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戏剧作品

李玉民 译

卡利古拉(1944年)

四幕剧

《卡利古拉》于1945年在埃贝尔托剧院首次演出(剧院经理雅克·埃贝尔托)。

导演 保罗·厄特利

布景 路易·米盖尔

服装 玛丽·维通

人物与扮演者

卡利古拉……钱拉·菲力浦

卡索尼娅……玛尔戈·利翁

埃利孔……乔治·维塔利

西皮翁……米歇尔·布凯(前)

乔治·加米埃(后)

舍雷亚……若望·巴雷尔

塞内克图斯(老贵族)……乔治·萨雅尔

梅泰卢斯(贵族)……弗朗索瓦·达尔蓬(前)

勒内·德索姆(后)

勒皮杜斯(贵族)……亨利·杜瓦尔

奥克塔维乌斯(贵族)……诺尔贝尔·皮埃洛

帕特里西乌斯(宫廷总管)……菲尔南·利埃斯

梅勒伊亚……吉·法维耶尔

穆西乌斯……雅克·勒杜克

卫士之一……若望·厄特利

卫士之二……若望·冯特诺

仆人之一……乔治·加米埃(前)

达尼埃尔·克鲁埃(后)

仆人之二……若望-克洛德·奥尔莱

仆人之三……罗捷·萨泰尔

穆西乌斯之妻……雅克琳·埃贝尔

诗人之一……乔治·加米埃(前)

达尼埃尔·克鲁埃(后)

诗人之二……若望-克洛德·奥尔莱

诗人之三……雅克·勒杜克

诗人之四……弗朗索瓦·达尔蓬(前)

勒内·德索姆(后)

诗人之五……菲尔南·利埃斯

诗人之六……罗捷·萨泰尔

地点 卡利古拉的皇宫

第一幕和后几幕相隔三年

《卡利古拉》1958年的版本,根据在巴黎小剧院演出的文本。

第一幕

第一场

〔皇宫一间大厅里聚集了几名贵族,其中一位年事很高。他们都显得烦躁不安。

贵族甲 一直毫无音信。

老贵族 早晨音信皆无,傍晚也音信皆无。

贵族乙 三天不见踪影了。

老贵族 差人派出去又回来,他们个个摇头,全是一句话:“一点儿踪影也不见。”

贵族乙 郊外全找遍了,毫无办法。

贵族甲 不见得出事儿,何必事先就焦虑不安呢?咱们等着吧。他也许同走的时候一样,忽然又回来了。

老贵族 我看见他走出皇宫。他那眼神异常。

贵族甲 当时我也在场,还问过他有没有什么事儿。

贵族乙 他回答了吗?

贵族甲 只回答了一声:“没什么。”

〔冷场片刻。埃利孔吃着葱头上。

贵族乙 (一直焦躁不安地)真叫人担心。

贵族甲 算啦,年轻人都如此。

老贵族 当然了,年岁会把一切都抹掉的。

贵族乙 您这样认为?

贵族甲 但愿他能忘却了。

老贵族 当然!失掉一个心上人,又会得到十个新欢。

埃利孔 您怎么知道就是爱情的缘故?

贵族甲 那还能有什么别的原因?

埃利孔 也许是肝病呢。再不然,天天瞧你们的面孔,只是看厌了。我们这些同时代的人,如果三天两头能变换变换嘴脸,那么让人看着就会好受多了。可是不然,菜谱一成不变,总是一色的烩肉。

老贵族 依我看,最好还是因为爱情。这样更加感人。

埃利孔 尤其让人放心,会让人大大地放宽心。这种病症,聪明人逃不过,蠢人也免不了。

贵族甲 谢天谢地,不管怎么说,悲伤不是永继不衰的。您若是悲痛,能超过一年的时间吗?

贵族乙 我呀,不能。

贵族甲 谁也没有这种本事。

老贵族 总那么悲伤,人就没法儿活了。

贵族甲 此话有理。就拿我来说,去年丧妻,我着实流了不少眼泪,过后也就淡忘了。时而想起来,心里还有点儿难受。不过,总的说来,已经不值一提了。

老贵族 大自然造的万物,各得其所。

埃利孔 然而,我一看到你们,就觉得大自然失算了。

……〔舍雷亚上。

贵族甲 怎么样?

舍雷亚 一直下落不明。

埃利孔 冷静,先生们,冷静。还是维护维护表面吧。罗马帝国,就是咱们哪。假如咱们丢了脸面,帝国就要丢掉脑袋。现在还不到时候,啊,不到时候!首先,咱们去吃饭吧。咱们吃饱了,帝国就会更加健壮。

老贵族 这话说得对,不能务虚忘实,顾了虚影放跑猎物。

舍雷亚 我不喜欢这种局面。不过,这些年天下太平,形势好过头了。我们这位皇帝也太完美了。

贵族乙 是啊,他十分得体:做事一丝不苟,又没有经验。

贵族甲 嗳!你们到底怎么啦?为什么发出这种哀叹呢?什么也妨碍不了他保持原状啊。他爱德鲁西娅,这是毫无疑问的。但话又说回来,那毕竟是他妹妹呀。和自己的妹妹同床共枕,这已经够瞧的了。因为她死了,就把罗马搞得天翻地覆,这可就太过分了。

舍雷亚 话虽如此,我还是讨厌这种状况。他这次出走的意图,我一点儿也摸不清。

老贵族 是啊,无风不起浪嘛。

贵族甲 不管怎样,国家利益为重,不能允许一种乱伦的行为染上悲剧的色彩。乱伦嘛,可以,但是要谨慎。

埃利孔 要知道,乱伦,总免不了要引起流言飞语。恕我冒昧打个比方,床板会发出吱吱咯咯的声响。再说了,谁告诉您,一准就是因为德鲁西娅呢?

贵族乙 那又是什么原因呢?

埃利孔 猜一猜呀。请听仔细了:不幸,就跟结婚一样,择偶结合,自己满以为是挑选别人,结果反而被别人选取。事情就是这样,谁也拿它没办法。我们的卡利古拉感到不幸,也许他连为什么不幸都不知道!他大概觉得自己受束缚,于是逃离了。换了我们,也都会像他那样干。喏,我就敢这么说,自己若是能选择父亲的话,恐怕现在我还没有出世呢。

……〔西皮翁上。

第二场

舍雷亚 怎么样?

西皮翁 还是一点儿消息也没有。昨天夜晚,就在这附近,有几个农夫好像看见他在狂风暴雨中奔跑。

〔舍雷亚反身朝贵族们走来。西皮翁跟在他身后。

舍雷亚 算起来,整整有三天了吧,西皮翁?

