤蔓植物绕过树桩顶部,从另一端垂挂下来,那些细嫩小巧的藤茎上,挂着红艳艳的果子。
这些森林打开的书页,被新的生命填满,挂满了诗情画意。
松鼠 大山的精灵
秋天,森林的果实会一颗一颗地掉下来,被那些过冬的小松鼠一颗一颗地捡回巢里,因为冬天,这里的雪很厚,无法觅食。
秋天,我也有生活中的事情可做,每天闲下来就会想该为冬天贮藏些什么。要买一大捆的葱,要去买些土豆和黄萝卜,如果有条件储存,最好再买一些白菜,这是新疆冬天的老三样,虽然如今啥也不缺,可是有了这些东西,过冬会踏实得多。这些平凡而勤俭的日子,就像松鼠,喜欢收集食物,就是为了生活,想不到更远。
这是深秋最冷的一天,从早晨开始,天空就洋洋洒洒飘着不大不小的细雨,可是我们还是来到了库尔德宁。并且在这里见到了松鼠。常常听说山里的松鼠特能耐,会学着人的样子采摘果实。当我在高耸挺拔的松林游弋时,惊喜地发现有两点影子在我头顶一晃而过,然后静止。仔细观察,发现两只松鼠在两棵松树上用警惕、不安的神情看着我。我假装没看见蹑手蹑脚地朝一只靠近,准备用相机捕捉我想要的镜头,哪知这小东西迅速地窜到树干上面,我退回原地不久它就从树干上窜到地上,我再次靠近时它又窜到树干上,就这样反复了两三次也没有拍到一张满意的照片。他对于我怀着戒心,不信任我。
时间很快过去,转眼又过了半个小时,这时我也有些疲倦了,想休息一会儿。这时,小松鼠静悄悄地向我靠近,并且坐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我,两只前爪互相搓着,我试着扔给了他一块面包,他警惕地看着我一步一步靠近面包,然后迅速拾起,跑远一段距离,看着我。就这样,我和小松鼠静静地对望了几分钟,没有任何语言。随后小松鼠靠我近了些,并且对我眨眨眼,摇摇尾巴。我说:“小宝贝,你走吧,我会想你的。”小松鼠有点不舍,带上面包,迅速消失在树丛。我的心里不免有点失落……
而当我爬到高处,坐下来休息的时候,我发现了树下面掉落的一些细碎的面包屑。刚才给它面包的那只松鼠,已经将面包吃完,此时此刻,它坐在高高的树杈上,正用两只前爪在脸上摸来摸去,像是洗脸,两只眼睛不时盯着我,充满信任。
松鼠喜食松子,而它却不能将它们完全消化,排泄出来的松树种子,有的落在松林中,来年就长出了新的幼苗。
松鼠是松树的薪火传播者。
温柔、可爱、勤劳,是大山深处的精灵。
林间自由的生活
一走进这样的山野,走进这样的无边无际的森林,我便感到襟怀旷荡,这真是到了一个无穷大的大世界,人在这样的环境中是如此的渺小,几乎是不值一提。
满眼的森林在无限延伸,这就是森林生活的全部,与人的一生一样,在向着远方无限延伸,人常说,思想有多远,生命就会走多远,树没有思想,却走得比人的思想还远。
在一棵硕大的云杉树前,我看到了它满身经历了无数风霜雨雪而裂开的树皮,看到了那迎风一面的树干裸露的抵抗风雨留下的狰狞,看到了裸露在地表外面的树根,这些象征着高大树干得以高高挺立的生命之源,在云杉漫长的岁月中,留下了它的成长记录。那树干上的枝丫,枝丫上茂盛翠绿的针叶,垂挂在枝头的松果就是最好的说明。心中不禁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感动。于是,我开始想象它顽强的生命,想象它那深入地下的最小的根须。那发丝一样纤细的根须,深入到土壤中给自己的生命打通一条条曲曲折折的小径,是黑暗中顽强的坚持与坚守。也许,我这几天进入这样的山野,体验山野、松林的生活,所收获到的正是这些。这是大自然的一种巨大的整体,在这个整体中,有许多的根须在默默中奉献,在我们肉眼看不见的大地深处履行着自己的使命。
