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青
(1910—1996)
原名蒋正涵,浙江省金华人。1928年考入国立杭州西湖艺术院绘画系。1929年赴巴黎勤工俭学。1932年初回国,7月因参加左翼美术运动被捕,在狱中创作了《大堰河——我的保姆》。抗战爆发后,辗转于汉口、重庆等地投入抗日救亡运动,1941年赴延安,任《诗刊》主编。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担任《人民文学》副主编、全国文联委员等职。
巴黎的生涯对艾青的诗艺具有决定性作用。他最喜欢的是比利时诗人凡尔哈仑,因其“深刻地揭示了资本主义世界的大都市的无限扩张和广大农村濒于破灭的景象”。继而塑造了艾青“暴乱的革命者”,与“耽美的艺术家”(杜衡语)的双重形象。抗战初期的艾青创作了他一生中最优秀的作品:《北方》、《向太阳》、《吹号者》、《旷野》、《土地》……“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让人们感受到抗战时期的中国曾经有过怎样历经困苦和沧桑的岁月,正是这种苦难与沧桑最终奠定了艾青的忧郁的诗绪。冯雪峰说:“艾青的根是深深地植在土地上。”他的形象,最终定格为行吟在大地上,沉溺于田野的气息的“土地的歌者”。
艾青的诗中还有一种鲜亮与明朗的色调。《黎明的通知》宣告一个新时代即将来临。这首预言黎明的诗本身的风格也如黎明般清新,疏朗,使人仿佛呼吸到了清晨林间的空气。而诗人的形象,则从当年的“暴乱的革命者”,变成了一个通知着黎明的“吹号者”。
出版诗集:
《大堰河》,上海:群众杂志公司,1936年。
《他死在第二次》,上海杂志公司,1939年。
《向太阳》,香港:海燕读书,1940年。
《北方》,文化生活出版社,1942年。
《旷野》,生活书店,1940年。
《吴满有》,新华书店,1943年。
《黎明的通知》,桂林文化供应社,1943年。
《愿春天早点来》,桂林诗艺社,1944年。
《雪里钻》,重庆:新群出版社,1944年。
《献给乡村的诗》,昆明:北门出版社,1945年。
《欢呼集》,北京:新华书店,1950年。
《宝石的红星》,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3年。
《艾青诗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5年。
《黑鳗》,北京:作家出版社,1955年。
《春天》,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年。
《海岬上》,北京:作家出版社,1957年。
《归来的歌》,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
《艾青诗选》,北京:外文出版社,1982年。
《域外集》,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83年。
《艾青全集》(1—5卷),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1年。
另出版有理论《释新民主主义的文学》、《诗论》、《新诗论》、《艾青谈诗》,散文集《海恋花》、《绿洲笔记》等。
芦笛
——纪念故诗人阿波里内尔
——J’avais un mirliton que je n’aurais pas échanger contre un bàton de maréchal de France.
——G.Apollinaire
我从你采色的欧罗巴
带回了一支芦笛,
同着它,
我曾在大西洋边
像在自己家里般走着,
如今
你的“Alcool”是在上海的Sâreté里,
我是犯了罪的,
在这里
芦笛也是禁物。
我想起那支芦笛啊,
它是我对于欧罗巴的最真挚的回忆,
阿波里内尔君,
你不仅是个波兰人,
因为你
在我的眼里,
真是一节流传在蒙马特的故事,
那冗长的,
惑人的,
由玛格丽特震颤的褪了脂粉的唇边
吐出的堇色的故事。
谁不应该朝向那
白里安和俾士麦的版图
吐上轻蔑的唾液呢——
那在眼角里充溢着贪婪,
卑污的盗贼的欧罗巴!
但是,
我耽爱着你的欧罗巴啊,
波德莱尔和兰布的欧罗巴。
在那里,
我曾饿着肚子
把芦笛自矜的吹,
人们嘲笑我的姿态,
因为那是我的姿态呀!
人们听不惯我的歌,
因为那是我的歌呀!