西皮翁 对。当时我就在场,还像往常那样,伴随他的左右。他朝德鲁西娅的遗体走去,用两根手指碰了碰,接着若有所思,在原地转圈儿,然后步伐缓慢地走出去。从那以后,到处找他也不见踪影了。

舍雷亚 (摇摇头)这个年轻人,喜爱文学未免过分了。

贵族乙 在他这种年龄也不奇怪。

舍雷亚 然而,这不合乎他的身份。皇帝还当艺术家,这是不可思议的。当然了,这样的皇帝,我们也有过一两个。到处都会有害群之马。不过,其余的皇帝都识大体,能够忠于职守。

贵族甲 那样,天下就更加安宁。

老贵族 各守其责嘛。

西皮翁 怎么办呢,舍雷亚?

舍雷亚 毫无办法。

贵族乙 等等看吧。万一他不回来,那就必须有人替代他。我们当中,能当皇帝的大有人在。

贵族甲 我们人倒是不缺,只是缺乏个性。

舍雷亚 他人回来,头脑若是不正常了呢?

贵族甲 真的,他还是个孩子,咱们就来开导开导他。

舍雷亚 他若是听不进去道理呢?

贵族甲 (笑)那好办!从前,我不是写过一篇论“改变”的文章吗?

舍雷亚 到了万不得已,当然可以!不过,我还是希望没人打扰,安安静静地看我的书。

西皮翁 对不起,失陪了。

〔西皮翁下。

舍雷亚 他生气了。

老贵族 他是个孩子嘛。年轻人都心心相印。

埃利孔 心心相印不相印,他们反正都要老的。

〔一名卫士上,说道:“有人在御花园里看见卡利古拉了。”众人下。

第三场

〔空场几秒钟。卡利古拉悄悄从左侧上。他神态异常,衣衫肮脏不堪,头发湿漉漉的,双腿沾满了泥水。他几次抬手捂住嘴。他朝镜子走去,一看见自己的影像,便停下脚步。他咕哝着说了几句含混不清的话,随后又走到右侧坐下,双腿叉开,胳膊垂放在中间。埃利孔从左侧上,发现卡利古拉,就停在舞台左端,默默地观察他。卡利古拉扭过头去,瞧见埃利孔。冷场片刻。

第四场

埃利孔 (从舞台另一端)你好,卡伊乌斯

卡利古拉 (口气自然地)你好,埃利孔。

〔冷场。

埃利孔 看样子你挺累吧?

卡利古拉 我走了很长的路。

埃利孔 对,你出去了很久。

〔冷场。

卡利古拉 要得到实在难哪。

埃利孔 得到什么呀?

卡利古拉 我想要的东西。

埃利孔 你想要什么?

卡利古拉 (始终自然地)月亮。

埃利孔 什么?

卡利古拉 是的,当时我想要月亮。

埃利孔 哦!

〔冷场。埃利孔走到他面前。

要月亮干什么呀?

卡利古拉 还用问!……那件东西我没有哇。

埃利孔 当然没有了。现在呢,如愿以偿啦?

卡利古拉 没有,我未能得到。

埃利孔 这可真让人头疼。

卡利古拉 是啊,正因为如此,我感到很累。

〔冷场。

卡利古拉 埃利孔!

埃利孔 嗯,卡伊乌斯。

卡利古拉 你是想我疯了。

埃利孔 你完全清楚,我从来不动脑子,也没有这份儿聪明。

卡利古拉 好,就算这样吧!其实,我并没有疯,甚至可以说,现在比什么时候都明白。说来简单,我突然产生一种想法,想得到不可能得到的东西。(停顿)事物,就像现在这种状态,似乎满足不了我了。

埃利孔 这种想法也相当普遍。

卡利古拉 的确如此。然而,从前我就不知道。现在,我明白了。(始终自然地)这个世界,就在目前这个状态下,是无法让人容忍的。因此,我需要月亮,或者幸福,或者永生,需要的东西也许是荒唐的,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的。

埃利孔 这样推理站得住脚。不过,一般说来,人不可能坚持到底。

卡利古拉 (站起来,但口气依然随便地)你一窍不通。正因为从来没有坚持到底,才一无所获。也许,只要遵循逻辑,有始有终就行了。

〔他注视埃利孔。

我也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死掉一个女人,引起多少麻烦事!不对,不是这码事儿。不错,我好像还记得,我爱的一个女人,几天前死了。其实,爱情又怎么样呢?微不足道嘛。我向你发誓,她死了无所谓;她的死不过是一种真理的标志。这个真理让我感到,月亮是必不可少的。这一真理极其简单,极其明了,显得有点儿迂拙,但是很难发现,拿在手上沉甸甸的。

埃利孔 这个真理,到底是什么呀,卡伊乌斯?

卡利古拉 (扭过头去,语调平缓地)人必有一死,他们的生活并不幸福。

埃利孔 (停顿片刻)算了,卡伊乌斯,这个真理,大家处理得非常好。看看你的周围吧,有没有这个真理,他们都照样吃饭。

卡利古拉 (突然发作)这就是说,我周围的一切,全是虚假的,而我,就是要让人们生活在真实当中!恰好我有这种手段,能够让他们在真实当中生活。因为,埃利孔,我知道他们缺少什么。埃利孔,他们缺乏认识,还缺乏一位言之有物的教师。

埃利孔 卡伊乌斯,听了我要对你说的话,不要见怪。不过,你首先应当休息一下。

卡利古拉 (坐下,平心静气地)这不可能,埃利孔,今后永远不可能了。

埃利孔 这又是为什么?

卡利古拉 如果我睡大觉,谁给我摘月亮呢?

埃利孔 (沉默片刻)这倒是个问题。

〔卡利古拉显然很吃力地站起来。

卡利古拉 你听,埃利孔。我听见脚步声和说话声。你要守口如瓶,把见到我这件事儿忘掉。

埃利孔 我明白了。

〔卡利古拉朝出口走去,他又转过身来。

卡利古拉 还有,从今往后,请你助我一臂之力。

埃利孔 我没有理由不照你说的办,卡伊乌斯。不过,我了解的事情很多,感兴趣的却很少。我能为你出什么力呢?

卡利古拉 帮我办不可能的事情。

埃利孔 我尽力而为吧。

〔卡利古拉下。西皮翁和卡索尼娅上。

第五场

西皮翁 一个人影儿也没有。你没有看见他吗,埃利孔?

埃利孔 没有。

卡索尼娅 埃利孔,他出走之前,真的什么也没有对你讲吗?