这是怎样一种强烈而又执着的对于自然的坚持?我曾经无数次想追溯这自然生命的法则,想将这些自然界的存在方式哪怕把握住一分,像把握住打开人生幸福的一把钥匙一样。但在人生的四十年时光中,却每每被世俗和庸常所淹没。置身于这样的大野,置身这样无边无际的森林,我明白了,这襟怀旷荡,是经过种种磨难之后得来的,是和世俗和庸常经过长期忽明忽暗的痛苦斗争的结果。
我知道,这些文字的形成就是我得到的许多小的成功的明证,但,我却仍然持有怀疑的态度,当遇上某种磨难,我是不是也能在这样的一场大搏斗中得以自由生存下来。
在这样的大野中,树的生活就是我的生活,树的生命融入了我的生命。
阳光从树缝间漏进来,地上移动着一个细小的黑色的脑袋。我的脚下已经被曾经来到这里的人踩出了一条隐隐约约的道路,有些地方还有野兽踩的凹下去的脚印,这是他们顺着人的脚印希望找到食物留下的痕迹吧,我想。我继续顺着这些印痕往前走着。在我的前方不远处,有一只蜻蜓在飞翔,它始终在我的前面飞着,我快它快,我慢它慢,始终和我保持着一段距离在飞着,它细小的身影投放在一些草叶上,虽然是微弱地一晃而过,但我还是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直到走到了一块相对开阔的地带,我发现除了这只蜻蜓以外,还有一些小鸟,以及几只蚱蜢,还有许多说不出名字的小生灵,也和我保持了适当的距离,他们在各自进行着自己的事情,或者生活。
初雪点点
山野的深秋,其实已经进入初冬。这时候,雨雪说来就来。就在昨夜,前半夜还月明星稀,后半夜却风声大起,细雨过后,竟然飘起了雪花。那些飞飞扬扬的雪花就像刚才天空的星星变幻了颜面,突然飘落下来,它们落在地上,被我的手电一照,又还原成星星,闪烁着亮光。
这样的夜晚,如果过度的贪睡,必定是一种巨大的浪费和奢侈。于是,我决定在这样的夜晚走一走。四周的小虫停止了鸣唱,雪花落在树叶上化成水珠滴滴答答,那些落在身上的雪花,冰凉很快穿透衣裳,透骨。雪花飘飘中,我在离毡房不远处的小河边坐了下来,仔细聆听这山间特有的天籁之音。这里流水叮咚,天空的雪花不紧不慢地飘着,落在水中立即没了踪影。松涛唰唰,置身在这样的环境中,我就那样静静地坐在那里,任思绪自由飞翔。
不知什么时候雪花就停了。东方的山顶露出了一小片亮光,一弯素月升起在山顶,四周清晰起来。朦胧中,一棵一棵的松树显出了塔形的身影。云杉上罩着一层薄薄的轻纱,被冷飕飕的山风扯开来,袅袅娜娜地聚成长长的一束,在山腰飘动缠绕。一只看不见面目的鸟从远处的松林中振翅飞起,在空中辨明了方向,就滑翔而去。是今夜我的闯入惊扰了它的美梦。
到了早晨,那尚未融化的雪花顶在草叶山,异常娇柔,微风轻轻一吹,便跌落草丛。地上兔子留下的新鲜足印,是我新的发现,我为我认识了一种脚印而感到满足。
树上的鸟儿展开歌喉在鸣唱,当它们飞起来的时候,翅膀上便飘下一些星星,落地成水。
森林中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寒冷,昨夜的雪已融化干净。云杉的枝丫因为雪而垂下,风一吹,抖落了重负,又恢复了枝丫本来的状态,而这过程中,树干始终笔直地站立着。
直到一滴露珠落下来打在我的脸上,才发现,有一些透明的身影在林中走动。
蛛网上的小青虫
这是一个十分糟糕的时刻,那只小青虫的处境非常危险。我的心几乎纠在了一起。它挂在蛛网一端的一根细线上,细线有两米左右,一头连接着树枝,一头连着中间的蛛网。此时此刻,小青虫如果往上爬,必然会遭遇蜘蛛,往网的一端爬,会遭遇蛛网。蛛网就像一个巨大的陷阱,如果跌进去,便更加难以脱身,然后会被蜘蛛注入毒液,最后被吃掉。如果掉落地上呢,如果掉落地上,我想,十有八九也会被摔死。
它该怎样求生呢?