滚吧,
你们这些会唱了马赛曲,
而现在正在淫污着
那光荣的胜利的东西!
今天,
我是在巴司提尔里,
不,不是那巴黎的巴司提尔。
芦笛并不在我的身边,
铁镣也比我的歌声更响,
但我要发誓——对于芦笛,
为了它是在痛苦的被辱着。
我将像一七八九年似的
向灼肉的火焰里伸进我的手去!
在它出来的日子,
将吹送出
对于凌侮过它的世界的
毁灭的咒诅的歌。
而且我要将它高高的举起,
以悲壮的Hymne
把它送给海,
送给海的波,
粗野的嘶着的
海的波啊!
一九三三,三,二八。
大堰河——我的褓姆
大堰河,是我的褓姆。
她的名字就是生她的村庄的名字,
她是童养媳,
大堰河,是我的褓姆。
我是地主的儿子;
也是吃了大堰河的奶而长大了的,
大堰河的儿子。
大堰河以养育我而养育她的家,
而我,是吃了你的奶而被养育了的,
大堰河啊,我的褓姆。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你的被雪压着的草盖的坟墓,
你的关闭了的故居檐头的枯死的瓦菲,
你的被典押了的一丈平方的园地,
你的门前的长了青苔的石椅,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
在你搭好了灶火之后,
在你拍去了围裙上的炭灰之后,
在你尝到饭已煮熟了之后,
在你把乌黑的酱碗放到乌黑的桌子上之后,
在你补好了儿子们的,为山腰的荊棘扯破的衣服
之后,
在你把小儿被柴刀砍伤了的手包好之后,
在你把夫儿们的衬衣上的虱子一颗颗的掐死之后,
在你拿起了今天的第一颗鸡蛋之后,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
我是地主的儿子,
在我吃光了你大堰河的奶之后,
我被生我的父母领回到自己的家里。
啊,大堰河,你为什么要哭?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我摸着红漆雕花的家具,
我摸着父母的睡床上金色的花纹,
我呆呆的看檐头的写着我不认得的
“天伦叙乐”的匾,
我摸着新换上的衣服的丝的和贝壳的钮扣,
我看着母亲怀里的不熟识的妹妹,
我坐着油漆过的安了火钵的坑凳,
我吃着研了三番的白米的饭,
但,我是这般忸怩不安!因为我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大堰河,为了生活,
在她流尽了她的乳液之后
她就开始用抱过我的两臂劳动了;
她含着笑,洗着我们的衣服,
她含着笑,提着菜篮到村边的
结冰的池塘去,
她含着笑,切着冰屑悉索的萝卜,
她含着笑,用手掏着猪吃的麦糟,
她含着笑,扇着炖肉的炉子的火,
她含着笑,背了团箕到广场上去
晒好那些大豆和小麦,
大堰河,为了生活,
在她流尽了她的乳液之后,
她就用抱过我的两臂,劳动了。
大堰河,深爱着她的乳儿;
在年节里,为了他,忙着切那冬米的糖,
为了他,常悄悄的走到村边的她的家里去,
为了他,走到她的身边叫一声“妈”,
大堰河,把他画的大红大绿的关云长
贴在灶边的墙上,
大堰河会对她的邻居夸口赞美她的乳儿;
大堰河曾做了一个不能对人说的梦:
在梦里,她吃着她的乳儿的婚酒,
坐在辉煌的结采的堂上,
而她的娇美的媳妇亲切的叫她“婆婆”
…………
大堰河,深爱她的乳儿!
大堰河,在她的梦没有做醒的时候已死了。
她死时,乳儿不在她的旁侧,
她死时,平时打骂她的丈夫也为她流泪,
五个儿子,个个哭得很悲,
她死时,轻轻的呼着她的乳儿的名字,
大堰河,已死了,
她死时,乳儿不在她的旁侧。
大堰河,含泪的去了!