埃利孔 我不是他的心腹,而是他的旁观者,这样更明智。

卡索尼娅 我求求你了。

埃利孔 亲爱的卡索尼娅,卡伊乌斯是个理想主义者,这是众所周知的。这就等于说,他还没有把事情看透。而我呢,早就看透了,因此,什么事儿我也不管。假如卡伊乌斯开始醒悟了,他有一颗年轻善良的心,是什么都要管的。那样一来,天晓得要使我们付出多大代价。哦,对不起,吃饭啦!(下)

第六场

〔卡索尼娅疲倦地坐下。

卡索尼娅 一名卫士看见他走过去。全罗马人到处见到卡利古拉。可是卡利古拉呢,事实上他只盯着自己的念头。

西皮翁 什么念头?

卡索尼娅 我怎么知道呢,西皮翁?

西皮翁 思念德鲁西娅?

卡索尼娅 谁说得准呢?他爱德鲁西娅倒是真的。昨天还紧紧搂在怀里的人,今天眼看着咽了气,也的确叫人肝肠寸断。

西皮翁 (胆怯地)那你呢?

卡索尼娅 哦!我呀,我是他的老情妇。

西皮翁 卡索尼娅,一定要救他呀。

卡索尼娅 这么说,你爱他啦?

西皮翁 我爱他。他对我特别好。他鼓励我,说的那些话,有的我还记在心里。他对我讲过,生活不容易,但是世间还有宗教、艺术,还有别人对我们的爱。他不厌其烦地说,给别人制造痛苦,只能自误。他想要做一个公正的人。

卡索尼娅 (站起身)那时他还是个孩子。

〔她走向镜子,对着镜子端详自己。

除了我自己的身子,我从来就不信奉任何别的神灵;今天,我要祈求这个神灵保佑卡伊乌斯回到我身边。

〔卡利古拉上。他发现卡索尼娅和西皮翁,犹豫了一下,想退出去。与此同时,贵族们和宫廷总管从对面上,他们戛然止步,一个个呆若木鸡。卡索尼娅回头看去。她和西皮翁跑向卡利古拉。卡利古拉摆摆手,制止住他俩。

第七场

总管 (嗫嚅地)我们……我们正找您呢,陛下。

卡利古拉 (声音短促而变调)看到了。

总管 我们……也就是说……

卡利古拉 (粗暴地)你们要干什么?

总管 我们担心,陛下。

卡利古拉 (逼近总管)凭什么权利?

总管 嗯!哦……(灵机一动,口齿麻利地)是这样,其实你也知道,是国库的几个问题,需要你来处理一下。

卡利古拉 (禁不住一阵大笑)国库?这倒是真的。唔,国库,这可是国家大事。

总管 当然了,陛下。

卡利古拉 (一直笑着,对卡索尼娅)对不对,亲爱的?国库,非常重要吧?

卡索尼娅 不对,卡利古拉,这是个次要问题。

卡利古拉 嗳,这说明你是外行。国库,这个利害关系可不得了。全都关系重大!财政、公共道德、对外政策、军需装备和土地法令,告诉你说吧,全都关系重大!罗马的兴盛和你的关节炎病痛,都是同等重要的。嗯!这些我都要过问。听我说几句,总管。

总管 我们都听着呢。

〔贵族们走上前。

卡利古拉 你对我忠心耿耿,对不对?

总管 (嗔怪的口气)陛下!

卡利古拉 那好,我有一项计划,要交给你去办。我们分两个阶段打乱政治经济学。总管,我来向你解释……等贵族们出去再说。

〔贵族们下。

第八场

〔卡利古拉在卡索尼娅身边坐下。

卡利古拉 你仔细听着:第一阶段,所有贵族,帝国里凡是拥有财富的人,不管财富多少,一律照此办理,他们必须取消子女的财产继承权,并且当即立下遗嘱,将财产捐献给国家,不得有误。

总管 可是,陛下……

卡利古拉 我还没有让你讲话呢。我们将根据需要,随意列出一张名单,将名单上的人依次处死。根据情况,我们也可以改变名单的顺序,当然全凭我们怎么高兴了。然后,财产由我们继承。

卡索尼娅 (抽开身)你怎么啦?

卡利古拉 (不动声色地)其实,处决的顺序无关紧要。确切地说,处决每个人,都具有同等的重要性,因而也就丧失了重要性。况且,他们的罪过一个赛似一个。还要提醒你们注意:是直接窃取民财,还是往民用必需品的价格里偷偷塞间接税,两种手段全不道德,分不出高下。统治,就是掠夺,这是路人皆知的。当然,这也有个方式的问题。至于我,我要明火执仗地掠夺,这样,就会改变你们小本经营的方式。(对总管,粗暴地)你要立刻执行这些命令!今天傍晚,罗马全体公民必须签署遗嘱;外地公民,最迟一个月内签署。派遣差人去宣布!

总管 陛下,你不明白这……

卡利古拉 好好听着,蠢货!既然国库重要,那么人命就不重要。这是一目了然的。凡是同你看法一致的人,既然把金钱看成一切,就不能不同意这种推论,把自己的生命看得一钱不值。总而言之,我决定要遵循逻辑。既然我有这个权力,你们很快就会看到,这种逻辑要让你们付出多大代价。我要铲除自相矛盾者和矛盾。如果需要的话,我就先拿你开刀。

总管 陛下,我向你发誓,我的诚意,是不成问题的。

卡利古拉 我的诚意也是不容置疑的,你尽可相信好了。证据嘛,就是我赞同你的观点,把国库当成认真思考的问题。总之,你应当感谢我才是,因为我加入你的赌局,拿过你手中的牌赌博。(停顿,平静地)况且,我的计划简单明了,所以很高明,也就不容争辩。我给你三秒钟走开。开始数:一……

〔总管急下。

第九场

卡索尼娅 我真认不出来是你!这是开开玩笑,对吧?

卡利古拉 不完全对,卡索尼娅,这是教育。

西皮翁 这是不可能的呀,卡伊乌斯!

卡利古拉 就是因为不可能啊!

