噫,马悦然

噫,马悦然

芳菲

三四年前,马悦然写过一篇随笔《巨人都到哪里去了?》。文中写到:在他五十六年前开始学中文的时候,汉学领域的中外巨人很多。他的老师高本汉,法国的沙畹、伯希和,德国的贝伦茨,在中国学者之中,则有蔡元培、傅斯年、李济和赵元任。

巨人都到哪里去了?马悦然尽管想了几条理由,但仍然不能摆脱这个疑问带来的惆怅:“巨人赵元任去世之后,哪里去找一个会用古代汉语教课的老师呢?”

上周四跟随这个老头子一起走在复旦的校园,燠热的午后空气,81岁的马悦然坚持不让别人给他提包。这个瑞典人身材高大,尽管步履略有些蹒跚,但不妨碍夕照晚景中他的背影给人带来广阔的联想。

学中文从《左传》开始。“老师,教一点现代点的东西吧!”“好吧,教一点陶渊明。”“再现代一点。”“好,唐宋八大家。”从先秦典籍开始,翻译《左传》、《诗经》、《楚辞》、《水浒》、《西游记》……到当代文学的沈从文、朦胧诗、曹乃谦(谁知道这个人?一个山西的警察!马悦然说他的小说《到黑夜想你没办法》好得不得了),马悦然说起来就像自家人。

那天他给复旦学生的公开讲演是“中国古代诗词”,因为电脑投影设备出现问题,马悦然准备的许多诗词无法按照他预期的那样演示出来,因此他说只读一首李清照的《声声慢》了。“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没想到,读完后,听众席发出一阵唏嘘声:“再读!再读!”没有读本,也想听。这个瑞典人,用哪样的本领,竟然把中国人的乡愁勾引起来。我对十三世纪中叶的中原语音系统比较熟。

关键是要在应该停的地方停!

要进入词,要从“里面”去懂“词”是怎么造起来的!不要看工具书!

……天哪,他的语音、停顿竟然会弄得人心酸酸的。他和中国文化打了六十年的交道,尽管他近来被媒体纠缠是因为他这个瑞典皇家学院院士是诺贝尔文学奖评委,可是他这次来,反复对大家说,不要以为我就是一个评委。

他说他一生最喜欢的三个汉学成绩,是对四川方言的调查研究,对《春秋繁露》的证伪(他认为《春秋繁露》仅一小部分是董仲舒所作,而大部分是南北朝后期人所伪作。他判断的依据是文本的语言语音系统。我看到这个发现让我们研究古代文学的学者陈引驰教授也大吃一惊!),还有一个是对“悄悄话”的发音规律的发现:在声带不振动的耳语里来代替声调的,是发音气流的两种不同现象;代替北京话的阳平上升的声调的气流是逐渐加强的;代替北京话的去声下降的声调的气流是逐渐变弱的。代替北京话的阴平不升不降的声调的气流是“平”的,代替北京话的上声先降后升的声调的气流出现一种很有意思的现象:相当于声调的转折点的气流中,出现了一个声门爆裂音……听烦了吗?不得要领吗?

那么来听听这个学术成果的另一个版本吧:

1948年,中国大地上兵荒马乱之时,马悦然一个人在四川做方言调查,他住在峨眉山报国寺。一个夏天的晚上,睡不着觉,一个人坐在庙子的大天井内抽烟。突然看见一个从没见过的和尚,从庙子里往山门走,走近了发现那人穿的是尼姑的袈裟。肯定是老和尚徒弟的情人!马悦然抽他的烟斗,假装没有看见。他坐在那里,却在替他们着急:庙子里窗户上的纸很薄,一点也不隔音,两个情人在床上拥抱的时候耳语,一定得悄莫声儿的说话。这种耳语的讲法,声带不振动;声带不振动,声音就没有高低之分,也就不可能有声调的区别。这种情况下,两个恋人怎么能用语言沟通呢?他想来想去,一下子解决了这语音学上很重要的问题!

“呜呼哀哉!”他写到:“我清楚地记得我那天晚上独坐在报国寺大天井里很渴望自己有一个美丽的情人,证明我关于耳语声调的学说!无论什么学术都需要结合理论和实践!”

这个瑞典人,体贴,多情!好像比中国人自己还要懂中国人。

读过他的《报国寺的小和尚》,怎能不在这样的描写前发呆:我永远会记得小和尚们每天晚上用清脆的声音高高兴兴地唱晚上仪式的头一首很忧郁的经文:“是日已过,命已随灭。如少水鱼,斯有何乐?大众当勤精进,如救头目。但念无常,慎勿放逸。”马悦然的经历和感情,在他那本《另一种乡愁》里大多明明白白写出来了,那么,再到他面前去,看着这个把你当陌生人的人,看着他已大半生活在自己的回忆和世界中的眼睛,又有什么意义呢?

意义在一刹那间迸现出来:你说起四川话,让他惊异地抬起头来,他的眼睛醒过来,深深地、鼓励地投过来一瞥,这个眼神里,有多少内容啊,秦时明月汉时光……这样说有些傻气吧,可就是这样的感觉,他眼神来的地方很深很远,那里有峨眉月、湘西水、有先秦的战火、有汉语号子里几千年不变的节奏,有中国、中国、中国……

“我讲完喽!”他合起讲义,说的是四川话!

(选自《文汇报》,2005年7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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