同着四十几年的人世生活的凄侮,
同着数不尽的奴隶的凄苦,
同着四块钱的棺材和几束稻草,
同着几尺长方的埋棺材的土地,
同着一手把的纸钱的灰,
大堰河,她含泪的去了。
这是大堰河所不知道的:
她的醉酒的丈夫已死去,
大儿做了土匪,
第二个死在炮火的烟里,
第三,第四,第五
在师傅和地主的叱骂声里过着日子,
而我,我是在写着给予这
不公道的世界的咒语。
当我经了长长的飘泊回到故土时,
在山腰里,田野上
兄弟们碰见时,是比六七年前更要亲密!
这,这是为你,静静的睡着的大堰河
所不知道的啊!
大堰河,今天,你的乳儿是在狱里,
写着一首呈给你的赞美诗,
呈给你黄土下紫色的灵魂,
呈给你拥抱过我的直伸着的手,
呈给你吻过我的唇,
呈给你泥黑的温柔的脸颜,
呈给你养育了我的乳房,
呈给你的儿子们,我的兄弟们,
呈给大地上一切的
我的大堰河般的褓姆和她们的儿子,
呈给爱我如爱她自己的儿子般的大堰河。
大堰河,
我是吃了你的奶而长大了的
你的儿子,
我敬你
爱你!
雪朝,十四,一,一九三三。
旷野
薄雾在迷濛着旷野啊……
看不见远方——
看不见往日在晴空下的
天边的松林,
和在松林后面的
迎着阳光发闪的白垩岩了;
前面只隐现着
一条渐渐模糊的
灰黄而曲折的道路,
和道路两旁的
乌暗而枯干的田亩……
田亩已荒芜了——
狼藉着犁翻了的土块,
与枯死的野草,
与杂在野草里的
腐烂了的禾根;
在广大的灰白里呈露出的
到处是一片土黄,暗赭,
与焦茶的颜色的混合啊……
——只有几畦萝卜,菜蔬
以披着白霜的
稀疏的绿色,
点缀着
这平凡,单调,简陋
与卑微的田野。
那些池沼毗连着,
为了久旱
积水快要枯涸了;
不透明的白光里
弯曲着几条淡褐色的
不整齐的堤岸;
往日翠茂的
水草和荷叶
早已沉淀在水底了;
留下的一些
枯萎而弯曲的枝杆,
呆然站立在
从池面徐缓地升起的水蒸汽里……
山坡横陈在前面,
路转上了山坡,
并且随着它的起伏
而向下面的疏林隐没……
山坡上,
灰黄的道路的两旁,
感到阴暗而忧虑的
只是一些散乱的墓堆,
和快要被湮埋了的
黑色的石碑啊。
一切都这样地
静止,寒冷,而显得寂寞……
灰黄而曲折的道路啊!
人们走着,走着,
向着不同的方向,
却好像永远被同一的影子引导着,
结束在同一的命运里;
在无止的劳困与饥寒的前面
等待着的是灾难、疾病与死亡——
彷徨在旷野上的人们
谁曾有过快活呢?
然而
冬天的旷野
是我所亲切的——
在冷彻肌骨的寒霜上,
我走过那些不平的田塍,
荒芜的池沼的边岸,
和褐色阴暗的山坡,
步伐是如此沉重,直至感到困厄
——像一头耕完了土地
带着倦怠归去的老牛一样……
而雾啊——
灰白而混浊,
茫然而莫测,
它在我的前面
以一根比一根更暗淡的
电杆与电线,
向我展开了
无限的广阔与深邃……
你悲哀而旷达,
辛苦而又贫困的旷野啊……
没有什么声音,
一切都好像被雾窒息了;
只在那边
看不清的灌木丛里,
传出了一片
畏慑于严寒的
抖索着毛羽的
鸟雀的聒噪……
在那芦蒿和荆棘所编的篱围里
几间小屋挤聚着——
它们都一样地
以墙边柴木的凌乱,
与竹竿上垂挂的褴褛,
叹息着
徒然而无终止的勤劳;
又以凝霜的树皮盖的屋背上
无力地混合在雾里的炊烟,
描画了
不可逃避的贫穷……
人们在那些小屋里
过的是怎样惨淡的日子啊……
生活的阴影覆盖着他们……
那里好像永远没有白日似的,
他们和家畜呼吸在一起,
——他们的床榻也像畜棚啊;
而那些破烂的被絮,
就像一堆泥土一样的
灰暗而又坚硬啊……
而寒冷与饥饿,
愚蠢与迷信啊,
就在那些小屋里
强硬地盘据着……
农人从雾里
挑起篾箩走来,
篾箩里只有几束葱和蒜;
他的毡帽已破烂不堪了,
他的脸像他的衣服一样污秽,
他的冻裂了皮肤的手
插在腰束里,
他的赤着的脚
踏着凝霜的道路,
他无声地
带着扁担所发出的微响,
慢慢地
在蒙着雾的前面消失……
旷野啊——
你将永远忧虑而容忍
不平而又缄默么?