西皮翁 这话我就不明白了。

卡利古拉 恰恰是因为不可能!问题就在于不可能,再确切点儿说,就是要使不可能变为可能。

西皮翁 然而,这场游戏可没有止境啊。这是疯子的消遣。

卡利古拉 不对,西皮翁,这是皇帝的特质。(神情倦怠地仰身坐下)我终于领悟了权力的用途。权力能给不可能的事情提供实现的机会。今天,以及今后的全部时间,我的自由再也没有止境了。

卡索尼娅 (悲伤地)卡伊乌斯,我不知道这是否值得高兴。

卡利古拉 我也同样不知道。但是我却能推想,必须经历这个阶段。

〔舍雷亚上。

第十场

舍雷亚 听说你回来了,我祝愿你身体健康。

卡利古拉 我的健康谢谢你。(停顿,突然地)走开,舍雷亚,我不愿意见你。

舍雷亚 你这话真叫我感到意外,卡伊乌斯。

卡利古拉 用不着意外。我不喜欢文人,不能容忍他们的谎言。他们讲的话不是给自己听的。他们若是听听自己讲的话,就会明白他们一文不值,再也不会信口开河了。好了,到此为止,我讨厌假见证。

舍雷亚 我们就算说了谎,那也往往是不自觉的。我要申辩:不知者不为罪。

卡利古拉 谎言向来就没有清白的。你们的谎言抬高了人和物的身价,这正是我所不能宽恕你们的。

舍雷亚 我们想要在这世界上生活,就该为这个世界辩护。

卡利古拉 不必辩护了,诉讼辩论已经完结。这个世界并不重要,谁承认这一点,谁就赢得自由。(站起身)我憎恨你们,恰恰是因为你们不自由。在这全罗马帝国,唯独我自由。庆贺吧,你们终于有了一个教给你们自由的皇帝。走开,舍雷亚,还有你,西皮翁,友谊令我哑然失笑。去吧,向罗马人宣布,自由终于归还给他们了,而且随之而来就要开始一场巨大的考验。

〔舍雷亚与西皮翁下。卡利古拉把头扭向一边。

第十一场

卡索尼娅 你哭啦?

卡利古拉 对,卡索尼娅。

卡索尼娅 说说看,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就算你爱德鲁西娅,同时你也爱过我,爱过许多别的女子啊。她这一死,你就跑到荒郊野外,跑出去三天三夜,回来就换了一副仇视一切的面孔,何以至此呢?

卡利古拉 (转过头来)真糊涂,你怎么知道是德鲁西娅的缘故呢?你就不能想象,一个男子哭泣不是由于爱情,而有别的原因吗?

卡索尼娅 对不起,卡伊乌斯。不过,我是想弄明白。

卡利古拉 男儿弹泪,是因为事物不是原本应有的面目。(卡索尼娅朝他走去)不要过来,卡索尼娅。(她后退)唔,还是留在我身边吧。

卡索尼娅 我完全听你的。(坐下)人到了我这样的年龄,知道生活并不美好。可是,如果人世间有痛苦的话,为什么还要增添新痛苦呢?

卡利古拉 你是理解不了的。增添痛苦又有什么关系?也许我能从中解脱呢。然而我感到,无名的东西从我身体往上升。我怎么对付呢?(转身对着她)噢!卡索尼娅,早先我就知道人可能会陷入绝望,但并不真正懂得这句话的含义。那时我同所有的人一样,认为这是一种心病。其实不然,倒是肉体受折磨。我感到皮肤灼痛,胸口、四肢也一样;还感到头脑空虚,一阵阵恶心。最不堪忍受的,是嘴里这股味道,细说起来,不是血腥味,不是腐尸味,也不是发烧时的苦涩味,然而这些味道全有。我只要蠕动一下舌头,就觉得一切变得一团漆黑,人也都令我厌恶了。要成为一个男子汉,该有多艰难,有多辛酸哪!

卡索尼娅 看来应当睡觉,睡很长时间。应当听其自然,不要思考了。我守着你睡眠。等醒来你就会发现,这个世界又恢复了它的味道。你运用自己的权力,去更好地爱那些还值得爱的东西吧。可能实现的事情,它应该有自己的机会。

卡利古拉 可是要这样,就必须睡大觉,就必须放任自流,这是不可能的。

卡索尼娅 人疲乏到了极点,才会产生这种想法。休息一会儿,双手就又恢复气力了。

卡利古拉 但是必须清楚手往哪里放。假如我不能改变事物的秩序,不能让太阳从西边升起,不能减轻人间的痛苦,不能使人免于一死,这只有力的手对我又有什么用处呢?这样惊人的权力对我又有什么帮助呢?不行,卡索尼娅,如果我对这个世界不采取行动,那么我是睡觉还是醒着,也就毫无差异了。

卡索尼娅 可是,这是要和神平起平坐。真没见过比这还疯狂的念头!

卡利古拉 你也一样,认为我疯了。其实,神又算什么,我为什么要和神平起平坐呢?今天,我竭尽全力追求的,是超越神的东西。我掌管起一个王国,在这个王国里,不可能者为王。

卡索尼娅 让天空不成其为天空,让一张美丽的脸变丑,让一个人的心变得麻木不仁,这种事你办不到。

卡利古拉 (越来越激昂)我要让天空和大海浑然一体,要把美和丑混淆起来,要让痛苦迸发出笑声!

卡索尼娅 (站到他面前,哀求地)世上有好与坏,有伟大与卑下,也有正义和非正义之分。我敢肯定,这一切是不会改变的。

卡利古拉 (仍然冲动地)我就立志改变这种状况。我要将平等馈赠给本世纪。等到一切全被拉平了,不可能的事情终于在大地上实现,月亮到了我的手中,到了那时候,我本身也许就发生了变化,世界也随我而改变了,人终于不再死亡,他们将幸福地生活。

卡索尼娅 (高叫一声)你不能否认爱情!

卡利古拉 (发作,声调狂怒地)爱情,卡索尼娅!(他抓住她的肩膀摇晃)我懂得了爱情是微不足道的。还是那家伙说得有道理:国家金库!你听得一清二楚,对吧?一切都以此为开端。啊!现在,我终于要生活啦!生活,卡索尼娅,生活,就是爱的反面。现在,是我这样对你讲,是我邀请你参加一场毫无节制的欢宴,出席一场全面的诉讼,观赏最精彩的演出。因此,我需要有人,有观众,有受害者,有罪犯。

〔他扑向大锣,开始敲起来,不住手地敲,锣点越来越密。

卡利古拉 (一直敲锣)将罪犯押上来。我需要罪犯。他们全都有罪。(一直敲锣)听我命令,将判处死刑的罪犯押上来。公众,我要有我的公众!法官、证人、被告,审理之前就统统判罪!啊!卡索尼娅,我要让他们开开眼,看看这个帝国唯一自由的人!

〔在锣点声中,宫殿渐渐充满嘈杂声,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一片人语声、武器撞击声、轻重脚步声。卡利古拉哈哈大笑,不停地敲锣。几名卫士上,随即又下去。

卡利古拉 (边敲边说)你,卡索尼娅,你要听从我的吩咐,要自始至终协助我。会有好戏看的,发誓帮助我,卡索尼娅。

卡索尼娅 (失去常态,在锣点声中说)我用不着发誓,因为我爱你。

卡利古拉 (继续敲锣)我说什么,你都会照办?