微风中,线上的小青虫荡来荡去,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危险。可是它正在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姿势,锲而不舍地挣扎着往上爬。它蠕动的身躯时而卷曲,时而舒展。
我想帮助它摆脱困境,但是最终没有出手。我在忐忑中做出决定,想看看小青虫最后的命运。
此时此刻,我也想到了我的命运,我所面临的形势和此刻蛛网线上的小青虫何其相似。我甚至不知道如何来安慰我自己。
就这样,我决定转过脸去,静静地等待最后的结局,努力不去预测现实中的这只小青虫前路的命运。
微风静悄悄地在耳畔拂过,静谧的森林中似乎都在屏息静气,等待小青虫最后的结局。
当我再次转过头来,我发现,这只小青虫已经爬到了比我刚才看到的更高一些的位置。并且还在努力地往上爬去。
“它一定会爬上去的!”我心里掠过一丝安慰和兴奋。
这是一个时刻都在付诸实践和行动的勇敢者,而对于这样的勇敢者,不存在绝境,我想。
可是,就算爬上去,上面也还有蜘蛛在等着它啊,我的心里还是有一种不安,为它的前程充满风险而杞人忧天。
其实,正是这样的问题在时刻困扰着我们,我们每天都在争论着同样的问题,遇到一点挫折,马上就会想到更多的挫折,于是就开始消极不前。现实中的蛛网错综复杂,我们就是网上的小青虫,我们在网上感到了危险,前途和命运毫无着落,似乎处于绝境。
该怎样去处置,坐以待毙,或是奋勇向前?
这只蛛网线上挣扎上爬的小青虫,给了我们某种帮助和启示。
林间的镜子
我发现,在这样茂密的森林里行走,这些高大的树木就是一面镜子。
因为我离这些树木越近,他们就越发地高大,到了树跟前,我就只能仰起头来看一棵大树,如果头上戴着帽子,头仰得够高,帽子也必然会掉落地上。
我在林间走着,那些小草小花,那些在空中飞翔的小鸟,那些在低处飞翔的蜻蜓和蝴蝶,那些在草叶间来回折腾的毛毛虫,以及那些所有在明处和暗处活动的动物,默默生长的植物,都是我的兄弟姐妹,他们就是我的一面镜子。
此时此刻,我就是一个旁观者,我尽量放低自己的欲望,我渴望自己也成为地面上无数小草中的一棵,就这样在远离人群和世俗的大山里自由地生长,自由地展示自己作为大自然的一分子,自然地完成春荣秋枯,自然地走完自己一生的路程而不被世人打扰。
源于此,我的视线始终定格在一株正在向上生长的小草身上,我似乎可以看见它,不停地拔节,生长,只要眨一下眼睛,或者一次转身,它就会改变一点自己,这样的过程,只有静下心来专注仔细观察,才能发现它生长的秘密,它分秒必争地展示着一个不一样的自己。