薄雾在迷濛着旷野啊……
1940年1月3日晨。
冬天的池沼
冬天的池沼,
寂寞得像老人的心——
饱历了人世的辛酸的心;
冬天的池沼,
枯干得像老人的眼——
被劳苦磨失了光辉的眼;
冬天的池沼,
荒芜得像老人的发——
像霜草般稀疏而又灰白的发;
冬天的池沼,
阴郁得像一个悲哀的老人——
佝偻在阴郁的天幕下的老人。
1940年1月11日。
北方
一天
那个科尔沁草原上的诗人
对我说:
“北方是悲哀的。”
不错
北方是悲哀的。
从塞外吹来的
沙漠风,
已卷去北方的生命的绿色
与时日的光辉
——一片暗淡的灰黄
蒙上一层揭不开的沙雾;
那天边疾奔而至的呼啸
带来了恐怖
疯狂地
扫荡过大地;
荒漠的原野
冻结在十二月的寒风里,
村庄呀,山坡呀,河岸呀,
颓垣与荒冢呀
都披上了土色的忧郁……
孤单的行人,
上身俯前
用手遮住了脸颊,
在风沙里
困苦了呼吸
一步一步地
挣扎着前进……
几只驴子
——那有悲哀的眼
和疲乏的耳朵的畜生,
载负了土地的
痛苦的重压,
它们厌倦的脚步
徐缓地踏过
北国的
修长而又寂寞的道路……
那些小河早已枯干了
河底也已画满了车辙,
北方的土地和人民
在渴求着
那滋润生命的流泉啊!
枯死的林木
与低矮的住房
稀疏地,阴郁地
散布在灰暗的天幕下;
天上,
看不见太阳,
只有那结成大队的雁群
惶乱的雁群
击着黑色的翅膀
叫出它们的不安与悲苦,
从这荒凉的地域逃亡
逃亡到
绿荫蔽天的南方去了……
北方是悲哀的
而万里的黄河
汹涌着混浊的波涛
给广大的北方
倾泻着灾难与不幸;
而年代的风霜
刻画着
广大的北方的
贫穷与饥饿啊。
而我
——这来自南方的旅客,
却爱这悲哀的北国啊。
扑面的风沙
与入骨的冷气
决不曾使我咒诅;
我爱这悲哀的国土,
一片无垠的荒漠
也引起了我的崇敬
——我看见
我们的祖先
带领了羊群
吹着笳笛
沉浸在这大漠的黄昏里;
我们踏着的
古老的松软的黄土层里
埋有我们祖先的骸骨啊,
——这土地是他们所开垦
几千年了
他们曾在这里
和带给他们以打击的自然相搏斗,
他们为保卫土地
从不曾屈辱过一次,
他们死了
把土地遗留给我们——
我爱这悲哀的国土,
它的广大而瘦瘠的土地
带给我们以淳朴的言语
与宽阔的姿态,
我相信这言语与姿态
坚强地生活在大地上
永远不会灭亡;
我爱这悲哀的国土,
古老的国土
——这国土
养育了为我所爱的
世界上最艰苦
与最古老的种族。
1938年2月4日,潼关
我爱这土地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1938,11月17日
刈草的孩子
夕阳把草原燃成通红了。
刈草的孩子无声地刈草,
低着头,弯曲着身子,忙乱着手,
从这一边慢慢地移到那一边……
草已遮没他小小的身子了——
在草丛里我们只看见:
一只盛草的竹篓,几堆草,
和在夕阳里闪着金光的镰刀……
一九四〇年八月十七日