卡索尼娅 (同上)全照办,卡利古拉,你住手吧。

卡利古拉 (继续敲锣)你要残酷无情。

卡索尼娅 (哭)残酷无情。

卡利古拉 (继续敲锣)你要心如铁石。

卡索尼娅 心如铁石。

卡利古拉 (继续敲锣)你也要忍受痛苦。

卡索尼娅 对,卡利古拉,可是,我会发疯的。

〔贵族们上,见状瞠目结舌。宫廷侍从同时上场。卡利古拉敲了最后一下,举起锣槌,转过身去,招呼他们。

卡利古拉 (神态失常)全都过来,靠前来,我命令你们上前来!(跺脚)是皇帝叫你们走近前!(众人心惊胆战地向前移步)快点儿过来。现在,卡索尼娅,你也过来。

〔他拉起她的手,把她领到镜子前,用锣槌狂乱地擦掉光滑镜面上的一个形象。

卡利古拉 (哈哈大笑)你瞧,什么也没有了。记忆不存在了。所有面孔都逃开了!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留下来的是什么,你知道吗?再靠前点儿,你瞧。你们都上前来,瞧一瞧吧!

〔他挺立在镜前,摆出发狂的姿势。

卡索尼娅 (恐惧地看着镜子)卡利古拉!

〔卡利古拉变了声调,指头戳在镜子上,突然定睛凝视,欢呼一声:

卡利古拉 卡利古拉!

——幕落

第二幕

第一场

〔几个贵族在舍雷亚府上聚会。

贵族甲 他污辱我们的尊严。

穆西乌斯 持续三年啦!

老贵族 他称我小娘子!他出我的丑!干掉他!

穆西乌斯 持续三年啦!

贵族甲 他每天傍晚游郊外,逼着我们跟在他的轿子周围跑!

贵族乙 他还对我们说,跑步有益于健康。

穆西乌斯 持续三年啦!

老贵族 这是不能宽恕的。

贵族丙 不能,我们不能宽恕。

贵族甲 帕特里西乌斯,他没收了你的财产。西皮翁,他杀害了你父亲。奥克塔维乌斯,他夺走了你妻子,收在他开的妓院里,现在让她接客。勒皮杜斯,他杀害了你儿子。这一切,你们还要忍受下去吗?我嘛,已经选择定了。要么冒风险,要么战战兢兢,束手无策,过着这种无法忍受的生活。面对这两种选择,我不能犹豫了。

西皮翁 他杀害了我父亲,就是替我做出了选择。

贵族甲 你们还迟疑不决吗?

贵族丙 我们同你站在一起。他把我们在竞技场里的专座分给了平民,逼我们同平民百姓争斗,然后好更加严厉地惩罚我们。

老贵族 他是个懦夫。

贵族乙 是个厚颜无耻的人。

贵族丙 是个矫揉造作的人。

老贵族 是个草包。

贵族丁 持续三年啦!

〔一片混乱。纷纷举起武器。一支蜡烛翻倒在地上。一张桌子被撞翻。众人拥向门口。舍雷亚上。他毫不动容,制止了他们的冲动。

第二场

舍雷亚 你们这是往哪儿跑?

贵族丙 到皇宫去。

舍雷亚 我完全明白。可是,你们以为会放你们进去吗?

贵族甲 用不着请求允许。

舍雷亚 吓!你们一下子都变得这样勇猛啦!我在自己家里,至少还有权坐下吧。

〔有人把门关上。舍雷亚走向撞翻的桌子,坐在一个角上。众人转身面对他。

舍雷亚 朋友们,你们想得倒容易。你们感到的恐惧,并不能代替你们的勇敢和冷静。这一切还为时尚早。

贵族丙 你若是不同我们一起干,那就走开,不过要管住你的舌头。

舍雷亚 按说,我是相信自己同你们站在一起,然而,出发点却不同。

贵族丙 夸夸其谈,够啦!

舍雷亚 (站起身)对,夸夸其谈听够了。我要把事情澄清了。因为,我即使同你们站在一起,也并不等于同意你们的做法。所以说,我觉得你们的方法不高明。你们没有认清自己的真正仇敌,把微不足道的动机安在他的身上。他的抱负只能是远大的,而你们,不过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首先要看清他的真面目,然后,你们才能更有效地打击他。

贵族丙 他的真面目我们看清了,他是无比丧心病狂的暴君!

舍雷亚 不见得吧。疯癫的皇帝,我们见识过。可是,咱们这位皇帝还没有完全疯。在他身上,我最憎恨的,就是他清楚自己要干什么。

贵族甲 他要把咱们全折磨死。

舍雷亚 不对,这还是次要的。他运用手中的权力,是为一种更高的、更致命的激情服务,他威胁了咱们更深一层的东西。当然,在我们国家,一个人掌握无限的权力,这不是第一遭。但是,他毫无限制地使用这个权力,到了否定人和世界的程度,这可是破天荒第一次。在他身上,这才是令我恐惧的东西,也正是我要打击的东西。丢掉性命不算什么,一旦需要,我还有这种勇气。然而,眼睁睁看着人生的意义化为乌有,我们生存的理由消失了,这才是无法容忍的。人生在世,不能毫无缘由。

贵族甲 复仇就是一种缘由。

舍雷亚 对,我将同你们一道报仇。不过你们也要明白,我不是为了你们所蒙受的那种小小的凌辱,而是反对一种远大的思想:那种思想一旦胜利,就意味着世界到了末日。我可以容忍卡利古拉耍弄得你们丑态百出,但是不答应他干他梦想干的事,不答应他干他梦想干的一切。他要把他的哲学化做堆积如山的尸骨,而且,对我们极为不利的是,这种哲学无懈可击。在无法驳斥的时候,就必须动用武力。

贵族丙 那就应当行动。

舍雷亚 是应当行动。然而,他的淫威还处于鼎盛的时期,你们正面攻击是摧毁不了的。暴政是能够推翻的,但是,要对付毫无利己动机的险恶用心,就必须运用计谋了。应当投其所好,推波助澜,等待那种逻辑发展到荒谬的程度。再说一遍,我在这里讲这番话,完全出于诚意。要知道,我和你们不过是一段时间的同路人。过了这段时间,我就不再为你们的任何利益效劳,而是一心盼望世界重新和谐,恢复太平。我的动力不是野心,而是一种合情合理的担心,担心有他那种非人道的激情,就没有我这生存的意义。

贵族甲 (走上前)我想我是听懂了,或者说基本听懂了。其实你同我们的判断一样,我们的社会基础动摇了,这才是关键。在我们看来,首先是道德问题,诸位说对吧?家庭惶恐不安,工作的尊严丧失了,整个祖国都遭到亵渎。美德在向我们呼救,我们能置若罔闻吗?总而言之,谋反者们,贵族每天傍晚都被迫跟着皇帝的轿子跑,你们能容忍下去吗?

