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的爱与现在的羞愧

早年的爱与现在的羞愧

王家新

美国诗人佛罗斯特大概是一个凡事都爱挑剔的人,但有一次他却这样讲过:读者在一首好诗撞击他心灵的一瞬间,便可断定他已受到了永恒的创伤——他永远都没法治愈那种创伤。这就是说,诗之永恒犹如爱之永恒,可以在顷刻间被感知,无需等待时间的检验。真正的好诗并非我们没有遗忘的诗,而是我们一看就知道永远都不可能把它忘掉的诗。显然,佛罗斯特这里谈的并不是“读者”,而是他自己生命中的某种刻骨铭心的经验。

当我回顾我对茨维塔耶娃的认识,我首先想到的就是老佛罗斯特这句话。其实,对于这位水银般好动的俄罗斯女诗人,我们哪里谈得上什么高深的认识!我们有的,只有一瞬间被“攫住”的经验。我承认,我就是这样一位深深中过魔法的人。

那正好是在十年前的伦敦,我去泰晤士南岸文学艺术中心听一场诗歌朗诵。散场后我的心里似乎仍有一阵阵涌动,于是在踏上晚风中的泰晤士桥时,忍不住在路灯下翻开了诗歌的节目单,没想到只读到卷首诗的前两句,我便大惊失色:我将迟到,为我们已约好的相会

当我到达,我的头发将会变灰……这是谁的诗?我在黑暗中问,一个英国人怎么可能写出这样的诗?

再一看作者,原来是茨维塔耶娃!这位痛苦的天才,不可能再来读她的诗了,她早已安眠在遥远而荒凉的俄罗斯的某个地方。此时,我才知道诗歌节的开场是一个纪念她诞辰一百周年的专场,而我错过了它。我真恨自己从比利时晚回来了几天!好在诗人的诗仍在“等待”,供我忘记一切地读着。“活着,像泥土一样持续”,我读着,我经受着读诗多年还从未经受过的哆嗦和颤栗,我甚至不敢往下看(往下看,是“在天空之上是我的葬礼”)。最后我合上书,像一个虚弱不堪的人,走上了夜幕下的灯火闪烁的泰晤士河上的巨大铁桥……

从此我知道了什么叫做诗歌的力量,什么叫做对灵魂的致命一击或深刻抵达。就像一个深知自己中了“毒”但又不想把那根毒刺拔出来的人一样,我守着这样的诗在异国他乡生活。我有了一种更内在力量来克服外部的痛苦与混乱。现在想一想,那些日子是多么让人怀念!在伦敦的迷雾中,是俄罗斯的悲哀而神圣的缪斯向我走来。

人生的这么一个阶段就这样过去了。

现在,即使我不感叹于时光的飞逝,也不得不惊异“自然规律”在我们自己身上所起的物质作用。似乎转眼间,已到了如老杜甫所说的“老去诗篇浑漫与”、“潦倒新停浊酒杯”的时候了,或者说,已到了与这个世俗的、肉体的世界达成某种更深刻的妥协的时候了。再说,像我这样的人,读了一辈子的诗,还有什么可以让我激动的?还有什么可以再次搅动我的血液?我们,早已“麻木不仁”了。

然而,也正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偏偏有一个你早已忘记的人向你走来。我想大家已知道这里说的是谁了。看来她出现一次还不够,她还要再出现一次。

大约在半年前吧,我偶尔翻阅一本杂志,上面恰好有一首她的《普赛克》。我开始还不怎么在意,但接着,仿佛一种不由分说的力量拉住了我,仿佛死者在骤然间复活,“过去的一切”全回来了:你穿着——我的甜心——破烂的衣服,它们从前曾是娇嫩的皮肤。一切都磨损了,一切都被撕碎了,只剩下两张翅膀依然留了下来。披上你的光辉,原谅我,拯救我,但是那些可怜的、满布尘埃的破烂衣服——将它们带到教堂的圣器室去。正是这样的诗句让我“留了下来”。这一次,虽然没有上次那样强烈,但也许更深刻:它不仅使我再次感觉到语言的质地和光辉,感受到爱、牺牲、苦难和奉献的意义,重要的是,它令我满心羞愧。在那一刻,我更深地理解了为什么爱尔兰诗人希内会说曼杰斯塔姆、茨维塔耶娃这样的俄罗斯诗人在20世纪现代诗歌的版图上构成了一个“审判席”。是的,面对这样的质朴、伤痕累累、无比哀婉而又不可冒犯的诗,我唯有羞愧。它使我被迫再次面对自己的内心,它使我意识到像我这样的人注定要和某种事物守在一起,要和它“相依为命”。正像人们说的,想不爱它都不行。

是的,面对这样的诗,除了满心羞愧,并由此展开对自己的无情反思,我们还能说些什么呢?在这样的诗面前,任何技巧或雄辩的语言都是多余的。

(选自《诗林》,2005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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