献给乡村的诗
我的诗献给中国的一个小小的乡村——
它被一条山岗所伸出的手臂环护着。
山岗上是年老的常常呻吟的松树;
红叶子象鸭掌般挣开着的枫树;
高大的结着戴帽子的果实的榉子树
和老槐树,主干被雷霆劈断的老槐树;
这些年老的树在山岗上集成树林,
荫蔽着一个古老的乡村和它的居民。
我想起乡村边上澄清的池沼——
它的周围密密地环抱着浓绿的杨柳,
水面浮着菱叶、水葫芦叶、睡莲的白花。
它是天的忠心的伴侣,映着天的欢笑和愁苦;
它是云的梳妆台,太阳、月亮、飞鸟的镜子;
它是群星的沐浴处,水禽的游泳池;
而老实又庞大的水牛从水里伸出了头,
看着村妇蹲在石板上洗着蔬菜和衣服。
我想起乡村里幽静的果树园——
园里种满桃子、杏子、李子、石榴和林檎,
外面围着石砌的围墙或竹编的篱笆,
墙上和篱笆上爬满了茑萝和纺车花:
那里是喜鹊的家,麻雀的游戏场;
蜜蜂的酿造室,蚂蚁的堆货栈;
蟋蟀的练音房,纺织娘的弹奏处;
而残忍的蜘蛛偷偷地织着网捕捉蝴蝶。
我想起乡村路边的石井——
青石砌成的六角形的石井是乡村的储水库,
汲水的年月久了,它的边沿已刻着绳迹,
暗绿而濡湿的青苔也已长满它的周围,
我想起乡村田野上的道路——
用卵石或石板铺的曲折窄小的道路,
它们从乡村通到溪流、山岗和树林,
通过森林后面和山那面的另一个乡村。
我想起乡村附近的小溪——
它无日无夜地从远方引来了流水
给乡村灌溉田地、果树园、池沼和井,
供给乡村上的居民们以足够的饮料;
我想起乡村附近小溪上的木桥——
它因劳苦削瘦得只剩了一副骨骼,
长年地赤露着瘦长的腿站在水里,
让村民们从它驼着的背脊骨上走过。
我想起乡村中间平坦的旷场——
它是村童们的竞技场,角力和摔跤的地方,
大人们在那里打麦,掼豆,飏谷,筛米……
长长的横竹竿上飘着未干的衣服和裤子;
宽大的地席上铺晒着大麦、黄豆和荞麦;
夏天晚上人们在那里谈天、乘凉,甚至争吵,
冬天早晨在那里解开衣服找虱子、晒太阳;
假如一头牛从山崖跌下,它就成了屠场——
我想起乡村里那些简陋的房屋——
它们紧紧地挨挤着,好象冬天寒冷的人们,
它们被柴烟薰成乌黑,到处挂满了尘埃,
里面充溢着女人的叱骂和小孩的啼哭;
屋檐下悬挂着向日葵和萝卜的种子,
和成串的焦红的辣椒,枯黄的干菜;
小小的窗子凝望着村外的道路,
看着山峦以及远处山脚下的村落。
我想起乡村里最老的老人——
他的须发灰白,他的牙齿掉了,耳朵聋了。
手象紫荆藤紧紧地握着拐杖,
从市集回来的村民高声地和他谈着市情;
我想起乡村里最老的女人——
自从一次出嫁到这乡村,她就没有离开过,
她没有看见过帆船,更不必说火车、轮船,
她的子孙都死光了,她却很骄傲的活着。
我想起乡村里重压下的农夫——
他们的脸象松树一样发皱而阴郁,
他们的背被过重的挑担压成弓形,
他们的眼睛被失望与怨愤磨成混沌;
我想起这些农夫的忠厚的妻子——
她们贫血的脸象土地一样灰黄,
