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识得范用字

十年识得范用字

池莉

记忆是一朵花,每年春天都开得不同,它会大一点,会小一点,会艳一点,会淡一点;它会特别突出,也会悄然消隐;只有经过历年的积累,再回眸,才可以见得那份记忆的真实。记忆是有生长与消亡的,经过生长到达成熟的记忆才是历史。因此,我想说,历史是个人的。我想说,没有个人历史,人到底是单薄的。因此,我还想说,中年是人生最好的年纪,人未老,始知世,又可以依凭个人的历史墙垛,远远眺望,温故知新,由暗入明。范用的文字,便是我中年以后才获得的认识。

我与范用的见面,是在一个大喜的日子里:黄宗英与冯亦代结婚。我已经记不清那是11年前还是12年前了。当时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新娘子黄宗英,她满头银发,一袭红衣,肤色明艳,喜气洋洋,全然不是电影《家》中那位消瘦忧郁的梅表姐。还记得是张洁向我介绍范用的。张洁说:这就是三联的范老板。我不安地与一位小老头握了手。我的惶惑不安,是因为我听出了“这就是”的强调意义,可是我不懂这意义的内容。我敏感到了自己的单薄,并为之羞惭和恼火。那天,我是否与范用交谈了?我们如何交换的通讯地址?我竟然一概都忘记,记忆这朵花,那天它还只是一粒种子,在我的不知不觉中,悄然无声地落下。不久之后,我收到了范用寄赠的一本小书,书名是《我爱穆源》,香港天地图书公司出版的,应该算是散文,收录了范用与他母校小学生的通信,另有一些散淡亲切的文字,是亲朋好友写范用的。20世纪90年代初,香港的书籍,在我看来,那是非常精致的,一握在手,翻阅把玩,更多地被精致的制作吸引了注意力。之后,这本小书,便也就随着众多的书籍,寂然地归于书橱了。许多日子以后的一天,我收到了范用的一份迁帖。范用搬家了。他用巴掌大一张素白纸片,自己制作明信片,告之了他的乔迁。这种独特的明信片,我是第一次收到,很是惊奇,兀自心有所动,感觉自己意识到了一些特别的东西,那便是范用文字的意味。瞬间的心动过后,又是绵连的岁月了。这一晃就是十个春秋。直到2004年暮春的一个夜晚,我顺手拿起一本枕边书,翻开哪页读哪页,忽然地,一朵记忆之花摇曳生长起来。我定睛一看,原来我读的就是《我爱穆源》。原来这本书成为我的枕边读物,差不多有三年时间了。原来里头的书签就是范用的迁帖。不禁拿近了十年前的迁帖,要再读一读,文字是这样的一段:来北京在东城一住四十五年,而今搬到城南,住进高楼,冒充“上层人士”。室高两米五;好在我俩都是小尺码,倒也相称。再也不用烧煤炉换煤气,省心省力。却是高处看落日,别有一番感受。北牌坊胡同那个小院,将不复存在,免不了有点依恋,为什么?自己也想不清楚,许是丢不下那两棵爷爷奶奶辈的老槐树,还有住在那一带的几位长者、稔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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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用丁仙宝1994年6月《我爱穆源》的文字,与迁帖的风格一脉相承,却又因了篇幅与内容的宏阔,其文字功夫施展得更彻底,简朴,清澈,静气,寓远意于短语,好似冬季晴日下的一樽水晶花瓶,斜插了一枝素百合。范用自己很谦虚,说他只是一个普通人,把事情讲清楚,把意思表达出来就行了。可是范用不知道,他这样说话,乃是一种多大的骄傲。对于文字的驾驭者来说,能够用极简的文字表达清楚对于世界的一种观念,这种技巧,到达了何等境界,这是文字功夫的境界,同时也是学术品德的境界。中国文字的繁花似锦,最易迷惑勾引初学者。我本来以为,好华丽,喜形式,善夸张,爱铺排炫耀,是少年毛病,却在阅读中发现,不少号称名家大师的文字,却更是虚张声势,故意以炫技与淫巧,哗众取宠,字里行间挂满俗脂艳粉。即便这样,那也可以算是人家自己的爱好,我们没有理由去责备人家,最多不读他就是了。问题在于,更有一些文字,却还不只是单纯的俗脂艳粉,还暗藏着对于文化界少数人的媚雅撒娇。常识告诉我们,但凡有一个文化界,总归会有少数几个话语霸权者,他们如何霸道,如何争霸,那也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但是如果写作者极尽文字的形式,却完全为着迎合少数话语霸权者,这就是学术品德不好了。这就伤害了我们的阅读了。这样一些文章,往往姿态奇巧,捶胸顿足,声势浩大,出世便跟随着铺天盖地的赞誉,可你读下来,通篇也没有说清楚任何东西。因为从文字表达的源本意义来说,他根本就没有弄懂弄通,或者竟然想都没有想到要去弄懂弄通。这样的文字背后,其实也就是一个谬汉了。在中国,文学大师并不都是谬汉,但是谬汉一般都可以成为大师。谬汉善于把文坛当作名利场,善于使用人事关系的功夫,善于利用文字的表面形式蒙哄和吓唬读者。

不过,说到底,要不得的还是我自己。到了现在了,我在阅读方面还是沉不住气,哪天遇上了谬汉文章,浪费了许多的时间,我就觉得这一天很是倒霉。总觉得自己已经遇上了一个无法心安的时代,日常生活里,有奥斯威辛与“9·11”之间的联想、困惑与不安全感,有政治、宗教、国家、经济和因特网的围困,属于我自己的,唯有中国文字,便总是一厢情愿地希望开卷就得好文章。想想,这也还是够矫情的了。有时候,矫情也有矫情的好处,大约就是在我这种矫情的心理状态之中,范用的文字,就被我带到了枕边。

中国大,历史长,好文字毕竟是有的,哪天实在倒了胃口,就去翻翻古人的杂撰。杂撰是中国文字的极简主义了,一句话,几个字,什么意思都说透了。比如苏轼的杂撰。苏轼这么说:爱不得的是:隔壁美妇人。他人好书画奇玩物。

改不得的是:生下劣相。性好偷窃。谬汉作文章。

学不得的是:神仙。能饮啖。早就有宋朝苏轼的提醒,如今的我还要想不通吗?范用15岁就开始做出版,见的文字比我吃的米还多,自己天性里头又有一份神仙气,我是学不来的了。但是,我可以知道范用。可以欣赏范用的文字。我还可以把所有喜欢的作家与他们的文字带入我个人的历史。其他形形色色不喜欢的,就不喜欢罢了。事实上关我什么事情?一个人静静写自己的小说,静静和自己的读者在一起,静静喜欢着自己的喜欢,这也就很好很好了。

(选自《文学自由谈》,2005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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