老贵族 你们能允许他管贵族叫“我的心肝”吗?

贵族丙 你们能坐视他夺走他们的妻子吗?

贵族乙 还夺走他们的子女。

穆西乌斯 还夺走他们的金钱呢!

贵族戊 不允许!

贵族甲 舍雷亚,你讲得很好,劝我们冷静下来也非常对。现在动手还为时过早:今天,老百姓还可能反对我们。你愿意同我们一起等待算总账的时候吗?

舍雷亚 愿意。就让卡利古拉蛮干下去吧。我们不但不劝阻,还要往那条道儿上推他,为他的疯狂行为大开方便之门。有朝一日,帝国尸横遍野,家家户户举丧,他也就成为孤家寡人了。

〔一片嘈杂声。外面传来号声。冷场。继而,众人依次传着一个名字:卡利古拉。

第三场

〔卡利古拉和卡索尼娅上。埃利孔和几名卫士随上。冷场。卡利古拉停住脚步,打量密谋者们。他一言不发,一个一个看过去,给这个整理一下发鬈,又退后仔细端详另一个,接着再扫视众人;他抬起手捂住眼睛,一句话未讲就下场了。

第四场

卡索尼娅 (指着乱糟糟的房间,讽刺地)你们打架了吧?

舍雷亚 我们打架了。

卡索尼娅 (同上)为什么打架呢?

舍雷亚 我们打架没什么缘故。

卡索尼娅 这么说,不是真的啦。

舍雷亚 什么不是真的?

卡索尼娅 你们没有打架。

舍雷亚 那好,我们就没有打架吧。

卡索尼娅 (微笑)也许,最好把房间收拾整齐了,卡利古拉讨厌杂乱无章。

埃利孔 (对老贵族)你们这样干,最后非得把这个人逼疯了不可!

老贵族 可是,我们究竟有什么对不起他的?

埃利孔 没有,恰恰什么也没有。一个个唯唯诺诺到了这种程度,真是前所未闻,最终就会叫人忍无可忍。你们设身处地为卡利古拉想一想嘛。(冷场)不用说,刚才你们一定是在密谋了,对不对?

老贵族 嗳,瞧你说的,没有的事儿,他想到哪儿去啦?

埃利孔 他不是想,而是知道。不过,照我的猜测,他其实倒有点儿希望如此呢。好啦,帮把手,把这里收拾整齐了。

〔众人忙着收拾房间。卡利古拉上,观察。

第五场

卡利古拉 (对老贵族)你好,我的宝贝儿。(对其余的人)舍雷亚,我决定在你的府上用餐。穆西乌斯,我冒昧地邀请你妻子来参加。

〔总管拍拍手,一个奴隶上,但是,卡利古拉叫住他。

卡利古拉 等一下!各位先生,大家都知道,原先,国家财政能够支撑住,只是因为养成了支撑的习惯。从昨天开始,习惯本身就不能承受了。因此,我非常遗憾,不得不精简人员。在一种牺牲精神的指导下,我决定缩减宫廷仆役,解放几个奴隶。这种牺牲的精神,肯定会得到你们的赞赏,可就得由你们侍候用餐了。劳驾,大家摆桌子上菜吧。

〔长老们面面相觑,迟疑不决。

埃利孔 动手吧,先生们,拿出点儿诚意来嘛。再说,你们会发现,顺着社会等级往下降,要比往上升容易得多。

〔长老们慢手慢脚地动起来。

卡利古拉 (对卡索尼娅)对懒惰的奴隶,规定怎么惩罚来着?

卡索尼娅 我想,是抽鞭子。

〔长老们动作加快,开始笨拙地安排餐桌。

卡利古拉 喂,认真点儿!讲究方法,尤其要讲究方法!(对埃利孔)看他们那样子,好像双手都失掉了吧?

埃利孔 老实说,他们从来就没有长手,除非要打人,或者要发号施令的时候才有手。使用他们就得耐心,只能如此。培养一名长老,有一天工夫就成,造就一个劳动者,得花十年的时间。

卡利古拉 哼,我真担心,要把一名长老改造成劳动者,恐怕需要二十年。

埃利孔 他们总归还是能达到的。依我看,他们就是这种料!当奴隶特别合适。(一名长老擦汗)瞧,他们甚至开始出汗了。这是一个阶段。

卡利古拉 好,别要求过高,这样就不错了。再说,哪怕一瞬间的公道,也是可取的。提起公道,我们必须加快步伐:有一件处决案在等着我办呢。哈!这么快我就饿了,算鲁菲乌斯运气好。(机密地)鲁菲乌斯,就是要处死的那名骑士。(停顿)你们也不问问我,为什么要处死他呢?

〔一片沉默。这工夫,奴隶们往上端菜。

卡利古拉 (畅快地)嗯,看得出来,你们变聪明了。(嚼一个橄榄)你们终于明白,用不着干什么事就可以送命。兵士们,我对你们很满意。对不对,埃利孔?

〔他停止嚼橄榄,用一种戏谑的神态看着宾客们。

埃利孔 当然啦!多好的一支军队呀!不过,你要想听听我的看法,我倒觉得他们现在聪明过头,不愿意再打仗了。如果他们照这样长进下去,帝国就非垮台不可!

卡利古拉 好极了,那我们就可以休息了。喂,大家随便坐,用不着排座次。不管怎么说,那个鲁菲乌斯运气还真好。我可以断言,他不会珍视这一点儿缓刑的时间。按说,死到临头,再延缓几个小时,这是无比珍贵的。

〔他开始用餐,其他人也开始用餐。卡利古拉在餐桌上显然不守规矩,他将橄榄核扔到旁边别人的餐盘里,把吃肉嚼剩的残渣吐到菜盘里,还用手指甲剔牙,拼命地搔头。他这些动作丝毫也没有不得已的原因,然而在用餐过程中,他做得十分自然,简直是一个个奇迹。他吃着饭,突然停下,目不转睛地盯住一个人——勒皮杜斯。

卡利古拉 (粗暴地)看你一脸不痛快的样子,大概是因为我处死了你儿子吧?

勒皮杜斯 (哽咽地)没有哇,卡伊乌斯,事情正相反。

卡利古拉 (喜笑颜开)正相反,啊!我真喜欢看脸上的表情否认心中的忧虑。你满面愁容,然而,你的心呢?正相反,对吧,勒皮杜斯?