她们整天忙着磨谷,舂米,烧饭,喂猪,
一边纳鞋底一边把奶头塞进婴孩啼哭的嘴。
我想起乡村里的牧童们,
想起用污手擦着眼睛的童养媳们,
想起没有土地没有耕牛的佃户们,
想起除了身体和衣服之外什么也没有的雇农们,
想起建造房屋的木匠们、石匠们、泥水匠们,
想起屠夫们、铁匠们、裁缝们,
想起所有这些被穷困所折磨的人们——
他们终年劳苦,从未得到应有的报酬。
我的诗献给乡村里一切不幸的人——
无论到什么地方我都记起他们,
记起那些被山岭把他们和世界隔开的人,
他们的性格象野猪一样,沉默而凶猛,
他们长久地被蒙蔽,欺骗与愚弄;
每个脸上都隐蔽着不曾爆发的愤恨;
他们衣襟遮掩着的怀里歪插着尖长快利的刀子,
那藏在套里的刀锋,期待着复仇的来临。
我的诗献给生长我的小小的乡村——
卑微的,没有人注意的小小的乡村,
它象中国大地上的千百万的乡村。
它存在于我的心里,象母亲存在儿子心里。
纵然明丽的风光和污秽的生活形成了对照,
而自然的恩惠也不曾弥补了居民的贫穷,
这是不合理的:它应该有它和自然一致的和谐;
为了反抗欺骗与压榨,它将从沉睡中起来。
一九四二,九,七。
黎明的通知
为了我的祈愿
诗人啊,你起来吧
而且请你告诉他们
说他们所等待的已经要来
说我已踏着露水而来
已借着最后一颗星的照引而来
我从东方来
从汹涌着波涛的海上来
我将带光明给世界
又将带温暖给人类
借你正直人的嘴
请带去我的消息
通知眼睛被渴望所灼痛的人类
和远方的沉浸在苦难里的城市和村庄
请他们来欢迎我——
白日的先驱,光明的使者
打开所有的窗子来欢迎
打开所有的门来欢迎
请鸣响汽笛来欢迎
请吹起号角来欢迎
请清道夫来打扫街衢
请搬运车来搬去垃圾
让劳动者以宽阔的步伐走在街上吧
让车辆以辉煌的行列从广场流过吧
请村庄也从潮湿的雾里醒来
为了欢迎我打开它们的篱笆
请村妇打开她们的鸡埘
请农夫从畜棚牵出耕牛
借你的热情的嘴通知他们
说我从山的那边来,从森林的那边来
请他们打扫干净那些晒场
和那些永远污秽的天井
请打开那糊有花纸的窗子
请打开那贴着春联的门
请叫醒殷勤的女人
和那打着鼾声的男子
请年轻的情人也起来
和那些贪睡的少女
请叫醒困倦的母亲
和她身边的婴孩
请叫醒每个人
连那些病者与产妇
连那些衰老的人们
呻吟在床上的人们
连那些因正义而战争的负伤者
和那些因家乡沦亡而流离的难民
请叫醒一切的不幸者
我会一并给他们以慰安
请叫醒一切爱生活的人
工人,技师以及画家
请歌唱者唱着歌来欢迎
用草与露水所渗合的声音
请舞蹈者跳着舞来欢迎
披上她们白雾的晨衣
请叫那些健康而美丽的醒来
说我马上要来叩打她们的窗门
请你忠实于时间的诗人
带给人类以慰安的消息
请他们准备欢迎,请所有的人准备欢迎
当雄鸡最后一次鸣叫的时候我就到来
请他们用虔诚的眼睛凝视天边
我将给所有期待我的以最慈惠的光辉
趁这夜已快完了,请告诉他们
说他们所等待的就要来了