往前走,乱哄哄鸣叫的地方有一群乌鸦。当我现身的时候,乌鸦群起而飞,惊动了林中一只松鼠丢下松果仓皇逃窜,隐没于云杉深处。而那一只在原地不动的乌鸦,似乎是一个另类,见只剩下自己,就象征性地稍微飞起来一点,又落在了一个枝丫上。它的胆子比别的乌鸦要大些,但我还是发现了它的警惕。它的双脚呈绷直状,身体保持着向上,一旦遇到危险,就可以快速起飞。它歪着头看看我似乎没有恶意,就稍微放松了一些,它时而望一眼我,时而望一眼不远处,顺着它的目光,发现了一只动物尸体,看不出到底是什么动物,毛发凌乱地散落在尸体的周围,当然,这是乌鸦的杰作,要不是我的贸然闯入,它们这个上午为自己准备的一顿美味佳肴也许会更加完美。
这是一只特别聪明的乌鸦,就像课本中《乌鸦喝水》中的那一只。当我毫不在意地离开这里三十米远的时候,我看见这只乌鸦迅速从树上飞落在动物尸体旁边。这样的情景还让我想起现实生活中的关于火灾踩踏人致死的事例,本来可以来得及控制火势蔓延,而人群中突然有人喊“着火了”,人们本能地为了逃命,就争先恐后地涌向那个唯一的通道,以最快的速度逃命,于是,踩踏事件发生了,许多本来可以活命的人也就因为混乱而死于非命。聪明的人的做法是,暂时先留在原地,观察周围发生的一切。其实,我要说的是那一次所谓的火灾事件,其实根本就没有发生火灾,只是一次没有预先通知的火灾演练,却有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这时候,一只长脚蚊飞起来了,它试图落在我的身上,趁我不注意,吸走一些血液,但我的警惕让它改变了主意,只见它穿过树梢,向着更高一些的天空飞去,是不是会遇到其他的飞鸟,并成为飞鸟的口中猎物,它一点也不关心。
和谐的构图
在湿漉漉的森林中行走,树上的水珠时不时掉落身上,这是一件平常的事情,甚至不会引起行走者心中哪怕是那么轻微的一动。
而此时此刻,我看到了一滴硕大的水珠挂在一片树叶的尖端,树叶弯下叶柄,水珠在晨光中闪闪发光,映出了一棵树的一个断面。如果再有那么一微粒的水聚集过来,这滴硕大的水滴就会掉落下来,这是我的经验。
那滴水珠在我的等待中越拉越长,终于从叶尖掉落,砸在地上,就像一只苍蝇碰在玻璃上的声音。树叶立即恢复了原貌,是的,在这个早晨送走了自己亲手收集的最亲密的水珠,它该尽情地享受这个早晨阳光带来的温暖了。而另一滴水珠的命运要比前面的那一粒坎坷一些,它离开叶尖后,加速度下落,最终落在一片草叶上。草叶动了一下,是那种向下而又迅速恢复原貌的抖动,就像人类遇到自己尊敬的人要微微前倾身体握手以示尊敬一样。
这样的动作让我的心灵猛然一颤。我突然发现,地上绿色的花草,甚至来不及腐烂成泥的树叶,高大的树木,潺潺流淌的小溪,水汽凝聚在叶片上的水珠,一切有着生命体征的动物,他们各自的生存状态构成了整个森林里的立体空间和良好秩序,是一幅和谐的自然构图。
这样的发现让我兴奋不已。我开始思考一个原始而又简单的问题:是什么让我发现了森林里的这样一幅和谐的自然构图?并且牵动我的心思去关注一片森林,关注这里的一草一木?