勒皮杜斯 (坚决地)正相反,陛下。

卡利古拉 (兴致越来越高)嘿!勒皮杜斯,对我来说,谁也不如你亲近。咱们俩一起欢笑吧,你愿意吗?给我讲个笑话听吧。

勒皮杜斯 (刚才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力量)卡伊乌斯!

卡利古拉 好吧,好吧,那就由我来讲吧。可是,你听了要笑,对不对,勒皮杜斯?(目光凶狠地)即使只为了你的二儿子,你也得笑哇。(又转为笑脸)况且,你的情绪也并不坏。(喝酒,接着,口授式的)正相……正相……你说,勒皮杜斯。

勒皮杜斯 (疲惫地)正相反,卡伊乌斯。

卡利古拉 好哇。(喝酒)现在,你听着。(沉思)从前有一位可怜的皇帝,谁也不爱戴他。那皇帝呢,喜爱勒皮杜斯,就命令把他的小儿子杀掉,以便夺取他心中的爱。(改变语气)当然了,这不是真事。有趣吧,对不对?你不笑,一个人也不笑?好,你们听着。(狂怒地)我要所有人都笑起来!你,勒皮杜斯,还有其他所有人。站起来,笑吧!(敲桌子)我要看你们笑!听见了吧?我要看你们笑!

〔众人起立。这个场面自始至终,除了卡利古拉和卡索尼娅,其他演员可像木偶一样表演。

卡利古拉 (仰卧在躺椅上,乐不可支,狂笑不止)哎呀,卡索尼娅,瞧瞧他们那样子,什么也不在乎了。什么人格、尊严、别人的议论、民族的智慧,统统没有任何意义了。在恐惧面前,一切都销声匿迹了。恐惧,卡索尼娅,这种美好的情感,没有杂质,既纯洁又无私,实在难得,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手抚额头,喝酒。口气友好地)现在,谈谈别的吧。喂,舍雷亚,你怎么一言不发?

舍雷亚 我准备开口说话,卡伊乌斯,只要你一声允许。

卡利古拉 好极了,那就闭上你的嘴吧。我还是希望听听我们的朋友穆西乌斯的声音。

穆西乌斯 (勉强地)听候你的吩咐,卡伊乌斯。

卡利古拉 好吧,你向我们谈谈你老婆。首先,把她打发到我的左首来。

〔穆西乌斯的妻子来到卡利古拉身边。

穆西乌斯 (有些无所适从)我老婆嘛,我爱她呗。

〔众笑。

卡利古拉 当然了,老兄,当然了。不过,这是老生常谈!(这时,穆西乌斯的妻子已经坐到他身边,他心不在焉地抚摩她的左肩,越来越泰然自若地)对了,刚才我进来的时候,你们正在密谋,对不对?你们正在搞点儿什么小阴谋,嗯?

老贵族 卡伊乌斯,你怎么能这样?……

卡利古拉 无关紧要,我的美人儿。老年总得度过去。无关紧要,真的无关紧要。你们干不出一件有胆量的事儿来。哦,刚想起来,还有几件国事要处理。不过,去办公事之前,先得满足一下自然赋予我们的欲望,这是不可抗拒的。

〔他站起身,拉着穆西乌斯的妻子走进隔壁一间屋子。

第六场

〔穆西乌斯要站起来。

卡索尼娅(亲切地)!穆西乌斯,这酒真美,我想再喝点儿。

〔穆西乌斯为之慑服,默默地给她斟酒。一时局面尴尬,只听坐椅吱吱咯咯作响,以下对话颇不自然。

卡索尼娅 怎么样,舍雷亚,现在告诉我好吧,刚才你们为什么打架?

舍雷亚 (冷淡地)亲爱的卡索尼娅,完全是我们争论一个问题引起来的。我们想知道,诗歌能不能造成死亡。

卡索尼娅 这问题非常有趣。不过,这超出了我这种女人的智力。然而,你们对艺术的激情,竟能导致你们交起手来,这真令我钦佩。

舍雷亚 (同上)当然了。而且,卡利古拉也对我说过,凡是具有深度的激情,都带有暴戾的行为。

埃利孔 不带点儿强奸的意味,也就没有爱情喽。

卡索尼娅 (吃着东西)这种见解里包含真实的成分。各位说说,对不对?

老贵族 卡利古拉是个很有魄力的心理学家。

贵族甲 他向我们谈论勇气就富有雄辩力。

贵族乙 他的思想都应当全部总结出来,那会有不可估量的价值。

舍雷亚 还不算他从中得到的消遣。因为,显然,他也需要娱乐。

卡索尼娅 (一直吃东西)他想过这一点,目前正撰写一篇伟大的文章,你们若是知道了,一定非常高兴。

第七场

〔卡利古拉和穆西乌斯的妻子上。

卡利古拉 穆西乌斯,还给你老婆。她就要回到你的身边。请原谅,我还要去下达几点指示。

〔他急下。穆西乌斯脸色苍白,站起身。

第八场

卡索尼娅 (面对站立不动的穆西乌斯)这篇雄文可以同最著名的文章媲美。穆西乌斯,我们对此毫不怀疑。

穆西乌斯 (一直盯着卡利古拉出去的那扇门)卡索尼娅,文章讲的是什么?

卡索尼娅 (漠然地)哦!我理解不了。

舍雷亚 那就应该这样理解,文章阐述的是诗歌的屠杀能力。

卡索尼娅 我想,正是如此。

老贵族 (诙谐地)好哇,正如舍雷亚说的,他也能从中得到消遣。

卡索尼娅 对,我的美人儿。不过,这篇文章的题目,恐怕会使你们感到别扭。

舍雷亚 题目是什么?

卡索尼娅《利剑》。

第九场

〔卡利古拉急上。

卡利古拉 请诸位包涵,国家事务嘛,也都亟待处理。总管,去传旨,关闭官仓。刚才我签署了法令,你到隔壁房间就能见到。

总管 可是……

卡利古拉 明天就要发生饥荒。

总管 可是,那老百姓就要吼叫起来了。

卡利古拉 (有力而明确地)我说了,明天就要发生饥荒。人人都了解,闹饥荒是一种天灾。明天就要闹天灾……我什么时候高兴,就把天灾刹住。(他向其他人解释)归根结底,我要证明白己是自由的,就顾不了许多了。一个人要自由,总要损害别人。这实在不好,但也是正常的。(瞥了穆西乌斯一眼)把这个运用到忌妒上面去,你们就会明白。(沉思地)忌妒之心,毕竟丑恶得很!由于虚荣和想象而痛苦不堪!眼看着自己的老婆……

〔穆西乌斯握紧拳头,张口要讲话。

卡利古拉 (快速地)吃啊,先生们。我们和埃利孔正抓紧工作,你们知道吗?我们写出了一篇论处决的短文,你们听了会赞不绝口的。

埃利孔 假如要征求你们的看法的话。

卡利古拉 要宽宏大量一点儿嘛,埃利孔!把咱们的小秘密披露给他们吧。说吧,第三章,第一节。

埃利孔 (站起来,机械地背诵)“处决能使人免于痛苦,脱离苦海。无论是就其实施还是就其宗旨来讲,处决都是普遍的、令人鼓舞的和公正的。人应当死,因为他们有罪。他们之所以有罪,是因为他们当了卡利古拉的臣民。既然帝国上下全是卡利古拉的臣民,那么人人有罪。因此得出结论,所有的人都应当处死,问题只在于时间和耐心。”

卡利古拉 (笑)你们有什么想法?耐心等死?嗯,这真是个新发现!你们要听听我的想法吗?在你们身上,我最钦佩的也就是这一点。先生们,现在,你们可以自便了,舍雷亚用不着你们了。不过,卡索尼娅留下!还有勒皮杜斯和奥克塔维乌斯!梅勒伊亚也留下。我想同你们商量商量,我那所妓院如何组织,它让我伤透了脑筋。

〔其余人缓步下场。卡利古拉的目光盯着穆西乌斯。

第十场

舍雷亚 听你的吩咐,卡伊乌斯。哪方面不顺利呢?是管理人员不称职吗?

卡利古拉 不,是收入情况不好。

梅勒伊亚 应当提高收费标准。

卡利古拉 梅勒伊亚,这不,你失掉了一次保持沉默的机会。你这么大年纪了,不会对这种问题感兴趣。再说,我也没有问你的高见。

梅勒伊亚 那为什么把我留下?

卡利古拉 因为过一会儿,我要征询一种不带感情的意见。

〔梅勒伊亚走开。

舍雷亚 卡伊乌斯,如果我能带着感情谈一谈的话,我要说收费标准不能动。

卡利古拉 哦,这是自然。不过,营业额也要上去。我的计划,已经向卡索尼娅解释过,由她来向你们说明。我嘛,酒喝多了,觉得困倦了。

〔躺下,闭上眼睛。

卡索尼娅 非常简单。卡利古拉新创立了一种勋章。

舍雷亚 我不明白两者有什么关系。

卡索尼娅 可是有关系。要以这种勋号组成公民英雄勋位团。光顾卡利古拉的妓院次数最多的公民,将得到这种酬赏。

舍雷亚 这很明白。

卡索尼娅 我想是的。我忘记讲了,每月要核对门票,颁发一次勋章。满十二个月还得不到勋章的公民,就要流放或者处决。

贵族丙 为什么规定“或者处决”呢?

卡索尼娅 因为卡利古拉说,这无关紧要,关键在于他能够选择。

舍雷亚 妙极了!国家财政如今就有补充了。

埃利孔 而且始终以非常道德的方式,这一点你们要特别注意。总而言之,最好还是向罪恶收费,而不应该像共和制社会那样,向美德勒索罚金。

〔卡利古拉半睁开眼睛,注视年迈的梅勒伊亚。梅勒伊亚站在远处,掏出一个小瓶,喝了一口。

卡利古拉 (依然躺着)你喝什么呢,梅勒伊亚?

梅勒伊亚 是治我哮喘病的药,卡伊乌斯。

卡利古拉 (分开众人,走向梅勒伊亚,闻闻他的嘴)不对,是解毒的药。

梅勒伊亚 哪里呀,卡伊乌斯。你要开玩笑哇。夜里我喘不上气儿来,治疗已有好长时间了。

卡利古拉 看来,你是害怕中毒啦?

梅勒伊亚 我这哮喘病……

卡利古拉 不对,是怎么回事儿,就怎么说。你害怕我毒死你。你怀疑我,总在窥视我。

梅勒伊亚 绝没有,我以所有的神灵起誓!

卡利古拉 你对我起疑心,也可以说,你在提防我。

梅勒伊亚 卡伊乌斯!

卡利古拉 (粗暴地)回答!(不容置疑地)如果你吃的是解毒药,那么,你就是揣度我有意毒死你。

梅勒伊亚 是啊……我是说……不对。

卡利古拉 你一旦认为我决定要毒死你,就千方百计地防范这种旨意。

〔冷场。从这个场面一开始,卡索尼娅和舍雷亚就退至远台。只有勒皮杜斯惶恐不安地听着二人对话。

卡利古拉 (越来越明确地)这就构成两条罪状,你逃不掉其中的一条:或者我并不想杀害你,而你错误地怀疑我,怀疑你的皇上;或者,我要处死你,而你这个逆臣,公然违抗我的旨意。(停顿。卡利古拉得意地凝视着老人)哼,梅勒伊亚,这个逻辑推理,你说怎么样?

梅勒伊亚 这个逻辑……这个逻辑推理非常严谨,卡伊乌斯。然而,我这情况用不上。

卡利古拉 还有,第三条罪状,你把我当成傻瓜。这三条罪状中,只有一条对你是光彩的,就是第二条——因为,当你一猜想我有那种决定,并且进行抵制,这就表明你谋反。你成为煽动者、革命者。这很好嘛。(悲伤地)我非常爱你,梅勒伊亚。因此,我要按第二条罪状将你处死,而不是按其他罪状。你既然叛乱,就应当慷慨就义。

〔在卡利古拉讲这番话时,梅勒伊亚在座位上逐渐缩成一团。

卡利古拉 不必感谢我,这是理所当然的。给你,(递给梅勒伊亚一个小瓶,亲切地)把这毒药喝下去。

〔梅勒伊亚痛哭流涕,摇头拒绝。

卡利古拉 (不耐烦地)喝吧,喝吧!

〔梅勒伊亚企图逃跑。可是,卡利古拉一个饿虎扑食,在舞台中央一把揪住他,把他扔到一张矮椅上,经过一阵厮打,将小瓶塞到他的牙齿中间,用拳头把瓶子敲碎。梅勒伊亚挣扎了几下,便咽了气,脸上沾满了药水和鲜血。

〔卡利古拉直起身,机械地擦手。

卡利古拉 (把梅勒伊亚的药瓶递给卡索尼娅,对她说)这是什么?……是解毒药吗?

卡索尼娅 (平静地)不是,卡利古拉,这是哮喘药。

卡利古拉 (凝视梅勒伊亚,沉默片刻)没什么关系,反正是一码事儿,不过早一点儿晚一点儿……

〔他一直擦着手,一副忙碌的样子,然后突然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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