因为只有静下心来仔细感悟,才能发现,森林带给我的细微点滴,都是无比的幸福。这是一个多么奇妙的思维形式。那一滴从叶尖落下的水滴,滴落草叶的那一瞬,就像一支灵性的纺锤敲打在我的心坎上,唤醒了我潜藏心底的某种原始的思维——内在的思维秩序造就了外在和谐的自然构图。
这种大自然生存和生活的良好秩序,那些来自城市的浮躁者感觉不到,他们看到的是森林的经济价值,是存世的利用价值和消费价值,这些价值观念被带到森林里,扰乱了这里正常的秩序,任何一根草叶的脱落或者一只细小动物的死亡,都与浮躁有关。而要恢复这种良好的森林和谐秩序,已经不大可能。
山野螳螂
阳光晴好的初秋,我喜欢观察那些自由活动的小动物,比如蚂蚁,它们有的高举着一粒食物,自信地走向自己的住处,几只或者更多蚂蚁抬着一具虫子的尸体缓慢地走在墙角,我发现,它们分配劳动力的能力是惊人的,每次都是不多不少,从没有一只闲着的蚂蚁。因此,蹲在一只螳螂攀附着的野花枝前,仔细观察它,意欲打开未知的一页森林页面,并不是突发奇想。
这只螳螂没有因为我的无礼打扰而丝毫惊慌,反而胆子大了几分,它转过头来与我的目光对视,我看不懂它透明眼珠内所要表达的内容,不知它能否知道我心中此刻的想法,其实,这些并不重要,至少,观察它,我并没有恶意。
单从外貌看,螳螂可以用多情而温柔,庄重而优雅来描述。
在古希腊时期,螳螂被田里耕夫称为先知者或祈祷者。它上半身微微抬起,两条前腿像手臂似的拢在前胸朝向天空,大而灵活的眼睛温柔地凝视着前方,小小的面孔上有一种肃穆和圣洁的表情,就像教堂里闭眼站在十字架前默默祈祷的少女,宁静而庄重。甚至,它还是临危不惧的化身。
而现实中,螳螂是昆虫世界中干脆利落的闪电杀手,甚至母螳螂还是恶名昭著的杀夫凶手。雄螳螂在与雌螳螂交配接近尾声的时候,当雄螳螂尚未从美妙的巅峰上跌落下来,它的脑袋就被雌螳螂咬了下来,想一想这样的情景,就令人感到不寒而栗!但雄螳螂绝不会因此而退缩不去寻找属于自己的爱情。我想,雌螳螂在恋爱过程中也一定对新郎有过柔情万种,但一码归一码,它们也绝对不会因为爱情而舍弃后代茁壮成长的机率,这是自然界一个繁衍和生存法则,任何的潜规则的打破,都将造成自然秩序的地震,只是震级大小而已。
其实,造物主对于世上的万物都是公平的,上帝为万物安排了生存繁衍的各种方式,螳螂集优雅与恶毒于一身,自然有着造物主的考虑。螳螂产卵与其他昆虫最大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她不会把卵产在草叶背后等隐蔽处,她常常爬到草叶的最高处,在清风中产下卵块。而这也就是雌螳螂为什么要在交配后吃掉雄螳螂的秘密所在。螳螂妈妈产下有几十个或上百个卵的卵块后,还会用大量的胶状物质为自己的卵做成一层坚硬的卵鞘。卵鞘是乳白色的,柔韧的一团缚在草枝的梢头,非常有韧性,像有拉力的钝钝的胶皮。这层保护着螳螂宝宝的安全的胶状卵鞘,就是雄螳螂牺牲后的“化身”,是其灵魂另一种形式的存在。雌螳螂在交配后必须立即补充足够的营养来让卵粒成形,并且要准备大量的胶状物来保护自己的后代,因此,雄螳螂无疑就是伟大的献身品,在快乐的巅峰时刻,幸福地献身。
此时此刻,那野花枝上的螳螂,它把长满锯齿的大刀腿抱在胸前,这是戒备和预备出击的姿势。
仔细打量这只螳螂,我不知道它的性别,只见它抱着双臂,有一种庄重,它有着精巧的面颊和小巧的头颅。也许发现我并无恶意,也就慢慢放松了警惕,显现出不慌不忙的姿态。
此刻,我们俩都是相互的观赏者。
我观赏它,它也在观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